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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爱听陈天海讲宝玉石行当的老故事,宝玉石块头小,但值大钱,大财往来容易起纷争、厮杀,故事自然带劲,举个简单的例子,争抢一颗夜明珠的故事,通常会比争抢二斤东北大米有看头(饥荒年代除外)。   陈天海说,跟其它行当一样,宝玉石这一行也有大大小小各类组织、协会、竞赛、比拼,其中最诡秘的,就是二十年一次的“人石会”。   “人石会”的创始人,据说是北宋大书法家米芾。   ***   史载米芾其人,举止癫狂,人称“米颠”,又因为玩石成痴,得了个诨号“石痴”,他曾在见到一块奇丑的巨石时大喜过望,“具衣冠拜之,呼之为兄”。   米芾看来,“赏石”、“鉴石”之类的活动,绝不能是高高在上的单向把玩,而是一种互相交流、双向奔赴,因此叫“人石会”。   “人石会”创建之初,就是爱石之人携石而聚,观之赏之、感之悟之,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可能就是米芾太有名、地位也不俗,所以入会的门槛不低,招揽的多是文人墨客、一时才俊。   米芾去世时正值北宋末年,其后又逢靖康之变,“人石会”这样的雅玩结社,原本应该湮没消散,没想到它非但默默存续至今,还逐渐把“石”的范围扩大:什么奇石、宝石、玉石,乃至略牵强的琥珀、珍珠,通通纳入。   陈天海说,“人石会”眼高于顶,偶尔吸纳会员,也是“邀请制”,换句话说,只能它抛橄榄枝,你没法主动争取,另外,只请一次,爱来不来,所以他强烈建议,如果收到邀请,务必不能错过,毕竟一旦参会,见到的都是本行的人中精英、石中龙凤。   陈琮当时只有9岁,听得心向往之,问爷爷:“那你收到过邀请吗?”   陈天海说:“那当然。”   陈琮当即兴味索然,陈天海这样平平无奇的小老头都能被邀请,这个“人石会”,实在也高端不到哪去。   于是他专心玩起了游戏机上的俄罗斯方块,陈天海对他絮叨的诸如“我真的是会员,我是027号”、“会员数控制在99个,人人都有牌号,上一个执牌的死了,号码才会被空出给新人”,他也不甚入心,至于陈天海为什么说“人石会”诡秘,更是全无印象。   七年前,也就是陈琮满十八岁那年,陈天海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   在信中,陈天海倾诉了自己身为一个中老年男人的苦痛。   他说,自己青年丧妻,好不容易把儿子陈孝拉扯大,儿子外出生意的途中,就被丧心病狂的抢劫犯一锤子敲成了精神病,儿媳妇跑了,给他留下孙子陈琮,他又当爹来又当娘,好不容易把孙子也拉扯成年,自己却已两鬓斑斑、年华不再……   他不甘心,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也有自己的热爱和追求,也向往诗和远方,却被拉拉杂杂的责任束缚了高飞的翅膀,几十年来他已不堪重负,请允许他自私、软弱和逃避一回……   一言以蔽之:我走了,店就交给你了,你自己过吧。   陈琮看到这封信,倒没怎么觉得愤怒和伤感,更多的是纳闷:爷爷脑子怕是不大好,想逃避你倒是趁早,而今自己成年了,眼见着就能回馈家里了,你这时候玩儿什么逃避呢?   再说了,要追求自我,为什么非得把他给撇了?你的诗和远方,就这么容不下一个当孙子的?   ……   陈天海的出走着实给陈琮带来了好一阵子的兵荒马乱,好在他最终完成了学业,也接手了店。   不过他对地摊货的珠珠串串没兴趣,更喜欢各处游历,去收那些独特有调性的宝玉石,有时也和设计师合作,出绝版孤品款,这路数在珠宝生意中偏小众,但胜在无可替代,客户稳中有增,几年下来,所得颇为可观。   日子过安稳了,陈琮开始想念陈天海,从小到大,他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父亲陈孝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他被锤子敲坏了头之后,就一直住在精神病院,长年累月地蜷在病室一角,勾着头,举着两只手臂,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一只龙虾。   陈天海过得怎么样了?   陈琮在寻亲网上悬红找人,可惜招来的都是骗子,又试了专业寻人,得到的回复让人沮丧:陈天海出走之后,从未有身份信息的使用记录,也就是说,他要么是摒弃了旧有的一切,以全新的身份开启新生活了,要么,就是死了。   ……   然后,陈琮就收到了“人石会”的邀请卡,起初,他觉得好玩又好笑:这世上,还真有这么个协会啊?   再然后,看到参会号027,他的头皮一紧。   ——上一个执牌的死了,号码才会被空出给新人。   爷爷陈天海,难道……已经死了?   ***   火车缓停,月台上人头攒动,这是到了中途大站,得有好一拨上下客。   陈琮收起邀请卡,看车厢内乘客换进换出:除他之外,K2X4号列车上,应该还有去阿喀察参加“人石会”的,多半还是老会员。   要是能提前搭上一两个就好了,陈琮有想过主动当显眼包、先把帽子和毛毡马装备上,再一转念,既然讲好是“出站时”,还是按规矩来吧。   ……   对面下铺的乘客忽然用力捶打床面,咬牙切齿咒骂:“怎么就不是桂林?怎么就特么不是!?”   陈琮循声看去。   是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青茬头皮,满脸浑不吝,一看就是性子顽固暴烈的主,他察觉到陈琮的动静,回看过来。   四目相对,小青年忽然愤怒:“山水甲天下……”   啥意思?这是在对口诀?   小青年:“……打一城市,怎么就不是桂林了?你说,怎么就不是了?”   居然是在猜谜,陈琮好笑,猜射也算是文人雅好,愣是被这哥们玩出了剑拔弩张的气势。   他略一思忖,说:“确实不是。”   小青年本是来求认同,没想到求来了异己,不觉大怒:“那你说是哪?”   陈琮:“汕头。”   小青年口不择言:“放屁!你当我没去过汕头?是汕头我把我头给你!”   陈琮也不生气,重又躺得安稳:“你是在线做题还是玩的猜谜app?是不是汕头,输入答案试试不就知道了。”   几秒钟之后,对铺传来一阵让人愉悦的、哗啦啦的掉钱声。   陈琮心里有数了,那些益智类的猜谜app他都熟,这人玩的应该是“谜你”、段位在新手村:一般猜对了,天上就会哗啦啦掉铜钱;猜错了,就会有一柄凶残的大锤从天而降,把代表玩家的小人锤成肉饼。   掉钱声之后,好一阵沉默。   过了会,小青年的脸慢慢朝陈琮转过来,一改之前的火爆,满眼哀怨,连声音都是幽幽的:“为什么啊,哥,为什么啊?”   这人之前出言不逊,陈琮很想晾他一会,不过从小被陈天海教着玩解谜,他知道一时卡住了那种抓心挠肝的感受。   已所不欲,陈琮坐起身,从背包里抽出便签和笔,就着铺位间的小餐桌写下一行字。   小青年赶紧凑过来。   ——山水/甲天下   陈琮说:“我知道你想说‘桂林山水甲天下’,但那是谚语,不是谜语。谜语不会那么直白,《文心雕龙》里说……”   本来还想引经据典,算了,这小青年多半听不懂。   小青年很是善于发现问题:“你这‘水’字后面,怎么还打了条斜杠呢?”   陈琮:“这是教你断读。汕头的‘汕’字,三点水旁加个山,也就是说,这个字有山又有水。‘甲天下’,意思是第一、头名。所以,山水甲天下,汕/头。”   小青年半张着嘴,脑子有些转不过来,陈琮还想点拨他两句,身后有人拉他衣角。   “小伙子……”   回头看,是个五六十岁的农村女人,应该刚上车,一手拎行李包,一手拎路上吃食,穿廉价的土黄色棉服,齐耳的短发白了大半,一脸讨好的笑,笑里满是憨厚和小心翼翼。   她跟陈琮打商量:“我的票是上铺,我腰不好,爬上爬下的不方便,你看,你年轻,爬高不费力气,咱能换一下不?”   陈琮犹豫了一下:私心里,他不太想换,上铺那点空间,他支起身子都困难,但对方年纪大、腰不好,话还说得这么客气……   小青年忽然连珠炮一般开腔:“买什么票睡什么铺,腰不好人家就该让着你啊,道德绑架嘛这是。再说了,算盘打噼啪响,上下铺价钱不一样,你给人补钱不补?”   那女人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臊得老脸泛红,说话都打磕绊了:“不换就不换咯,我就问问。阿哟,儿娃子嘴巴刁得咧……”   边说边尴尬地笑,讷讷踩着侧边的脚蹬往上铺爬。   小青年不客气地补刀:“不是说腰不好么,我看爬得怪麻溜……”   陈琮想说点什么,心头突然咯噔一声。   女人正往上爬,半透明的吃食袋颤颤悬在他眉眼之间,里头装着橘子、煮熟的鸡蛋、花生瓜子,以及一个被挤压变形的黑色毛线帽。   帽子上,粘着一片毛毡的七彩小马。 第二卷 上卷:因缘会 第2章   时近半夜,硬卧车厢熄灯,只过道里还有点亮,供起夜的乘客来回。   陈琮挺想跟上铺那女人聊聊、打听点“人石会”和陈天海的事,奈何那位大姐爬上去之后倒头就睡,主打一个不给机会。   至于对铺的小青年,显然是陷入了新的谜题,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嘟囔个没完,末了腾一下坐起,拧开放在小餐桌上的水杯咕噜喝了一大口,然后小声叫他。   “哥,烟火已燃尽,打一字,怎么就不是‘黑’了?”   陈琮无语。   好家伙,烟火已燃尽,周围黑洞洞的,所以谜底就是“黑”了?这木头脑子,都跟他说了谜语不会这么直白。   怕解释起来没完,陈琮装睡。   小青年等了会,失望地搁下水杯,拖着步子朝车厢尽头的厕所走去。   陈琮知道这小青年是明儿一早在终点站下车,而自己凌晨四点就会到达阿喀察,他准备走的时候把解法写在便签上、贴在小青年床头。   就在这时,上方有一只手伸了下来。   陈琮是躺着的,这个角度,他看不到手的主人是谁,但中铺的乘客鼾声如雷……   很明显,是上铺的那个女人。   上铺距离下头有段距离,这手能伸到小餐桌上方,可以想见其身体姿势之扭曲。   这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一小撮粉末,正簌簌粒粒、洒入小青年敞开的杯口。   陈琮盯着看,脑子突突的。   这粉末是什么玩意,他不清楚,但总不见得大半夜、偷偷摸摸,是要往人杯子里加糖。   聪明点的做法是装着没看见、找机会把杯子洗涮干净,但这行为也忒让人不齿了,陈琮忍不住就想现场开怼。   他沉声说了句:“这样不好吧。”   那手如受惊的老鼠,跐溜一下缩了回去。   陈琮躺不住了,他起身下床,将杯子里剩余的茶水倒进垃圾桶,又开了瓶矿泉水涮洗。   那个女人看上去那么老实,是那种仿佛一辈子都没生过坏心眼的长相,更何况,被奚落的时候,她压根没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愤和不满。   太可怕了,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更高阶点的,连凶相都不会露。   把杯子放回原处时,陈琮心有所感,抬起头来。   那个女人身子朝外侧躺,脸框在铺位边的隔栏下头,正阴恻恻地盯着他看,视线对上,陈琮冷冷盯回去。   她面无表情,翻身向内。   这还没入会,就跟会员结下梁子了。   不过也无所谓,如果“人石会”里,都是这种不入流的货色,他也不稀罕加入,反正他这趟来,只是想打听陈天海的消息。   脚步声踢踏,是那个小青年回来了,一见陈琮居然醒了,大喜过望:“哥,那个烟火已燃尽……”   陈琮无情掐灭了他求知的小火苗:“烟火已燃尽,是让你赶紧睡觉,别说话了,睡觉。”   ***   陈琮在火车卧铺上一贯睡不踏实,因为他爸陈孝,当年就是在火车上出的事。   那是二十多年前了。   那时节,社会治安不太好,铁路沿线流窜作案猖獗,有伙歹徒揣着锤子,专在火车卧铺搞事——半夜趁人睡熟了,猛抡锤子照头砸,受害者连哼都不哼一声就昏死过去,歹徒用被子把人蒙好,将财物洗劫一空后,没事人样扬长而去。   全程无声无息,及至事发,凶手早不知道窜哪去了。后来,公安部狠抓狠打,联合沿线六省警力重拳出击,这类恶性案件才渐渐绝迹。   本来对火车卧铺就有心理阴影,今晚又来了这么一出,陈琮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那个女人只为几句风凉话就往人茶水里加料,现今被他搅合叫破,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   夜班车并不总是行驶在黑暗中,它有时穿城、有时过站,外头的灯光是什么颜色,车内也就会被镀上什么颜色。   陈琮辗转反侧,又一次翻身朝外时,看到车厢内是发暗的油黄色,可能是火车高速运行时太晃,整个视野荡荡悠悠,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在漾动。   轰的一声,一大团重物从天而降,砸在铺位间的小餐桌上,险些没把小桌板给砸塌。   陈琮惊得翻身坐起,下一秒,他就看清楚了,这团所谓的重物,正是上铺的那个女人。   这是要对他报复出手了?至于这么大阵仗、这么嚣张?   再一看,陈琮毛骨悚然。   这个女人光着脚,脖子拼命往下缩,两边肩胛却高高耸起,乍一看,仿佛没长头,两只眼珠子泛瘆人的光,直勾勾盯着陈琮的脸,双手垂在脚边,勾成爪子状,指甲呲啦呲啦抠抓着桌面。   像极了某种可怕的鸟类,正要对猎物发起攻击。   陈琮心跳得厉害,右手下意识勾绕住身侧背包的包带,他的背包有点分量,出门在外,突发状况而手边又没合适的家伙时,可以当流星锤使——他曾在川黔道上,以一包之力抡倒过三个持刀劫匪,连办案的警察都为之叹服,拉着他要学习请教。   只可惜这段警民友情没开始就结束了,因为互加微信时,警察给他备注“陈大抡”,这让陈琮很是受伤,自己怎么说也是年轻帅气、高大威猛,怎么就落了个大抡,听着跟住大郎家对门似的。   ……   眼前蓦然一花,旋即劲风扑面。   陈琮不及细想,臂腕发力,将背包狠狠抡出。   人包于半空重重相撞,女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难听的怪叫,整个人被撞飞出去,落地时双臂一个扑腾(陈琮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扑腾”这个词),向着过道深处急窜而去。   动静这么大,同一隔间的其它人不可能不惊觉,只不过他们先前都睡得死沉,突然惊醒,看到的已是事件尾声,一时都有点茫然。   小青年呵欠打了一半,结结巴巴:“刚那……是猫吗?”   中铺有人反驳:“猫能有那么大个头?是狗,大狗!”   上铺的乘客愤怒:“火车站安检都是吃屁的!大狗都能放上火车?万一发狂犬病咬人,算谁的?”   话音刚落,车厢尽头处传来张皇失措的惨呼,紧接着掀壶砸杯,动静越来越大,人声也渐转沸腾。   这是有大热闹看了,小青年眼前一亮,趿拉着鞋子,兴奋地窜了出去。   大半个车厢都惊动了:下铺的乘客行动方便,纷纷披衣穿鞋,直奔事发地;上铺的乘客下地不易,大多留守,个个脖子抻得老长,彼此交换着质询的眼神;中铺的乘客则内心天人交战,犹豫着是原地等消息还是迅速奔赴第一线。   陈琮没动,他目睹全程,有点回不了神:那个女人跳砸到小餐桌上,攻击他不成之后又如野狗般窜离,整件事毫无道理,这是真实发生的吗?   他懵了几秒,起身踩着脚蹬拔高身子:上铺确实没人,只余包袋和被子蜷卷。   又过了一刻来钟,热闹终于散了,过道里出现交头接耳的返程人流,小青年热情地引着乘警和乘务员过来,抬手指向上铺:“喏,她就住这,上铺。”   ……   乘警把女人的行李收走了。   小青年眉飞色舞,描述自己前线吃瓜所见:“吓人咧,说疯就疯,险些没把人眼珠子抠下来,那人倒霉啊,脸上血道子滴滴拉拉……”   “乘警都没摁住,两个人上去帮忙,有一个还被亲了一口。”   这画风突变的,陈琮噎了一下:“不应该是咬吗?”   “是,她本来是想咬,”小青年学样,嘴巴撅起,头猛地向前一啄,“这不就……亲上了吗。”   陈琮百思不得其解:“她睡觉前还好好的、很正常啊。”   小青年猛点头:“我也是这么说,但那头有个学医的,说人睡觉睡到一半发疯,现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现代人压力大啊,失眠的、焦虑的、神经衰弱的,一抓一大把……哎,哥,烟火已燃尽,是‘空’吗?”   真是个人才,已燃尽,等于库存清了,等于“空了”,是吧。   陈琮躺回去,阖眼拉上被子:“你试试答案,不就知道了。”   过了会,对铺传来一声让人不忍的锤响。   ***   或许是因为惊吓之后身体极度疲累,尽管陈琮再三提醒自己别睡着,依然于半睡半醒间盹住,还做了个可怕的梦。   梦里,还是车厢的这个隔间,还是那种发暗的油黄色,比先前更粘稠,视线更加失真。   上铺那个女人,居然跌跌撞撞地回来了,她浑身是血,棉服多处被扯烂、露着牵丝的棉絮,脸上的表情因为极度惊恐而近乎麻木。   她虚弱地伸出一只手,抖抖索索抓住床铺的边栏,看情形是想爬上去。   陈琮很想起身帮她,但动不了。   忽然间,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浑身一突,背倚着边栏看向黑漆漆的过道,身子抖得像寒风中一片可怜的枯叶。   陈琮被她的惊怖传染,也努力看向过道。   什么都没有,静悄悄的。   但那个女人突然狠狠砸倒在地,不是自己摔的,从她嘶声骇叫和拼死挣扎的姿势来看,陈琮直觉,她是被什么东西咬住喉咙、大力掀翻的。   下一刻,她的身子又飞起来,重重撞上了床栏,撞击的力道震得陈琮的脑子嗡嗡作响。   他觉得,很像有一条蛇,那种巨大的蛇,蛇口咬住女人的脖子,正把她甩来甩去。   火车上当然是不可能出现大蛇的,而且,撞击的动静这么大,有那睡得不踏实的乘客,早该惊醒了——但所有人都睡得很安稳,所以,这只是一个噩梦而已,他是被魇住了,俗称“鬼压床”。   陈琮深呼吸,努力想醒过来。   猛然间,那个女人不动了,像一只拗弯的死鱼,悬停在半空。   陈琮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跟着停了。   几秒过后,女人又开始动了,被动的那种动:她的头先消失,像是融化在空气中,紧接着是脖子、胸部,偶尔,垂着的手脚会痉挛般抽搐一下。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陈琮的脑子里:那条看不见的蛇在吞吃她,在一寸寸把她吞咽下去,所以,她的身体会有“明明死了却仍在动”的诡异感。   陈琮嗓子发干,眼皮是僵的,没法闭阖,他努力移开目光,却陡然发现,黑漆漆的过道里真的多了个人。   是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人,看不清脸,又像是没有脸:她脸的位置似乎没五官,但有明暗不定的暗影一直在脸上游动。   这女人向他走来,他能清晰听到鞋跟的“噔噔”声。   她的身体穿过半空中悬停着的、那个女人的下半截身子,如同穿透空气,停在他的铺位前。   陈琮惊出一身冷汗,明知是梦,却仍下意识想再去抓背包,可惜身体依然魇住、动不了,女人一只脚踩在他脸侧的被子上,用力一蹬,身子拔高,似是在查看高处,很快又下来,掸了掸手,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而半空中,那个女人被“吞咽”得只剩下两截小腿,仍在时不时地抽动。   ……   “先生,先生……”   陈琮一惊而醒,大口喘息。   乘务员看出他是做了噩梦,但火车上这种事儿常见,是以见惯不惊:“前方即将到达阿喀察站,请做好下车准备。”   陈琮点了点头,疲惫地坐起身,伸手抹了把额上的汗,抬头去看周围。   一切安稳,完好如常。   这一夜,真是够了,这硬卧隔间,他再多一秒都不想待。   陈琮拎起背包,正待起身,又想到什么,拿出便签纸,在上头写了一行字。   ——注意断读,烟/火已燃尽,烟中的火已经燃尽了,用减法,烟-火=因。   不是“黑”,也不是“空”,谜底是“因”,因果的“因”。   写完了,陈琮欠起身,正想把便签纸粘到对面,忽然看到什么,心头一惊,动作又止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撂开的被角上。   借着走道灯的微光,他看到,被角的布面上,有半枚鞋印。   前脚的鞋印,印记很浅,鞋头圆润,从大小来看,应该是女鞋。   刚才,真的有人踩过他的被子? 第3章   阿喀察虽然不是大站,但下车的也有几十号人,冷清灌风的出站通道,很快被脚步声、拖轮声以及各色人声填满。   陈琮边走边戴上粘了七彩毛毡小马的黑色棒球帽。   身后传来“噔噔”的鞋跟声,他脑子一激,停步回头。   是个穿呢大衣的矮胖女人,脚蹬黑色高跟鞋,拖着行李箱正闷头赶路,陈琮这一停,她险些撞上,满脸愕然。   陈琮抱歉地笑笑,侧身示意她先走,同时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他当时在半睡半醒之间,应该是把梦境和现实混为一体了。   蛇吞人这种事显然是不存在的,但鞋印是真的,确实有一个女人踩了他的被子,夜半窥探铺位,多半是贼吧。   ***   出站口很小,外头百米开外就是火车站广场。   广场上稀稀拉拉停了几十辆车,有出租车,也有可凑多人的小面包,几个冻得斯哈斯哈的司机正凑在一处点烟,忽见乘客出来,精神大振,立马扯着嗓子吆喝着迎上来。   乘客自然分流,拼车拉人、讨价还价,站口处立时热闹如菜场,陈琮杵在中间,格格不入。   他不自在地推了推帽子。   除了揽客的,没人过来跟他接头,不多时,站口内外就像被扫帚荡过,别说人了,连车都不剩几辆。   只陈琮还站在那,像个醒目的野鬼。   开什么玩笑,居然没人来接?   这季节,北方的冷风几乎能将凌晨的低温填进人的骨头缝里,熬了一刻来钟,陈琮决定走人。   虽说他急着打听陈天海的消息,但我赴约,你失约,责任在你,我没道理在这苦等。反正你有我联系方式,想再找我,不愁联系不上。   他向仅剩的几辆车走去,想找一辆去市区。   车内大多亮灯,司机有蜷缩在驾驶座上打盹的,也有刷视频找乐的,陈琮原本属意一台正规的出租车,中途心念一动,转向一辆银灰色的小面包车。   小面包车很普通,挡风玻璃后头立了块纸牌,上书“野马旅行社”,末尾跟着的logo是匹七彩小马,跟他帽子上粘的一模一样。   驾驶座上的女人正欠身向后翻找东西,头戴一顶棕咖色鸭舌帽,头发编起了塞在帽子里,但编得不紧,松动扯丝,白皙的后脖颈上挂下一绺一绺。   真服了这位姐的玩忽职守,阖着他在出站口几乎杵成了旗杆,她是半点没瞧见。   陈琮食指微屈,叩了叩车窗。   女人身子一顿,转过头来。   是个年轻的女人,戴着黑色口罩,只露眼眉,眼睛很漂亮,尾梢微微上挑,眉型是陈琮最喜欢的那种小山眉,纤细而有弧度,亦即古人常说的“眉若远山”。   其它诸如新月眉、柳叶眉等等,固然也好看,但他一直认为,眼睛既然如水,那眉理当像山,眉目间有山水,才称得上意态无穷。   这样好看的眉眼,难得见到。   遗憾的是女人的眼神并不友好,她把车窗揿下些许,语气很不耐烦:“干什么?”   声音有些发囔,八成是感冒了,难怪戴着口罩。   什么“干什么”?陈琮对她的第一眼好感立刻坍塌了大半。   他耐着性子从兜里拈出那张邀请卡。   女人伸手接过,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抬眸看他:“来了啊。”   陈琮“嗯”了一声。   女人毫无开门把他迎上车的意思:“收到的指引上是怎么说的?”   陈琮话里有话:“指引上说,我到了出站口,戴上帽子、粘好毛毡,就会有人来接。”   “有人来接”几个字,着重语气。   指引上其实没说“有人来接”,但善用推理,“出站时,将小马粘在黑色帽子上即可”,“即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女人:“那你找过来干什么?”   陈琮没明白:“啊?”   女人神色傲慢地把邀请卡扔回给他:“这么大的协会,凡事都要讲章程。让你在哪等你就照办,自然有专人接待。都像你这样乱跑,我们还怎么办事?我就不是负责接待的,新人也还够不上接触我,明白?”   好家伙,你谁啊你,你是哪块地里长势茁壮的大葱,我还够不上接触了?   陈琮属实无语:“你这意思,我应该再站回去?”   女人抬起下颌,连耳边拂下的发丝都写满高傲:“我再强调一遍,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凡事得按流程来。”   神特么的“凡事得按流程来”,陈琮想呛她两句,又忍了:他说一句,她能叭叭说上七八句,万一她又来劲,遭罪的还不是自己?   他转身往站口走,走了两步又回头:“你是几号?”   女人正待下车,闻言挑眉:“039号,怎么着?还想记号投诉?奉劝你一句,‘人石会’里,新人没资格挑老人的刺,你牢骚我,只会扣你的分。另外,见到我这事最好别说,你一来就犯规矩,离位乱窜,我不去投诉,对你很照顾了。”   说完,跨步下车,顺手将车门“啪”地甩上,为自己铿锵有力的发言配上一记沉重且威慑满满的落点。   她个子不矮,得有一米七,穿厚底圆头的长靴,敞怀的卡其色风衣式棉服,风吹过,棉服两边兜敞,敞出了一种下车就要砍人的气势。   陈琮掉头就走。   他说什么来着,他说一句,她能叭叭说上七八句。   不说了,听她说话短命。   他本来以为,陈天海都能加入的协会,至多是不入流,现在看来,自己还是保守了:这协会的人,前有发疯后有发癫,陈天海突然要去追寻诗和远方,多半是被这些人给熏陶的。   ***   陈琮没好气地重回站口,好在这一次没有等太久,几分钟后,一个手摇导游旗的小个子男人飞奔而至,开口就是一迭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久等了。”   边说边掏出巴掌大的小本本:“核对一下编号,你是……”   “027号。”   小个子男人在本子上勾了一笔,引着陈琮往广场走:“不好意思啊,本来一直守在这,刚你们协会突发状况,我这人热心,就跟过去帮忙,忙迷糊了,也忘了打电话跟你知会一声。”   “你们协会”?这人不是人石会的?   陈琮不动声色,半搭茬半套话,百十米的路走下来,已经把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   小个子男叫葛鹏,是当地旅游公司的,接了“宝玉石爱好者协会”周年庆典活动的单子,帮协会进行场地布置、住宿安排、人员接送等辅助工作。   这一趟,他跟协会的领导一道来接站,火车快进站时收到电话,有个会员在车上出事了,家属远在千里之外,没法过来,需要协会出面处理。   陈琮问他:“那个出事的,是不是疯了?”   葛鹏大为惊诧:“你怎么知道的?”   陈琮示意了一下火车站的方向:“下车的时候,听到很多人议论来着。”   葛鹏唏嘘:“是啊,听说睡觉睡到一半,忽然爬起来发疯,见到人又抓又咬,伤了好几个,被乘警控制之后,突然又休克,然后又呕吐,哎呦真是,我跟你说,现代社会压力大啊,人不定啥时候就崩溃……”   他话锋一转:“就是我没想到,你们有钱人也会有压力吗?”   陈琮想解释一下自己不是什么有钱人,又觉得解释也白搭:一般人眼里,跟宝玉石搭上关系的,可不就是有钱么。   他岔开话题:“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葛鹏打开后车门,殷勤地请陈琮上车:“暂时稳定,但领导要陪着去医院,顾不上你这头了,包涵、包涵哈。”   ***   “宝玉石爱好者协会”,陈琮是知道的。   这是个大众化的协会,有专门的网站,各地也有分会,基本上只要注册就能加入,会员基数大,藏龙卧虎的概率也高。他有几次发帖问过专业问题,都得到了网友热情而又详尽的解答。   很明显,这个“人石会”,是在借人家的壳。   ……   陈琮一夜折腾,车行不久就睡着了。   他平时睡眠很好,几乎不做梦,但这趟出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阖上眼,梦又来了。   梦里,也说不清身处何地,总之是既狭小又黑暗,黑暗里依然渗满晃漾的油黄色,而在这黑黄相间之中,有一双狡诈的老眼,一直盯着他看。   陈琮被这目光盯得发慌,好不容易睁开眼,额上渗满了汗。   车子还在行驶中,天也还没亮,看来他没有睡很久。   陈琮疲累地坐直身子:“还没到呢?”   葛鹏开车无聊,乐得有人聊天:“快了,哎,你们协会真怪,开大会,干嘛不去呼市、包头,非选我们这种小地方,要景点没景点,要美食没美食的。”   陈琮苦笑,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他含糊以对:“图这儿清静吧。”   葛鹏有同感:“清静是真的,也不叫清静,这叫没存在感……”   继而语气中不无羡慕:“你们这些会员,都是大老板吧……宝玉石协会,听着就有钱。我这两天帮着布置会场,可开了眼了。你知道不,有一块大石头,我靠,得有棺材那么大,死沉了,叫啥‘姻缘石’,八个人没抬上楼梯。我们调了吊车,从大窗户吊进去的。”   “大会场有展示架,嚯,那个珍珠,亮得能照出我的人影来!还有个翡翠镯子,跟我说至少300万!300万啊,在我们这,够买三套别墅了!这家伙,怎么这么值钱啊?”   陈琮笑笑:“名人效应嘛,慈禧太后带货。”   国人是爱玉的,所谓玉文化八千年不断绝,历来都是以玉为尊,翡翠在古代并没什么市场,甚至这个词,指的都是一种翠鸟而非玉石。但有清一代偏爱翡翠,慈禧太后更是力推,那之后翡翠身价直接飙升,在主流市场的价格上,差不多已经形成了压过和田玉的大势。   葛鹏没怎么听清陈琮的话,只低声喃喃了句:“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啊。”   ***   车子停在一家宾馆前头。   不是什么大宾馆,看门面装修,顶多二、三星级的配置,灯牌上书“金鹏之家”四个大字,高处拉起一条大红横幅——   预祝宝玉石爱好者交流会(阿喀察站)圆满成功   还真是土俗低调,中规中矩,毫无特色,一点都不引人注目。   一个四十来岁、中等个头的马脸男人守在门口,车刚停稳就迎上来开门,陈琮差点把他当成迎宾。   “陈琮是吧,欢迎欢迎。我018号马修远,‘路漫漫其修远兮’的那个修远,负责这次接待工作。一路过来辛苦了,我先带你去房间休息。”   这么热情,有039号在前衬托,陈琮反有些不适应,他客气地点点头。   看得出马修远是个面面俱到的,也没忘安排葛鹏:“餐厅一会就出早餐了,要不要上去吃点?”   葛鹏没跟他客气:“行,我把车停好就上去。”   ***   马修远领着陈琮直上二楼,一路上嘴没停过,没给陈琮说话的机会。   “宾馆我们包下了,这几天吃住都在这,想自己出去觅食也行。推荐旁边那家羊汤馆,羊肉都是当天现杀,绝对鲜。”   “还有些会员在路上,得再等等,开场式定在明天,就在四楼的大宴会厅。”   “我知道你是新人,估计有不少事想问,但你的事情呢,我们不大了解。上头打过招呼,回头会有专人跟你对接,也就在这一两天,不急。”   “住宿条件有点简陋,我知道大家不差钱,都是享受惯了的,就当体验生活吧。金鹏已经是这儿最大的宾馆了,房间数量还是不够。所以本着尊老的原则,对年轻的会员,我们安排的是两人一间,不介意吧?”   “都是同行,多多交流,没准以后生意上还能合作,你和039号颜如玉住一间,不过他现在不在房间,晚点你会见到……”   陈琮脚下险些踏空,他停下脚步:“几号?”   还有,她叫颜如玉?虽说基本属实吧,但有点不太含蓄啊。   马修远跟着停步,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039号啊。”   陈琮看了他好一会儿:“这合适吗?”   马修远懵了:“这……不合适吗?”   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暧昧不明的笑意:“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听到‘颜如玉’这名字,有所误会,以为他是个女的?”   陈琮:“……”   什么叫“以为他是个女的”?那就是个女的啊。   马修远笑意更盛,他看了看左近,凑近陈琮,压低声音:“他不止名字像女的,我第一次见他,也以为是个女的,其实……他是男的。” 第4章   金鹏之家的早餐时间是7:00到10:00。   差一刻七点,服务员忙着备餐,葛鹏坐在角落的桌边,一边玩着刀叉,一边向不远处整理餐桌的圆脸女服务员使眼色。   女服务员瞥了瞥左近,尽量自然地过来,正要说什么,目光落在他垂着的那只手上,脱口问了句:“手怎么了?”   他的左手上缠着纱布,隐约还有些渗血。   一提起这茬,葛鹏就来气:“妈的,人要是晦气,什么破事都来。我那车,接站前还好好的,刚不知道什么毛病,后车厢死活打不开,钥匙还特么被我拧断了,手刚好这么一划拉……”   他岔开话题:“说正事,大宴会厅的钥匙能搞到吗?”   女服务员摇头:“他们看得挺紧的,在本来的门锁上还加了一道……要么算了,这些都有钱人,惹不起……”   葛鹏皱眉,收着气压低声音:“你怕什么?这些都是吃大肉的,丢个三瓜两枣无所谓。再说了,咱又不贪,一串珠子,少个一两颗,谁会注意?但于我们,那就是救命的!锁的事好搞,你别管了,我有招。”   ***   估计是火车站那头善后没完,039号不在,只床尾立了个黑色的行李箱。   “她”居然是个男的?男的穿成那样,还编头发,得是有异装癖了吧。   陈琮没有补觉,一来白天睡饱,晚上势必精神抖擞,生物钟会乱上好几天;二来他怕阖上眼,又做莫名其妙的噩梦。   他给店里打了个电话。   陈天海在时,店名叫“福天海地”,陈琮接手,改名就叫“琮”,生意上轨道之后,请了两个帮手:一个姓王的老师傅,踏实稳重有资历;一个姓宗的小姑娘,娇俏嘴甜会来事。   而且,王&宗,正好是个“琮”字,跟他很合。   店里一切都好,老王说阿喀察这一带出产煤精,让他多留意,如果能收几块回来最好。小宗则请他看看当地有没有好羊肉,快过年了,来自大草原的羊肉,不管是自家吃还是送亲友,都挺实惠。   电话挂掉不久,有人刷卡进房。   时间还早,没可能是服务员做房,看来039号回来了。   陈琮心情有点复杂:既不想再看见那副盛气凌人的嘴脸,又想再仔细看看,这人到底是男是女。   来人骚气十足地跟他打招呼:“hello,新人是吧,我039号,颜如玉。”   陈琮怔住。   不是他在火车站广场见到的那个。   这是个长头发的年轻男人,身高跟自己差不多,都在185以上,宽肩窄腰,典型的男士体格,皮肤很白,鼻梁上架一副带链的金丝框眼镜,一对长凤眼,狐狸般微微眯着。   天冷的关系,他外头穿了件黑色翻毛领的棉服,衣襟开敞,能看到里头是剪裁精良的西服衬衫。   陈琮还没来得及说话,来人已经熟门熟路拐进洗手间,很快里头哗啦水响,这是冲上澡了。   马修远说第一次见他,以为是个女的,怕是只看到了一个头——这人长相上是有雌雄莫辨的中性意味,不过面目更偏俊美,跟大众意义上的女性美截然不同。   就是这名字……   颜如玉,父母给他起名的时候,多少是有点任性的。   很快,颜如玉就出来了,穿系带的白色浴袍和一次性布拖,将抱着的一大摞衣裤往就近的椅子上一扔,大剌剌倚坐床上,双臂张开,虚搭身侧,似乎只是浅浅洗了个澡,就已经把他累得够呛了。   颜如玉放空了好一会儿,才魂归正位。   他又跟陈琮打了遍招呼:“027号,新人?”   陈琮点头:“你也新人?”   这人跟他年纪差不多,“人石会”二十年一办,多半也是第一次参会。   颜如玉说:“No,no,no……你对‘人石会’还不了解,以后你就会知道,三个特殊的号,39、69和99。”   “特殊在哪?”   “这么跟你说吧,其它的号码,可以在不同人之间流通,号空出来,只要有实力、被认可,新人就可以顶上。但这三个号,固定给到三大家,私享。”   陈琮心中一动:“所以039号下头,可能不止一个人,是吗?”   “No, no, no, 一号一人,你可以理解为,这个号是给到一个公司的,但能领号的,只有法人。”   看来,火车站那个女人不是039号,她只是随口一诌。   三大家专号专用,背后必然有故事,不过陈琮没兴趣追问这些,他试探着打听:“你听说过陈天海吗?据说是老027号。”   颜如玉抬手虚挡:“别问我,我跟会员不熟,虽然我这号比较尊贵,但我也是第一次参会,这破协会,选这么个鬼地方……”   正说着,手机响了,颜如玉接起来,冲陈琮做了个按压的手势,示意他保持安静。   看得出是个自说自话惯了的。   陈琮不吭声,听他讲电话。   “喂,干爷,到了。你放心,三老和李宝奇那,都去送过礼了,一大早的不方便,约了改天细聊,我懂,懂。”   电话放下,他又转向陈琮。   “刚说到哪……哦,对,这鬼地方,没机场也就算了,居然连高铁都没有,只有绿皮火车,绿皮火车,那是人坐的吗?”   陈琮心说,信不信我联合绿皮车的乘客把绿皮火车抡你脸上?   颜如玉:“我从最近的高铁站包车过来,三个小时,骨头都颠散了,到了还不能休息,要先social……”   他身子慢慢溜平,有气无力地扯了被子过来盖上:“太累了,我真的要休息了……”   休息就休息呗,又没人拦着你。   陈琮随口说了句:“有会员在来的路上疯了,你听说了吗?”   颜如玉愣了一下,下一秒,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一脸“你要是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的兴奋:“谁,谁疯了?”   陈琮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顿了顿才说:“就是一个女会员。”   他把火车上发生的事简略讲了一下,无非就是此人如何睡前正常、睡中发疯,几句话完事,饶是如此,颜如玉依旧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喃喃:“发疯……突然发疯,有点怪啊。”   又问陈琮:“这女的多大岁数?”   陈琮不太确定:“五六十岁吧。”   颜如玉拿起手机,一通点击操作,嘴里念念有词:“女……性别勾女,年龄选……四十五到六十五吧,排序……按会员号从小到大顺序,好!七张!”   他伸长手臂,把手机屏朝向陈琮:“来,右滑换照片,认一认,是哪个?”   真巧,不用右滑了,第一张就是。   013号,方天芝。   颜如玉也没想到这么快就锁定到位,他对着方天芝的照片看了又看:“这人我不认识,但这号……听说过,她疯了,嗯,来的路上疯了……有点意思。”   他重新扯过被子躺平,嘴里犹在念叨:“有点意思。”   陈琮奇怪:“有意思在哪?”   颜如玉“嘿嘿”笑了一声:“方天芝,会里绰号‘看门狗’,你品品。”   不急,晚点再品,陈琮瞥向颜如玉的手机:“你那手机上,是有内部系统吗?能帮我搜一下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年轻女会员吗?”   颜如玉眼睛都阖上了,又慢慢张开,面色突然有点警惕:“你什么意思?要看协会女会员,还指定要‘年轻的’?陈兄,你不是生活圈子太窄,专门来“人石会”找对象吧?没有,不能看,年轻女会员的资料,任何时候,那都是受保护的。”   陈琮太阳穴突突跳,心梗都要犯了。   ***   九点左右,颜如玉睡得昏天黑地,陈琮下楼吃早餐。   他特意选的这个点,这个时段用餐的人最多,既然酒店被“人石会”包了,那餐厅里出入的,应该绝大部分都是会员。   “人石会”性质未明,在没有专人对接之前,多观察是必要的。话又说回来,即便有专人对接,对方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还是要靠自己,多看、多听、多观察为上。   ……   餐厅里人不少,但能看得出来,会员之间并不都彼此熟悉:有些人会凑在一处讲话,有些人客气而疏离地点头致意,还有一些人独来独往、面无表情。   陈琮托着餐碟,专往聊着天的会员处凑。   先停在煎蛋的档口,两个排队的老头,一个满眼震惊一个一脸唏嘘。   “炎瞎子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七八年前吧。”   “太可惜了,他那双眼可是能看宝气的,独一份!本事没传下来?”   “听说身后就留下一孙女,去接触过,没做这行,跟人合伙开饭庄去了。没办法,号转出来,进新人了。”   两人继续扼腕,陈琮不动声色撤离。   看来他的推测没错,会员平时都是各忙各的,联系并不紧密,另外,协会挺有人情味,号空出来,会优先考虑跟这号关系近的人。   就是……一个“瞎子”,怎么又能“看”宝气呢,不是自相矛盾吗?   第二站,水果沙拉档口,两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女人,正脑袋碰着脑袋,交流小道消息。   “099缺席?”   “对,听马修远说,这次全员99,实到98。”   “不应该啊,二十年才一次,099还是大户,这么不给面子?”   “听说有事来不了……”   099,颜如玉口中的三大家之一?二十年一次的盛会,唯一一个缺席,确实有点不给面子。   两人絮叨着走远,好在又有两人闲聊着过来。   “帮我夹片菠萝……哎,听说明早开场的是姻缘石。”   “是,按顺序不该是这块,不知怎么的就定这块了。姻缘石,总觉得有点瘆得慌……”   “对啊,这块石头有点邪门……”   姻缘石?想起来了,葛鹏提过,说有一大块石头,死沉,有棺材那么大,动用了吊车才放进会场。   石头为什么会邪门呢?   大概是说到紧要处,两人的声音蓦地压低,陈琮下意识想凑近,就在这时,有人一把拍在他的肩膀上。   “陈琮。”   回头看,是马修远,一张笑脸上掺了些许焦虑:“来,有点事想跟你了解一下。”   ***   马修远把陈琮带到角落的一张桌边。   桌边坐了个男人,约莫四十来岁,脑袋挺大,两额有点外凸,就跟长了角似的,民间的说法,这种面相的人是好斗的,但他一双眯眯眼,面上一团和气,像极了迎来送往的餐馆小老板。   马修远给陈琮做介绍:“牛坦途,081号。我俩负责这次接待,平时跟会员的对接也是我们,因为号好,18,要发,81,发呦,听着吉利。有时大家开玩笑,叫我们牛头马面。”   这俩还真搭,一个牛一个马,一个81一个18,号是挺吉利,外号就有点耐人寻味了,牛头马面,那可是接人去地府的。   牛坦途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啊,本来是我去接站,你可能也知道,有会员出事了,我这忙前忙后,没能顾得上你。”   接站?这人就是葛鹏口中的“领导”?那个女人呢?也是“领导”之一?   陈琮觉得有哪儿不太对:他这种新人小角色,至于动用两个以上的“领导”去接?还有,那个女人明确表示自己“不负责接待”,那她负责什么?从旁……暗中观察他?   牛坦途叹气:“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出事的会员叫方天芝,方姐,老资历了……”   “我这一查,才知道你跟方姐不但同车,还同一隔间,所以想向你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   他略顿了顿,字斟句酌:“出事之前,你们隔间附近,有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吗?”   一起偶然的病发,愣是让牛坦途问出了谋杀案的感觉。   陈琮:“出现可疑的人,跟她发病有什么关系?”   马修远连忙补充:“牛头的意思是,这种突然的病发,极有可能是受到了刺激。所以我们想了解一下细节,她在车上,有跟什么人产生过口角、或者冲突吗?”   陈琮心头一顿,说:“有啊。”   他把因换铺不成引发不快,以及后半夜方天芝使坏被他叫破的事大略说了一遍。   牛马二人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估计也觉得这事不光彩,都有点尴尬。   牛坦途努力为同僚挽尊:“方姐可能也就是想跟人开个玩笑,她平时不这样……嗯,不这样的。”   陈琮:“那她发病,不至于是被我和那小伙刺激的吧?”   马修远赶紧摆手:“那绝对不至于,还有什么特别的吗?”   陈琮:“还有就是,我看到她发疯的场景,受了点刺激,做了噩梦……”   很明显,牛头马面一点也不关心他受到了什么刺激,牛坦途含蓄地打断他:“行,我们就是问问,那你忙,不耽误你吃饭了。”   陈琮点了点头,麻利起身,但步子刻意慢了半拍。   果然,让他隐约听到了牛马二人的轻声对话。   马修远:“你别把事想得太严重,要我说,就是方姐太心急了,走火岔气。”   牛坦途:“方姐的资历,不至于犯这种新手错误啊。你说会不会……是咱内部出问题了?我跟你说,99号人,99样心肠,真不好说,就好比那个陈天……”   马修远赶紧“哎”了一声,牛坦途也及时刹住了口。 第5章   陈琮出了宾馆,脊背上挂一线凉。   他非常肯定,牛坦途没说完的那个名字“陈天”,指的是陈天海。   马修远急着制止,牛坦途慌忙收口,显然是怕他听到,再结合前后语意,对“人石会”来说,陈天海是个别样心肠的?   陈天海的失踪,突然多了一重意味:八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别是被协会给清理了吧?   那为什么这趟又邀请他参会呢?   陈琮脑子里阴暗爬行:莫不是辣手灭门?陈天海失踪,他爸陈孝疯癫,二十多年前那柄照着脑袋抡下去的锤子,焉知不是协会搞鬼?而今轮到他,这是要把祖孙三代齐齐整整送走?   边上有人大吼:“有病啊,发梦呢?挡路了知道不?”   陈琮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站马路边发呆,挡了一个早点餐车的路,他赶紧让道,摊主横了他一眼,摊面上,铜锅奶茶晃晃荡荡,刚出笼的羊肉烧麦热气四溢。   这烟火气把陈琮拉回现实。   他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想多了:法治社会,朗朗乾坤,应该……不至于吧。   不管怎么样,戒备心不可少,先小心观望吧。   ***   陈琮利用一个白天的时间,把县内的几家宝玉石铺子给逛了。   老王说得没错,内蒙古煤矿资源丰富,阿喀察县郊就有个露天小煤矿,而有煤矿的地方,容易产出煤精。   众所周知,煤是亿万年前的大量植物埋在地下,经过一系列漫长的地质作用形成的。煤精,顾名思义,煤之精华,出身更加高阶,据称是远古时期【油料丰富】的【坚硬树木】长期埋藏而形成的。   所以相较普通的煤,质地更加致密坚硬,韧性大,带乌黑的金属光泽,经雕琢加工之后,可作装饰品或工艺品。   陈琮收到一块不错的料,不大,手握件,看形状像狐狸回头,老话说“狐狸回头,必有缘由,不是报恩,就是报仇”,他寻思着回去找人好好雕琢一下,做个AB面恩仇件——现代人喜欢看爽剧爽文,光报恩传统了点,强势复仇更戳消费者心巴——价钱翻个几番不成问题。   付款的时候,他随口问了句:“煤精料,有占卜镜吗?”   业内传言,用煤精做成的占卜镜极其灵验,秒杀什么青铜镜水晶球,原因不明,陈琮自己琢磨,可能因为煤精是碳(C),人是碳基生物,烧巴烧巴也是碳,碳碳之间同元素好沟通,而青铜主Cu,水晶是二氧化硅(SiO2),跨物种交流有障碍。   但入行这么多年,他只是耳闻,从未真正见过煤精料的占卜镜,所以每次见到煤精的卖家,总会多问一句。   这话不知怎么的就冒犯到老板了,那人原本做成了买卖一团和气,骤然间变了脸,骂他:“去你M的,给你脸了我!”   陈琮惊呆了,没有就没有呗,怎么还骂人呢。   然而骂人还不足以体现老板的震怒,他居然还上了手,连推带搡把陈琮从店里轰出来,唰啦一声拉下了卷闸门。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陈琮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店门口的步道上吹冷风了,还招来了不少人注目,尤其是斜对面开锁铺门口的小个子男。   陈琮看他有点眼熟,下一秒想起来,这人是旅行社接站的那个葛鹏,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早上开车时还好好的,现下手上却缠了绷带。   他冲葛鹏点头致意,葛鹏却慌里慌张,衣领一竖,缩着脑袋匆匆走了。   陈琮叹气,到阿喀察之后,不,从火车上开始,遇到的人就都怪里怪气。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   回宾馆的路上,陈琮惦记着小宗的嘱托,去了趟羊肉铺。   羊肉铺是宾馆旁边那家老羊汤馆的老板推荐的,说是自家长年在那进货。时近年底,铺子刚好在集中杀羊做年礼,定个半扇,带腿带排,一大家子过节管够。   循着地址找过去,天已经黑了。   铺子门面不大,灯光雪亮,进门就是一排倒挂的肉红剥皮羊,肉是新鲜,场面反胃。   老板穿一件脏污的厚白围兜,正跟一个戴黑色堆堆帽的年轻妹子讨价还价。   陈琮听了几句,理出大概。   羊肉半扇一卖,满五打八五折,妹子这边订了三件,想谈个九折,老板不同意,油手撩着围兜下摆擦了又擦:“生意不是这么做的,满五才有折,三件么得。”   一副爱买不买的架势。   妹子未必差这钱,但八成是气到了,转身就想走,这一转,陈琮看到她堆堆帽的侧面,粘了片七彩毛毡小马。   他说:“我跟她一起的,我也来两件,加起来满五,能打折了吧?”   老板想了想,说:“能。”   妹子诧异地看向陈琮,陈琮手指微抬,示意她的帽侧,妹子纳闷地抬手去摸,下一刻秒懂,惊喜地点头。   陈琮忽然就Get到了同属一个协会的好处,大家原本陌路,仅仅因为logo,就有了距离迅速被拉近的亲和感,难怪国人自古以来就喜欢拉帮结会。   两人扫码交钱,按老板要求写下快递地址,妹子先完事,好奇地打量陈琮:“你怎么称呼?”   陈琮:“027号,陈琮。你呢?”   一天下来“潜移默化”,他也习惯先报号了。   妹子有点赧然,吞吞吐吐:“我没号……我跟我爸来的,他有号。”   原来是“二代”,没号也能参会,可以理解,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这妹子也就二十来岁,身量苗条,个子在165左右,穿半长的黑色呢大衣,阔腿牛仔裤加白色板鞋。一头齐肩发,乌黑泛亮,白皙小巧的瓜子脸,长相舒服秀气,有一双笑起来像弯月、不笑时也仿佛有笑意的眼睛。   “我爸是066号,剥皮匠梁世龙。我们家是做珍珠的,我叫梁婵。”   “剥皮匠”这名号有点生猛,但跟“珍珠”搭在一起,合情合理。   陈琮的心一阵猛跳:“你爸是珍珠剥皮手?”   ***   在古代,珍珠一般都是天然产出。外行人会以为,珍珠是蚌生出来的,其实不然。   珍珠的缘起都是意外,简单点说,一颗沙粒或者细小异物,偶然进了珠蚌的体内出不来,成天在肉里磨着难受,于是珠蚌分泌出一种特殊的物质(珍珠质),去包裹这异物。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⑨ ⑨ . c o m   年长日久,包了一层又一层,越包越厚,最终成品就是珍珠,如果把珍珠一剖两半,用显微镜观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同心环层状”结构。   由于珍珠的摩氏硬度较低,容易磕碰磨损,一颗亮圆的珠子哪怕只蹭破一丁点,也与“完品”无缘,珍珠剥皮手由此应运而生:他们技艺精湛,可以用特殊的工具,如同给水果剥皮,把珍珠有瑕疵的那一层给剥去,让珠子重归完美。   珍珠颗粒一般都不大,给这么小的玩意儿剥皮,难度可想而知,而且现代人尚且要借助显微镜才能看清珠层结构,古人只凭肉眼,是如何把握下刀分寸的呢?   所以很多人认为,“珍珠剥皮手”只是传说,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   “人石会”里居然有珍珠剥皮手,牛掰大发了,陈琮甚至觉得,这趟跑阿喀察,哪怕打听不着陈天海,能见识一下剥皮手,也算值了。   梁婵骄傲地点了点头:“我爸说这手艺可稀罕了,全世界都找不到几个人会。”   边上的老板终于没忍住,愤愤发表意见:“给猪剥皮哪里稀罕了,光我就认识好几个熟手。还有,谁剥的不是真猪……”   ***   陈琮和梁婵挺有默契,在店内都憋住了,出了门才一通爆笑。   尤其是梁婵,笑得腰都弯了,捂着肚子一直哎呦哎呦。   陈琮说:“他可能开始理解的确实是‘珍珠’,但听到‘剥皮匠’,又觉得珠子哪能剥皮呢,肯定是吃的那个猪。”   梁婵本来都笑完了,被他这么一解释,又憋不住了。她歪着脑袋看他,眼梢笑出了褶、仿佛两条灵动的小鱼:“你人还怪好的咧,还帮他解释。”   陈琮也笑,忽然觉得心情好起来了,看来 “人石会”里,还是有正常人的。   他说:“我是新人,对‘人石会’不太了解。会员都是做宝玉石行当的吗?”   梁婵瞪大眼睛:“你新人啊?”   她吁了口气:“我之前还担心我没号,你瞧不起我呢,原来你是新人。对,绝大多数会员都做这行,少数不是,但也一定有关联。咱协会基本原则,生意互惠。会员就是自家人,你要想内部拿货,给你的绝对是珍货、奇货、高货、底价。”   还有这好处?   陈琮头皮一跳,心也跟着砰砰跳:他的生意模式,经常会外出、寻觅收件,但这种很看机缘,比如这一上午,他只收了一块看得过去的煤精料,赚头有限。但入了“人石会”就不一样了,这得是多少绝佳的货源和人脉啊,不夸张地说,人生都会为之改变。   他试探着打听:“比如我想拿珍珠……”   梁婵大包大揽:“找我就行,我安排。你想要什么珠,淡水的海水的,野生的养殖的,金珠、大溪地还是澳白,马贝还是巴洛克,你提条件,我通通安排。我爸说了……”   她学着梁世龙的口吻:“这么大的协会,存续这么多年,光靠爱好是没法把人长期聚拢的,必须得靠利益、互相绑定,你得尊重人性本质的东西……是不是是不是,我都看出来你心动了!”   陈琮不好意思地笑,他是个俗人,利益交关,确实心动了。在这之前,他还是“老子不稀罕加入”的心态,现在嘛……   “人石会”可真香。   他斟酌措辞:“跟你打听个事啊,会员万一犯了事,很严重的那种,会被清理吗?就是……杀掉的那种?”   梁婵被他问傻了,懵了会才噗嗤笑出来:“你想什么呢,会员犯了事,最多开除,事情严重了,那不有警察处理吗?杀人是犯法的,什么年代了,还搞清理门户那一套?难怪你是新人,想一出是一出……”   她忽然反应过来:“你刚说你是新人,有多新?拈过三花香、拜过三条案吗?抓周呢?不是普通的那种抓周啊,抓石头的那种。”   陈琮听得云里雾中,一再摇头:“我就是前两天,收到一张‘人石会’的邀请卡,刚刚报到,还没等到专人对接。”   梁婵意外:“这样啊,那你还不如我呢,我虽然没号,但从小跟着我爸蹭,知道的比你多……但我不能给你多说,这不合规矩。你等专人对接吧,祝你早日通过审核,顺利入会。”   还真有审核?   陈琮心中一动,压低声音:“我想打听一下,这种审核,是不是暗中进行、安排人从旁观察,尽量不让你发觉的那种?”   梁婵吃惊不小:“这你都知道了?”   她也放轻声音:“是,你不该知道这事的,你是发觉对方了吗?要是被你发觉了,算她工作失职。”   原来如此,难怪火车站那个女人会强调“见到我这事最好别说”。   陈琮:“我的那个审核,好像是个女的。”   梁婵嗯了一声,一脸的“你果然已经发觉她了”。   她说:“自古以来,审核入会的都是女的。我爸说,那是因为从前,觉得女人眼毒、心眼小、爱计较,被女人一路挑剔了还能留下来的,基本就稳了,啊呸。”   她忿忿:“你听听这说的叫人话吗,当然,现在改口说是女人心细,容易从细节处发现问题……总之,审核的都是女的,最好是特事儿的那种,我们管她叫‘判官’。判官定生死,她说不要你,你铁定会被退货。”   那没错了,火车站那女的,冷言冷语冷面孔,高傲又挑剔,确实贴合“判官”人设。   不过这“人石会”够怪的,接引的叫牛头马面,审核的是判官,花名都是通地府的。   陈琮还想多打听几句:“我那判官……”   梁婵忽然“啊呀”一声,肉眼可见的慌了:“你那判官……”   她左右看看,整个人都不自在了:“她不会正在观察你吧……我先回了啊,咱俩别一道走,要是被看到、当成私相授受就不好了。还有啊,要是已经被看到了,问起来,你就说咱们在聊买羊肉的事,关于协会,我可什么都没跟你说过啊。”   是吗?火车站那个女人,会在附近吗?   陈琮忍不住四下去看,这当儿,梁婵已经一溜烟似地遁了。   ***   回酒店的路上,陈琮忽然有点拘谨,还有了形象包袱,虽然他并没有被人跟踪窥视的感觉,但万一呢?   有人从旁观察,仪态上还是要讲究的,更何况事关钱途,不想落个被退货的下场。   陈琮不自觉就挺直了背,走得气定神闲、风度翩翩,路过一家书店的时候,煞有介事地进去翻了翻书,一副热爱文学、很有内涵的模样,翻完之后,还把书小心归位,展现了良好的修养和素质。 第6章   回到房间,颜如玉居然在。   他盘腿坐在床上,双目微阖,神情肃穆,边上的手机外放音乐,有温柔的女声娓娓引导:“现在,让我们放慢呼吸,想象自己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呦,这人还有如此风轻云淡的一面呢。   呼吸吐纳间,颜如玉缓缓睁眼,不知怎么的,满眼悲悯,眼皮一掀,仿佛给陈琮渡来一片慈祥佛光:“马修远来传过话,晚上都早点睡,养足精神,明早9点,四楼开场。”   又朝陈琮的床头努嘴:“还有,对接你的专人来过,给你留了名帖。”   对接?可算是来了!   陈琮快步过去,拿起枕边对折的小卡。   卡左是张大头照片,照片上的老头得有七八十岁,方面大耳,须发皆白,不过精神矍铄,颇具仙风道骨意味。   卡右是几行小字。   无锡太湖   雅石斋   黑山老幺   老幺,一般是指在家里同辈间排行最小,意思他懂,但……黑山老妖?   边上还凹印着号码,048。   陈琮问颜如玉:“这位黑山老……先生,住哪号房?”   人家专程来过,按礼数,他该回访一下。   颜如玉呵呵冷笑:“这老头抠搜的,都没给你带块石头,回访个屁。”   陈琮没听明白:“带什么石头?”   颜如玉同情地看着他:“对接,就是老带新,就是你在协会的引路人。按照规矩,他做珍珠,该送你颗珍珠,做翡翠,该赠你块翡翠。这老头是做太湖石的,送大的不现实,不该给块小的?”   陈琮很乐观:“可能他想当面给呢?”   颜如玉指向他手中的卡帖:“你想多了,帖到礼到,这是规矩。如今光有帖子,没可能会有见面礼。这人压根没把你当回事,陈兄,还需要我说得明白点吗?”   什么意思?陈琮持帖站着,隐约觉得不太妙。   颜如玉叹气:“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是吧,早死早超生。陈兄,你已经出局了,懂吗?”   陈琮还是不太明白,他站了会,慢慢在床边坐下:“你的意思?我被退了?”   颜如玉点头:“没错。我早有察觉,你想想,你有新人礼包吗?”   陈琮:“还有新人礼包?”   颜如玉恨其不争:“不然呢!你去街边办信用卡,是不是能领一板鸡蛋?去参加老年人健康讲座,是不是能领一桶花生油?或者一箱牛奶?”   陈琮答不出,他都没领过,不过看起来,颜如玉领过不少。   颜如玉:“这么大的协会,你千里迢迢过来,居然什么都没拿到,连明天开场的日程表都没收到一张,属于首轮淘汰了都,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说真的,我都有点看不下去,怎么能做这么明显,好歹含蓄点。”   陈琮说:“是我在判官那没过,对吗?”   颜如玉意外:“判官你都知道?”   继而点头:“没错,这么早就被退,基本是判官行使一票否决权了。”   陈琮哦了一声。   原来是他的判官把他给否了。   心里有点怅然,要是不知道那个“生意互惠”原则就好了,刚生出向往就被浇了瓢凉水……   现代人有独属的脆弱,失恋或能扛个几回,破财真是一击致命。   温柔女声还在继续:“现在,你感觉到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被幸福包围……”   颜如玉觉得这样的氛围下,这个音乐对落选者有点残忍,很贴心地帮他换成了费玉清的《千里之外》。   陈琮本来不糟心的,在音乐的烘托下,有点了。   他问颜如玉:“那我明天的流程大概是什么?”   “可能就是参加个开场致辞、跟黑山聊聊,你就可以走人了。”   行吧,凡事往好处想,本来此行的目的就是打听陈天海的消息,求仁得仁,他也没损失什么。   陈琮调整心情,收起名帖,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你知道姻缘石吗?我听人说明天的开场石是姻缘石,还说它寓意不好。姻缘石……不都是挺好的石头吗?”   颜如玉看了陈琮好一会儿:“你连姻缘石都不知道?”   陈琮:“我一个首轮淘汰的,应该知道吗?”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㈨ ㈨ . c o m   颜如玉若有所思,顿了会问他:“你知道李德裕和平泉庄吗?”   ***   这算行业的“文化相关”,陈琮当然知道。   唐朝时有段著名的“牛李党争”,长达四十余年,其中的“李”就是李德裕,他曾官拜宰相,有个小众爱好,赏石。   他将自己在任时搜罗的各种珍木奇石,都存放在建来养老的私人别墅“平泉庄”中,对这些木石的珍视达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写遗嘱都要正告子孙“鬻吾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士也。”   意思就是:敢卖我平泉庄的,我再也不认你这龟儿孙。哪怕只把一块石头拿给人家,你都不是好东西。   然而后来黄巢起义,亦即“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那个黄巢,京中大乱,平泉庄里的珍稀木石被各路人马挖的挖、搬的搬,据说连樵夫都进来砍树当柴卖。   一代名园,就此风流云散。虽然时至今日,洛阳市还有个“平泉庄遗址”,但只是有那么一块地而已,意义早已不同。   陈琮隐约有点概念了:“姻缘石,最初是从平泉庄里流出来的?”   颜如玉点头:“据说是。当时的说法是,‘发土得巧石,前后几千块,多有骇世者’。”   他意味深长地看陈琮:“注意这个词,‘骇世’。”   “又过了几百年,到了宋徽宗的时代,皇帝带头搞石头,‘花石纲’听说过吧?”   这可太知道了。   坊间传言,徽宗对珍石怪石有特殊喜好,半是缘于兴趣审美,半是他认定怪石中广蓄蟠龙神力,长期相处相对,有助于自己得道飞升。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爱这玩意,地方上还不广为搜罗孝敬?当时的情形是,只要听说你家里有奇异怪石,就冲过去拿黄纸一封,意思是,这石头不再是你的了,是要运走去孝敬皇帝的,你敢唧唧歪歪,那就是大不敬。   再然后,一船船、一车车地往京里送,有些怪石块头太大,超过限高、大过城门,以至于“拆桥梁、凿城墙”,总之是只求运到、沿途死活不重要。   《水浒》中的青面兽杨志,起初就是押送花石纲上京,结果遇到大风浪船翻了,吓得丢官弃职,四处躲藏,潦倒之下当街卖刀,杀了泼皮牛二。   颜如玉说:“你知道大的历史背景那就好说了,就是在这样的风潮下,某个地方上……具体是哪不重要,地方官想往上攀附,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本地大户铁子……”   陈琮:“这个大户叫‘铁子’?”   颜如玉:“不是,这是我给起的名,因为他头铁,就叫铁子,顺口。”   陈琮:“……你继续。”   颜如玉:“听说这个铁子,祖上跟过黄巢、挖过平泉庄,家里藏了块奇石,块头挺大,差不多……棺材那么大吧。形状隐约有点像一个美人喝醉了酒,倚躺在榻上,姿态吧……看久了,恍惚之间,还比较撩人。”   “隐约”、“恍惚”,颜如玉用词还挺谨慎:奇石是天然形成,就算形似美人,也是写意式的,不可能像雕塑一样惟妙惟肖,很考验观看的角度和观者的想象力。   陈琮:“之所以叫‘姻缘石’,和美人结缘的意思?”   颜如玉笑得狡黠:“你这理解不算错,但肤浅了点,别急啊,才刚开头呢。”   ***   地方官朝铁子索要,但这个铁子爱石成痴,再加上东西是祖上传下来的,感情不一样,就一口咬定没有、是谣传。   然而铁子这段数,跟官斗太嫩了点,期间发生了不少事,起承转合,就不一一赘述,反正到最后,铁子被摁得死死的,大不敬的罪名压下来,再不交石头,小命就要玩完。   说到这,颜如玉跟陈琮互动:“要是你,你怎么办?”   陈琮:“这就不可能是我,我能错过这样的风口?我敲锣打鼓,拉个横幅,大张大扬地把石头给皇上送过去,皇上一高兴,加官晋爵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干嘛要死抱着石头不松手呢,又不能下蛋,放家里还占地方。   颜如玉噎了两秒,说:“所以你不是铁子哥。”   铁子哥,人如其名,头铁到最后一秒。眼见回天乏术,他遣散家人仆从,把自己跟石头关在一间屋里,周围堆满了淋火油的易燃物,然后放了把火。   据说这场火烧得很猛,可巧当天又刮大风,风助火势,四邻想救都无处下手。地方官赶到现场,气得捶胸顿足,万分心疼那块石头,却又束手无策。   然而没想到的是,大火过后,屋子烧没了,人也烧化了,骨头都没捡着,那块石头,除了烧黑了点之外,居然没大碍,被火淬过,还愈发油润鲜亮。   地方官乐得合不拢嘴,差人把石头抬回官衙,然后广邀宾客,开了个赏石会。   颜如玉在这暂停,拧开床头柜上的矿泉水,咕噜猛灌了好几口,看那架势,这故事还远远没完。   陈琮察言观色:“赏石会上,出状况了?”   “别猜了,就你那水平,猜不着的……赏石会上,酒到酣处,有人提议,要用东瀛人看石头的方法,来赏鉴一下这块石头。”   ***   东瀛,也就是日本。   日本的赏石文化是唐朝时传过去的,不过入乡随俗,不叫赏石,改了个名儿叫“水石”——赏鉴时,往石头表面泼水,观赏水渍由深转浅、慢慢变干,咂摸其变化况味。   换言之,赏的已经不单纯是石头了,而是一种说不清的哲理、境界,这做法怎么说呢,确实也很日本。   地方官马上命人担了两大桶水,把石头泼了个透心凉。然后一屋子人,推杯过盏,喜滋滋等水干,等着等着,个个都傻了。   原本,石头的形状是个美人斜倚榻上,但现在,随着水渍渐干,美人身上出现了一块阴影,像抱了个男人,或者说,像有一个男人,死死扒在美人身上。   那位大户铁子,被烧死时应该是紧紧抱扒住石头的,于是大火把他死时的姿态如实烧印在了石面上,石头干燥时看不出来,一旦水湿,影像就会显现。   人被活活烧死,自然痛苦万状,所以人影的姿态有多恐怖扭曲,可想而知。好好一场赏石会,忽然就鬼气森森,客人们再待多一秒都嫌晦气,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走了个干干净净。   ***   陈琮长吁了口气。   这种不吉利的石头,应该也没法再往上头献了,故事的结局倒也解气:地方官多半是被吓出一场大病、或者花大钱请来专业人士为铁子超度。   然而故事接下来的走向,啪啪打他的脸。   颜如玉:“地方官一场空忙,气得七窍生烟,恨得磨牙凿齿。家人们劝他尽快把这不吉利的物件给处理了,但这一位也很杠,对,就叫他杠子,顺口。”   陈琮:“……那他到底是有多杠?”   ……   这位杠子大老爷非但不扔,还让家仆把石头抬进书房,朝夕相对。   恼恨的时候,就泼一盆水上去,拿鞭子狠狠抽打显出的人形,边抽边骂说,你活着大老爷治得了你,死了照样是老爷想打就打的狗。   有一天晚上,杠子喝多了酒,再一次大发雷霆,揪打小僮时,没留神脚下一滑,脑袋磕在阶上,摔了个头破血流。   然而这满头的血,反而给了杠子灵感。   他用手把血一道道抹涂在石头的人影上,看上去,像是铁子身上被抽出了条条血痕。   涂抹完毕,杠子纵声狂笑,又抓起了皮鞭。小僮估计也发觉大老爷近乎癫狂,生怕自己再不跑会死在当场,屁滚尿流之下,夺门而逃。   总之,大老爷发疯,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连夫人都不敢靠近,府宅上下,只听见书房方向不断传来含糊不清的斥骂和抽打声。   讲述至此,颜如玉看向陈琮,表情玩味,声音也渐渐放轻:“到了后半夜,大家忽然觉得,书房那一处的院落,有点……太安静了。”   陈琮倒不意外:“都后半夜了,睡着了吧。”   颜如玉还是那副瘆人的幽幽腔调:“杠子的夫人也是这么觉得的。”   夫人贤惠,生怕大老爷酒醉之后就地一倒、没被子盖会被冻着,于是吩咐侍女打灯,一路来到书房。   书房的门半开,从门口看进去,里头黑洞洞的,灯烛早就燃尽了。侍女把灯挑高,借着灯光,夫人看到,杠子果然在冰凉的地上趴着。   夫人一阵心疼,小跑着奔进去,到了近前觉得有哪儿不对劲,这杠子趴得有点怪、有点扁、有点褶皱。   再定睛细看,吓得尖叫一声,当场晕死过去。   陈琮心说,这杠子,可算是走到大结局了。   然而颜如玉预判了他的预判:“陈兄,你是不是觉得,根据惊悚故事的常规走向,杠子多半已经嗝屁了,死状还狰狞扭曲、非常难看?”   陈琮:“……”   难道不是? 第7章   根据颜如玉的描述,现场没有杠子的尸体,只遗留了他一丁点儿的部分。   夫人以为是杠子趴在地上,其实不是,是杠子的衣服“趴”在了地上,而且这衣服,内外顺序没乱,里衣内裤外罩着长衫私服,看起来,人像是蜕皮、赤溜溜从领口处被提溜出去。不止衣服,靴子在,头发也在,排列的次序刚好,所以打眼看过去,是个趴着的人形。   陈琮没听明白:“头发在,头不在?头发被剃掉了?”   颜如玉:“No, no, no,头发不是剃下来的,是拔下来的。”   因为剃掉的头发,根部过刀口,断口都是平展的,但杠子遗留的头发,大部分发根都包了毛囊,有些还带血。   除此之外,现场还散落了杠子的一口牙,三十来颗,无序杂布,有点反胃版“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   生拔头发敲掉牙,这现场够暴力的。另外,绑匪的口味有点清奇,不让人穿衣服,难不成杠子是赤身裸体被掳走的?   陈琮的想象力开始向外铺陈:“这是有人为铁子报仇来了?要羞辱杠子?第二天把他吊城楼上供人观瞻?”   话本小说里总这么写,对地方官来说,可谓奇耻大辱,比丢官什么的杀伤力大,故事这么结局,也算大快人心。   颜如玉“呵呵”了一声。   陈琮知趣地闭嘴,看来他又押错走向了。   ***   事情很快传开,大家都说,铁子祖上到底是黄巢的兵,背景深,人脉广,这是有能人异士给铁子报仇来了。   杠子的夫人觉得,真是寻仇的话,杠子多半回不来了。但她又抱有一线希望:也许态度放卑微点、赎金给得足够多,还能把人给换回来呢?   所以她找来铁子的家人,诚恳表示:愿意付高额赎金,愿意归还石头,愿意在铁子坟前谢罪,只要杠子能回来,一切都好商量。   为表诚意,还让人赶紧清洗石头、尽快送还。   石头洗了一半,阖府上下炸了锅。   用水洗,水渍会慢慢变干,等于无意中又来了一次日式赏石。然而这一回,美人身上不止一个人影了,又多出来一个,叠在铁子的影子上,却又没叠完全,手脚张皇,仿佛挣扎的四脚螃蟹,僮仆们一眼就认出,那不是自家的老爷杠子吗?   ……   颜如玉就在这儿停住。   陈琮急着想听后续:“然后呢?”   颜如玉居然双手一摊:“结束了啊,铁子死了,杠子就此失踪,再也没出现过。”   陈琮哑然。   这叫什么故事?铁子的身影出现在石头上,那是大火焚烧所致,杠子呢?他是被人掳走的,身影为什么也会出现在石头上?总得给个解释吧?   颜如玉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眼角微勾,挑衅一笑:“真结束了。怎么着,听得太走心,还跟铁子杠子产生感情了?你要实在不甘心,自个儿给续个结局?”   陈琮没好气,又想起关键点:“那它为什么叫姻缘石,你也没解释啊。”   颜如玉说:“我解释了啊。从头到尾,是你自己误会了,‘姻缘石’,没有那个女字旁,跟男女情爱无关,它叫‘因缘石’。”   陈琮一怔,心头泛起奇怪的感觉,又诡异又恍然,还有几分空落。   “陈兄,格局打开。因缘石,没有局限。所谓‘因缘一线牵’,一定要牵在情人之间吗?就不能牵仇敌?一定要牵在活人之间吗?就不能牵死人与活人?铁子和杠子为什么先后出现在石头上?那都是有因而来、有缘聚头。就好比咱们俩……”   他冲着陈琮示意室内:“咱俩为什么会来到这破地方、三星的破宾馆里?你一定有你的因,我也有我的,只不过我不知道你的,你也没必要知道我的。又为什么睡了同一间房,那就是咱们的缘分了,你别管是良缘还是孽缘……”   说到这儿,食指一竖,直指天花板:“老天安排的,没办法,只能受着。”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颜如玉需要缓缓,他长吁一口气,倚到床头,慢吞吞把被子拉盖到身上,躺得够舒服了,才做最后的总结陈词。   “‘人石会’一共有十三个仓库,存放历代收集珍藏的各类宝玉奇石,又称十三石匣。石匣规模有大有小,大的,就是你想的那种仓库,小的么,也就保险箱大小吧。”   “每个石匣里,都有一块镇匣石。你知道的,人有十二生肖,子鼠丑牛寅虎卯兔什么的,都是动物,再加上人,就是十三个。十三块本命石,好比会员的生肖,进‘人石会’的,都得先择本命石。”   他转头看陈琮,那股子同情怜悯的表情又来了:“我本来不想跟你讲这么多的,但陈兄,你跟这块石头也算是有那么点缘分。第一,按照顺序,这一届的开场石不应该是因缘石,不知怎么的定了它;第二,它是我的本命石,而我,刚好是你的室友;第三,你虽然首轮淘汰,但你会参加开场仪式,跟这块石头,有见面的缘分。”   颜如玉神气活现:“人嘛,得尊重缘分。所以我就声情并茂地给你演绎了一下,在讲述的过程中,你也做了几次推理,可以看出,你的想象力是比较贫瘠的……”   陈琮想说什么,颜如玉伸手下压,示意他听着就行:“当然,这也不怪你,你过着普通人的日子,且以后也会将这种日子过下去……这个故事,就当我送你的,点缀一下你波澜不惊的人生,想必这个故事和我这个人一样,都已经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呲牙一笑:“我这个人,就喜欢别人记住我。记住了啊,我叫颜如玉。”   陈琮想说什么,忍住了,颜如玉唾沫星子乱飞地说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时间挺晚了,也该收拾收拾洗漱了,陈琮站起身,从包里拿出换洗衣物,顺口问了句:“就因为有铁子杠子这事,你们觉得因缘石寓意不好?”   颜如玉说:“不是。”   陈琮奇怪:“那是?”   “是因为这块石头上,被认为带有诅咒。”   诅咒?   服了这个老六了,这么重要的点,他居然提都没提,从产品介绍的角度来说,不该第一时间作为最大卖点强势推出吗?   不过陈琮也顾不上吐槽了,他赶紧坐回去:“什么诅咒?”   颜如玉说:“十三石匣嘛,十三块镇匣石,‘人石会’二十年一聚,每次,都会按顺序请出镇匣石来开场。你自己算,那就是260年轮一次。因缘石,截止目前,差不多轮过三次了。而每轮一次……”   他语气略顿,再现了那种瘆人的幽幽语调:“石头上,就会多一个人。”   说来也巧,语到末了,外头有车过路,尖厉的喇叭声突然扬起,尾音像针,扎得陈琮头皮发麻。   “什么叫……多一个人?”   颜如玉斜乜了他一眼:“说你想象力贫瘠,你那表情还不乐意,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个人咯,杠子之后这几百年,又叠了一个人上去,再叠了一个人上去,都是错叠的,菜场买小杂鱼你见过吗,一根线拎起来,串起好几个,因缘一线牵嘛,就是这么个牵法。”   陈琮脑子里像有苍蝇乱嗡,前言不搭后语:“不是,我的意思是……那现实中,也失踪了人、或者死了人吗?”   颜如玉耸了耸肩:“这我怎么会知道?都几百年前的事了,传说嘛,听个乐呵,认真你就输了。”   继而眉开眼笑:“陈兄,聊得开心,我再赠你个彩蛋。是我据此编的一首现代诗,老带感了,得关灯才有氛围感……”   陈琮还没反应过来,颜如玉已经麻溜地爬起来,啪一声揿灭了总控灯。   黑暗骤然降临。   黑暗中,颜如玉清了清嗓子。   有极微弱的光线自窗外透入,渐渐的,黑暗有所稀释,视线中,颜如玉是灰暗中更黑的那一团轮廓,狭长的眼睛里带讳莫如深的泛亮笑意。   他说:“不要靠近这块石头/如果你身上有伤/伤口流血/不要靠近/连气味都别让它嗅到/因为/它喜欢人/喜欢带着温度的/血/肉/骨头/除了冷冰冰的牙齿/和/糟乱的头发。”   诗朗诵结束,短暂静默。   陈琮毛骨悚然。   不是因为因缘石,也不是因为这首诗,是因为颜如玉这个人。   他明明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周身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慢慢浮出。   然而这吊诡的感觉下一秒就没了,颜如玉“啪”一声拍亮了灯,喜得跟坐不住的猴似的。   “有没有,陈兄?有没有那种氛围感?配合我的声音,有没有那种突然间全身潮冷的感觉?所以我坚持关灯,打光很重要!陈兄,咱们交情就到这,明天你走,我就不送了啊。”   ***   卧谈结束。   颜如玉很快就睡着了,陈琮却辗转反侧,怎么都阖不上眼。   故事本身并不可怕,现代人,谁没经受过恐怖小说和惊悚电影的洗礼呢,关键是言尽处意无穷的那种余味:每轮一次,石头上就会多一个人。那这一次呢?   睡前是真不能想事,越琢磨越亢奋,想摒开杂念好好睡觉,数了好几轮羊都无济于事,陈琮翻了半宿,无奈地起身穿衣:他记得一楼有烟酒零售店,想去买瓶酒助眠。   下到一楼,零售店已经关门了,好在靠近消防楼梯的那头有自助售卖机,陈琮买了瓶罐装啤酒,就近走楼梯上楼。   夜深人静,楼梯里就更静了,陈琮拾级而上,突然觉得冷清又没劲。   他在楼梯上坐下,拉开啤酒拉环,猛灌了一大口。   被退货了,阿喀察这地方多待也没意思,尽早返程吧。还有,明天跟黑山见面,应该就能知道爷爷陈天海的情况了。   陈天海还活着是最好的,但如果死了,他好像也早有心理准备。   只是这么一来,他在世上,就只剩下父亲陈孝这个亲人了。几年前,他也找过母亲,没别的意思,就想见一见。但母亲不肯见他,托人带话说,已经有新的家庭和子女,生活很幸福,不希望被打扰。   陈琮自嘲地笑笑,把剩下的半罐啤酒一饮而尽。   其实他最怵的一种情形是:陈天海还活着,却不愿见他,然后给他带话说,新老伴知冷知热,新孙子也怪疼人的,各过各的吧,别来打扰了。   那样,他会觉得特别冷清、特别没劲。   喝得猛了,酒劲一直往头上冲,有点晕,陈琮阖上眼睛,靠着扶手迷糊了会,再次睁眼时,脊背一凛。   整个楼梯间,充斥着熟悉的油黄色,比之前更加黏腻厚重,而且,明明不在火车上,视野却依然晃漾,仿佛偌大的金鹏之家只是个玩具屋,正被人捏在手中晃摆。   又做噩梦、又魇住了?晃漾的油黄色到底是什么鬼?都说噩梦是PTSD的夜间反应,他这辈子也没什么心结和痛苦经历啊,难道这创伤来自早已记忆模糊的童年?这趟来阿喀察,无意中触发了?   他童年干什么了,掉过粪坑吗?   陈琮试着挪动身体,骤然间,浑身汗毛直竖。   确实是魇住了,连小手指都挪不了分毫,但身侧、几乎紧挨着他的地方,有看不见的东西在窜动。   冰凉、溜滑,蹭着他的脸,嗖得直窜而上,几乎带出了轻微的风声,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空气被搅动,极短暂地给这东西塑出了透明的、水痕一样的形。   是蛇,大蛇,能咬住成人的脖颈、将人掼倒的那种大蛇。   陈琮被蹭过的半边身子像是冻成了冰,人是不能动,但上下牙关得得打颤的声音几乎一路延入颅骨。   再然后,鼻端嗅到奇异的味道,像酥油混着尘土,夹带冷硬的岩石气息,又隐有龙涎的甜香。与此同时,楼梯上响起“蹬蹬”的脚步声,幽暗的灯光将拉长的渐进人影掠了过来。   可算是有人上来了,陈琮松了口气:希望这人能把他叫醒、把他从这个要命的梦里给捞出来。   这人像是从黏腻的油黄色外挤进来的,开始只是一道细长的黑影,而后渐渐清晰。   是个身材苗条的女人,长发,虽然打卷,但不像烫发,更像长时间编扎后,散开时,发上带自然的卷痕。   她穿略宽松的黑色毛衣和窄腿牛仔裤,脚上蹬了双中跟及踝的烟管靴。   但奇怪的是,她的脸上反光,腰侧突兀地隆起一小块,似乎系了条细长的飘纱。   她一步一步跨上台阶。   陈琮终于看清楚了。   脸上反光,是因为她戴着面具。   面具不大,只眼鼻处开孔,材质像镜子,陈琮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材质的面具,因为镜面起伏,上头的镜像扭曲拉升、光影流动不定,让人很难注意到,其间还隐藏着一双眼睛。   腰侧的隆起是挂了个银质的镂空香熏球,看不清雕花的样式,不过其上几处有錾金,很精致,多半是老古董件。白色香雾堆雪般从镂空纹样中不断溢出,散得极远极细——原来他之前闻到的,是香薰发出的味道,而所谓的飘纱,只不过是香雾一路迤逦蔓延。   她走过陈琮身边,似乎奇怪这儿怎么躺了个人,又懒得弯腰:于是鞋尖抬起,抵住陈琮的下巴,把他的脸往自己这侧带了一下,又漫不经心放下。   一抵一放之间,陈琮的头往前顿垂,恰好看到女人刚落地的鞋跟。   她的鞋跟侧面,画了个……   不是画,像是印章盖上去的,只指甲面大小,金粉线条,汉代的画像石拓片风格,非常简单古朴。   灵蛇缠龟,汉代四灵中的玄武形象。   ***   陈琮打了个寒噤,硬生生冻醒。   他猛然坐起。   楼上楼下,安静极了。   没有晃漾的油黄色,没有大蛇,没有戴面具的女人,也没有什么灵蛇缠龟。   一线锐痛直贯太阳穴,陈琮皱着眉头伸手去揉,动作有点大,身侧的空啤酒罐被带下楼梯,一路蹦跶咣当。   他紧走几步追回啤酒罐,想想不甘心,又往上走了两层。   是真的没有。   陈琮攥着啤酒罐,恍恍惚惚回房。他也说不清,是自己对火车上发生的事印象太深,酒劲一催,在潜意识中造出了这个风格相似、但元素更加繁复的梦呢,还是那个戴面具的女人真的来过。   ……   陈琮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   天才只蒙蒙亮,门外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惶的人声。   转头看,颜如玉正手忙脚乱地穿裤子,因为太过兴奋,两条腿差点套进一条裤筒。   四目相对,这货一脸喜悦的红光:“快快快!出事了!” 第8章   陈琮感觉自己才回房躺下没多久,本不想离开被窝,但外头的动静以及颜如玉的语气又让他觉得,错过了势必遗憾。   被退货了,以后想看这协会的热闹都没机会,这动力支撑着陈琮爬了起来。   电梯估计在一楼就已经挤爆了,迟迟不上来,两人随大流,进了消防楼梯。   鼓噪和尖叫声来自四楼,越往上走声浪越大,陈琮隐约听到“宴会厅”这个词被反复提起。   不是遭了贼吧,陈琮想起葛鹏说的,好东西都放在大宴会厅里,有亮得能照出人影的珍珠,还有300万的翡翠镯呢。   ……   宴会厅大门洞开,但有人维持秩序,大多数人都被拦在门口,不时发出惊呼声。   陈琮赶上前,只往里扫了一眼,目瞪口呆。   宴会厅是个大四方形,顶上有盏华丽的大吊灯,以大吊灯为中心,四条彩带牵往四角,尽职尽责地烘托出周年庆的俗艳气氛。   就是在这盏大吊灯上,挂着一个须发皆白、穿黑色对襟大褂的老头,也不是挂,准确地说,是老头正双手双脚扒拉紧抱着大吊灯——谁也不知道在现场没梯子的情况下,他是怎么做到孤身爬扒到四面无攀的大吊灯上的。   一般情况下,身处这种险境,任谁都会战战兢兢、动都不敢动,老实等待救援。   但这老头偏不!   他兴奋异常,好似人猿泰山上了身,梗着脖子,青筋凸起,嘴里“呦呵、呦呵”叫个不停,非但如此,身体还掐着节奏踩点配合,不时蓄势荡起,就跟宴会厅里长了片茂密的丛林、他马上就要跃到下一棵树上似的。   他每荡一下,人群中就会爆发一阵惊呼,但这惊呼反让他荡得更来劲,一把年纪,硬生生荡出了龙舟争渡、奋桨搏浪的气势。   陈琮看得心惊肉跳:这要是个年轻小伙子也就算了,可这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啊!万一摔下来,现场拾掇拾掇可以开追悼会了。   老头的正下方,百十张用于开大会的椅凳已被挤推到两侧,中间腾出一大块空地,几个高大的壮汉仰着脖子、牵着一床大被子的四角,正在马修远的指引下,惊慌地挪动步子,以便状况发生时能够站准点位。不远处,牛坦途带了几个人,正拼了老命踩脚泵、给一张半米来厚的大气垫充气。   马修远颤声发号施令:“左边,往左一点点……”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马修远立刻更改指令:“往右,右!”   陈琮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老头有点眼熟。   这不是“人石会”给他安排的那个对接黑山老幺吗?   想再定睛细看,高处忽然传出异响,吊灯和天顶衔接的部位架不住老头大力晃拽,陡然松动,往下突坠了一小截——但围观人群怕不是以为人马上就要砸下来了,嘶声尖叫着乱推乱搡。   混乱中,有个纤瘦的妹子被挤跌过来,险些摔倒,陈琮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妹子借力站稳,抬头看陈琮,忽的又惊又喜:“是你啊。”   原来是梁婵,这小身板凑这热闹,真不怕被挤没了,陈琮笑笑,往后略退,示意自己身前:“站这吧,挤不着。”   他和颜如玉都高,又是双开门的体格,这么并排一站,在人群中的确很有安全感,梁婵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面色略变,目光又被场中牢牢吸引了过去。   宴会厅的布置,除最前方是加高搭出的主席台外,其它三面靠墙都摆放了带桌裙的长条桌,其上有大小各色木质底座,都是用来展示宝玉石的。   有一张空的长条桌被人猛踹到厅中央,伴随着桌腿磨地的呲拉声响,一条矮小的身形直冲过来,先蹬椅子、再踩桌面,身体接连拔高之后,一个提气上跃,瞬间贴近黑山老幺、精准掐住了他的双臂。   黑山老幺吃痛松手,两人双双砸下,牵被子的壮汉眼疾手快,稳稳兜住,两人刚摔进被面,他们就一声大喝,改横兜为侧掀,将两人往边上掀抛,把直坠的巨大力道卸出。由于使的劲太大,几人没收住,脚步踉跄,也往边上摔了过去,而几乎是同一时间,那盏大吊灯受不住力,终于轰一声砸将下来。   真是万幸,恰砸在几人刚挪开的地方。   伴随着腾起的烟尘和玻璃的碎响,四下一片寂静。   俄顷,身周响起了欢呼和热烈的掌声,陈琮长吁了口气,后背都有点汗湿了。   身侧的颜如玉不紧不慢,“啪、啪、啪”打着点鼓掌,还很欠地点评:“耍得不错,比马戏精彩!”   这点评,立马引来了几道不满的目光,尤其是梁婵,恨恨剜了他一眼。   颜如玉泰然自若,估计是仗着号码特殊,无所畏惧。   局势暂时控住,那个矮小的身形站起身,向着门口处看过来。   这是个五十来岁的寸头男人,虽然个子不高,但结实精悍,自带威仪,目光极锐利,往这头一扫,人群的吵嚷声都低了三分。   陈琮挺佩服他的,刚刚那几下动作当机立断、干脆利落,拿捏得也快、准、稳,是个角色。   那人的目光扫了一圈,落在陈琮脸上。   既然对视了,那就表达一下好感和欣赏吧,陈琮冲他笑了笑。   那人的面色却变了,嘴唇翕动,似乎在极力压制愤怒,目光也越来越凶狠。   陈琮觉得不太对劲:是自己的错觉吗,这人好像是在看……他?   不至于吧,他一直在认真看热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啊……一定是在看身侧的颜如玉,毕竟这货从头到脚都透着欠。   然而事与愿违,渐渐的,看向他的人越来越多,人群甚至自发后退,在他身周腾出一小块不祥的“真空”地带,梁婵一脸困惑,迟疑着往边上挪,颜如玉则迅速而又惊喜地站到了他对面,那表情,仿佛在说“你小子居然也有秘密”、“真棒,又有热闹看了”。   陈琮既忐忑又尴尬,疑惑地回视那人。   那人突然一声断喝:“把他摁住了!”   话音刚落,几双钢钳般的大手先后摁到了陈琮身上,肌体自然反应,他第一时间想反抗,想想算了,身体又随之松弛:明显是误会,是误会总能说清楚,动手反而会让事情变糟。   再说了,这儿九十多号人呢,相当于以一敌百,说不定有不少跟这人一样的练家子,横竖打不过,还是别做无用功了。   只是短短一转念,肩颈、后背就已经被人牢牢钳制住了,陈琮脸上努力保持微笑,努力寻求和平对话:“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那人没说话,向他身后略使了一下眼色,陈琮还没反应过来,腰眼处一阵热灼,伴着滋滋的电流音,麻痹感上下窜延,下一秒,重重砸倒在地。   这帮孙子,居然电他!   人群再次惊呼后退,陈琮头晕目眩,小腿止不住轻微抽搐,模糊中,他看到那人走上前来,冷冷向着他俯下身子,还看到梁婵慌张地抓住那人的胳膊,叫了声:“爸爸!”   原来这人就是那个066号,剥皮匠梁世龙。   ***   陈琮被一桶凉水当头“泼醒”。   其实水泼之前他就已经醒了,也察觉到手脚都被捆得很扎实,之所以没急着睁眼,是因为听到屋里有动静。   有人在踱步,嘴里还喃喃有声,于是他暂时装晕、想听听这人在说什么,没准能拿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人低声念叨着一句话。   ——尘土飞扬,想去北方。   此人多半是个文艺咖:北方风沙大,尘土飞扬,建议留在南方,非要逐尘向北的话,口罩必不可少。   再然后,带泥腥味的水就泼过来了。   陈琮挂着一脸污水睁开眼睛。   这是宾馆的布草间,卫生状况堪忧:排柜上毛巾、床单、被罩胡乱叠放,打扫卫生的工具堆靠在墙边,刚用来泼他的水,应该就是还没来得及倒掉的拖地水。   那人见他醒了,把桶咣当扔掉,蹲下身子,与他视线平齐。   梁世龙。   陈琮挤出友好的笑,还是那句话:“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梁世龙答非所问:“你和陈天海,在搞什么鬼?”   ***   陈琮一愣,突然有点激动。   梁世龙这个问法,爷爷陈天海大概率还在世。但这话问得让他不安,这里头,有自己什么事呢?   他定了定神:“我爷爷八年前离家出走,我一直在找他,你有他的消息?”   梁世龙嘴角下抿,颊肉微动,突然一巴掌狠抽过来:“装!再装!”   这一巴掌力道不小,陈琮被打得脑袋一偏,眼前直冒金星,嘴里头都泛出了淡淡的血腥味。   Cao,居然动手!   陈琮大部分时候是主张“love and peace”的,小推搡轻辱骂他基本不会生气,但被打就不一样了,他疼。   他的火蹭蹭往上冒,真想破口大骂、一口血唾沫喷梁世龙脸上,但识时务者为俊杰,现下处境有点糟糕,还是尽量别激怒这人,免得皮肉又受罪。   他牙关紧咬,喉头吞咽间,把一口腥味咽了下去。   这一巴掌,他记住了,迟早要带利息讨回来。   梁世龙冷冷开口:“这巴掌只是前菜,方天芝和黑山怎么回事,说说吧。”   陈琮一懵,顿觉匪夷所思。   这意思,方天芝和黑山出事,还赖他头上了?   陈琮怒极反笑:“我一个新人,还是被你们邀请来的,这两人我之前见都没见过,他们出事,关我屁事?”   梁世龙面带讥讽:“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陈琮:“你们知道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什么都不知道!”   梁世龙站起身,居高临下看他:“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还特么打机锋,陈琮针锋相对:“那你倒是把棺材抬出来啊。”   梁世龙阴沉着脸不说话,顿了会,再次踱步:“我们‘人石会’,从古到今没断过代,这么多年,收藏积累了不少好货,在各地建了共计十三个仓库,又叫‘十三石匣’,每个石匣里,都有一块镇匣的高货。”   陈琮咬牙听着,左颊被扇过的地方越来越辣烫,他估摸着已经肿起来了。   “你爷爷陈天海,负责看守第八号仓库。八年前,听说他离家出走——我们不大管会员的私事,毕竟协会里多的是性子怪癖的,玩几年失踪又露面的,也不在少数。”   “我们没太当回事,去了八号仓查看,这些仓库都像老博物馆,里头的物件数百年不动,有些甚至要加盖玻璃罩、拉防护带。点数之后,没什么异样,也就再次关门闭锁。”   “直到不久之前,开始筹办这一届‘人石会’。按照规矩,每一届盛会,都会按次序请出石匣里的高货展出,这一届,请的是第八石匣的镇匣石,女娲补天。”   陈琮心头打鼓,不止一个人跟他说过,这一轮开场石,本来不应该是因缘石——原来是女娲补天石,那怎么会突然更换呢?   梁世龙停下脚步,盯视陈琮,放慢语速,像是防他听不清楚:“我们去取石验石的时候才发现,女娲石是假的,或者说,被调包了。”   陈琮心头一沉。   宝玉石行业有“金玉有价石无价”的说法,别看石头材质普通,一旦沾上了“孤、奇、绝”这三条,身价立时登天。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红烧肉”,材质说白了就是玛瑙,但普通玛瑙几十块钱能买一颗,“红烧肉”什么价格?   这要是爷爷陈天海调的包,协会追上门来向亲属索赔,他估计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也不知道现在登报跟陈天海脱离关系还来不来得及。   不过凡事讲证据,不能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怀疑我爷爷陈天海?”   梁世龙瞥了他一眼:“是,但我们没那么武断,‘人石会’二十年一次,推算下来,女娲石两次展出,隔了260年,这期间,谁调包都有可能。但我们追查之后,确认是你爷爷做的。造假的厂子地址、对方的陈述视频,还有你爷爷付款的转账记录,都有。你想看,可以提供给你。”   陈琮哑然。   他真是要对陈天海刮目相看了,这个平平无奇的小老头出息了啊,还敢调包造假,这案值,足够把牢底坐穿,难怪要离家出走。   他终于回过味来。   什么邀请卡,什么027号,都是幌子。“人石会”吃饱了撑的才会邀请他入会,诓过来当人质还差不多。   梁世龙说:“找不到你爷爷,你爸又是个疯子,你们陈家,也就只剩下你了。要拿你怎么办,内部有争执。有人主张不用对你客气,也有人觉得,一码归一码,陈天海犯的事,不该算你头上。商量之后,我们决定先以参会的名义请你过来,接触观察了,再做下一步打算。”   他再次蹲下,脸上带强压愤怒的笑意:“你说怪不怪?跟你同车的方天芝,见到你不久之后就疯了。你的对接黑山,给你送完帖露了名姓,也疯了。” 第9章   陈琮叹气。   他自己都觉得挺巧:爷爷是反派,当孙子的本来就自带嫌疑,跟他牵扯上的人,还接二连三出事。   难怪对方一脸要活剐了他的表情。   形势对自己不利,但也不是无可挽回,看起来,“人石会”还挺讲道理,陈琮决定条分缕析、以理服人。   他说:“我害这两人,动机呢,我的动机是什么?”   梁世龙面无表情:“我这不是正在问吗。”   行吧,陈琮换了个角度:“方天芝和黑山都是突然发疯,你觉得我有这个能力做到吗?”   “你有。石头,简单点说就是矿物,是矿物就有各种功能,治病、致幻、致命。就我所知,你爷爷能做到,你是他养大的,所以,你也能。”   陈琮凉气倒吸,陈天海还真是让他惊喜连连,但老天作证,这老头除了教他玩玩猜谜、辨别珠宝之外,真没教他别的啊。   他尽量心平气和:“如果我爷爷能做到,别人也一定能,也许是内部有鬼呢?99号人,99样心肠,对吧。”   梁世龙那表情,就差把唾沫唾他脸上了:“是啊,我们的内鬼,几十年都没动作,你一上火车,他就行动了。”   陈琮噎住。   这时间点,卡得确实绝。   梁世龙鄙弃地看他:“没话说了?那我来说。”   “黑山出事之后,我们很想知道半夜至天明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所以查看了监控。这个宾馆,消防楼梯是死角,没摄像头,但走廊是有的。”   “监控显示,你半夜进了楼梯,至少停留了近两个小时,请问,你干什么去了?”   陈琮实话实说:“我喝了点酒。”   梁世龙阴阳怪气:“一罐啤酒要喝两个小时?你怎么不说你在酿酒呢?”   陈琮无奈:“我真的是喝酒,喝得太猛,头晕,就睡了会。”   梁世龙:“楼梯间又阴又潮的,就那么适合睡觉?回房睡不舒服吗?”   陈琮:“……”   真是心累,好在,他还有牌。   他说:“行吧,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就让我的判官出来说话,她一路观察我,我是不是可疑,她最清楚。”   不提“判官”两个字还好,一提这人,梁世龙的面色黑得如同锅底。   陈琮有再度踩雷的不祥预感。   梁世龙盯着陈琮:“我问过小婵,她说你早察觉到判官的存在了,还说是个女的,对吧?”   “正是因为你早就察觉到了,怕她发现你的秘密……不,也许她已经发现了你的秘密,所以你一不做二不休,对她下了手。”   陈琮如堕云里雾中:“啊?”   梁世龙怒不可遏:“狗屁的让判官出来说话!方天芝都那样了,怎么出来说话?”   陈琮脑子里嗡了一声,小臂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方天芝是他的判官?   没错,这才合理:他是反派的孙子、重点怀疑对象,理应一上路就有人从旁监视;火车票是“人石会”订的,方天芝恰好在他上铺,哪有这么巧的事,都是安排好的。   疯的两个,一个是他判官,一个是他对接,都跟他深度绑定,难怪梁世龙卯上他了。   陈琮喉头发干:“那……那个女人呢?去火车站接我的那个?”   梁世龙压住火:“去火车站接站的,只有牛坦途和旅行社的葛鹏,哪来的什么女人?”   陈琮意识到,从开始自己就犯错误了。   那个女人出现在接站的小面包车上,他就先入为主、以为她是“人石会”的,再然后,他发现她谎报号码,又自我纠错,以为她是判官、行事诡秘是职责需要。   可如果由始至终,她就不是“人石会”的人呢?   他思绪有点乱:“不是,当时确实还有一个女人……”   梁世龙咬牙切齿,反而笑了:“怎么,被问到无话可说,开始生造臆想、子虚乌有了?行,我给你机会。”   他一把薅住陈琮的头发,逼得他面孔朝上,一字一顿:“你说还有一个女人,有什么证据?除你之外,还有第三人看到吗?”   陈琮的心直接沉底。   没证据,只有他看到了。   梁世龙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答案,眼神由嘲讽转成了看死狗般的怜悯。   看得出来,这小子的防线已经开始崩了,首轮问话就能有这效果,梁世龙很满意。   不过绳子勒太紧,容易适得其反,得适当松一松,让人喘口气。   他松手起身:“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好好想一想,晚点咱们再聊。提醒你一句,再狡赖就没意思了。”   他抓过布草柜上的毛巾擦了擦手,又闻了闻,嫌恶似地皱起眉头,转身向外走去。   陈琮脑子里乱作一团,他目送梁世龙走到门口,忽然冒出一句:“你不怕我喊吗?”   梁世龙回头看他,没明白他的意思。   陈琮示意了一下手脚的绑绳:“你这……非法拘禁,这儿是宾馆,除了你们,还有服务员,你就不怕我呼救吗?”   梁世龙说:“你可以试试看啊。”   他打开门,忽然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来:“你爷爷在北方,是有什么生意或者熟识的朋友吗?”   陈琮想了想,缓缓摇头:“没有。”   陈天海那小打小闹的门店,还犯不上跨地域做生意。   “那他有提过什么风沙大的地方吗?”   陈琮茫然,梁世龙心头来火,狠狠摔上了门。   ***   门外脚步声渐远,陈琮吁了口气。   又问北方又问风沙,看来“尘土飞扬,想去北方”这句话,是陈天海留下来的。   如果这是陈天海留的话,且在爷爷的预计中,“人石会”必然会拿这话来盘问当孙子的,那么,很可能就不是表面意思。   是字谜。   尘土飞扬。   尘/土飞扬,“尘”中的“土”飞掉、扬掉,减字法,尘-土=小。   想去北方。   方位法,将地图中的“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应用到汉字中,那么上下结构的字,上半部分是“北方”,下半部分是“南方”。   “想”的北方是“相”。想/去北方,“去”代表减去、去掉,减字法,想-相=心。   最终简化为两个字的信息。   ——小心。   小心谁?人石会吗?这谜解了跟没解没分别,还更糟心了:你偷了东西跑了,让我小心,这还不如让我多喝热水呢。   算了,还是先专注眼前吧。   起先,他觉得一切都是误会,三两句话就能把结解开,现在看来,他把事情想简单了。   自己的处境很糟糕,而放眼四下,无朋无友,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只能指望自己了。   陈琮阖上眼睛。   解结的关键是陈天海,但一个失踪八年的人,哪那么容易找到?   那从事件着手,方天芝和黑山发疯时,有什么异样发生呢?   有,他两次都在做噩梦,梦里有蛇,还有个年轻的女人。可这算什么证据?   再站远一点,从头追溯整件事,有个绕不过去的点,那个……接站的年轻女人。   这个女人,又是扮演什么角色?她就那么短暂地、只在火车站出现了一下?之前或者之后呢?   陈琮眉头皱起,眼睫微动。   年轻的、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的女人,提取关键词:“年轻”、“看不到脸”。   近期,自己身边,还有这样的女人出现过吗?梁婵倒是年轻,但她显然不是,再有,就只剩梦里了。   陈琮陡然睁眼。   有没有可能,梦里的女人,跟火车站的那个,是同一个人呢?   ***   北方天黑得早,才刚入暮,阿喀察就像被一口黑锅给罩严实了。   如果有月亮或者星星,天会显得薄些,不过可惜,今晚不挂月,云层也厚,不透星。   更何况,晚饭过后,还下起了雪。   肖芥子把车停在一条偏僻的街边,车灯打得很远很大,纷杂的雪片在两束暖黄色的车光里乱搅,像被困进永不停歇的滚筒。   偶尔有行人从街口、也就是车灯光束的尽头处经过,有人目不斜视,有人则皱着眉头往这看,嘴里嘟嘟嚷嚷,多半在抱怨是谁这么有病、停车还打这么远这么亮的灯。   她捧着热腾腾的泡面,边吃边看,有看默片小电影的惬意感。   面汤见底,肖芥子抽纸巾擦了擦嘴,连同一次性汤碗揉了扔进塑料袋,掂掂份量不够,便在车座边寻摸。   面具……不行,红蜡烛……不行,皱巴巴的苹果……   行,份量够了!   肖芥子把苹果塞进塑料袋,拧紧袋口,车窗揿下半扇,瞄准四五米开外处的垃圾桶,手上甩了又甩,精准掷出。   “砰”的一声,袋子从垃圾桶开口处窜入,砸进桶内,发出颇有力道的闷响,肖芥子一阵兴奋,旋即又不免惋惜:多么漂亮的投掷,没有观众,有点子寂寞。   雪片从车窗处偏入,凉气冲淡了车内窝暖的汤面气息,肖芥子对着车内的后视镜整了整帽檐,突然注意到,有人正自车外、偷偷靠近。   肖芥子皱眉,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   怕不是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呢?车侧的后视镜都映出那张猥琐的、带鬼祟笑意的脸了,以及,那臃肿的侏儒身影都已经被光扯得巨大、映到不远处的墙上了,还在这儿跟她玩“让我偷偷吓你一跳”?   肖芥子抿了抿嘴唇,左手轻轻拧开车门、微启一道缝,待那人蹑手蹑脚地凑到附近时,狠狠将车门撞出。   车门正拍上那人的脸,那人一声痛呼,身子蜷成一团,抱着脑袋滚倒在地。   肖芥子故作惊惶,车门回关,从车窗处探头。   这人个子很矮,身长不到一米四,看身形只十二三岁,穿吊裆的阔大牛仔裤,不合身的毛衣外罩着厚夹克,蹬一双大码的厚底运动鞋,整个人臃肿拖沓,邋里邋遢。   肖芥子奇道:“苗叔,是你啊?你在车门口,怎么也不吭气呢?”   苗千年哼哼唧唧,忍痛从地上爬起来。   他约莫六十来岁,是个侏儒症患者,身材短小,头倒挺大。他凑向车窗,脸上已经青紫血肿,却还咧嘴一笑:“没事没事,美人撞一撞,筋骨都抻开了,爽翻天。”   肖芥子莞尔,心里骂,特么的,刚刚还是撞轻了。   她没有让他上车的意思,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面上愠恼:“苗叔,有什么事长话短说,红姑刚跟我打电话,催我早点回去。你也真是,约好了七点见,这都快七点半了。”   苗千年愕然:“不是,你电话里说的七点半啊,我这还提前来了呢。”   肖芥子沉下脸:“苗叔,你这就没意思了啊,我还会赖你吗?明明说的就是七点。”   苗千年糊涂了,看她脸色不好,觉得应该是自己记岔了,赶紧陪着笑道歉:“肖……肖妹妹,我老头子了,记性不好,赖我,让你白等这么久,受冻了……”   一阵冷风吹过,苗千年止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吸吸鼻子,踮着脚尖抖抖索索扒住车窗:“肖妹妹,你跟我红姐说,煤精占卜镜那事,有门。”   肖芥子乜了他一眼:“真的?落在这小地方?”   苗千年笑得谄媚:“肖妹妹,能让‘人石会’挑中、开大会的地方,那可不是小地方。老话讲,‘高人在民间’,那高货也在民间呐,我跟你说,老祖宗的好东西,在什么博物馆、珍宝馆的其实少,最尖尖上的,都在藏家手里攥着呢。”   肖芥子不置可否:“确认吗,你看见了?”   苗千年一窘,嘿嘿笑着含糊过去:“还……没,不过没跑了。‘人石会’那个做煤精的李宝奇,上门磨过不少次了,你想想,什么货能惊动他啊。还听说他软的硬的都来,已经把藏家惹毛了。”   肖芥子“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那就是藏家不肯出呗?有门,但没戏,这就是你让我给红姑传的话?”   苗千年赶紧摆手:“不不不,我的意思,他肯不肯出不重要,只要红姐想要,包在我身上!”   说着,脚尖又踮了踮,飞快往车内张了一眼,笑意中居然多了几分赧然:“肖妹妹,红姐什么时候才肯见我啊,三十多年没见,怪想的,我这夜里梦里,都睡不踏实。”   肖芥子给车子打火,似笑非笑:“什么时候见面,这不是取决于你吗?送镜子的时候见咯,苗叔,给个日子,我红姑也盼着见你呢。”   苗千年激动得丑脸泛红,血肿的嘴唇直哆嗦,他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个“八”,又改到“五”,末了心一横,竖起三根手指头。   肖芥子不容他再改:“成交!”   她踩下油门,笑盈盈撂下一句:“这么想见我红姑?你不怕啊,我听说早些年,人家都叫她‘红烛恶鬼’呢。”   苗千年勃然:“放屁!”   继而反应过来,语无伦次地冲着渐远的车屁股道歉:“不是……肖妹妹,我不是说你啊,我说那些烂嘴胡嚼的玩意儿,我红姐当年……那可是……”   他声音低下来,喃喃着不无骄傲:“那可是……出了名的红烛美人。” 第10章   雪越下越大。   肖芥子车出阿喀察。   小县城本就不繁华,出了城更荒,路道上只她一辆车,偶尔能远远看到几间亮灯的房舍攒在一处,顶着漫天的雪,像萧瑟地挤在一起取暖。   约莫半个小时后,她拐入边道,在一栋小院前停下。   小院不大,乡郊常见的那种,破败失修,如果不是院门屋檐下挂着一盏簇新的红灯笼,很多人会以为这是废弃之所、无主之屋。   事实上,几天以前,这儿确实还是没人住的废屋。   ……   肖芥子停好车,从副驾上拎下一提袋杂物,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已经积了一层雪,踩上去有吱呀的压实音,还怪好听的,她穿过院子,来到正房门口。   门没闩,应手就开了。   屋里亮微弱的烛光,那是圆板桌上立的两根几乎燃到尽头的红蜡烛,烛苗苟延残喘、幽幽晃动,像桌面上生出两只垂死飘忽的眼。   借着烛光,能隐约看到屋顶像是划块分格,每块格里都软软垂下一根拖地的粗麻绳,风透过门开合的间隙灌入,十几根麻绳微荡,带动四壁墙上的憧憧投影,让人止不住骨寒毛竖。   烛光后的暗影里,坐着一个白发老女人,头发乱蓬蓬的,如杂草盖满脑壳,手里攥着一把尖刀,正低头看着桌上。   肖芥子从提袋里抽出两根红蜡烛,就着残烛点了,稳稳接立住:“蜡烛点完了可以开灯,我要是不回来,你就这么摸黑过了?”   姜红烛抬起头来。   她约莫六七十岁年纪,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额头上道道沟壑,浑浊的老眼里满布血丝。更恐怖的是,她的左边脸直至脖颈咽喉下不知道是被火烧过还是被腐蚀过,皮肉熔结,眼歪嘴斜,伤疤和凸起的肉条挤堆在一起——不夸张地说,鬼见了她这尊容,都得胆寒三分。   她之前长时间低头凝视的,是个布偶小人。   小人的针脚很粗糙,眼眉走线怪里怪气,但能看出是个男人,胸前用大头针钉了张白纸条,肖芥子俯身点烛的时候,气流微动,带得纸条稍稍掀起,能清晰看到上头歪歪扭扭的三个血红字。   陈天海。   而桌边地下,落了一堆大小布偶和棉絮布头,布头间隐约能辨出独立的手、脚、头脸形状,那是被尖刀粗暴肢解、扯烂的其它布偶人。   肖芥子说:“这个都失踪八年了,找不到,换一个呗。或者,拿他孙子撒撒气?那个陈琮,现在刚好就在阿喀察。”   姜红烛不吭声,用刀尖将布偶人拨弄得翻身、再翻身。   肖芥子放下提袋,手脚麻利地插电、打开电暖器,电暖器质量不好,破车般刚启动就嗡个不停,但火力却大,橙红色的大灯仿佛骤起的小太阳,瞬间就驱散了屋内涌积的潮寒。   姜红烛问她:“那头怎么样?”   肖芥子说:“还能怎么样,接二连三出事,好比一棍子敲下来,懵着呢。”   姜红烛半晌才“哦”了一声,似乎有点反应迟钝,她重又低头去看桌上的布偶人,锃亮的刀尖拂过布偶的脸,停在黑线勾缝的眼珠上划拨:“懵着……”   ……   靠墙有几个箱子,并排铺了张被褥就是肖芥子的床,她一屁股坐上去,摘掉帽子,扯脱发绳,顺手捋理长发。   顶了一天编发,发上带微微蜷曲卷痕,这样一头油润黑亮的浓密头发,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可惜……   她脑顶心往后,约有三分之一的头发,是白的,不是间杂着的那种花白,是恰好中央那一片,像垂下一条掌宽的发带——乍一瞧很像染发,细看就知道不是,头发染得再仔细,发根处总还会留点黑,她不是,那一处全白,这种诡异的反差,让她一张带笑的俏脸平添几分肃杀。   肖芥子从提袋里摸出一个卖相不错的苹果,抽刀开削。   “‘人石会’怀疑上那个陈琮了,他这些年各种找他爷爷,什么寻亲网、专业寻人,看起来,他是真不知道陈天海的事。但是呢,人心叵测,也不排除爷孙俩是合计好的、做戏给人看。总之,他们狗咬狗也好,先打起来。”   姜红烛还在拨弄人偶:“打不起来的。”   肖芥子专心削皮:“为什么?”   姜红烛抬起头,也不看她,目光呆滞地落在不远处的一根垂绳上:“野马那头,人不蠢,他们迟早会知道,这么大的事,陈琮干不了。”   姜红烛从来不说“人石会”,她喜欢说“野马那头”。   肖芥子笑,继续往下说。   “刚去见了老二,他说煤精占卜镜那事有门,三天内给信。红姑,这老色胚,他惦记着你呢,你不会真见他吧?”   她手上使力,果皮蜿蜿蜒蜒、一长溜地垂到地上:“你要那镜子干什么?你还会占卜?能占什么?吃点吗?”   她抬起削好的苹果,刀刃微微切入,以示愿意分享。   姜红烛点了点头,肖芥子一刀切进、顺势甩了小半个过去,姜红烛整个人看似痴钝,这一刻动作却快,刀尖往半空一叉,稳稳叉住,眼珠子略动,又恢复了先前的迟笨,慢吞吞将苹果送进嘴里。   她吃苹果跟常人不同,不咬也不嚼,就那么抿着,好像苹果能自己软烂融化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开口:“要镜子干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帮你看看,到底怀的是什么胎,两年多了,还不生,是个哪吒都该出来了。”   肖芥子笑嘻嘻地咬了口苹果:“又没死胎,怕什么。”   姜红烛用刀尖细细挑着那个布偶的眼珠子,把缝线挑得丝丝发毛:“今天不死,难保明天不死,别以为怀的时间越长越好,过犹不及,你这胎,多半要死。”   肖芥子面色一凛,笑意顿收:“那怎么办?”   姜红烛忽然抬头:“你听,是不是阿兰哭了?”   肖芥子侧耳去听。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小太阳的鼓嗡声不时起歇,借着淡红的烛光,能看到小窗外的雪片正被风吹斜,有几片停在玻璃上,像粘连的蛾。   她说:“没有,你忘了吗,她刚吃过奶,睡得可熟了。”   姜红烛愣了几秒,恍然点头:“那我也该睡了,后半夜,还得给她喂奶呢。”   她撂下刀,伸手拽住最近的一根垂绳,身子往上一耸。   起先,姜红烛是坐在桌子后头的,只能显出胸腹以上,而今身子上耸,下半截便露了出来。   她没有腿,但穿的裤子却是正常的,长长的裤管在大腿齐根处收束扎紧,剩下的就那么软软垂着、晃着,所以乍一看,不像没腿,更像是两条腿没长骨头、软绵绵的。   身子耸高之后,姜红烛伸手在桌面上撑了一下,如同行舟撑篙,整个人借力一荡,又迅速撒手——炕床就在桌后不远,而她显然驾轻就熟,落炕时像轻捷的兽,无声无息。   原来这满屋的绳,都是方便她在屋里各处来去的。   *** %51%69%53%68%75%39%39.%63%6f%6d   梁世龙走后不久,天就黑了,紧接着又下起雪来,雪片一再斜过高处的小窗,像一幅冷漠的画。   这一天过得可真快。   事情会怎么收场呢?   横竖他交代不出东西来,法制社会,梁世龙不可能一直关着他,但就这么把他放了,似乎也不太现实。   一股凉气爬上陈琮的脊背:为了泄愤,梁世龙不会让人把他弄疯吧?类似方天芝、黑山那种,外人看来,只会以为是突然发病。   这可太吓人了,得赶紧行动起来。陈琮后背蹭墙、借力起身,一点一跳地在布草房里开始了全面搜寻。   要是能找到刀片抑或是可以磨开绳子的东西就好了,他蹦跳了一回,一无所获,躁得后背都出了汗。想想不能放弃,于是跪趴在地,屁股撅起老高,试图看清布草架下端与地面间不到一厘米高、长年黑暗积尘的间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刷卡音,有人开门进来。   卧槽,这可大大不妙,老实躺回原地是来不及了,梁世龙看到他不老实,岂不是又要给他一耳刮子?   陈琮急中生智,立马滚倒在地,身体摆了个扭曲的形,还配了副正在进行哲学思考的茫然表情,主打一个迷惑敌人。   然后,他看到了进来的人。   居然不是梁世龙,也不是“人石会”的任何一个成员。   来人是金鹏之家的女服务员,一身工作服,圆脸盘发,闪身进屋之后,迅速关门上保险,一副慌里慌张模样。   再然后,她就看到了滚倒在地的陈琮,也的确被他这不知所谓的身体行为艺术迷惑到了,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急急扫了一圈室内,目光重又落在陈琮身上:“就抓了你一个?”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陈琮一头雾水。   女服务员紧走两步蹲下身子,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我在餐厅,听人说昨晚抓到贼了,就你一个?”   陈琮暗骂了句脏话。   怪不得不怕他呼救,阖着早有应对,他喊破嗓子,路过的服务员也只会以为是贼的无能狂怒,说不定暗地里还会夸这协会大度:抓到贼都没有报警,这是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不想他档案上留下黑历史、影响后代考公啊。   见他不吭气,女服务员急了:“问你话呢!”   这女服务员话里话外都透着不单纯,陈琮心念微动,说:“当然不止。”   女服务员身子一僵,声音都变调了:“那其他人呢?”   陈琮进入角色倒也很快,他用力撑坐起身子,动了动被绑在背后的手腕,一脸当贼的浑不吝:“先帮我松了绳再说。”   说话间,他瞥见女服务员别在胸口的名牌。   ——餐饮部金媛媛   金媛媛没带犹豫,立马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剪刀,先剪开陈琮的腕绳,又用力去铰脚上的。   工具准备得这么对口,看来,她就是奔着救人来的。   陈琮揉了揉被绑得淤肿的手腕:“你要找的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我看看那几个人里有没有符合的。”   金媛媛一愣:“几个人?”   旋即似是想到了什么,没再纠结人数:“其它人我不管,有一个小个子,平头,眯眯眼,哦,对,手上还受伤、缠绷带的……”   小个子、平头、眯眯眼,手上还缠绷带……   符合这特征的人,他这两天确实见过,陈琮脱口而出:“葛鹏?”   金媛媛激动,手上用力,将陈琮脚上的绑绳一铰到底:“对,就他,他人呢?”   陈琮拽开断绳,警觉地看了看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出去再说。”   ***   金媛媛先贴门听动静,又查看手机信息,陈琮估计外头有人给她望风,因为他刚瞥见进来一条“走廊没人”的新信息,她就一把拉开了门:“走!”   出门右拐是往消防楼梯,金媛媛偏偏往左侧客房的方向走,陈琮满心纳闷,正想问为什么,她举起房卡,飞快刷开身侧一间客房:“快进来!”   所有的客房不都被“人石会”包圆了吗,陈琮闪身进屋:“这间房没人住?”   金媛媛关上门,紧张地透过猫眼看外头的动静:“本来住了个老头,早上突然发疯,送医院了,这间暂空。”   原来如此,陈琮松了口气,他上下打量金媛媛:“你是葛鹏什么人?他为什么偷东西?”   金媛媛过来,没好气地在床上坐下:“我是他表姐。为什么偷,不外乎就是穷、想要呗。我劝过他,有钱人的东西烫手,没那么好拿,非不听!”   又紧张地看陈琮:“被打的不是他吧?”   陈琮不动声色:“你怎么知道有人被打?你看到了?”   金媛媛又气又急,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来:“你自己看!牙都打掉了!” 第11章   葛鹏动歪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去年,他爸,也就是金媛媛的亲舅舅,得了重病。葛鹏打算好,要是绝症就不治了,把老头拖回家,好吃好喝伺候着,到死完事。   没想到能治,就是得长期服用一种进口药,这药死贵,还不进医保。   为了药钱,葛鹏真是操碎了心,他加入了一个病友群,目睹人间各种搞钱乱象,有卖车卖房的,也有卖血卖自己的,总体一个大书的“惨”字。   葛鹏的原则是,宁可别人倒霉,不能自己受罪。   所以,从去年开始,他的小偷小摸就开始了,他带的线,客人总会丢东西,或是相机手机,或是现钞首饰,好在案值都不大,介乎“好心疼”和“丢了就丢了、破财消灾”之间,所以一路还算安稳。   宝玉石协会这个单子,起初不是他的,他努力争取来,就是盯上了“宝玉石”这三个字,何况场地定在金媛媛工作的宾馆,“地利”、“人和”都占了。   前期观察下来,他觉得这事稳拿:协会居然没有外聘专业的安保,只是在陈列展品的宴会厅外多加了道锁。   这要是不出手,都对不住过路的横财。   他很乐观地对金媛媛说:“大多时候啊,人失足,都是因为太贪,贪一点点没事,咱得把握住度,一串珠子吧,只捋一颗就够,要守住底线。”   ……   金媛媛恨恨捏着一颗牙。   这颗牙不像是被打断的,很完整,有牙冠、牙颈、牙根,连根分叉部都毫无损伤,更像是被拔掉的。   “早上那老头发疯,把会场搞得乱七八糟,人手不够,抽调我们去帮忙打扫卫生。”   靠墙的条桌都围了桌裙,裙边曳地,本来是不用管桌子底下的,但她心里有鬼,借着做卫生的名义查看每一处犄角旮旯,这颗血迹已干的牙,就是在角落里的一处桌腿边发现的。   金媛媛打听了一下,那疯老头虽然从高处摔下来,但牙没事,那这颗牙哪来的?   又听说昨晚抓到了贼,心里有数了,她推测,八成是贼被痛殴,打掉了牙,而混乱间,牙又被人踢进角落。   “葛鹏要真被打掉了牙,我可跟他们没完!我查过,这也算轻微伤了……抓到贼可以报警,但不能虐待啊对吧?你说是不是?哎,你!”   金媛媛奇怪地拿手在陈琮面前晃了晃。   陈琮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以掩饰刚才的晃神。   关于牙,他总觉得有什么事,但脑子有点浆糊,一时抓取不到。   当然,也可能是事不关己,懒得去想。   金媛媛沉不住气:“你说话啊,被打的是葛鹏吗?他现在人呢?”   “人石会”昨晚上,不像抓过贼,真抓到了,还不第一时间报警?最符合常理的推测是:葛鹏见财起意,半夜独自(或者是纠集同伙)行窃,被人发现,期间被痛殴(或者是同伴被痛殴),但全员成功逃离。   陈琮说得含糊:“昨晚上太乱了,我运气不好,被人摁住,好像看见葛鹏他们跑了,协会的人跟着追……”   金媛媛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   “追没追到,不敢说。你也看到了,我后来就被关布草房去了。”   金媛媛沉吟:“要是追到了,应该跟你关一起……难道是跑了?跑了怎么联系不上他呢?”   陈琮:“可能是吓到了、还没缓过来?要么你再等等看?”   金媛媛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这小子其实胆不大,当场被发现,还被人追,确实够呛。”   知道葛鹏没被抓,她就放心了,再看陈琮,还嫌弃上了:“你是他……同伙?腿这么长,怎么就没跑掉呢?我得回了,你怎么说?要我把你带出去吗?”   陈琮想了想。   他当然很想拍拍屁股打道回府,但事情会就此结束吗?“人石会”那么多人,但凡后续要针对他、对付他,他可谓是永无宁日。   得在这把误会解开、把事情了结。   陈琮看金媛媛:“宾馆被协会包了,走廊里又有监控,你这进进出出的,不怕被发现?”   金媛媛哼了一声:“宾馆是被包了,他们在要紧处,比如监控室什么的还安排人了,但你也不想想,谁对宾馆更熟?哪个岗我没朋友打掩护?监控怕什么,拍到了,我也能让人洗掉。”   陈琮:“那能帮个忙吗,我想进209号房。”   ***   209号,就是他之前住的客房。   思来想去,要在“人石会”争取到助力,首选颜如玉:一来这人身份特殊,说话有分量;二来两人聊过半宿的天,算是“熟人”;三来颜如玉对协会没感情,协会出事,他喜得跟屎壳郎滚大粪似的,易于拉拢。   可能是因为同属一条贼船,金媛媛很帮忙,在她的助力下,陈琮得以顺利进入房间。   颜如玉不在,自己的行李也都不在,估计是被收走翻查了,这他倒不怕,越翻越能证明他的清白。   陈琮抓紧时间,飞快冲了个澡:那桶泼他头上的水有股锈腥味,让他很难受。   没过多久,门上传来响动,是颜如玉回来了,再一听,他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   这要是还有别人在,自己就不好贸然露面了,陈琮情急之下,拉开挂衣柜的门躲了进去。   刚躲好颜如玉就进来了,陈琮透过微启的门缝往外看,松了口气:没别人,颜如玉是在讲电话。   “我找过李宝奇了,他说在想办法,会尽力帮忙。”   “三老也跟我聊过了,人家说,十月怀胎,这事没有捷径可以走,不是我努力就可以的,只能慢慢来……”   陈琮本想直接出来,听到这犹豫了一下:尴尬了,怎么听到人家的私密事了?   “人石会”还包治不孕不育吗?颜如玉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成家了?以及,何必这么急着生儿育女,小两口享受几年二人世界不好吗?   不知道那头说了什么,颜如玉狠扯了一下领口,恨恨往半空虚捶了几下,语气还得努力保持和顺:“干爷,我够努力的了!我怀不上,我有什么办法?而且人三老说了,这事看天赋,就算我怀上,也可能会死胎。行,行,我有分寸,我知道,挂了啊……哎呦我去!”   颜如玉吓得一激灵,手机没拿住,努力去接又没接稳,还是掉在了地上。   这倒也不怪他,任谁以为只有自己在房间、却毫无防备间看到一个大活人,都会吓一跳的。   陈琮倚在衣柜处,面色复杂地看着颜如玉。   他有点不解,为什么在涉及“怀上”这种事时,颜如玉用的主语是“我”而非“我老婆”。   面面相觑间,颜如玉先开口。   他先是纳闷:“你……你逃出来了?你逃出来你不跑,来我这干什么?”   继而警惕:“陈兄,你家的事我听说了,做人得讲道理,你们和协会有过节,你去找协会,不能找我啊。”   陈琮走过来,在对床坐下,示意颜如玉也坐。   “放心吧,就是找你聊点事。就你听说的,我爷爷的事,你觉得严重吗?”   颜如玉眼睛一亮:“严重!太严重了,陈兄,你爷爷真是个人才,上千年了,就没听说过偷镇匣石的,那玩意儿,根本没法转手你知道吗?”   知道。   奇石不是黄金珠玉,它的受众小,喜欢的会视若珍宝,不喜欢的能拿去垫猪圈。转手也难,因为涉及金额太大,买家太难找,所以一般会走一波宣传、再行公开拍卖。   陈天海不会蠢到公开拍卖,而且,陈琮直觉,爷爷偷这块石头,不是为了钱。   “那我的事呢?”   颜如玉兴高采烈:“那就更严重了!”   他侃侃而谈:“陈兄,‘人石会’十三石匣,各类宝玉石至少上百,镇匣石固然金贵,但那是协会的,而且有回归的可能,就好比文物流落在外,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就情绪上吧,不会极其愤怒你懂吗?但是你把人搞疯就不一样了……”   陈琮纠正他:“这事不是我干的。”   “你有证据吗?”   陈琮不吭声了。   颜如玉神气活现:“那就当是你做的,陈兄,我在给你分析利弊,把人搞疯这事性质不一样。别的不说,方天芝和黑山的亲友,是不是想提刀把你砍了?就算协会不追究你,这两家,能追你到天涯海角!”   陈琮沉默半晌,拿过床头柜上新补的矿泉水,拧开了,又没了喝的心情。   “如果我能找到证据,就不一样了,对吧。”   “你不是没证据吗?”   陈琮怒了:“没证据我不会找吗?要你提醒我?”   颜如玉拿手指他:“哎哎,陈兄,你态度不对啊。整个协会,也就我还保持中立。但凡我吼一嗓子,咱们就被包围了有没有?我非但没暴露你,还好声好气跟你分析问题,你就这态度?”   陈琮看了他几秒,诚恳道歉:“我错了,我之前过的都是平静的人生,现在突然波澜起来,情绪上有点波动。”   又把开了盖的矿泉水递过去:“来,喝口水,润润喉咙。”   颜如玉哼了一声,大模大样接过去,算是达成和解。   陈琮继续:“如果我能找到证据,想跟协会和解,找谁聊最管用?梁世龙吗?”   颜如玉不屑:“他算个锤子……协会不分高低等级,不排三六九等,主要看资历,资格越老,说话越有份量。找人聊,那得找三老。”   “三老是一个人还是……”   “三个,福禄寿三老,福婆,禄爷,寿爷。”   听上去都挺吉利,陈琮点头:“能借身衣服、借点钱吗,有备用手机更好,我四周打探打探,兴许能找到证据。真找到了,还麻烦你帮忙牵线,让我跟三老见个面、把误会聊开。”   颜如玉笑起来,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行是行,但是……”   陈琮伸手下压,示意他听着就行:“当然,你没义务帮忙,我也不会只嘴上感谢。想要钱,你开个价,想要我还人情,能力范围内的,你提条件,我都配合。”   ***   雪在天明前停了,院子内外一片素白,但风没住,呼呼扬着雪沫,在初升的日头下泛着光。   肖芥子只穿单衣,站在雪地里漱口,松散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腮帮子高高鼓起,心不在焉地听耳机那头的人说话,不时含糊地“嗯”一声,末了哗啦一声吐掉水,擦了擦嘴边的牙膏沫,端着牙缸回屋。   屋里就暖和多了,小太阳一直在工作,熬粥和蒸馒头的小电热锅突突冒着热气,裹着老棉袄的姜红烛坐在桌子后头,依旧一脸呆滞,攥着刀,挑弄着桌上的布偶。   肖芥子麻溜地开锅、盛粥、搞酱菜:“老二打电话来,说陈琮昨晚跑了。你说他在这儿无亲无故,谁会救他?会不会是陈天海啊?”   姜红烛说话永远是慢的:“不会,那老东西,八年不露头,不会为了个孙子就沉不住气。”   肖芥子想了想,嗯了一声,用一块长条板当托盘,粥碗菜碟一次性全送上桌。   姜红烛问:“阿兰吃了吗?”   肖芥子帮她摆桌:“吃了,我还给她煎了蛋,吃完送她上学去了。还有,‘人石会’昨天没能开场,新定了日子,改明天了。”   姜红烛刀尖陡然一停。   顿了顿,刀尖缓缓扎进布偶的咽喉,下头就是桌面,刀子扎不进去,可她依然持续用力,脸憋得通红,以至于枯瘦的脖子上都凸起了青筋。   她说:“还开,看来,不宰一只老狗,他们不知道怕。”   肖芥子注意到,今天的布偶换了个新的,不过看模样,依旧是个老男人,大头钉钉着的白纸条上,有个血红的名字。   何天寿。   肖芥子心里轻轻“哦豁”了一声。   三老之一,何天寿。   姜红烛这是要干一票大的了。 第12章   肖芥子拈了个馒头掰开,不紧不慢往里夹酱菜:“那,宰老狗,我也要去吗?”   姜红烛抬头看她:“你要去,不但要去,今晚你还得扮上。”   肖芥子“哦”了一声,捏紧馒头边,送到嘴里咬了一大口:“那……红姑,给我点安家费呗。”   姜红烛没动,目光有点阴。   肖芥子嘻嘻一笑:“红姑,那头出了两回状况,是头猪也会警醒,你是来去自如,谁也奈何不了你,我不一样……”   她半撒娇半委屈:“我要是失手、被逮着了,还不得被整死啊。朝你要点风险费,不过分吧,这也不给?”   “好了好了,不给就不给,不要了,当我没说。”   她怪失落的,又咬一口馒头,仿佛咬进一口沙,食不下咽。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⑼ ⑼ . c o m   姜红烛说:“一时要瓜,一时要枣,我就没见过比你还会算计的。”   肖芥子一副可怜样:“红姑,这叫算计吗,这叫穷啊。我兜里空空,才会盯你的袋子。话又说回来,盯归盯,我从来都老实,给我什么、什么时候给,还不是你说了算?”   姜红烛哼了一声,从老棉袄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天青色的扁圆小瓷盒。   像装印泥的印奁,掀开盖子,背面是块圆圆的小镜子,盒子里头则类似三格的眼影盘,分别是幽蓝色的青金石粉、碎金箔,以及混着血丝的透明胶状物。   虽然天冷,但因为一直在怀里捂着,胶状物并没有凝固,反而隐有流动感。   肖芥子赶紧放下馒头,配合地将脸凑近姜红烛。   姜红烛用指头蘸取些许,抹向肖芥子的眉心:“那就让你长多一只眼,能不能用上,看你运气了。”   肖芥子喉口微动,屏住呼吸,连眼帘都垂下去了,唯恐目光乱飘,会让姜红烛分心。   过了会,姜红烛把镜子递过来:“好了。”   肖芥子对着镜子细看。   她的眉心处多了一只竖向的眼睛。   姜红烛只用粗短的指头涂抹,却好像比画笔描成还妙:虽不精细却神似,初看如幽蓝火焰,闪着金箔的烁光,衬得眉目生光溢彩,细看却惊悚,镜子里,那只眼像是活的,森森地盯着她。   稍稍侧脸,能看得出这只“眼睛”凸出眉心、是立体的。   姜红烛略等了会,伸手过来,指甲在她眉心处抠蹭,将这只“眼睛”完整揭下,两手交盖着捂住送到肖芥子面前:“喏,收好了,事成之后,我会教你怎么用。还有,尽量别叫太阳晒到,晒坏了,这眼就瞎了。”   ***   陈琮在颜如玉那蹭了一晚,天蒙蒙亮时,趁着人少,偷偷从消防楼梯溜了出去。   为了保护自己,少不得遮头掩面,好在现在天冷,街上戴帽子捂口罩的不在少数。   是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付“人石会”呢?   三类怀疑对象。   ——爷爷陈天海。   ——家贼。   ——对头、仇敌。   那个年轻的女人,是哪一类都有可能,她或许追随陈天海,或许是协会成员(不一定有号,类似梁婵),又或许,就是来砸场子的。   “人石会”他得罪不起,但和“人石会”作对的,他也不想惹啊,陈琮打定主意:尽量不开罪任何一方,找到证据撇清自己就马上撤。   他以“金鹏之家”为圆心,逐步扩大外圈,貌似溜达,实则观察,但这做法无异于大海捞针,一天下来,一无所获。   天黑下来的时候,陈琮绕回到“金鹏之家”附近,原本想潜回宾馆,问问颜如玉协会有没有什么新的动向,及至到了近前才发现,回不去了。   宾馆门口立了块“满房”的立牌,劝退一切新客,前后出入口都多了人,明显是“人石会”加的岗,陈琮围着宾馆绕了一圈,在后门处还看到了梁婵。   她坐在折叠椅上,很尽责地守着门户,来一个拦一个,拦一个问一个,那架势,混是绝对混不进去的。   陈琮没辙,给颜如玉打了个电话。   颜如玉的兴奋之情几乎要从听筒里溢出来:“陈兄,安保升级了哎,别说出入口了,消防楼梯上、走廊里,都定时有人巡逻!哇,感觉不出点事,都对不住这阵仗!”   陈琮奇怪:“黑山是昨天出的事,为什么今天才加强安保?”   颜如玉说:“会员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总不能无限期把人摁在这吧,三老合计了之后,决定明天重新开场,二次开场,总不能再出事吧,所以咯,严阵以待!”   复又吐槽:“不过呢,这种小地方,也没什么像样的安保,感觉都是宾馆从工地上拉来凑数的,就这,还收180一晚。”   陈琮奇怪:“外聘?会员不能自己上吗?”   颜如玉激动了:“陈兄,‘人石会’的会员,哪个不是有产有业有钱人?住这破三星已经够憋屈了,还去给你当保安?你见过哪个论坛展会,是让邀请来的嘉宾当保安的?”   这话也不确切,事实上,马修远确实在会员中积极动员过,但二十年一聚的机构,能指望会员对公共事务多热情?应者寥寥,多数人都表示,愿意出钱,出力就算了——但阿喀嚓这地方,又要得仓促,出钱也找不到什么专业的。   梁婵这种,属于她爸梁世龙上心,她也跟着捧捧场。   陈琮皱眉,阵势搞这么花哨,可别把那女人吓退了,她要是十天半月都按兵不动,他的查探工作可就难了。   他说:“那你觉得,这第二次开场,会再出事吗?”   “不好说,得看对方的性格。”   陈琮来了兴趣:“展开说说?”   “如果是畏缩型,形势有变,多半会选择观望、暂不行动;但如果是进取型,面对困难,势必迎难而上……”   陈琮头一次知道,“进取”还能这么用。   “而性格不同,闹事风格就不同,前者是趁人不备、背后砸你一记闷棍就跑,后者是敲门入户,先扇你耳光、再踹你一脚……”   明白了。   那个女人,绝对是进取型。   先动方天芝,方天芝协会绰号“看门狗”,上门先打狗嘛。   开场前,又动了黑山,迫使原定的开场取消。   现在,你头铁又要二次开场,她能不采取点行动?说不定,还会开个大的。   ***   陈琮在“金鹏之家”外围选了几个能看到不同出入口的、较为隐蔽的蹲守点,每隔一段时间就挪一个。   十点过后,他换到宾馆后的停车场,停车场虽然紧挨宾馆,但对外开放,不时车进车出,也就方便混入混出。   陈琮猫在一辆银灰色的小面包车后头,这个位置,能清楚地看到后门,而变焦拍照功能,使得手机堪当望远镜。   梁婵还没有换岗,不过这个点,后门基本没人进出,她明显有所松懈,裹着毛毯盘腿窝在椅子上,似乎在刷搞笑视频,会突然捂住嘴,乐不可支。   陈琮不明白,后门这么重要,为什么不安排个孔武有力的,梁婵这战斗力,真有人硬闯,她拦得住吗?   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门出来。   是个熟人,金媛媛,穿工作服,边打电话边急急出来,还向梁婵说了句什么。   对里头出来的人,梁婵不是很在意,只略抬了下眼,点了点头,又玩自己的去了。   金媛媛直奔陈琮藏身的小面包车,近前就猛打了一下车门,吓得他脖子一缩。   好在那只是她电话讲到窝火处的泄愤之举。   “我越想越不对,协会没报警,他也没偷到东西,那还失联个屁啊?两天了,还联系不上,去他常去的地儿问了,也说没见过他。”   “更反常的是,他这车,还撂在停车场呢!”   说话间,又重重拍了两下车身。   声响挺大,连梁婵都往这头张了一眼。   原来这是葛鹏的车,难怪看着眼熟。   “我想找他那同伙再问问,也找不着人。我跟你说,我这一天,眼皮乱跳,刚还打碎了一摞碗……报屁警,报屁警啊!”   金媛媛忽然愤怒:“这协会都没报警,我去报警?说我亲戚半夜去偷人家东西、失踪了?滚,听你说也是屁话!”   她掐了电话,一脚狠踹在轮胎上:“狗男人,就床上来劲,屁用没有,还得我自己来!”   葛鹏居然一直失联到现在?   陈琮有点心虚:那天晚上,他根本没看到葛鹏,对着金媛媛一通胡掰,也只是为了借她的力脱困。   要是葛鹏真出了什么事,亟待搜救的那种,岂不是被他耽误了?   金媛媛没走,她在车边踱来踱去,明显的心神不定,总是去舔嘴唇,时不时还会拿起手机看一眼。   陈琮直觉,她在等电话。   等那个“狗男人”回拨电话吗?不太像。再说了,进宾馆等不好吗,何必站在四面透风的停车场挨冻呢?   手机突然响铃。   金媛媛迅速接起,一秒都没耽搁。   “肖小姐吗?我在呢,我就在停车场。你已经到了?”   她抬头往周围看,语气很茫然:“我没看见你啊,哪呢?也是小面包车?哦哦……”   金媛媛一路小跑,迎向刚刚开进停车场的一辆小面包车,到了跟前,拉开副驾的门钻了进去。   但车子没动,估计是在里头坐着说话。   陈琮对她的事关心有限,重又看向后门。   这次,他看出端倪来了:梁婵只是个钓饵、幌子,门内还安排了人,没露面而已。   又过了十来分钟,差不多该去下个点了,陈琮揉了揉蹲酸的小腿,小心地绕过好几辆车,正想往大门处去,不远处咔哒一声门响。   金媛媛从车里出来了。   陈琮下意识转头去看,手心瞬间潮热,一颗心在胸腔里猛跳。   这不是金媛媛。   她比金媛媛瘦,体态也更挺拔,穿宾馆工作服,头发盘得很标准,露出修长的脖颈。   站直的刹那,她略低了下头,单手戴上口罩,另一只手的臂弯里搭了不少拎袋,手上还勾了兜苹果。   她要是不戴口罩,陈琮兴许还认不出来,但单看眉眼,记忆点太深刻了。   就是那个假冒039号、去火车站接站的女人!   终于来了。   他的冤屈,可算是有望洗清了。   ***   那个女人完全没留意到陈琮,她站直身子看向后门,略停了会,伸手将垂下的一缕头发挽到耳后,小跑着过去。   那种宾馆服务员急匆匆式的小跑,她学得还真像。   她在后门处略停,向着梁婵举了一下包袋和苹果,梁婵略一点头,就放她过了。   陈琮前后一合,猜出个大概:金媛媛出门时,应该跟梁婵打过招呼,说有朋友给自己送东西,她先是在停车场等人,还猛敲过车身、再度加深梁婵的印象,末了拎着大包小袋回去,不管是梁婵还是门内那人,都会掉以轻心。   陈琮喉头发干,脑子里念头乱飞。   ——今晚要出事。   ——自己该怎么办?远远避开、找个有监控的场所待一夜,留存不在场的视频证据,洗清嫌疑?   ——不行。梁世龙会认为,他和那个女人是同伙。更糟糕的是,如果那个女人行事隐秘、功成身退之后不露任何痕迹,今晚这桩事,说不定又要扣他头上,毕竟他已经“逃跑”了。   ——他得抓住那女人?也不好,这女人看起来那么诡秘,比“人石会”还难惹的样子。   而且,现在摁住她也没用,最好是,在他暗搓搓的举报和揭发下,她行凶时被协会的人抓个正着。   这样一举四得:洗清嫌疑、立功,救人,也没在明面上开罪她。   该怎么操作呢?   陈琮心跳如鼓,越急就越理不出头绪,恰在此时,车门咔哒又一响,真正的金媛媛出来了。   她换了身衣服,头发散披下来,估计是要下班,陈琮不及细想,跨前一大步,一把将金媛媛倒推回车里,然后狠狠撞上车门。   重重的撞击声成功盖过了金媛媛倒滚于车座时猝不及防的惊叫。   趁此间隙,陈琮飞快绕过车头,拉开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赶在金媛媛惊慌失措的二轮叫唤之前,一把拉下口罩,沉声说了声:“我。” 第13章   金媛媛一愣,认出他来。   她有点着恼:“有没有礼貌了你,怎么推人呢!哎,我正找你呢……”   陈琮没空说废话:“你跟那个肖小姐,做了什么交易?”   金媛媛一呆,张了张嘴,没说话。   陈琮没耐性:“今天协会外聘了安保,闲杂人等不能进酒店,你没收到通知?为什么帮那个女的进去?”   金媛媛目光躲闪,有点心虚。   陈琮拿葛鹏说事:“我可是为了葛鹏,到现在都联系不上他,我觉得不对劲,你别给我搞东搞西碍事啊。”   这张牌果然好使,金媛媛立马急了:“谁特么不是为了葛鹏?”   ***   这个肖小姐出现的时机很怪。   在金媛媛左等右等也等不来葛鹏的消息,渐渐坐立难安、不祥预感频发的时候,突然接到她的电话。   她让金媛媛帮个忙,作为回报,会向她提供葛鹏的消息,并透露了些许作为头款:葛鹏出事了,情形很不好,事情跟包下宾馆的这个协会有关。   陈琮:“这你就信了?”   金媛媛何止是信了,她深信不疑,更何况,这协会确实不像个正经的:别的团体开交流会,与会者个个西装笔挺,还会邀请媒体记者大肆报道。这协会,来的人五花八门,有瞎的有醉酒的还有拿大吊灯荡秋千的,忽然又要增加安保——安保不去保护展品,反而把着酒店前后门,楼梯走廊搞巡逻,连供货商进来送个菜都要盯半天。   她瞅着不像协会,像斜教。   陈琮:“她请你帮忙,除了进酒店,没别的了?”   金媛媛欲言又止。   那就是还有,陈琮打感情牌:“我跟你可是一头的,你把我从里头捞出来,我能坑你?连我都不说?”   金媛媛很不情愿:“她……还要了张房卡。”   “哪间房的?房号多少?”   金媛媛小声说了句:“万……万能卡。”   卧槽!   万能卡,也就是说,那位肖小姐能刷开每一间客房,哪怕是反锁的。   作为一个消费者,陈琮实在没忍住:“小姐,你这犯法的你知道吗?”   金媛媛来气了:“呦吼,你一个做贼的,跟我讲犯法?我俩拉去法院,不定谁判得更重呢。”   估计是被“犯法”二字戳了心,她愤愤开门下车,陈琮想拽住她,滑了手。   “你去哪?”   金媛媛没好气:“回家收尾款去,肖小姐说,她把葛鹏的下落写在一张纸上,塞我家门底下了!”   ***   金媛媛说走就走,陈琮觉得自己满头满脑都在冒烟。   那个肖小姐,一定有个主目标人物,金鹏上百间客房,她不可能一间间去刷着找人。   陈琮闷闷一拳砸在面包车的仪表台上。   使的力有点大,台子上搁着的一个苹果没稳住,骨碌砸滚下来,一路滚向后座。   陈琮回头去看。   天哪,这叫什么车,简直是个杂物房,后座上堆得乱七八糟,挤挤嘈嘈几乎直达车顶:有被子、大衣、帽子、大袋的泡面、整提的卫生纸、烧水壶,靠边角的地方,甚至还立了一袋松花江大米。   这位肖小姐就不怕开车时一个急刹车,自己把自己给埋了?   陈琮低头去捡苹果,瞥见后座有布条耷落在地,拈起来看,是两截空荡荡的裤管。   怎么裤子也乱扔,陈琮没好气地撒手,然而牵一发动全身,裤管落下,又掉下来一个帽子,帽子跌落过程中,又带下一个布偶。   没完没了了还,陈琮耐着性子又去捡,蓦地缩手。   车里没亮灯,全靠外头的光视物,有辆大车刚好过来,雪亮的光束透过前挡窗,把那个布偶照得惨白。   布偶上钉了张白纸,上头血红的名字随着光束的变向瞬间又隐入灰暗。   何天寿。   陈琮抓起布偶,开门下车。   何天寿,她今晚的目标是何天寿。   关上车门的刹那,后车座上有一处,大米和窝团的被褥之间,动了一下。   ***   陈琮一下车就给颜如玉打电话,连拨两次都没人接。   没办法,他只能拍了张布偶的照片,连同信息一起发过去。   ——协会里有叫何天寿的吗?他住几号房?他可能是目标,速回,十万火急。   发完信息,陈琮手指都在微颤。   那个女人已经进去有一会了,搞不好即将行凶,得做多手准备,不能把宝全押在颜如玉身上。   陈琮看向后门处的梁婵,顿了顿心一横,叫了声:“梁婵!”   语音刚落,立刻矮身蹲下,借着远近车窗上映出的影像,能隐约看到,梁婵纳闷地抬头朝这里张望,还起身往这头走了两步。   没人,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转身欲回。   “梁婵!”   这一次,确信是听到了,然而转头看,还是没人。   梁婵心里犯嘀咕,冲着门内说了句“你看着点啊”,又向这头走了几步。   停车场是公共场所,车来车往,不时还有人进出,于她来说,属于安全地带。   “梁婵!”   这一次,她不但听到,还看到了:有个人从一辆小巴后头绕过来,正朝她招着手,突然一个趔趄,“阿哟”声伴随着咕咚一响,栽得不见人了。   梁婵吓了一跳,小跑着奔了过去:“你没事吧?”   协会的人她认不全,但因为梁世龙的关系,认识她的人很多,偶尔是会有面生的人跟她寒暄,聊完了都不知道对方是谁。   那人栽趴在小巴车的暗影里,正费劲地起身,梁婵正想趋前,那人突然窜扑过来,一手抓住她的胳膊,另一手捂住她的嘴。   梁婵的后背撞在小巴上,大脑一片空白。   她听到那人低声说:“别怕,是我,陈琮。”   陈琮是谁?梁婵反应不过来,她瞪着眼睛,身子直发抖。   一看就知道这姑娘吓到了,陈琮有点愧疚,他松开手,轻声说了句:“是我,我想请你帮个忙,没恶意的。”   边说边往外侧轻轻拉了一下梁婵,这样,从后门的角度,能看到她“安全”地在和人说话。   梁婵认出他了,眼睛瞪得更大,后退两步,张嘴就想喊。   陈琮急得后背都出汗了,两手合十,一直拜托:“别!别出声!你就看在……我和你拼过羊肉、扶过你一把的份上!”   他知道这话说出来好笑,但没办法,两人只有这交情。   居然管用,梁婵渐渐恢复平静,她咬着嘴唇,依然有点警惕:“你……”   能对话就好办了,陈琮长话短说:“我知道你们怀疑我,但事情不是我做的,我也在查,你看这个。”   他把那个布偶递给梁婵。   梁婵瘆得慌,她拈住布偶的一点点边角拎起来看:“这是……”   “协会里有叫何天寿的吗?”   梁婵略显迟疑:“有啊,寿爷。”   陈琮头皮一跳:三老之一?好么,猜到那个女人会开大,没想到开这么大。   “你听我说,我怀疑寿爷是今晚的目标,下手的是个女的,已经混进宾馆了,寿爷住几号房?你们赶紧通知他,不,快让人过去看看。还有,那个女的换了身服务员的衣服,别被她骗过去了。”   梁婵被这一连串的信息绕懵了,有点没反应过来,半晌才来了句——   “真的?”   陈琮血压都要高了,虽说梁婵这反应正常,但时间经不住这么耗,他也没法去细细解释:回头那位肖小姐办完事、从别的出入口跑了,他可就百口莫辩了。   靠谁都不踏实,自己上吧。   “这样,梁婵,你帮我个忙,带我进宾馆,行吗?你相信我,寿爷有危险,我帮他,也是在帮自己洗脱嫌疑。”   梁婵拿不定主意,她搓着布偶的边角,看看陈琮,又回头看看后门。   “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全程监视我,反正里头都是你们的人,我一有不对,你就喊,行吗?”   这话终于让梁婵动摇了。   ***   有梁婵领着,事情顺利多了,如陈琮所料,后门里也安排了人,见梁婵有事离开,那人还主动出去暂顶她的岗。   梁婵带陈琮走了电梯,揿下三楼时说了句:“寿爷住320,但你预备怎么办啊?”   陈琮没吭声,脑子飞转。   赌运气的时候到了。   如果肖小姐已经完事,寿爷也已不幸中招——这叫背运。   如果她尚未行动、还潜伏在宾馆中,他可以说服寿爷藏起来,自己替上——这是中运。   而如果她正要行凶,被他喝止撞破,边上有梁婵做见证,然后其他人等相继赶到……   那他真是可以瞑目,啊不,踏实了。   ……   电梯在走廊中央,一出电梯,陈琮就感受到了来自安保的压力:这一层有四个安保,两个分守两头楼梯,另两个在走廊里晃荡。   这是瞬间就身处包围圈了,陈琮有点不安。   好在如颜如玉所说,这些人确实像工地上拉来的:虽然身着保安背心,手里还甩着橡胶棍,但佝头耷背,下盘虚浮,走路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晃里晃荡。   两人来到320门口,梁婵有点紧张,往陈琮身后缩了缩。   陈琮低声吩咐她:“你站远一点。”   万一有状况,可别殃及了她。   梁婵嗯了一声,又往后挪了挪。   陈琮先把耳朵贴到门上,隐约听到里头有电视音,他屏住呼吸,示意梁婵再退开点:那些罪案片里,凶手犯案,通常都会打开电视当背景音。   他揿下门铃。   脚步声窸窣,有人过来开门,陈琮身子微侧,留出防御距离。   就在这时,兜里的手机震动。   这是颜如玉的备用手机,里头就存了一个主号码,这货可真会挑时间打电话。   陈琮原本想摁掉,转念一想,对方打开门,看到一个漫不经心打电话的人,会容易放松警惕。   他心不在焉地将手机送到耳边。   那一头,颜如玉的声音雀跃非常。   “刚洗澡去了,我靠,何天寿,那是寿爷啊!居然选三老,简直是巅峰对决!”   咔哒一声,锁舌轻响,门慢慢启开一条缝。   “三老都住豪华套,417,不像咱们,两人挤一间……”   陈琮脊背一紧,417?   门还在继续打开,“320”的门牌号自他眸底缓缓掠过。   陈琮顾不上去看门内是谁,抬脚就是一记正蹬。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梁婵从后头猛抱住他,狠狠将他撞进屋:“爸爸!是陈琮!抓住他!来人哪!”   这种时候,拼的就是应急速度了。   陈琮身子斜往里侧,一手用力攥住梁婵右手,另一只手自后隔着衣服抓住她的腰带,梁婵只觉整条胳膊都被他攥麻了,尖叫一声,整个人被陈琮拎拽开,甩向倒在地上的梁世龙。   梁世龙正待翻身窜起,忽然看见女儿被甩过来,生怕她摔着,赶紧一个窜跃接住了,就地一滚卸去力道。   陈琮趁此间隙,夺门而出,奔向一侧的消防楼梯。   这姑娘,真是八百个心眼子,压根没准备帮他,这是诓他进来诱捕呢,果然拼买羊肉的交情是靠不住的。   ***   动静太大,四个安保全被惊动了,楼梯口的严阵以待,走廊的甩着橡胶棍迎头就打,剩下的两个离得较远,但职责所在,一边吹哨一边狂追。   居然还给配了哨!   陈琮脚下不停,伸手攥住打来的棍头,硬生生扯了夺下,反手就是一棍,那人“嗷”的一声,抱着脑袋原地乱蹦。   楼梯口的见他来势如此生猛,面色陡变,好在四楼的两个保安听到动静,双双疾冲下来,所谓“三人成众、众志成城”,楼梯口的胆气顿壮,大喝一声,合身扑了上来,想拦腰抱搂住陈琮。   陈琮左手猛地摁住楼梯扶手,蹬地借力,身子以摁点为圆心向上扬起,途中右手勾带,抓住高处扶手二次借力,整个人从低处的这截楼梯直接翻到了高一截。   拦抱的保安扑了个空,直接从楼梯上冲了下去,好在狂追的两个及时赶到,当了他的缓冲肉垫。而下楼支援的那一对等于是冲得太过,反落在陈琮后面了,赶紧刹住脚步、转身爬楼再追。   陈琮一刻不停,落地就跑,直奔进四楼楼廊。   403,409,413……   负责四楼的另外两个保安也奔过来了,非但如此,因为哨声太过激越,不少会员开门探身出来看究竟。   417!   不管了,成败在此一举,陈琮把橡胶棍对着直奔过来的两个保安砸过去,然后运气蓄力,一脚踹开了417的门。   力道太大,没收住劲,整个人踉跄着进了屋。   ***   屋内昏暗,但有烛光摇曳。   豪华房,名不虚传,正对着门有半面墙那么大的夜景窗。   陈琮抬起头,看到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个女人,肖小姐,踩在桌子上,高高立于窗前,似乎拿大窗当衬景、专等人来看。   她穿水粉色的长衫戏衣,精致的彩绣纹样自领口处一直压到襟前。   脸上是花旦的那种俊扮,脸并没有涂得腻白,而是肉底红腮,眉眼处黑色重笔勾勒,内眼角尖而细,外眼梢斜抹飞起,唇色鲜红,京戏扮相中标准的元宝唇。   严格来说,这套戏相不全,没戴勒头也没贴片子,但意思到位了。   身后人声渐起,显然,是追他的、以及那些听到动静的,都渐渐拥过来了。   陈琮愣愣地看着她,心里都为她急了:你跑啊,你怎么不跑呢!   然而她不跑,也不慌,慢慢理着白绸的水袖,俄顷抬起头,冲着陈琮微微一笑,水袖一翻,身子往后一仰。   只是轻轻一撞,巨大的玻璃窗上却突然碎声不绝,无数道裂纹四面展开,她身子倚在中央,像布网的蜘蛛,也像蜕变振翅的蝶。   再然后,整个人砸落下去。 第14章   这可是四楼啊!管她是行凶还是其它,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去死。   陈琮大叫了一声“小心”,疾冲上去,探身想捞。   当然是捞不着的,她落的速度太快了,不过陈琮很快就发现,她身上有绳子。   有一根速降绳,一头拴在室内,另一头应该通过环扣、系在她腰上,只不过戏服宽大、又有水袖遮盖,不易被察觉。   以这么快的速度索降,其实挺危险的,好在这是四楼,不算很高。   伴随着大小玻璃碎块的砸落声,她安全着陆,起身时,撤开身上环扣,又仰起头,似乎想看看有没有观众捧场。   高处的客房玻璃窗,像一块块温暖明亮的棋格,唯有那一处是暗的,窗上破了个狰狞的大洞,像吞风的大嘴,齿牙交错处探出一个人,正低头看她。   肖芥子满意地冲他眨了一下眼。   有人看就好。   一群土狗,还加强戒备,搞来一群废物安保,都不够她玩的。   陈琮看到,她迅速转身,奔进停车场,停车场里没什么人,即便有,估计也被这变故惊呆了。   她跑得飞快,在车辆间迅速穿梭,水粉色的戏服迎风张起,鼓胀欲飘,突然间,应该是她解了系扣,那件戏服离了身,水袖大张着被夜风兜展开来,倒飞着飘起,像一片绮丽又惊悚的鬼魂。   小面包车急速启动,伴着刺耳的车皮声,猛转突窜,直直冲出了停车场。   ***   陈琮回过头来。   417门口乃至门廊里,已经站满了人,有追他的保安,有梁世龙,有马修远,有很多没见过的高矮胖瘦,想必看不见的走廊里,还有更多。   当然,也少不了那位裹着浴袍、头发都没抹干的货。其他人脸上,是一色的震惊和悚惧,唯有他,拈着那副精致的金丝框眼镜,笑得眼睛都看不着了,还试图跟左右互动:“哎,你看,那个红蜡烛,老吓人了。”   红蜡烛?   陈琮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张大床。   大床床头,各有床头柜,每个床头柜上,都立了一根燃着的大红蜡烛,陈琮踹门而入时,感觉到有“烛光摇曳”,就是因为这蜡烛。只不过靠近破窗处的那一根,已经被突入的冷风给吹灭了,另一根也好不了多少,橘红色的焰头颤颤巍巍、跳闪不定。   床上躺了个白发老头,姿势可谓安详,被子整整齐齐地盖至胸口,两条手臂搭在被面上,近乎优雅地交叠放置。   看不清脸,因为有个手机,以额头和鼻尖为支点,很正地摆在他的脸上。   不过,手机在微微起伏,这位寿爷,还是在喘气的。   陈琮迎着各色目光,反而平静下来,他说:“你们都看到了啊,这事跟我没关系。”   其他人不好说,但紧追着他的那几个安保、乃至随后而来的梁世龙,应该都看到了那个戏装女人坠楼的场景。   而更多的人可以为他证明,他一路被穷追猛打着上来,根本没时间布置这屋里的一切。   不过,好像没什么人在意他,片刻之前,他还是全楼追打的焦点,现在,似乎无关紧要。   陈琮直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颠覆性的大事,连刚被他猛踹了一脚的梁世龙,都完全顾不上他了。   ***   梁世龙僵立在门口,连身后有人搡到了他,都没察觉。   他接住梁婵之后,就紧追上来,恰好看到那女人微微一笑、后仰着撞碎玻璃坠楼。   三老之外,他算是说话小有威信的,这时候,也该当出来主持大局,但仿佛有小鬼抱腿,他迈不了步,心仿佛跳在嗓子眼,阻了他进气呼气。   这个女人,这套扮相,乃至这个坠下的姿势,他都……见过的。   马修远向他使眼色:“龙哥,哎,龙哥?”   梁世龙浑身一震,反应过来,不好跟会员发火,先冲安保撒气:“看什么看?谁让你离岗了?花钱是请你来看热闹的?”   几个安保反应过来,看看陈琮又看看破窗,知道这事已经不归自己管了,赶紧撤退。   梁世龙一开腔,马修远就接上了,他满脸堆笑着往外撵人:“那个……大家也别在这站着了,影响我们工作,事情挺突然的,调查清楚之后,会出个说明,那什么,福婆来了吗?去催一下。”   梁世龙大步进屋,顺手揿亮了灯。   陈琮的眼睛适应了烛火的亮度,乍见亮灯,反觉得刺眼,他下意识闭眼,再睁眼时,看到梁世龙伸手去拿寿爷脸上的手机,脱口说了句:“我建议你别动。”   梁世龙手上一顿,瞥了眼陈琮,语意不善:“你什么意思?”   陈琮示意周围:“你不觉得这布置是有用意的吗?我要是你,至少先观察一下,或者拍下来。”   话是没错,但因为是陈琮说出来的,梁世龙没给他眼神。   他环视床上,先伸手去探寿爷颈侧,发觉脉息正常,稍稍放心了些,又试着拿起手机。   陈琮屏息旁观:还以为手机拿开,会是什么骇人场面,还好。   寿爷长得慈眉善目,尤其是两撮倒八字形状的白眉毛,梢处拗弯,几乎下挂到满是皱纹的眼角,跟年画上的老寿星颇有几分神似。   梁世龙轻推了他一下:“寿叔?”   没反应,唇角依旧微扬,睡得很是甜香。   梁世龙的面色反而更凝重了,他舔了舔嘴唇,又抬头去看破窗,然后朝外吩咐:“让李二钻过来,看看这窗。”   巧了,李二钻就在走廊里,就是人太多,还没能挨到门边,马修远赶紧向他招手,又努力拨开人群,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进屋。   这是个清瘦的中年男人,看着儒雅,外形却有点颓,腮上冒满胡茬,头发也长得盖了眼。   他一进来,陈琮就知道,他为什么叫“李二钻”了。   他的身上,戴了两颗大钻。   一颗是钻戒,爪镶,戴左手无名指,目测至少5克拉,标准圆钻琢形,钻石有强而柔和的火彩,这种琢形,一颗上琢出57个刻面,本就是为了让钻石能反射最大量的光线,即俗称的“闪瞎狗眼”。   这么大一颗,市场价至少60万起,成色好点的,几百万都打不住,陈琮感慨,李二钻这是赶上好时候了,换了他爸被锤子敲头那年代,抢劫的能把这只手都给剁走。   另一颗是粉钻,大概2克拉左右,耳钉,戴在右耳耳垂。   天然粉钻不易得,别看这颗小,价格怕是200万都不止。   两颗钻加身,再不起眼的人都流光溢彩,不夸张地说:他一扬手,指上生眩光,一偏脑袋,耳畔起虹彩。   李二钻走到窗前,迎着风捡起一块碎玻璃,俄顷点头:“是被破坏过。”   “用的金刚石?”   金刚石是钻石的学名。   “八成是。劲拿捏得挺巧,差不多破坏到压应力层,还得注意压力平衡点,再一撞,整块钢化玻璃都碎。”   陈琮默默听着,大致明白为什么一整幅玻璃一撞就爆了:钻石的摩氏硬度堪称地表最强,满级。   一般来说,摩氏硬度高的,就能去刻划低的,譬如小刀5.5,指甲2.5,小刀就可以去割指甲,从没听说过指甲能反削小刀。   说话间,门外又有响动,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连颜如玉都向着来人点头哈腰致意。   来的是个耄耋之年的老太太。   这一定就是福婆了,她个子不高,富态又贵气,老年人睡得都早,这个点,她应该是从睡梦中被催起的,但仍捯饬得整整齐齐,雪白的短卷发烫得蓬松齐耳,连发丝都没乱,穿了件胸口有“五蝠捧寿桃”图案的宝蓝色中式对襟缎面袄,下头是黑色呢裤和脖口缀貂毛的厚底织锦老北京布鞋。   估计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她脸色不太好看,看到红蜡烛时,明显惊了一下。   梁世龙忙迎上去:“福姐。”   继而压低声音:“没事,起初也把我唬了,刚反应过来,应该是有人装鬼。”   福婆面色稍缓,这才注意到陈琮:“这位是……”   梁世龙说:“先别管他,他是第一个进屋的……”   又大声吼陈琮:“你站开点!”   本来是想让陈琮“滚出去”的,一想不行,万一跑了呢。想吩咐人“摁住”,又怕一时半会摁不住,再说了,福婆在场,打起来不方便。   既然这人老实站着、并没有逃跑的意思,那就先“站开点”好了。   陈琮很配合,后退了一大步。   梁世龙语气急促:“福姐,你过来看,那人可能给寿叔用了迷膏,睡死沉,我叫不醒,两边就是这样点大红蜡烛,哦,还有,手机,手机开始是这么放着的……”   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又把手机原样搁回去了。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陈琮真会笑出来:你当寿爷那脸是手机支架吗?拿下来还给放回去。   福婆“嗯”了一声,看着古怪放置的手机,一时也没头绪:手机压脸,这是什么意思呢?   陈琮没忍住,他清了清嗓子:“那个……我建议你们打开手机看看。”   特么又在这唧歪,梁世龙对着他怒目而视:“要你说……”   没等他说完,福婆已经拿起手机,手机有密码,她略一思忖,拽起寿爷右手的大拇指摁上去。   手机瞬间解锁,跳出一张照片。   福婆没心理准备,刹那间脸色发白,骇叫一声,把手机甩了出去。   陈琮之所以提议看手机,实在是因为自己也好奇,所以福婆解锁时,他的脑袋也不自觉地偏了过去,忽见手机脱手,下意识赶紧伸手去捞——也亏得他伸手了,福婆甩的方向是破窗,再迟一秒,想捞也捞不回来。   他攥住手机,礼貌奉还,奉还时,也没忘记瞥一眼。   一瞥之下,头皮发麻。   那是一张自拍照,是那个戏服女人和躺在床上的寿爷合影,背景里还带进一截红蜡烛。   烛光那么幽暗,寿爷双目紧闭,那个女人偏偏浓妆艳抹,再加上自拍时人脸难免畸变,这照片拍的,真比实景还要鬼气三分。   福婆声音都变了:“我认得她,姜红烛,我认得这身衣服。”   梁世龙看了一眼门口,再度压低声音:“福姐,你冷静点,你忘了吗,她死三十多年了。”   外头忽然响起中气十足的声音:“还挤在这干什么,都散了!阿欢,你留下。马修远,去把瞎子叫来,再给阿欢搞箱酒。”   马修远劝了这么老半天,聚着看热闹的人都没见少,那人一两句话,门口已经清出来了,唯有颜如玉恋恋不舍,表情似是要走,脚下纹丝不动。   门口一暗,一个虎背熊腰的老头走了进来。   福婆和梁世龙同时开口。   福婆:“老六。”   梁世龙:“禄爷。”   来的又是三老,难怪这么威风,禄爷也是奔八十的年纪了,这把年纪的老头,一般都已经缩个儿了,很少见到身材这么魁梧、中气还这么足的。   他的胳膊上,搭着那件水粉色的戏衣。   一直没露面,原来是下去捡衣服了。   他见陈琮还杵着,呵呵一笑:“小兄弟,你也得回避。”   梁世龙急了,“哎”的一声,一时又不好解释。   陈琮知道他的心思,善解人意地一笑:“没事,我原先住哪间客房,还回去住哪间,想找我,你就敲门。”   他向着门外走,听到禄爷在后头低声说了句:“都打起精神来,今晚不好过。”   ***   肖芥子车出宾馆,一路疾驰,阿喀察主城不大,她有路就进、随意绕弯,一条道驶到头,再进下一条。   又拍开手套箱,刷刷刷连抽卸妆巾,不断在脸上擦拭,最初妆脱得像个妖怪,卸妆巾黑成一团,几张卸完,终于恢复本来面貌。   “红姑,还在吗红姑?”   车后座没声响,肖芥子手机往支架上一摁,点开定位追踪,上头那个红点,还在金鹏宾馆后的停车场。   肖芥子笑,猛打方向盘,车子再度驶上街道,几个转弯之后,停在一条破巷口。   巷口处停了辆蓝色破皮卡,边上立着苗千年,垫着脚一直张望,忽见车子过来,喜得嘿嘿直笑:“肖妹妹,这,这!”   肖芥子一脚刹车,拎了袋杂物下车,大步绕过车头,直奔皮卡车,苗千年本是上来迎她的,奈何腿短,跟不上她的步子,一溜小跑着赶到皮卡车旁时,肖芥子已经甩上车门了。   苗千年扒住车窗,胁肩谄笑:“肖妹妹,都按你的要求,车里有挡光膜,你贴上去,四面不透光的。”   肖芥子嗯了一声,示意边上的小面包车:“要是有人查到这辆车,知道怎么说吗?”   苗千年赶紧点头:“知道。我这破车,不稀罕锁。不知道叫谁偷开出去,又送回来了。”   肖芥子打火:“那我走了。”   她发动车子贼快,苗千年忙不迭缩手,对着车屁股的扬尘殷殷关怀:“肖妹妹,这么晚了,还要去忙啊?”   肖芥子目视前方,油门一踩到底。   忙啊,这一晚,还没过呢。 第15章   颜如玉对自己未能目睹最精彩的一幕很是不满,回房间的路上,还跟陈琮抱怨上了:“这都什么人哪,看到了也不说拍个视频。”   陈琮懒得理他,他那股绷着的劲儿,直到这时刻才一点点松下来,腿上软得发飘,下楼都嫌费劲。   颜如玉嘀咕了会,瞅了瞅前后,压低声音:“哎,跟你八卦个事。”   陈琮觉得新鲜:至于强调“八卦”二字吗?你有不在八卦的时候吗?   他以为是要说红蜡烛、或者那个戏服女人,没想到不是。   “你看见李二钻耳朵上那颗粉钻了吗?”   看见了,陈琮忍不住再次感慨:“至少两百万吧。”   颜如玉鄙夷地看他:“就知道钱,陈兄,你怎么这么肤浅?粉钻,粉色代表爱情你知不知道?”   陈琮没好气,他爷陈天海就是靠贩卖忽悠爱情的草莓水晶手串起家的,他能不知道粉色代表爱情?关键那是“钻石”好吗,身为业内人士,看到钻石第一反应不是售价而是爱情,那叫不专业。   颜如玉:“我再给你一点提示,那颗粉钻是他老婆。”   陈琮哦了一声:“爱钻成痴啊。”   古有梅妻鹤子,李二钻拿钻石当老婆,也不是不行,那手上戴的那个,就是孩子了?一家三口,齐进齐出,还挺和谐。   颜如玉无语,只好直给:“字面意思,那颗粉钻,是用他老婆做的!他老婆!你懂?”   陈琮心头一突,脚下差点打了个磕绊:“骨灰钻石?”   鸡同鸭讲至此,终于走向同频,颜如玉欣慰点头。   骨灰钻石其实已经不罕见了,又称“钻石葬”,是提取逝者骨灰中的碳,通过实验室合成方式制成,而之所以能这么操作,当然是因为钻石的成分是碳(C),而人又是碳基生物,烧巴烧巴也是碳。   所以将人比作“一颗璀璨生辉的钻石”,那不是夸大,是有操作依据的。   陈琮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天然钻石啊,那不值这么多钱了。   下一秒为自己的肤浅羞愧:人家这是爱情,到他这儿,只剩下钱进钱出。   他有点唏嘘:“难怪觉得他挺颓的,死气沉沉。”   颜如玉说:“022号,李二钻,他们是夫妻同号,他老婆就是前022号,以及,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颗骨灰钻做成耳钉吗?”   陈琮还没开口,就被他嫌弃地打断了:“行了行了,你不用猜了,就你那想象力……原因是,听老婆的话。”   说话间,到了209门口,颜如玉刷卡开门。   经过两天的折腾和刺激,陈琮感觉自己贫瘠的想象力已经阴暗出芽:“听老婆的话,是一种仪式感呢,还是说,字面意思,真能听到他老婆说话?”   颜如玉手上一顿,旋即嘻笑如常,他进屋插卡取电:“随你喜欢呗,爱哪个意思就是哪个。”   陈琮还想再问,忽然瞥见走廊两头都有人过来。   二加二,四个安保,两边逼近,手里都攥橡胶棍,目光意味混杂。   陈琮面色一冷,原地不动:“怎么着?还来?”   四人都没敢吭声,到了近前,其中两个门神一样贴住门边,另两个在门口两平米不到的范围内踱步、再踱步。   明白了,这个梁世龙,还是不放心他啊。   颜如玉自内倏地探出头来,还乐上了:“呦吼,站岗啊。”   陈琮推着他进了屋,用力甩上门,想想气不过,大声说了句:“守着门有什么用,谁还不会坠个楼了!”   说着,还辅以动作,大步走到窗前,唰的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红绒大窗帘。   现实让他闭了嘴。   人家是豪华房,有景观大窗,可以上演飘逸坠楼,他这是双人间,窗户只半扇门那么大,再加上是二楼,为了防贼,外头还加装了防盗窗。   陈琮默默拉上窗帘,气势远没拉开时那么猛,导致窗帘没拉合拢,留了道两三指宽的缝。   还是专注眼前吧,事情还没完呢。   他问颜如玉:“姜红烛是谁啊?”   ***   颜如玉也不知道姜红烛是谁。   他被拦在门口,只能抻长脖子张望,是瞧见福婆和梁世龙在说话,但声音太小,身周的杂声又太大,完全没听着。   不过,这名字,倒是跟红蜡烛呼应上了。   “那个唱戏的女的,叫姜红烛吗?怪不得点红蜡烛,等于是她出场的印记?也就是说,她今晚上,是专门来出作品、留名的?”   真会说话,把行凶叫“出作品”,真不怕寿爷醒来打爆你的头?   陈琮点头,又摇头。   梁世龙曾说过一句“她死三十多年了”,而那个肖小姐,只二十来岁,所以今晚这一出,严格意义上讲,属于模仿式的、场景重现。   他说:“这个姜红烛好像三十多年前就死了,喜好戏衣扮相,你仔细想想,听说过这人吗?”   颜如玉摇头。   “你不是家族号吗,问问家族的长辈?我感觉,三老他们,都知道这个人,而且,好像还挺忌惮她……”   话还没说完,外头有人敲门。   陈琮叹气,盘问的来了,不过早来也好,反正这一茬逃不过去。   ***   来的是梁婵,手里还拿着记录本。   她讪讪的:“那个,有些事要问你,我爸他们走不开,让牛头主问,我帮着记录,牛头马上就来,闲杂人等……”   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瞟向颜如玉。   颜如玉郑重强调:“我是039号。”   陈琮把梁婵让进屋。   梁婵看出他有点不咸不淡,觉得有必要说两句:“刚才,确实也是不敢相信你……”   陈琮说:“我都给你看物证了。”   梁婵委屈:“破布娃娃嘛,那万一是你搞来的道具,贴个人名想蒙我呢?你上来就问寿爷住几号房,我又觉得,兴许你是想套出房号、对寿爷下手,然后你又要我带你进宾馆,我不得提高警惕啊?”   陈琮不好反驳:“那为什么要带去你爸那?”   梁婵认真解释:“如果在楼下就喊,前后都是门,怕你跑了。带上三楼,不是不容易跑么,正好又在走廊中央,四个安保包围,我爸功夫好,再加上我偷袭,比较保险。”   这还分析上了,陈琮咬牙:“八百个心眼子。”   梁婵不服气:“那你还踹了我爸一脚呢,我都没跟你计较。”   陈琮想说,那你爸还打了我一巴掌呢,转念一想算了,说出来幼稚,跟小学生扯头花打架一样。   梁婵以为他还是有气,又补充说明:“之前不是不熟、缺少信任么,那通过刚才的事,能看出你还是挺实在的,信任度不就提高了吗……”   陈琮心中一动,既然信任度提高了,那再透点有用的信息来吧。   他问得突然:“你知道姜红烛吗?”   梁婵一愣,那瞬间错愕的神情不像作假,她问出了跟颜如玉一样的话:“姜红烛是谁?点红蜡烛那个?”   看来,梁世龙从没跟梁婵提过这事。   陈琮岔开话题:“你爸忙什么去了,都没空来找我算账?”   梁婵扑哧一笑,自己也纳闷:“不知道,看着挺严重的样子。马面带人守着门,连我都不让靠近,说是再要紧的事,也天亮再说。”   “那寿爷呢,没事吧?”   梁婵摇头:“不知道,应该……没事吧。”   奇怪,又是戏妆又是红蜡烛又是坠楼,他还以为,激烈已经全集中在这前半夜了,但怎么会隐隐觉得,这无声无息的后半夜,才是厮杀的真正开始呢?   牛坦途很快就到了,如陈琮所料,他的问题围绕着那个女人展开,陈琮把三次遇见那女人的情形,亦即火车卧铺、接站口、消防楼梯上,都一一讲了,就是讲到梦时,牛坦途出言提醒他:“你做梦归你做梦,你就讲她实际出现时是个什么情形、状态就行了。”   梁婵运笔如飞,唰唰记录,偶尔还跟牛坦途讨论两句。   ——翻接站的车,估摸着是以为车上有什么协会的资料吧。   ——黑山出事当夜,她也来过,怪不得对宾馆这么熟。   ——香薰球那烟雾,不是助眠就是致眩的,她是想让整栋楼都睡死过去吧。你在楼梯上一睡就是两小时,跟这烟绝对有关系。   后半段,陈琮不想暴露金媛媛和颜如玉,只说自己侥幸在布草房的架子底下找到工具、逃了出去,因为坚信那女的会再出现,于是一直在附近转悠,终于被他看到,她开车进了停车场,还换了身服务员的衣服蒙混过关。   绝大部分都是实话,也就没什么漏洞,牛坦途只一处有疑惑:你既然不知道寿爷的房间号,怎么会突然间如有神助,在320门口踹翻梁世龙、直奔417呢?   陈琮一下子卡住了。   关键时刻,边上的颜如玉不紧不慢自曝:“我告诉他的。”   理由是:整件事很奇怪,你们一开始抓他,我就觉得抓错人了,所以,当他逃出来之后、走投无路求我帮忙时,我给予了一定的帮助,用意在于借他的手,引出幕后的人,也算是帮协会排忧解难了。   铿锵有力的一番话讲完,屋里鸦雀无声,陈琮觉得,颜如玉一定是职场上最遭人恨的那种人:老子忙死忙活、上蹿下跳,成就了你的高瞻远瞩。   不过,事情好歹是基本理顺,牛坦途看陈琮的目光都友善了不少:“事情说清楚就好,这件事上,之前确实是我们武断了。”   他笑着起身,表情里有终于完成一项工作的松弛感。   陈琮就选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问:“你们把葛鹏怎么了?”   还是那句话,瞬间错愕的表情很难作假,牛坦途愣了几秒:“葛鹏?没有这会员啊。”   很快又反应过来:“哦哦,那个旅行社对接是不是?”   他居然还来气了:“这个人真就离谱,说好的全程辅助,突然就联系不上了,旅行社说给换个人,这是换人就能解决的事吗?上百号人的票务信息,他交接都没交接!”   还反过来问陈琮:“他怎么了?”   这走向,又不对了。   陈琮索性开门见山:“你们知道他想去大宴会厅偷东西吗?”   牛坦途诧异:“偷东西?大宴会厅有什么东西给他偷?开场石我们用了吊车才吊进来,他想偷也偷不走啊。”   “不是有能照得出人影的珍珠和300万的翡翠镯子吗?”   牛坦途憋了两秒,忍俊不禁:“谁跟你说的?”   “陈琮,协会再有钱,真陈列这些高货,会选在这种地方、连专业的安保都不请?你也是业内,这点常识总该有吧,那都假的啊。”   陈琮懵了:“假的?你们开大会,为什么要陈列假货?”   “这不是例行程序吗?大家都是做这行的,宝玉石最怕什么?最怕层出不穷的造假手段,老手都会走眼,所以咯,开大会交流什么,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踩过的坑不能再踩,亏过的钱不能再亏。”   居然是假的。   谁这么嘴欠跟葛鹏一通吹嘘,引得他动心动念、一去无踪?还有,如果这事跟“人石会”无关,那位肖小姐,是在跟金媛媛撒谎?   陈琮头疼,目光无意中落到窗上。   窗帘居然没拉紧,透过半掌宽的缝,能看到宾馆后的停车场,一辆蓝色的皮卡车,正缓缓倒入车位。   真烦。   他拽住窗帘下角,狠狠往内一扯。   终于是遮严实了。   ***   肖芥子停好车,开门出来。   已经是半夜,停车场一片静寂,金鹏的客房差不多也黑了,只寥寥几间还亮着灯——其中一间没玻璃,不过窗帘已经拉拢,帘布虽然够厚重,仍时不时被风鼓起。   皮卡车边上,就是葛鹏的小面包车。   肖芥子走到面包车后,略蹲下身子,耳朵轻贴于后车厢,吹气一样:“红姑?厉害啊,一回生二回熟的,你都能自己爬进车里了?” 第16章   车里头没声音。   “那你忙吧,我就在边上,完事了叫我啊。”   ……   肖芥子重又钻进皮卡车。   后车座上有新买的毛毯,还有已经剪好形状的挡光塑料膜,都是她吩咐苗千年准备的,她拎过毛毯扯开包装,无意中瞥见车内的后视镜,伸手拽低,仔细对着看。   这几天没睡好,有黑眼圈了。   刚粗暴卸妆,没有擦水乳,冷风一激,皮肤有点干。   以及,耳朵下方的颈侧,有一道细小的血痕,应该是刚玻璃爆开时、被溅划到的。   肖芥子对着镜子喃喃:“长怪好看的,怎么就落到这地步,吃尽了生活的苦,东奔西走,住破屋,开破车……”   边说边向上直拎起脑顶的一撮白头发:“白头发也多了,这都是愁的……不过了,找个男人包养、躺平等死算了。”   说着来了气,撒手往后就倒,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上半身倒进前后座逼仄的空隙,脖子后拗,脑袋悬空,头发拖地,手里还攥着被角,一脸麻木,颇似马拉之死。   过了会,慢吞吞坐起来,嘴里念叨:“还得过,继续过吧。”   她比对挡光塑料膜的形状,撕下边缘处的双面胶纸,将车窗一一封贴,担心贴得不严实会漏光,还用力摁了摁。   末了手伸进衣服,扯着颈间的黑色丝线编绳,扯出一块挂件来。   是和田玉。   国人喜玉,很多美好的事物,都以玉比拟:美人叫“玉人”,谦谦君子叫“温润如玉”,好话是“金玉良言”,登对叫“金童玉女”,连站得好看都叫“亭亭玉立”、“玉树临风”。   而玉中王者,首推和田玉。   这块玉不大,是根长约4cm的锥体,历史上,这样的形制也是吉祥件,叫“直钩”,取“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之意,引申出“我有直钩,只待青云,天来钓我,扶摇直上”。   她这块很特殊,是双色件,半截处好似斜斩一刀,上半部分漆亮如墨,下半部分是羊脂白,细腻内敛。一般认为,这样的玉,本体应是白色,黑色是因为受了水银沁,古人鉴词曰“水银沁真者,黑白分界处明晰如刀截”。这种双色料在业内被称为“黑白分明”,但肖芥子更喜欢它的另一个俗称。   ——天地玄黄   肖芥子关掉车灯。   车内瞬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挡光膜虽然廉价,效果倒是不错。   肖芥子低下头,将那根直钩贴印在眉心。   这是她抓石周时抓到的,姜红烛有条石周链,是一根用不同人的头发编成的、长长的编结线,结线上,每隔十多厘米就兜包了一块桑果大小的宝玉石,总计得有百来块,抓的时候,她牵住棉线一头,闭着眼睛,捻念珠一样摸索着一块,不是,再摸下一块。   最终摸定一块,姜红烛便将石周链收起,说:“你的少见,是和田玉,黑白双色料,自己慢慢去找吧。”   ……   过了会,她将直钩放回衣内,深吸一口气,左手食指微微屈突,仿佛叩门,在眉心处不轻不重叩了一下,力道掌握得刚好,头晕目眩,很想睡觉。   轻微的窸窣声中,她摸到了那片藏着的“眼睛”,摁贴于眉心。   不用你教,谁还不会用了?这“眼”不能晒日光,是拿来看“阴间”的。   尔后毯子一扬,裹身裹头,把自己包得像个茧,躺倒在地,车内空间不舒展,人也躺得扭曲,更像个不安分的茧了。   ***   临睡前,颜如玉缩进洗手间打了个电话,出来时一脸震惊:“陈兄,我家那头,居然没人听说过姜红烛!”   然后得出结论:要么她是个小角色,太没名气了;要么,就是事情太过机密,局限在小范围内,不为外人道。   陈琮表面吹捧、实则刺探:“这么尊贵的号,协会有什么秘密,都不跟你们分享?”   颜如玉说:“No,no,no,陈兄,你要理解这种关系,这就好比你开了个医馆,请了著名专家坐诊,人家也是你的员工、服务于你的医馆没错,但半年来一次。来的时候是备受尊重,但你医馆平时运营时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他能知道?”   陈琮:“……”   好有道理。   他欠身去关灯:“就说了这?没别的了?”   颜如玉笑嘻嘻的:“有啊。”   陈琮手停在开关近前,等他说完。   “据我干爷,也就是老039号回忆,三十多年前,这个协会的确不大太平,出了不少事,疯的、死的、突然退会的,光他有印象的,就有好几个,还都是老资历。”   陈琮沉吟几秒,嗯了一声,揿灭了灯。   灯灭的刹那,他说:“那个姜红烛,死在三十多年前,她的死多半有蹊跷,跟‘人石会’脱不了关系。这趟,如果背后的人是她,她八成是回来报仇的。如果不是,那来的人,也一定是为了她来的。”   黑暗里,看不到颜如玉的表情,但听动静,也知道这货又激动了。   “怎么看出来的?”   陈琮说:“很明显啊。”   ——事情只有小部分人知道,方天芝、黑山、三老等等,都是上了年纪的,三十多年前,正值青壮,应该或多或少参与其中。   ——福婆见到照片、甩出手机的反应,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亏心。   ——对方上来就下重手,一而再、再而三,连“人石会”有了戒备都没收手,这样的“勇夫”,不是受激于重赏,就是因为血仇。   事情扑朔迷离,但跟他应该没什么关系了,他的结已经解开,过两天就可以高高兴兴回老家了。   陈琮一身轻松,要说还有什么小遗憾,应该就是葛鹏了:相识一场,又得金媛媛“救”了一次,也算是有缘聚头。   这小子,人间蒸发一样,到底跑哪去了?   ***   陈琮还以为,今晚总算是能睡个好觉了,没想到,又做梦了。   这一次,不好说是不是噩梦:他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扰动惊醒,心慌气短,烦躁难安。那感觉,很像地震来临前的动物,想乱跳、想出窝、想上树、还想拱圈。   他翻身起来,大口喘息、口干舌燥,窗帘拉得太紧了,一丝光和气都不透,他大步过去,唰地一声拉开。   窗外,简直是一出魔幻现实主义大片。   停车场还是那个停车场,小车大车都趴伏得安稳、纹丝不动,但颜色不对。   整个停车场,不止停车场,视线里的一切都被裹在涌动着的半透明油彩当中,明明房子、车子乃至路灯、垃圾桶等各类大小物件都是静止的,偏偏不同的色彩是在游动、挤压、碰撞、甚至互相渗透的。   色彩有多种,油黄色、青绿色、黑色、紫红色,以及来不及细细辨认的其他颜色,色彩的诡异流动带来了视觉上的假象,会让人觉得,整个环境也在扭曲、变形。   更妖的是,陈琮可以肯定,这些色彩不是看画那种平面二维的涂抹,而是三维立体铺展的,所以色彩行进之际,会隐约出现明暗的拖影。   还有,这些颜色本身也不平静。   油黄色在晃漾,陈琮就是凭这一点确认自己是在做梦。   青绿色中有雾状的起伏,黑色中有更黑的杂点以及流动痕迹,紫红色中又好像有针,极细极长,贯穿其中。   他乍看时觉得,这种多色的混杂颇似梵高的名画《星月夜》,后来觉得不适,更像《呐喊》,试想想,《呐喊》这幅画,所有颜色躁动般游起来撞起来挤压起来,还向着现实入侵、三维展开,并且每一种颜色内部,都是活的……   色彩狠起来,是能杀人的。   这不止是眼花缭乱,这是让人的五感运转都崩盘了,陈琮呼吸急促、心跳过速,开始出现幻听,甚至会突然惊惧,觉得那颜色铺天盖地、即将把自己压扁。   多亏了突如其来的一声信息音,仿佛一根自天而降的尖细钓线,把他从那个窒息的大漩涡里颤巍巍拎钓出来。   陈琮腾一下坐起,大汗淋漓。   这真还不如梦到蛇呢。   颜如玉跟他说话:“怎么,做噩梦啦?吓我一跳。”   陈琮转头看。   那声信息音不是幻听,颜如玉真的在查看手机消息,一张脸被屏幕光映得白亮。   陈琮抹了把额头的汗:“几点了?”   颜如玉答非所问:“嚯,天不亮发这通知,昨晚上肯定出什么事了。”   还念给陈琮听:“第四十七届大会延期,会众可根据工作安排,自行选择去留……散会咯。”   这就……散会了?   陈琮觉得自己有一半还停留在梦里,听颜如玉念信息,每个字都听得清楚,连缀成句,就是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僵了会,下床走到窗前,拉帘推窗,想让凌晨的寒气帮自己醒醒脑。   天确实没亮,但边缘处最稀薄的地方,已经隐隐渗出晨曦的微白,停车场还浸在安静泛黄的路灯光中,正对着窗停了辆蓝色的皮卡,车灯像两只呆滞的眼。   一阵风吹来。   真特么冷啊,陈琮抖抖索索伸手,又关上了窗。   ***   肖芥子也还没醒。   可能是因为昨晚上运动量有点大,她睡得很好,停车场靠近马路,总在过车,其实有点吵,但听习惯了之后,车声就像河流,连绵不断,反而把人拉向更深度的睡眠。   睁开眼的时候,身周都是雾,像混沌初开。   这场景,她每晚都能见到。   她爬起来,向着雾里走,心里很平静,知道走着走着,雾气就会渐渐消散,接下来,会像书里说的那样: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升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又走了一段,她停下来。   没有雾了,可能是因为多“长”了一只眼睛,这次看周围,比之前每一次都要更清晰。   天地阔大,是黑白二色,黑色罩在头顶,白色则自半空延展到脚下,分界处不是平直的地平线,是斜而巨大的一条——这个世界像是经历过挥刀一斩,留了条无边无际的刀痕做分界线。   肖芥子原地坐下,顿了顿又躺倒,阖上眼睛,两手努力向左右伸展开,陷进地下,想象自己是一粒呼吸着的种子,而手指是种子上长出的根苗,要尽可能多地向大地汲取养分。   姜红烛说,这叫“石补”。   她说,吃东西是补,养石头也是补啊,石头也是能养的你信不信?就好比乡下人养猪崽,它小的时候是你照料它,养大了,膘肥体壮,就该它回馈你了。   石头养着养着,也跟人亲,养到后来,就好开宰进补了,只不过补的不是营养,是另一些东西罢了。   这话,肖芥子是信的,毕竟她的石头是和田玉,而关于玉,民间自古就有很多说法,比如“人养玉,玉养人”,再比如“玉碎人平安”。   玉碎了不就是开宰了吗,人平安那就是进补了,这种补,好过人参虫草。   过了会,肖芥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睁开眼睛。   就在她身侧不远,有一处的空间似乎发生了扭曲——很像夏日高温时,因为太阳炙烤引发区域空气密度变化,光线产生折射,使得人眼视物失真。   有什么东西,雾蒙蒙的一团,就在那一处,又钻又挣,仿佛要拼命挤出来。   肖芥子目视着那一处,叹了口气,喃喃说了句:“两年了,怀个哪吒也该出来了,肖结夏,你怎么就一直没动静呢?”   像是要回应她的话,有一根细长的东西,像电线,又像拗弯的铁丝,自那一处突然荡出来,又瞬间收了回去。   ***   皮卡车内响起一声发闷的骇叫,地上那个“茧”扭了又扭,终于挣脱开来。   肖芥子头发蓬乱,身子微颤地顶着被角坐在一片黑里,突然反应过来,扬手抓下最近一面车窗上的挡光膜。   天微微亮,场周的路灯已经熄灭,不远处,兴许是早餐店晨起作业,烟囱里的白烟像雾,袅袅扬升。   什么鬼东西,她的那个胎里头,是什么鬼东西!?   红姑呢,得赶紧去找红姑问问。   念及姜红烛,肖芥子才忽然又意识到一件事:天都亮了,红姑居然一整晚都没来找她? 第17章   肖芥子匆匆收拾好车内,揭下眉心的那只“眼睛”藏妥,头发都顾不上绑,随手抓了顶帽子戴上,开门下车。   她走到葛鹏车后,装着蹲下身子系鞋带,低声叫了句:“红姑?”   还是没回应。   又抬头看417的破窗,窗帘依然紧拢。   之前不这样的,前两次,姜红烛的动作都很快。   肖芥子叹了口气:“这次不好搞了吧,我就说人家有防备了。”   她怏怏坐回皮卡车,想帮忙又无从着手,她这段位,上场都没资格。   只能默默祈祷姜红烛别失手,她要是栽了,遭反噬失心疯事小,自己的事可怎么办?   ***   陈琮睡了个回笼觉,醒来时已是饭点,今日的餐厅必然热闹,他不想错过,匆匆洗漱之后,就和颜如玉互催着出了门。   没料错,走廊里已经在“预热”了,不少客房都敞着门,裹着睡袍的会员三两聚头,大多一脸懵逼。   “这就散会了?”   “昨晚到底什么情况?哨子突突吹,听说是入室抢劫?”   “这么多人,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因为部分成员出状况,说散会就散会?从来都是少数服从多数、凭什么多数迁就少数啊?”   果不其然,秘密掌握在小部分人手里,大多数会员其实跟他一样,都不明就里。   两人本想走楼梯下去,但路过电梯时,瞥见显示电梯正从三楼下行,一时犯懒,都站住了。   陈琮问颜如玉:“待会我朝马修远要回行李,就能滚了吧?”   此行是为了找陈天海,现在他不想找了,这爷爷比他能耐多了,他找不起。   颜如玉点头,还提供贴心服务:“陈兄,你要是想知道后续,回头我打听清楚了,给你发个大结局。”   陈琮笑,他确实想知道后续,那个姜红烛、肖小姐,乃至葛鹏,他都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想归想,总不能无限期留下来看戏,他还没那么任性。   还有,对颜如玉,他其实也好奇:“你这号,到底为什么特殊?”   颜如玉还没来得及回答,电梯门开了。   电梯里已经有两个人了,一个是马修远,扶着行李箱满脸堆笑,笑里带局促,半弯了腰,正给人赔罪。   另一个……   是个挺潮的年轻男人,穿刺绣的牛仔服、缀铆钉和银链的黑色阔腿裤,个子只比陈琮略矮一点,但因为扎了个道士头,脑袋上立着小揪揪,上头还插了只红宝石做腹、镂空金片当翅的穿花蝶,所以看起来,也差不多高。   颜如玉的面色不易察觉地变了一下,推着陈琮贴边进了电梯,像是刻意要降低存在感。   马修远抽空冲两人点头示意,又赶紧继续向那人致歉:“实在是抱歉,是我们安排不到位……”   年轻男人没好气:“家里一堆的事,你们几次三番请,我才过来,涮着人玩呢?谁的时间不宝贵?我管你们选哪天再开,别给我下帖了,没空。”   马修远的腰又弯低了几度:“真的是意外,还请理解一下……”   说话间电梯停靠一楼,门一打开,年轻男人就负气跨了出去,马修远拖着行李箱,忙不迭跟上。   陈琮也想出电梯,被颜如玉拦了一下。   他不明所以,见电梯门要关,赶紧又揿下开门键:“这人说话挺冲的啊。”   按理说,会员间没有三六九等,不分上下级,马修远负责接待不假,但没必要看人脸色、这么卑微吧。   颜如玉呵了一声,示意陈琮可以出电梯了:“069号。”   069号?   想起来了,39,69,99,都是特殊号。   陈琮好奇:“他们家是做什么的?”   小揪揪上插了只穿花蝶,以他专业的眼光来看,那只蝴蝶做工精良,用料上乘,069号,莫不是做宝玉石饰品的?   颜如玉摇头:“不太清楚,只听说有些宝玉石要从水里来,他们家有门路,比较擅长。”   陈琮被他这个“不太清楚”给诧异到了:“你们尊贵号之间,都不沟通的?”   一个班级里,学霸们不都是玩在一处的吗?   颜如玉耸耸肩:“互不来往。”   何止是不来往,他这趟来,还被嘱咐了,“69、99,绕着走”,别去攀交情。   陈琮不理解:“为什么啊?”   颜如玉没说话。   ——为什么啊?   他当时,也问了干爷同样的话。   干爷回答:“奈何桥上全是鬼,阳间未必都是人。这两家,怕是有能耐起我们的底。”   ……   颜如玉对着陈琮一笑:“不为什么,有些人最好别去认识,认识了也别深交。隔雾看花最美,能保有美好印象。就好比咱们,陈兄,咱这交情,到这也刚刚好,再深,就不合适了。走了,吃饭去了。”   说完,大模大样地走向餐厅,那架势,仿佛当自己是世外高人、刚点拨了陈琮什么了不得的人生哲理。   陈琮原地怔了会。   颜如玉这人,八卦起来上蹿下跳,吵得他头疼,但偶尔、忽然冒出一两句话,又让他觉得弦外有音、似乎在暗指什么。   不过……   陈琮晃了晃脑袋,笑自己多心,管他在皮里阳秋些什么呢,反正,自己也要回老家了。   ***   在餐厅门口,陈琮再次碰见了金媛媛。   当时,金媛媛正朝外走,抬头看见他,那表情,仿佛见了鬼,左右瞅瞅没人,一把薅住他的胳膊:“走走走,快走。”   她一溜小跑,把陈琮拖到安全门外的楼梯背阴处才松了手,骂他:“你有病啊,你一当贼的,露着脸到处走?”   边骂边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往外看,确认没被人看到,才松了口气。   陈琮啼笑皆非,但看到金媛媛算是在为他“着想”,又有点感动,人可能都喜欢且享受被包庇和维护吧。   他想跟金媛媛说自己其实不是贼,又懒得从头解释,故事实在太长了,反正很快就离开阿喀察了,就在她这儿“贼”到底吧。   于是找话说:“你怎么在这?”   金媛媛斜了他一眼:“问这话有脑子没有?我餐厅服务员,上早班!忙一早上了,心里烦,想出来抽一根,正好碰上你。”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拈了根出来想点,没摸到打火机,看陈琮时,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有。   金媛媛只好揪烟头泄愤,把烟丝一缕缕狠扯下来、扔到地上。   “我昨晚就特么不该信那个女人!什么门缝底下塞纸,我连左右邻居的门缝都摸了,屁都没有,打电话给她,说是空号。这女人,从头到尾玩我!”   金媛媛咬牙:“再让我见到她,我非撕了她不可!”   陈琮一片好心:“真遇着她,你还是绕着点吧,不定谁撕谁呢。”   金媛媛想骂人,一时没找着合适的词,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听说了吗,昨晚这协会好像又遭贼了,说是一男一女,闹出挺大动静,窗都被砸了,愣是不报警……你说那男的,会是葛鹏吗?”   陈琮很肯定:“不是。”   金媛媛愁容满面:“我猜也不是,他没这胆子,哎,那什么……”   她看着陈琮,一时卡了壳,这才意识到自己压根不知道眼前这人叫什么。   陈琮猜到她卡在哪了,自报家门:“陈琮。”   “从前的从?”   “王字旁加宗,琮(cong,二声)。”   金媛媛哦了一声,有点疑惑:“那个字不念‘宗’?”   好在她没有继续纠结读音问题:“陈琮,你说我应该报警吗?”   陈琮说:“报吧,这事扑朔迷离的,一点头绪都没有,你这么瞎折腾没用,警察会比你有办法。”   金媛媛看着陈琮,突然就哭了。   陈琮有点意外,也有点慌,金媛媛是噼里啪啦辣椒性子,每次不是横眉瞪眼就是放狠话,他没想到她会哭。   他试图从身上摸出纸巾,未果,只好说点温和而又无用的话:“你别哭啊,事情可能不像你想的那么糟。”   金媛媛一边擦眼泪一边吸鼻子:“不是的,事情不对头,那个肖小姐肯定知道什么,她就是不跟我说……哦,对,你会开车吗?”   陈琮点头:“会啊。”   金媛媛从兜里掏出一把车钥匙:“能帮我送个车吗?就葛鹏那面包车,得还人家。”   陈琮奇怪:“那车不是葛鹏的?”   车子本来是葛鹏的,但后来他爸生病,为了筹钱买药,他把车子卖出去了,需要用车的时候,就一天200朝那人租,每月结账。   这段时间,他手头紧,上个月的账就没结,对方本来就很不高兴,打他电话还失联,气得找去了家里,金媛媛撒了一堆谎才安抚住葛鹏他爸,又朝对方要了备用车钥匙,说是最迟今早给送过去。   “刚又打电话催我,我上班走不开,又不会开车,你要方便,能帮我送一下吗?地址,哦,地址在这。”   她从兜里翻出一张字条递给陈琮:“你可以导航过去。回来……你就打车,我给你报。”   本来她是想让男朋友送的,那狗男人,打了一夜麻将,睡得昏天黑地,连拨几个电话都轰不醒。   陈琮有点犹豫,看金媛媛眼睛都红肿了,心里一软,又接过来了,他驾驶证在背包里,回头要过来就行。   他半开玩笑地说了句:“委托我一个贼,不怕我把车卖了啊?”   金媛媛带着泪笑出来,说:“图那破车,你还有没有点出息了。”   陈琮把钥匙扣套在手指上转了个圈:“走了啊,待会给你送。”   他推开安全门,想了想又回头:“以后,你别委托贼办事,当贼的,很少有可信的……”   蓦地反应过来,这话把葛鹏骂进去了,于是没再说。   往外走了没几步,金媛媛在身后叫他:“陈琮?”   陈琮转过身,看到她自两扇门间探出头来:“葛鹏他爸是我舅,但我等于是在我舅家长大的,你懂的,我是女的,家里不太想养,我舅照顾了我好几年,我把葛鹏当亲弟一样,所以他的事,我特别急……”   “当亲弟一样,为什么要支持他去偷呢。”   金媛媛愣了一下,本来想骂他一个贼还唧歪说教,不知道为什么,又咽回去了。   ***   肖芥子在皮卡车里守着,守到日上三竿,实在是饥肠辘辘,下单点了份外卖。   大概是早餐免不了连汤带水,吃完没多久,就想去洗手间了。   她不想让小面包车离开自己的视线,于是刻意转移注意力,看周围,看车进车出,看417号房终于拉开窗帘,有工人蹲在破窗边,丈量尺寸。   到后来,压力和注意力都在下腹,实在无从转移了:饿还可以捱,但这事真拖不了,而且不赖她,从昨晚到现在,这都多久了?   速去速回吧。   肖芥子飞快地下了车,先奔到面包车后头,也不管姜红烛能不能听见:“红姑,我去去就来啊。”   说完了,撒腿就往外跑。   陈琮恰在这时推开后门出来。   他只觉得有人一阵风样就从眼前就掠过去了,转头看,看到她微蜷的长发扬起,在阳光下闪着光。   陈琮心说,嚯,阿喀察这地方,姑娘居然挺潮的,还染银发呢。   他走向葛鹏的小面包车。   ***   从导航来看,还车的地址并不很远,但没想到,没开多久就出了城,还驶进了一片草场。   火车来阿喀察的路上,因为途经海拉尔草原,入目都是萧瑟,他想当然地以为,冬天的草场都是黯淡而无趣的,没想到不是。   因为天气好,有阳光,天是蓝色的,前两天下的雪半融未融,像大笔抹开在草场上的糖霜,蓝色和白色,把画面提得很亮,于是那些或匍伏或迎风的枯草也跟着鲜亮起来。   陈琮微笑,阿喀察之行,以这样一幅亮色的风景画做收尾,也还是挺不错的。   下一秒,他猛然踩下刹车。   车子歪斜着碾在一层薄雪之上。   没听错,车里有声音。   像人的声音,虽然听不出是男是女,起初是痛苦难耐的呻yin,后来是挣扎的气声,再后来,像困兽闷在喉头的愤怒低吼。   陈琮回头,看向后车厢的方向,试探着问了句:“葛鹏?”   到处都找不到葛鹏,他居然,一直被锁在面包车的后车厢里吗? 第18章   肖芥子一阵风样,又掠回了停车场。   皮卡车旁突兀出现的空车位好像一枚大印,隔着大老远就劈头扣过来、正盖在她脸上,盖得她脸上的笑瞬间就僵了。   什么人这么欠、这么手贱,她守了一夜,就走开了那么几分钟,掐分掐秒的,车就没了。   肖芥子气地原地蹲下,抱着胳膊,脑子突突的。   顿了几秒,她抖擞精神,腾地站起,先查看手机定位软件。   地图定位上,代表姜红烛的那个小红点正往城外缓移。   很好,她想,非常好。   十来秒后,停车场收费的大爷看到,一辆蓝色小皮卡,直如一颗蓝色的炮弹,刹那间就从眼前轰过去了。   大爷便有点为司机担心:这速度,以他的经验判断,记3分没跑了,搞不好要处200以上罚款,再搞不好,驾驶证都保不住。   ***   葛鹏的小面包车是老式的,机械钥匙开门的那种,而且,出于旅游带线的需要,客货分离,只能从后头开门。   陈琮站在小面包车的后车厢处,先把耳朵贴上去听了听。   是有声音。   他心跳得厉害,先把手机打开、调到拍摄模式。   这也算是直击犯罪现场,他得保留第一手证据,回头警察办案会用得上。   他一手端着手机,另一手插入钥匙、开门,车厢门缓缓开启时,警惕地先往后跳了一步:万一后车厢里的境况太惨、对人冲击力太大,距离远点,也好有个缓冲——太多罪案片里,门一打开,办案人员就扭头大吐特吐,他可不想有这种经历。   镜头随着他的动作,先是晃动、模糊,继而渐渐对焦、清晰。   这是……什么东西?   他移开手机。   起初,像一大块粗麻布盖着个趴伏、蠕动着的人,麻布很老旧,其上以各色矿物颜料涂抹出鸟爪虫迹般的一小团一小团,有些像图样,有些像上古文字。   然后,那个人顶着这团麻布慢慢起身,麻布随着它的立起,贴着身体四面垂下,很像西方恐怖故事里那种顶了块白布的幽灵。   但这人只立到一半,更像是跪在那,确切地说,比跪着还矮,似乎只有半个身子。   陈琮头皮发麻,他感觉,这应该不是葛鹏。   但他还是试探着又问了句:“葛鹏?”   如同听声辨向,被麻布覆盖的头朝这一侧转了转,再然后,重重往旁侧一耷拉,像是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再也不动了。   陈琮被搞懵了,这是……死了?   这事可跟自己没关系啊,可别刚洗清那头的嫌疑,这头又天降一口大锅。陈琮赶紧再次举起手机,小心翼翼上前:“你没事吧?”   没声息,麻布有些厚重,也看不出这人是否还在喘气。   陈琮犹豫了一下,拈起麻布的边角:与其胆战心惊慢慢揭开,不如来个痛快的。   他心一横,猛然起掀!   居然没完全掀开,是他想错了,这布并不是像盖头那样盖在头上,它里头缝了背带,如同背包“穿”在人的身上,刮再大的风都掀不走。   掀起的刹那,他瞥见一双垂着的老手,骨节变形,坚硬粗糙,看大小,应该是女人的手,指甲像野猫的爪子,厚而蜷勾,带尖,隐隐还有点发青。   这人突然就动了。   她两只手猛地抓住陈琮的胳膊,似乎这不是胳膊,而是一根待攀缘的杆,陈琮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猫一般猱拧直上,顺着胳膊直窜到陈琮脸边,居高临下、自上而下,向着他的头脸整个儿包覆下来。   陈琮感觉整个脑袋被一大团温热发臊的肉隔着麻布紧紧裹住,气都没法喘了。   非但如此,她那猫爪一样的指甲瞬间自脖颈两侧扎进肉里,血立时就涌了出来,还有,那指甲不仅仅是“扎进”,它越扎越深,还在用力朝边上豁进、切割,仿佛当他的头颅是块可口的蛋糕、要狠狠挫磨下来享用。   陈琮撒开手机,两手狠狠掐住那女人的腰,用力往外一扯,重重砸了出去。   这一扯,女人的指甲自他左颈侧直带而下,划出好长一条血线,好在越划越轻,到末梢处,只是勾破了点皮。   那个女人砸在地上,居然没有出现预料中的重响,骨碌滚了几滚,很快止住势,闷哼一声,翻身又起。   陈琮摸了摸颈侧的血,又惊又怒,看那女人时,又止不住胆寒。   截至目前,他还不敢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个女人,她始终顶着那块旧麻布,在车上时还好,一落地,显得更加矮小,不怎么像人,更像一条窜裹进布里、发疯的狗。   陈琮试着挪移了一下身位,那个女人也跟着挪移,不过不是用脚,是用手在爬,还有,他看得清楚,麻布外侧,拖出两条空裤管,女人动,扁耷的裤管也跟着动。   我特么的,陈琮想,真是大白天撞邪了,这是哪来的妖魔鬼怪!   他四下去看,瞥见不远处有一根粗树枝,这应该是草场上还有牛羊时,用来代替鞭子驱牛赶羊的,陈琮看着那个女人,像防一条会突窜咬人的狗,觑了个空子,紧奔几步过去,俯身一把捞起树枝。   动作有点猛,起身时,眼前突然一阵眩晕,与此同时,脖颈的破口处一阵痒麻。   陈琮心惊,正经的伤口可不会有这种异常反应,他一手握着树枝防御,另一手去摸。   果然,那一处像是上了麻药,毫无感觉,缩回手看,血的颜色发暗,味道也难闻,且一闻之下,眼睛受了好大刺激,眼泪都辣得激出来了。   不太妙,陈琮树枝往前虚打,想快点上车。   那个女人好像知道陈琮的想法,她不再靠近,隔了段距离绕着陈琮忽左忽右爬圈,觑着空档,会蓦地突窜,但那只是迷惑敌人的假动作,往往在陈琮全神戒备、蓄力还击之时,她又突然退撤。   几次下来,陈琮的头更晕了,视线也越来越虚。   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女人真的是兽,她在反狩猎他这个人。   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陈琮握紧树枝,以攻为守,向着女人猛甩了一记,转身向着车子狂奔。   驾驶座的车门半开。   不对,陈琮猛眨眼,车门怎么变成两个了?   完了,他看东西重影了,一模一样的两个,完全分不出虚实。   看运气吧,他向着车内猛扎。   下一秒,他一头扑跌在雪地上,透雪的枯草扎得他脸生疼,陈琮翻了个身,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两个一模一样的、罩着麻布的女人疾扑而至,四条空荡荡的裤管在半空飘着,像风筝放进天上,垂下长长的飘带。   陈琮胡乱选了一个,攥着树枝,狠狠抽了下去。   ***   肖芥子车入草场,远远看到陈琮。   但那时候,隔得太远,没认出他,也不知道死死抱着他脑袋不放的就是姜红烛,只是觉得奇怪:那个人,怎么好像脑袋上顶了个缸一样,长那么怪?   后来看到定位上的红点不动,才反应过来,狠踩了一记早已到底的油门。   待驶到近前,却看不到人了。   她不知道是这俩抱滚在地、被面包车遮住了,正疑惑时,有一大团“东西”被大力抡了出来,正砸向她的挡风玻璃,肖芥子头皮一麻,猛打方向盘避让,让到一半,陈琮又踉踉跄跄栽跌出来。   肖芥子猝不及防,再打方向盘,皮卡车性能太次,经不住这么猛的连番操作,原地急转几乎一百八十度,幸亏她系了安全带,否则真能被甩得在车里打几个滚。   饶是如此,下车时,仍觉得地也不平了,天也斜了。   肖芥子跌跌撞撞,先奔向姜红烛:“红姑?你没事吧?”   姜红烛罩身的麻布拖泥带雪,喉间嗬嗬的,听到有人发声,也不分青红皂白,向着她就扑。   肖芥子应付这种状况,倒是轻车熟路了,她往边上一闪,反手揪住姜红烛脑后的麻布。   这麻布里头,其实缝了三条带子,两条套肩,一条套脖子,这样即便再大的风吹过来,麻布也是从脖子底下往上掀,怎么都看不到脸,所以抓住脑后的缝扣,就等于是锁了喉,姜红烛呼吸一滞,脖子被迫仰起。   肖芥子趁此空隙,迅速欺到她身后,膝盖抵住姜红烛背心,将她整个人压进雪里,两手自她肩膀往后捋,一路到手腕反剪了拎起。   能清楚地看到,姜红烛的指甲缝里,带血带皮肉。   肖芥子倒吸一口凉气:“红姑,说好了不能杀人的。”   姜红烛身子绷紧,拼命挣扎,恶狠狠口齿不清:“他杀了阿兰,我看见的,我看见了!”   肖芥子叹了口气。   她俯下身,隔着麻布凑到她耳边,柔声说了句:“没有,红姑,阿兰好端端的,吃饱了饭,我送去上学了,你忘了?”   姜红烛愣了一下,似乎也有点不确定了:“真的?”   “真的,红姑,你忘了吗?你要去‘人石会’宰那只姓何的老狗,说好的,你还上葛鹏的车,我呢,先去闹一番动静,换了车之后,再来接应你,还记得吗?”   姜红烛没说话,渐渐的,不再挣扎了。   肖芥子松了口气,手上的钳制也随之放松:“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夜你都没完事。后来有个人,突然把车开走了,你也被带离那儿了。你自己说的,这就像高速运行的机器被突然拔了插头,你会反应不过来,像梦游的人被硬生生叫醒、会很难受,想起来了吗?你再回忆回忆?”   姜红烛还是没说话,不过肖芥子知道,这头,算是差不多安抚好了。   她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陈琮。   ***   陈琮其实知道有辆车又开过来、也差点撞到自己,但他实在没精力去管了。   他的伤口出问题了。   起先伤口是痒麻,接着是没知觉,再然后,躲开那辆撞来的车之后,伤口突然开始疼,而且是那种让他汗毛直竖的疼——伤口处,好像蠕动着什么活的东西。   他还以为是自己在瞎想,伸手一摸,居然真带下一条虫子来。   当然,因为看东西重影,他看到的是两只,而且是断了半截的那种,腻滑、带着粘液,恶心得他差点吐出来。   再伸手,又带下一只,再伸,又来一只,后来他慌了,两只手拼命去拍打,脖颈两侧如同在下虫子,扑扑簌簌,没完没了。   陈琮跌坐在地上,差点疯了。   ……   肖芥子抬头看到的,就是陈琮拼命在身上扑抓的场面。   ***   肖芥子站起身,大踏步走回皮卡车,翻腾片刻,拿了瓶矿泉水出来,兜里还塞了张纸。   她向着陈琮走去,边走边拧开矿泉水,咕噜灌了一大口,却不吞咽,鼓着腮帮子走到陈琮面前,一口水兜头全喷在他脸上,然后抹了抹嘴,蹲坐下去。   陈琮吃此一喷,陡然清醒过来,什么重影、虫子,都没了。   他挂着一头一脸的水滴子,抬起头看肖芥子,但新的反应又来了,身上开始发冷,冷得他打哆嗦。   肖芥子说:“是不是觉得身上很冷、很不舒服?”   陈琮没说话,他看肖芥子,又看不远处那个伏坐在地上、依旧顶着麻布的女人。   这俩是一伙的。   肖芥子从兜里拈出那张纸,用力在陈琮面前甩展开:“你中毒了,再迟点没得救。摁个手印,答应我开的条件,我给你指条救命的路。”   陈琮也觉得,自己应该是中毒了。   他看向那张纸:“你这是白纸。”   肖芥子笑:“就是白纸啊,怎么,你还有时间一条条跟我掰扯条件吗?” 第19章   陈琮之前冷得发抖,现在,身上又开始发烫了,额头、面颊、后背,汗珠子一粒粒往下滚。   肖芥子说:“不签算了,我这人也不喜欢勉强人家,勉强没幸福不是?”   她作势要走,陈琮齿缝里迸出一句:“怎么签?”   命都要保不住了,他还管勉不勉强、幸不幸福?   “现成的血,蘸了摁上去就行。”   陈琮伸手蘸了血,狠摁在那张纸上,抬头看肖芥子。   这毒真烈,他现在眼睛看人,总觉得视线里柳絮样飘血丝。   血丝就挂在她脸上、发上,还有折起纸张的纤细手指上。   合约达成,肖芥子一秒从“事不关己”切换成“为他担心为他急”,她回手指面包车:“赶快!开车回宾馆,找‘人石会’,他们能救你。”   陈琮:“……”   他想骂人了,这特么是全世界都在玩他?   肖芥子见他不动,一把薅起他的衣领往上拎,还吼他:“赶快啊,毒是什么速度你不知道?‘人石会’现在聚全了人,东西最齐,晚了就来不及了,快快快!”   她连拖带拉,看着不像演的,而如果真是演的,着实也太具感染力了,声台形表秒杀一切专业选手。陈琮像懵懂入场的运动员,被打了鸡血的教练拽过来一通猛推猛踹:快快快,该你上场了!跑!给我跑起来!   他跌跌撞撞冲进驾驶座,正摸索着去系安全带,肖芥子自车窗处递进一把削皮刀:“接下来你会看到血雾,再接着觉得到处都在流血,别理它,都是假的,加速,最快的速度赶回去。最糟的是你会看到有人往车上撞,像虫子一样,接二连三,顶不住的话,就给自己一刀!还有,别提我帮你的事,一句都别提,做好事不留名是美德。”   陈琮喘息着,被动接过刀子,在她一通噼里啪啦的输出里彻底迷失,实在辨不清她是人是鬼。   肖芥子猛拍了一记车身,像是给马屁股重重甩上一鞭:“还愣着干什么?快啊!”   小面包车歪斜着起步,起先碾出的都是顿停的折线,好在这是草场,无关紧要,再然后就轰出去了,车后扬溅起杂草和雪沫,像一路护航。   肖芥子眯缝着眼睛目送,然后又抖开那张摁了手印的纸,对着阳光细看。   血色有点泛黑了,但那一摁是真用力,拇指指纹清晰地映在了纸面上。   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医学研究得出,指纹自胎儿在母体内第13周时开始出现,第24周纹路形成,和大脑同期生长,所以,有人认为指纹是大脑某一处的切片,自指纹里,可以窥见其人独特的性情。   陈琮这个,是“斗形纹”,据说这样的人,吃软不吃硬呢,回头上门讨债时,她要注意点策略。   肖芥子满意地揣好白纸,走回姜红烛身边。   ***   姜红烛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她冷冷问了句:“为什么救他?”   肖芥子笑笑,蹲下身子。其实一块破麻布,再怎么认真穿戴也只是“顶着”,完全没整理的必要,但她还是这边拉拉扯,那边拍拍平。   她说:“首先,他就是把车开走了一会儿,多大事儿。”   “其次,他是陈天海的孙子,这身份有点价值。他活着,总比死了或者疯了,要好吧。”   “再次,”她拍拍装了白纸的兜,“我又不费什么事,举手之劳,白得一份合约,将来朝他要点钱、蹭顿饭都好啊。红姑,种善因,收善果嘛。”   姜红烛哼了一声:“我就没见过比你还会算计的,你待在我身边,也是为了算计我吧?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找到我的?”   肖芥子莞尔:“又来了,红姑,你又来了。咱们当初搭伴,不是说好的,彼此不问过去、不问将来,只看眼下嘛?这两年,我是朝你要了些东西,但凭良心说,我把你照顾得不好吗?为你办事不尽心吗?你跟我相处,不开心吗?有句话你别不信,回头我不算计你、拍拍屁股走了,你还会想我呢。”   姜红烛没说话。   一阵风吹来,扬起不远处积雪的雪沫子,映着阳光,像忽然撒开一把金粉,特别好看。   肖芥子也就近抓了一把,向着空中撒,可惜了,她撒的像东施效颦,都是雪渣子。   她掸掸手:“红姑,现在怎么说?咱们……回家?”   姜红烛说:“回宾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接得上。”   肖芥子意外:“还回?红姑,你昨晚耗一晚上都没结果,不休息一下?我感觉这趟挺难的,要么咱先回去,做足了准备再……”   姜红烛冷笑:“不需要,我都做了三十多年准备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几个人耗我一个,当然会多费点时间,不过你放心,从前没能把我耗死,以后,也照样耗不死我。”   ***   陈琮一路加踩油门,也顾不上能不能保住自己的驾驶证了。   那位肖小姐说的没错,视线中的血丝很快飘成了血雾,明明是大晴天,但在他眼里,整个阿喀察都罩在阴沉的黯红色中。   接下来,就是“到处都在流血”,如果是直白式的哗啦啦漫天流血也就算了,恶心归恶心,一眼假。但不是,这种流血给人的感觉湿漉漉、阴森森:远近的屋檐下、墙壁上,偶尔会缓缓地挂下褐红色细长的一行,像长了看不见的眼,正凄凉地流出血泪。   陈琮努力保持镇定,一直默念:“假的,都是假的。”   再然后,所谓的“人撞车”就来了。   这一关实在难顶,难怪他会获赠一把刀:那个“人”突然自路边窜出、直撞上车身的时候,车身都猛震了一下,震得陈琮魂飞天外,以为自己撞死人了。   他猛踩刹车,车子打斜停在马路中央,整个人像在水里泡过,汗出如浆。   不少车被逼停,在后头猛按喇叭,还有车主开门探身叫骂,陈琮像是没听到,他战战兢兢地欠起身子往外看,没有看到横陈的伤者。   下一秒,想起肖芥子的话,一颗心重重落回实地,顿了顿,毫不犹豫地抽出了刀。   离得最近的车主气势汹汹地下车过来,正想去拉车门,忽然看到陈琮双目赤红,还抽出了刀。   他瞬间想起大小新闻上报导的马路砍杀、报复社会分子,吓得“妈呀”一声,同时毅然飞起一脚:这样案犯想开门下车时,就会被他连门带人踹回去,和谐社会,人人有责,他也算是见义勇为、保护人民群众了。   哪知一脚踹了个空:车子猛然打火,疯魔一般直窜而去。   车主愣愣站着,直到后头喇叭声响成片才又反应过来,心说,完了,看这架势,肯定是去杀人的。   今天,阿喀察怕是要死人。   ***   临近金鹏,陈琮差不多已经到了临界点,眼睛几乎全被汗水封住,反应也有些迟钝。   忽然意识到门廊就在前方,他猛踩刹车,轮胎车皮擦着地,几乎是一路磨过去的。   终于到了,陈琮抹了把汗,赶紧去解安全带,手一直打哆嗦,几次都揿不准摁扣。   就在这时,又有人往车上撞了。   这次,是从上头下来的。   门廊是酒店大门处停车上下人的地方,一般会做个遮盖,给客人遮风挡雨。豪华酒店当门廊是门面,自然各种装饰设计,但金鹏这样的小宾馆,等于就是装了个大的玻璃雨篷。   那个人,从天而降,先砸碎了雨篷,然后伴着哗啦落下的碎玻璃,撞到小面包车右前方的边角,颠扑了一下,重重落地,把车子右侧的后视镜都给砸没了。   陈琮猝不及防,吓得身子一僵,随后阖上眼,默念:“幻觉,是幻觉。”   情形很不好,扎刀都止不住幻觉了,得抓紧时间,要赶快。   他猛推开门下车,绕过车头径直往宾馆里冲,之前那一刀扎在腿上,裤子上全是血,走路也重心不稳,也许是因为终于到了,一口气有所松懈,他眼皮开始无比沉重,眼睛也好像成了鱼眼镜头,视野里出现了失光的暗角,且暗角的范围越来越大。   陆续有人从宾馆里冲出来了,有服务员,也有“人石会”的人,他看到了马修远,还有梁婵。   陈琮笑起来,有认识的人就好了。   他跌跌撞撞地冲过去,马修远也认出他了,一脸惊愕,不知所措地扶住了他。   陈琮想说什么,忽然发现,有更多的人冲出来了。   他们并没有注意他,或者说,完全顾不上去注意他,都惊慌失措地冲向他身后。   陈琮心头一紧。   刚刚的那个人,不是幻觉?   他回头去看。   小面包车旁,趴伏着一个穿宾馆工作服的女人,头发盘在脑后,看身形有点熟悉,她脸侧已经溢出了血,但人还没死,伏卧在一地细碎晶亮的碎玻璃渣中,一直抽搐。   金媛媛?   陈琮觉得头顶像有闷雷滚下来,眼前一黑,整个儿栽了下去。   ***   在梦里,陈琮见到了金媛媛。   她在餐厅忙活,正把洗净消毒的不锈钢叉勺一样样摆进餐具柜里,偶有失手掉落,餐具撞在一起,发出连串的脆响。   陈琮冲过去,问她:“我在宾馆门口,看到有个女服务员从楼上摔下来,不是你吧?那个不是你吧?”   金媛媛抬起头看着他笑,笑着笑着,突然哭了,眼泪顺着面颊一直滚落,落在手里那摞银亮的叉勺上。   陈琮愣愣地看着她,看到四周种种突然像陷入哀悼,连同金媛媛一起都变成黑白,只有自己还是有颜色的。   ……   陈琮睁开眼睛,眼角有些濡湿。   天已经黑了,他在自己的房间,209房间。   屋里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身上所有的伤口,脖颈上的、腿上的,都已经包扎得紧实而又温暖。   绕床一周摆了十来个凳子,每个凳子上都燃了香,有刚点上的,也有烧得只剩蜷曲的灰段的,香是淡褐色,香雾也是,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理,淡褐色的香雾都往他身上聚拢。   这场景,站远了看,大概挺像遗体告别的。   ……   有轻柔的女声,混着香雾,袅袅飘过来。   “现在,放松身体,想象自己漂浮在一望无际、温暖的水中,水波荡漾,带走你所有的烦恼……”   陈琮叹了口气。   颜如玉真是他见过的、最勤于练瑜伽的男人了。   大概是声响惊动了颜如玉,下一刻,他的脸就穿透香雾探进来了。   陈琮说:“我……”   只说了一个字就不说了,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自己听了都觉得嫌弃。   颜如玉说:“你中毒啦,不过大体没事,福婆为了你,忙前忙后的,忙活了两个多小时,到最后差点没站住。还说让你醒了之后去找她,要具体问问你怎么回事。不过我看你这状态,话都说不利索,还是缓缓再去吧。”   说完,忽然觉得好笑:“陈兄,我都送别你两次了,每次都送不走,每次,你都是被……强留下来,你跟阿喀察这缘分,还真厚啊。”   陈琮也笑,他现在反应有点慢,听颜如玉说话,总有点赶不上,注意力会突然停在某个词上,半天动不了。   福婆?想起来了,福禄寿,三老。   他说:“寿爷……”   “你是想问寿爷怎么样了吧?不好说。我打听了,昨晚福婆和禄爷他们,在寿爷房里待了一夜,说是今天上午有好转,看着像要醒,结果中午一过,情况急转直下,又睡死过去了,死活没反应。”   陈琮点了点头,总觉得还有什么事要问。   他想起来了:“金媛媛……”   颜如玉没听明白:“什么金?什么圆?”   “跳楼……”   “哦,你说那个啊。对,是有个女服务员跳楼了,不是叫圆圆就是方方,警察也来过了,说是自杀。”   颜如玉这一天下来,显然也没少听关于金媛媛的八卦:“听说她原生家庭不太好,在舅舅家长大的。她舅舅去年得了重病,她为这事一直很焦虑,找了个男朋友吧,那男的对她也不好,就是……本身就有点抑郁,这两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事,做事恍恍惚惚的,她同事说,今天一直听到她在念叨‘当亲弟一样,为什么要支持他去偷呢’……然后,就跳了。”   陈琮在心里说,不是的,金媛媛不会就这么跳楼的。 第20章   金鹏周围没别的宾馆, 再进停车场也不大可能,毕竟“人石会”经此一闹,估计对车也会多加留意。   肖芥子找了家附近的小面馆, 讲好租用两天, 一天300, 押金1000。   小面馆生意不大好, 能有这赚头,老板挺满意, 交接了钥匙之后就高高兴兴走人, 走之前还大方表示,面馆后厨备的菜什么的, 肖芥子可以随便用, 面条想下几碗就下几碗。   肖芥子送走了老板, 关门落闸。   面馆很小, 只前堂、后厨两个区域, 前堂临街,后厨开了小门, 供外出倒垃圾及人有三急,都不太安静, 好在后厨角落有个不锈钢的大储物柜,肖芥子把里头大桶大包的调料、白面都挪出来, 打扫出一块区域,铺上毯子, 足可当姜红烛的床——柜门再一关, 天地寂矣。   安顿好姜红烛, 正待关上柜门, 肖芥子想起自己的大事:“红姑, 我那个胎……”   她描述了一下昨晚梦中所见,本来是混沌模糊、不断挣动着的一团,如何有一根细长的东西,像电线、又像铁丝,自那一处突然荡出来,又瞬间收回去。   姜红烛静静听着,半天没说话,柜子里本来就暗,她披裹着麻布,一半陷在暗角的黑里,使得这种沉默,平添几分不祥意味。   肖芥子心头忐忑,生平第一次有怀了孕的母亲看到胎儿超声图的感觉,不同的是,人家看到的至少是个人,而她看到的,集二十多年生活阅历,都认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姜红烛终于开口,语气也不太肯定:“看起来,像条腿。”   肖芥子本能反驳:“那怎么可能,腿有那么细的吗?”   姜红烛说:“怎么没有了,你自己想想,苍蝇腿是不是就是那样?”   肖芥子张口结舌,回想了一下苍蝇腿的形状,越想越像,像得她心都凉了,再接着周身恶寒,似乎真有成团的苍蝇在她裸着的皮肤上爬。   她怀了两年,怀出个苍蝇?这还不如死胎。   姜红烛隔着麻布,看不到肖芥子脸上的表情,但约莫也是察觉到气压突低陡寒,少见地安慰了一下她:“也未必就那么糟,兴许是别的什么虫子。”   是别的虫子?是别的虫子她就能高兴了?   肖芥子失态到连声音都变调了:“我怎么可能是个虫子?”   姜红烛冷笑:“这世上太多人自视甚高,当自己是龙是凤,其实也不过是满地爬的虫子蝼蚁,你特殊在哪,又高贵在哪了?你怎么就不能是个虫子了?”   说完,砰地一声,自内狠关上门。   柜门带起一阵气流,像巴掌,正掴在肖芥子脸上。   肖芥子瞪着不锈钢的柜门看,气得眼圈都红了,她咬了咬牙,腾地起身。   前堂后厨之间有塑料厚帘,她也不用手去掀,拿脑袋顶开,大步走进前堂。   前堂很小,只七八张小塑料桌和配套的塑料凳,上下都弥漫酱油醋蒜气息,肖芥子走进桌凳间的步道,突然悲从中来,先脱下长棉服扔在地上——当然是里衬朝上避免弄脏——然后身子一歪,向着棉服铺就的那一块砸栽下去。   栽成什么姿势就什么姿势,一动不动,万念俱灰,像一具悲伤情绪满溢的尸体。   夕阳的光从高处的通风气窗里透进来,在灰扑扑的墙上打下温暖的橘色光斑,光斑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店内店外,很像摇摇晃晃溺了水,沉进同一片没人情味的黑里。   肖芥子把脸埋进棉服,眼泪慢慢流下来。   她太可怜了,这些年,她这么辛苦,忙前忙后,忙出了一只虫子……还可能是苍蝇。   不想过了,今晚她就吊死在这面馆里。   也不好,能看得出,面馆老板是个辛苦挣生活的实在人,把人门面搞成凶宅,有点不讲美德,吊去别的地方吧。   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阿喀察的里里外外,最后决定吊在省道进阿喀察的途中,那里有块“欢迎您来到阿喀察”的大广告牌,她就吊在牌子上吧,俯瞰这南来北往的车流。   这么一想,眼泪流得更多了,想象着自己孤零零地吊在那,经受风吹雨打,后来应该还是政府好心,给她收葬,工人戴着口罩,满眼晦气地把她从广告牌上起下来,拖去火葬场烧成灰,装进最廉价的一档骨灰盒。   太凄凉了,肖芥子裹紧衣服,把衣袖交叉抱起——连难过时的拥抱,都是她自己的衣服给的,下次她得买件名牌,这样怀抱会显得比较值钱。   过了会,她从地上爬起来。   完整地“死”了一次,心里舒服多了,感觉还能多过几年。   真要是怀出个虫子,那就打掉,左不过从头再来。反正有红姑在,她能看胎、催生、接生,那打掉,自然也是没问题的。   ***   临近半夜的时候,马修远给209打了个电话,问陈琮醒了没有、感觉如何,能不能去跟福婆聊会天。   命都是人家救下来的,这里头没有“能不能”的余地,更何况,快半夜了还打来,明显不是去唠闲嗑。   陈琮挣扎着坐起,说:“能去。”   10分钟后,马修远就过来接了,还挺人性化地搞来一个简易轮椅,他很客气地对颜如玉说:“我推他过去就行了,回头再给推回来。”   颜如玉目送着陈琮被推走,表情很复杂,仿佛马修远推走了他地里精心栽培了十年的瓜。   路上,陈琮再一次问起金媛媛的事,希望能从马修远这里听到些不一样的,可惜事与愿违。   马修远也说是抑郁,还说下午的时候,金媛媛的男朋友代表家属,来宾馆闹过一回,要求不低于五万的赔偿。   陈琮挺难受的,五万,一条命就过去了,如果可以这么折算,他愿意出五万,把金媛媛换回来。   他始终记得,早上分别的时候,金媛媛自两扇门里探出身子,很认真地跟他解释,葛鹏的爸爸是她的舅舅,而她,等于是舅舅照顾着养大的。   一个人,愿意跟你说些不常向外人道的私事,那就是把你当朋友了吧。   ……   房间修缮的关系,寿爷从417搬到了419号房。   同款房型,豪华套,但其实就是地方大点,并不分内外间,进了房就能看到床。   一进门,满屋子酒味。   陈琮的目光一下子被床边角落里盘腿坐着的一个胖子给吸引了。   这人是个光头,五六十岁年纪,白白胖胖,腰间摞起层层赘肉,整个人看起来像个陀螺。他手上戴了一串大珠的乌金黑曜石,正攥了瓶草原白酒,咕噜咕噜往嘴里灌,身侧还有一箱启了封的。   而且,他显然是已经喝醉了,满脸通红,目光迷散,见到陈琮进来,嘿嘿傻笑了两声,还打了个酒嗝。   这应该就是那个“阿欢”了,陈琮还记得禄爷前一晚赶人时吩咐过马修远“去把瞎子叫来,再给阿欢搞箱酒”。   那么床侧站着的,八成就是“瞎子”。   瞎子四十来岁左右,双目紧闭,一张脸瘦长,面颊深凹,身子也细瘦如竹竿,他穿了一身黑色长款日式和服浴衣,腰间扎了条灰蓝色的腰带,这让陈琮怀疑他不是中国人,还有,他立在床边,两脚微微开立,双手拄刀样拄着一根盲人拐杖,这拄杖的姿势,也很不中国。   这人,八成是从更东头过来的。   除此之外,屋里的人就都是他见过的了:躺在床上的寿爷、站在夜景窗边低声说话的禄爷和梁世龙,以及坐在沙发上、面色疲惫的福婆。   马修远把陈琮推到福婆跟前,转身想走。   梁世龙叫住他:“牛头查到那辆小面包车了吗?怎么说?”   马修远说:“查到了,是个残疾老头的,听他的意思,车子不值钱,被人偷开出去几天,昨晚上,又莫名其妙还回去了。”   禄爷笑了笑,说:“我说什么来着,查车子没用的,人家大张旗鼓演戏给你看,能让你从车子上查出线索?”   马修远也笑,又指陈琮:“那你们聊,我先出去了。”   看来这谈话,是小范围的。   ***   陈琮想先向福婆表达一下谢意,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还为他忙前忙后,“到最后差点没站住”,值得各种重礼重谢。   福婆猜到了,摇了摇手,说:“孩子,先说你的事。”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孩子”,这称呼,有种老辈人对后辈自然的关切和爱护在里头。   陈琮看福婆,忽然就觉得很亲切。   福婆叹气:“你今天,是被点了香了。点香这行径,古时候在‘人石会’,是被定性为杀人的。”   ……   “人石会”存续日久,并不仅仅局限在“赏石”,多年来,由“赏”入“商”,进而入“学”,发展出不少旁支。   如梁世龙所说,石头,简单点讲就是矿物,是矿物,就有各种成份、功效。研究这些石头,叫“叩石”,取“石不语,叩门而问”的意思。   起先,是为了从石里求药,但因为药毒同源,害人的招也开发出不少。“点香”就是其中一种,这毒很“歹”,很少害命,但哪怕剂量很小,救治得不及时,都会让人疯癫。   福婆说:“这招多损啊,不杀你,没要你的命,但让你一辈子疯疯癫癫。当时的会员再三争论之后,把‘点香’定性为杀人。非得喉管没气、脖子断得血淋淋才叫杀人吗,让人变成一堆无智无识、只会喘气的废骨烂肉,把人身为‘人’的属性给杀掉了,也叫杀人。”   陈琮愣愣听着。   他想起他爸陈孝,这么多年了,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只龙虾,这也属于人的属性被“杀掉”了吧。   “那之后,协会定下规矩。一,叩石所得,只准救人,不准伤人害人;二,点香害人,一经查证,要动家法;三,发现有人受害,不管这人是谁,要出手救人。哪怕这人是仇人呢,也要先救人、再算账。”   说到这,福婆笑了笑:“你这孩子,也很运气,受了伤,是怎么想要开车往回跑的?一般人都会先去医院,这一去,可就耽误了。”   医院会先清创,包扎,或者验血,很少第一时间做毒物检测查筛,即便做了,一套鉴定做完,人早疯得满地乱爬了。   陈琮止不住后怕,后背直冒凉气,嗫嚅着说了句:“谢谢。”   福婆又摆了摆手,似乎受之有愧:“我已经尽我所能了,你醒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蜡烛香雾?那都是药烛,跟艾灸似的,引气入体,能帮你补气安神……但有件事,我得跟你明说。影视剧里中了毒、吃了解药就没事了,点香不一样,救得再及时,也会有后遗症。”   陈琮没听明白,他看福婆,又看禄爷和梁世龙,禄爷原本面色凝重地在听他们说话,忽见陈琮看他,赶紧把脸转向窗外,极力避免和他目光接触,梁世龙没来得及转脸,表情一秒僵硬。   陈琮轻声问了句:“什么叫后遗症?”   福婆斟酌了一下:“不好说,这个要看个人体质,有轻有重。有时候,可能看着没事,生了场小病就诱发了;有时候,年轻时没事,年纪一大,就熬不住了。这毒是攻脑子的,你可能会知觉混乱,会突然疯癫……”   陈琮脑子里嗡响,福婆的声音好像已经飘去了天外,他茫然地看向室内,忽然觉得这里每个人,睡着的站着的坐着的,都既荒唐又可笑……   下一秒,他浑身一震,身子猛得往后顿挫,失声叫了出来。   除了“阿欢”和瞎子——这两人对屋内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其他的人,福婆、禄爷、梁世龙,都被陈琮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   陈琮牙关格格打颤,哆嗦着抬起手,指向床上。   寿爷还在睡,且睡得很安稳,但有一团看不出形状的臃肿黑影,正蠕蠕而动、在他盖着的被子上爬,准确地说,正经由寿爷的腹部、爬往胸口。   而荒谬的是,这三个人,福婆坐的位置正对着床,禄爷和梁世龙也侧向对着床,明明一抬眼就可以看到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像是完全没看见一样,反而来问他怎么了。   梁世龙甚至还皱了下眉头,问他:“你鬼叫什么?”   陈琮一颗心在胸腔里乱撞乱窜,几乎喘不上气来:“那团黑的,在床上!在爬!爬在他身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床上。   明明床上只躺了一个何天寿,哪来的什么东西在爬?   福婆打了个寒噤:“孩子,你在说什么?”   陈琮耳膜处震响,那团黑影还在爬,快到寿爷的喉口了,随着“它”动作的起伏,能隐约看出是个人形。   “那个人!在爬,你们看不到吗?”   梁世龙突然反应过来,低声说了句:“不是‘点香’的后遗症吧,这么快就发病了?”   陈琮听见了,他脑子简直是要爆开,但是太清晰了,真会是幻象吗?是他在发疯吗?   他赤红着眼,抬手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那个人影爬到寿爷的头上了,后背拱起,两手自左右掐进他的头,像是要把头颅硬生生拔起。   陈琮实在忍不住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从轮椅上猛然起身,跌撞着直扑砸到床上,拼命去推那个黑影。   他的手如同穿透空气,推了个空。   陈琮愕然看向自己的手,黑影还在,就在自己的视线下方,他大汗淋漓,转身看福婆和禄爷他们,几乎站不住:“真的……是有。”   梁世龙看向他的眼神里,有怜悯,也有躁烦,他忍着气上来,伸手就想把他揪开:“你少在这给我发……”   禄爷突然喝了一声:“慢着!”   他看向陈琮,面颊潮红微颤,连声音都有些异样了:“快,老五,去把锥盒抱来。” 第21章   福禄寿三老, 分属5、6、9号,005刘五福,006田进禄, 009何天寿, 彼此间习惯互叫“老五”、“老六”、“老九”。   福婆被禄爷这么一点, 也反应过来, 小跑着开门出去。   她房间就在对门,回来得也快, 抱一个半人多高的大红缎底织金纹锦盒。福婆人不高, 抱着走有点吃力,梁世龙忙迎上去, 和她分抬两头, 把锦盒抬到床边。   锦盒是双开门的, 像古代深宅大户的大门, 每扇上有个青铜兽头的铺首衔环, 开启应该是有暗格机关,禄爷两手拽起衔环, 左旋右拧地操作了几次,手上用劲, 闷哼一声,大力向外拉开。   这盒子估计已经太久没打开过了, 拉开时,居然还扬起了飞尘, 陈琮下一秒就被晃花了眼:盒底铺着明黄锦锻, 里头一排排、一列列, 放满了锃亮的钢锥。   难怪叫“锥盒”。   再一看, 钢锥的形制相同, 但锥尖处的材质有异,陈琮只粗略一扫,就看出有金尖、银尖、黄铜尖、玉尖、松石尖、碧玺尖……   禄爷抓出打头的那根金尖钢锥,塞进陈琮手中:“那个黑影,能看到头吗?”   陈琮:“能……吧。”   “照着它头,扎,扎头,快!”   陈琮发懵:怎么照着它头扎?那是一团虚幻的空气、根本没实体啊。   禄爷没空跟他解释,推着他向前,语气又急又紧:“赶快,能不能救老九,就看你了!”   陈琮被他推得几乎要陷进那玩意,眸底映入一团涌动着的邪诡黑雾:这东西还有“头”,居然真是个“人”吗?   禄爷一迭声的催促像是催命,陈琮搞不清状况,但又被他催得没法,心一横,抬手就扎。   没反应,跟之前用手去推一样,毫无反应。   禄爷和福婆几乎是同时问出来:“怎么样?”   “没反应啊。”   禄爷一秒都没耽搁,抽了金尖的那根扔下,又抓了一根塞给陈琮,恨不能代他上阵:“赶快,再来,没时间了!”   陈琮觉得自己像个被操控的工具人,但人已经上了场,又不能停下来。   再扎,没反应,换一根。又扎,还是没反应,再换……   忘记是第几次时,他扎得都有点麻痹了,那个“头”猛然一偏,紧接着迅速缩手,像是痛苦回抱,接下来发生的事很难形容,仿佛有一台看不见的吸尘器,马力强劲,先把那团黑影吸得变了形,再然后,瞬间纳入,无影无踪。   世界都清净了。   房间里也随之安静下来,除了那位“阿欢”还不时嘿笑一声、打个酒嗝。   禄爷他们也看出这次不太一样,互相对视了一眼,居然有点不太敢问。   过了好一会儿,福婆才小心地问了句:“怎么了?”   陈琮喃喃:“没了。”   他低头看手里的那根钢锥,这一次的,有什么不同吗?   锥尖是无色透明的,乍看像玻璃,但指尖移上去,有天然石的凉感,略略晃动,能看到灯光流转时,颜色有轻微色变。   这一根锥尖的材质,是天然白水晶。   陈琮回过头。   被面上,已经横七竖八扔了十来根试过但“不行”的钢锥。   梁世龙的表情僵硬,似乎情绪还没能从刚才发生的离奇事里抽离出来,福婆嘴唇微微嗫嚅,看看陈琮又看看床上的寿爷,目光里有点喜极欲泣的意味。   床侧站着的瞎子突然开口说了句:“哎,又走了。”   汉语说得很生硬,果然不是中国人。   禄爷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退,忽的碰到轮椅边,顺势就往下坐,哪知没坐稳,轮椅骨碌往后滑脱,他一屁股坐空,整个人摔跌在地上,笑得呲牙咧嘴。   他说:“好!真好!老九到底是有福气,愣是又拽回来了!你小子,福星,福将啊。”   陈琮也笑,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觉得,夸自己的词怪好听的,氛围烘托到这了,不笑一笑,不太合群。   笑着笑着,疲惫袭来,再加上腿上有伤,有点站不稳,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   福婆抢上一步,扶住了他。   她看上去有很多话想说,但都忍住了,深吸一口气,拍了拍陈琮的胳膊:“好孩子,你今天太累了,先回去好好休息、睡上一觉,明早再过来,我们有很重要的事,得跟你谈。”   陈琮点了点头。   他也觉得,是时候该谈点“重要的事”了。   不过,他实在太累太困了,天大的事,都等他睡一觉再说吧。   他转身想走,福婆忽然掐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声吩咐他:“记着,刚刚的事,对谁都别说,这是要命的,懂不懂?”   陈琮笑了笑,随口嗯了一声,今天发生的事,哪件事不要命啊,以至于他听到这话,第一感觉居然不是惊悚,而是麻木。   他拖着步子,扶着墙,也忘了自己是坐轮椅来的,慢慢走出房间。   ……   陈琮一走,屋子里更安静了。   福婆也脱了力,腿一软坐倒在床边,顿了顿,一根根去收拾散乱的钢锥,锥身偶尔磕碰,发出轻微的撞声。   梁世龙看看福婆,又看看禄爷,实在没忍住:“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这是‘点香’的后遗症吗?他撞的什么狗屎运,就这么……看见了?”   福婆叹气:“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了,被点香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你见过谁是点了香就能‘开眼’的?要真能这样,我第一个愿意被点香。”   禄爷沉默片刻,忽然说了句:“老五,你是不是怀疑……”   话没说完,有点不敢往下说。   福婆说:“是啊……”   她突然打了个寒噤,也没再往下说。   ***   午夜时分,肖芥子动锅动铲,给自己煮了碗面。   太饿了,这一天东奔西走的,都没能好好坐下来吃顿饭,既然老板表示过后厨的备菜可以随便用,那她就不客气了。   她往面里加了很多木耳、蘑菇、牛肉、以及菜叶子,热热闹闹的一大碗端上桌,香气腾腾的。   肖芥子在桌前坐定,抽了双筷子,筷头顿顿齐,庆祝自己翻过一页、迎来新生:面条嘛,寓意好,代表着顺顺溜溜,这次不顺,下次必成!这次是虫,下次必得龙!   她筷头一挑,挑卷起一长溜,吹了吹热气,就往嘴里塞。   面才刚入口,后厨突然传来凄厉的惨呼声。   半夜三更的,这声音太瘆人了,又起得太突然,肖芥子吓得身子一僵,后背发毛,面条小部分含在嘴里,大部分拖垂在外,不敢吞也不敢吐,看上去颇似受到了惊吓、惹人怜爱的吊死鬼。   是红姑!   她赶紧吐了面,撒了筷子就往后厨跑,刚撩开帘子,就看到姜红烛撞开柜门,自里头跌滚出来,抱着头戾叫哀嚎。   肖芥子处理过姜红烛的不少疯癫状况,但这一次的情形,可谓前所未有,她一时也有点束手无策:“红姑?”   她听到姜红烛在狂叫:“眼睛!我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隔着麻布,肖芥子看不出来,她手忙脚乱,费了好大劲儿,才帮着姜红烛脱下麻布。   姜红烛一只手正死死捂着右眼,乍见亮光,身子蓦地往上一挺,一张脸直直迎上惨白的顶灯。   肖芥子小心地蹲下身子,语气尽量温柔:“红姑,眼睛怎么了?”   姜红烛的头猛然转向她,左眼圆瞪,满布血丝:“你瞎吗?没看到我眼睛被扎了一刀?还不赶紧给我止血!”   边说边颤抖着移开手。   她右眼好端端的,什么事都没有,也并没有在流血,但她死死地闭着眼,眼周的皱纹都揪成了一团,表情极其痛苦,痛苦到连脸上的肉都在抽搐。   见肖芥子不动,她又吼了句:“你死人吗?赶紧啊!”   配合她就对了,肖芥子一边哀叹自己这一天天的、要陪疯子真情实感过家家,一边忙不迭点头:“红姑,你忍着点啊,我马上回来。”   她从后厨的小门飞奔而出,去皮卡车上取了药包和绷带回来。   就算是过家家,也得一丝不苟,有时候,疯子比正常人更较真。   肖芥子让姜红烛靠墙半躺,给她含了片止痛药,棉球蘸了盐水细细擦拭眼周,然后用纱布和绷带加压包扎。   她有点奇怪姜红烛这次的反应,以往,红姑也会一惊一乍地痛呼说是受了伤,但只是嘴上嚷嚷得厉害,但这一次,她脸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丝纹理好像都在配合她的痛苦,那种肌体受创后的生理性应激反应,肖芥子自忖,自己反正是演不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疼”的,姜红烛木然睁着的左眼里,缓缓滑出一行浊泪。   她喃喃念叨:“瞎了,这只眼瞎了,看不见了……”   肖芥子心说,没瞎,你用点力气,把你那眼皮睁开就行。   但嘴上还是温温柔柔地顺着说:“红姑,多大点事啊,现在医学那么先进,回头再装一个呗……”   话还没说完,姜红烛突然抬头,狠狠攥住了她的手腕。   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右眼依然闭得死紧,像是被强力胶水给黏合住,左眼却瞪得往外暴突——原本的容貌就已经够吓人了,此时又添几分极其不对成的狰狞。   肖芥子眼帘微垂,看看自己被攥着的手腕,又抬眸看姜红烛:“红姑,有事吩咐我?”   姜红烛一字一顿:“给我挖了他的眼珠子!”   “谁的?”   “戳瞎我的那个,就在野马那头。查他是谁,查到了,给我挖了他的眼珠子!”   肖芥子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姜红烛的手:“行,咱们挖了他的眼珠子。”   ……   姜红烛突发状况,不用猜也知道是这趟出了大纰漏。   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肖芥子决定先撤回去,住处偏远,比这儿安全。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面馆,凌晨三点多,带着“伤重”昏睡的姜红烛开车出城。   姜红烛那句“从前耗不死我,以后,也照样耗不死我”言犹在耳,这才过了半天,情况急转直下,肖芥子有败走的失落感。   她原本以为,这个点的阿喀察是悄静无声的,没想到不是。   车入一条主街时,她看到一处店面正窜着大火,火头很猛,几乎映红了那一处的天,附近的不少住户都惊起了,三三两两,有人站着看热闹,有人拎着灭火器,向着店内唰唰一通狂喷,然后呛咳着狼狈跳开。   远处,隐隐传来消防车的鸣笛声。   肖芥子有点唏嘘,这一晚,还真是挺不平静的。   她放慢车速,缓缓驶过窜火的店面,门店高处的招牌立架没经住火,吱呀一声断裂,招牌倒栽下来,整个儿陷入火里,伴着风,做弥留般的晃晃荡荡。   火焰渐渐吞噬招牌上仅剩的那几个字。   ——本店……专营……煤精 第22章   陈琮回到房间, 迎着颜如玉殷殷期待的目光,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特别好,无梦无扰到天亮, 脑子一旦休息过来, 转得就特别快, 半睡半醒间, 忽然理清不少事。   ——那个肖小姐,代表“姜红烛”一方, 她跟麻布女人又是一伙的。看来, 麻布女即便不是姜红烛,也绝对属于密友近亲。姑且假设, 麻布女=姜红烛。   ——前一晚, 姜红烛多半潜藏在葛鹏的小面车里, 寿爷的情况, 也一整晚都不乐观。后来, 自己帮金媛媛还车,把小面包车开出了停车场, 寿爷这头就“有所好转,看着像要醒”。这是否意味着, 姜红烛即便不在寿爷身边,也能隔空对他做一些不好的事, 但这“隔空”有距离限制、不能离得太远?   ——昨天下午,寿爷“情况直转直下, 又睡死过去了”, 显然是姜红烛又回来了。   ——那团邪诡的人形黑影消失之后, 瞎子说了句“哎, 又走了”, 用了个“又”字。也就是说,黑影(很可能)=姜红烛。瞎子也能看到黑影吗?他和那个叫“阿欢”的,自寿爷出事起就一直守在房里,他们是起什么作用?   ——击退黑影的,是一根水晶钢锥。金银尖玉石尖都不行,为什么非得是水晶呢?水晶能克姜红烛?   ——当然了,最让他费解的是,他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看到黑影了?点香的后遗症?这会影响他的正常生活吗?   谜团太多,脑子渐渐带不动了,陈琮无奈地睁开眼睛。   第一反应是吓了一跳,那点子残余的惺忪睡意,瞬间就没了。   眼前香雾缭绕,药烛的雾气浓结成片,覆盖在他身周,好似罩了个结实的棺材盖子。   陈琮拿手挥打了几下,从香雾“盖子”里钻出来,刚一冒头,就听到梁婵雀跃的声音:“你醒啦?”   这姑娘,怎么跑他屋来了?   陈琮还没来得及说话,看到身侧,哭笑不得。   昨晚上,床周围十来个凳子,点了十多根药烛,也就一夜功夫,凳子增加到二十来个,每个凳子上都立了三四根蜡烛,烛头高低错落,轻微摇曳——陈琮琢磨着,自己百年之后开个追思会,点的蜡烛估计都没现在多。   洗漱间门响,颜如玉擦着脸出来了,瞥了眼梁婵,神色间明显不满:这女的一大早就来了,一通操作,扰他清梦,连回笼觉都没睡成。   梁婵笑眯眯的,像只报喜鸟:“我来给你下帖子啊。”   ***   梁婵早上去找梁世龙吃饭,恰好碰上她爸和马修远聊事情,就蹭着听了听。   话题围绕两点展开。   一是照顾好陈琮,他身上有伤,昨晚那药烛估计早烧完了,得续上,再加多点量,药效足才能好得快。   二是陈琮换对接了,这一次,他的对接是寿爷。   寿爷身体还很虚,没法亲自去送,不过礼和帖都备好了,委托梁世龙代办,梁世龙有点拉不下脸,不想登这个门,于是又拜托马修远。   梁婵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陈琮就从嫌疑人成了香饽饽了,但人家交好运,她也跟着开心,再加上陈琮受伤,她本来也想去探望,就插了句:“我去呗。”   梁世龙没意见,都是姓梁的,梁婵出面,也算不负寿爷所托。   马修远也跟着笑:“小婵儿去好,漂亮小姑娘,一看就喜气。”   于是梁婵抱着一大摞塑料凳、拎着一兜药烛,高高兴兴地来了,对颜如玉再四翻来的白眼视若无睹,为陈琮布置好追思现场之后,就尽职地守在边上,就等着他一睁眼、好第一时间送上帖礼。   ……   寿爷的帖子是一张名片,很古朴干净的手作棉纸,上头用黑色钢笔写了“何天寿”三个字,再无其它。   陈琮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他喜欢手写的名片,一笔一划都透着用心。   礼也很厚重,是个手握件、菠菜绿的碧玉葫芦,雕工细腻,灵巧可爱,葫芦嘴上开了个眼,可供穿线,葫芦底下有个方方正正的金色“寿”字印,陈琮先还以为是刻刀篆刻、金粉填充,细看才发现是嵌金丝工艺,那个“寿”字,是用金丝凿嵌进去的。   这礼可真绝,撇开材质贵重、工艺精妙不说,葫芦,谐音“福禄”,底下再加个“寿”字,既把民间最满的祝福纳进来了,又暗合三老之意。   他不能免俗地估了下价,没十二三万估计下不来。   梁婵羡慕坏了:“寿爷是你对接哎,三老都多少年不渡人了……这葫芦也好看,唉,我连号都没有呢。”   颜如玉也凑过来看,啧啧有声:“陈兄,从黑山到寿爷,从无礼到重礼,这才几天啊?昨晚上你做什么了,怎么出去回来、一夜之间,身价就拔地飞升了?”   陈琮想说什么,忽然想起福婆的那句叮嘱。   ——刚刚的事,对谁都别说,这是要命的,懂不懂?   他笑了笑,说:“没什么,就聊了会。”   颜如玉看了他一眼,目光颇为玩味,顿了顿突然笑了:“陈兄,你变了,刚见面的时候,多单纯一精神小伙啊,现在,都学会藏话了。”   ……   因为陈琮“藏话”,颜如玉来了脾气,拒不跟他一起下楼吃饭。   陈琮叫了他几次,也就随他了,反倒是梁婵看不惯,说颜如玉:“人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呗,谁还没点私事了?小心眼儿。”   颜如玉瞪眼:“你说谁小心眼儿?”   陈琮怕这两人吵起来,赶紧拽着梁婵出门。   ***   陈琮走是走了,碧玉葫芦扔床上了,绕床的蜡烛也都没灭。   这药烛,香雾是追着体内有残毒的人去的,好比毒是磁石、香雾是铁屑,陈琮一走,香雾没了目标,俱都袅袅娜娜,一路直上。   颜如玉走到陈琮床边,拈起那个碧玉葫芦看了又看。   这礼太重了,他身为039号,入会的时候,三老都没亲身来渡。   他扔下葫芦,拿出手机拨号。   那头很快就接了。   颜如玉在床边坐下,顺手捻灭一根药烛的火头:“老海啊。”   “你不是说,你那个孙子,这趟来阿喀察,多半要被褪层皮,让我能帮忙就顺手帮一把吗?我对他,一直还挺照顾的,当他是个普通人,还没事点拨两句……怎么这眼看着,他都要风光入会了呢?”   ***   陈琮吃完早饭,径直去了419号房。   比起昨晚,今天的谈话更小范围了些,只有三老和梁世龙在。   寿爷已经醒了,就是身子还虚,笑呵呵地坐在床上,陈琮终于头一次看清他的长相。   难怪福禄寿中,他属“寿”,不同于福婆和禄爷的满头白发,他虽然也长白头发,但发际线有点过高,露着亮光光的大额头,再加上一对倒八字型的白眉毛、眉梢几乎要掉到眼角边……   可惜了,没留上一把白胡子,否则扮上了,活脱脱年画里的老寿星。   福婆把陈琮推到床边,说:“喏,就这孩子,叫陈琮,‘苍璧礼天、黄琮礼地’的那个琮。巧不巧,他是玉,你是做玉的,多亏他救你,命里你们就有缘。”   《周礼》记载:“以玉作六器,礼天地四方。”   意思是用玉做成的六种祥瑞之器,专门用来祭拜天地和东西南北四方。其中“琮”是用来礼地的,形状多似方柱,中间有个贯通的圆孔。   寿爷笑着看陈琮,目光中带感慨,声音也有些沙哑:“多谢你啦,我有个孙子,跟你一般大,他媳妇就快生了……睡过去的时候,我还想着,就这样了,看不到了……托你的福,还能跟我的重孙辈儿照个面。”   陈琮想客气两句,福婆突然开口:“陈琮啊,你坐。”   语气很郑重,也不叫他“孩子”了。   ***   豪华套里有开放式的会客区,含一张长沙发、两个单人座和一张茶几。   为了方便寿爷,会客区整体挪到床边,陈琮看了看,在正对着长沙发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下。   长沙发是福婆和禄爷坐,面对面的,方便问答,左右两侧是寿爷和梁世龙,利于他们从旁观察吧。   陈琮刚坐定,就注意到茶几上摆了个不锈钢托盘,里头是各色水晶原石,什么白水晶、紫水晶、芙蓉石(粉晶)、绿幽灵、红兔毛,反正能想到的都有,有点水晶族群开大会的意味。   福婆先说话。   “你早上应该收到老九下的帖了。我们很想邀请你入会,但这事不强求,得两厢情愿,所以有些话,得先聊明白了,让你自己做决定。”   陈琮点头,静待下文。   “首先,我有件事想问你。昨晚上那种情况,就是你说的那个‘黑影’,你以前见到过吗?”   陈琮摇头:“没有。”   福婆和禄爷交换了一下眼神。   禄爷清清嗓子,往前欠了欠身:“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呢?”   陈琮笑:“再回想也是没有。”   福婆的表情似乎有些困惑,她斟酌了一下措辞:“那你有没有在意识不是很清醒、比如模模糊糊,或者是做梦的时候,看到过一些你很不理解的画面?怎么说呢,这种画面跟你平时发噩梦不太一样,像是奇怪的动物啊,很难去描述的颜色啊……”   陈琮越听越是心里发毛,他慢慢坐正,说:“有。”   他把自己那几次做梦的经过简单描述了一下,分别是K2X4的火车上,来宾馆的小面包车上,消防楼梯上,以及在209房间,掀开窗帘,看到的宛如各色油彩集体疯行的乱象。   末了,还不忘强调一声:在来阿喀察之前,自己身上,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   讲完了,屋里安静得有点让人发慌,更奇怪的是,每个人的表情都反常,有怜悯,有哀伤,有不忍,唯独没有震惊或者错愕。   陈琮的头皮微麻,他觉得,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顿了顿,福婆看向禄爷,轻声说了句:“我就说吧,跟点香没直接关系,点香最多是诱发或者加剧了,他以前就看到过。”   陈琮忍不住了,想说什么,福婆示意他先别急。   她低头在托盘中看了看,捡起一块水晶,问他:“你说的那种晃漾的油黄色,是不是这种的?”   那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随形白水晶,鸽子蛋大小,棱角因为长期摩挲,已经趋于圆润。   和普通水晶不同的是,这块水晶有油胆。   绝大多数人都偏爱纯净无暇的水晶,但水晶作为天然石,在生成过程中,往往包含杂质、裂隙。   油胆就是杂质的一种,由于太过独特,往往反而能给水晶增值——通俗点说,晶体内部包含红色或黄色的油滴状液体,转动的时候,能看到油滴在里头微微晃漾。   陈琮没想到梦里的颜色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再现了,他喉头发干,略略吞咽了一下,说:“是。”   禄爷喃喃了句:“三十多年了,今天才头一次知道,原来她养的是油胆水晶。”   又向陈琮说了句:“你看到这颜色,说明那个人……姜红烛就在附近。”   就在附近?   火车上和宾馆里都好理解,但是小面包车上呢?当时,车子行驶在野地里,周围也没别的车子跟着,她还怎么在附近?难道……   陈琮周身陡得一凉。   当时,他在小面包车上睡着了,梦里也不知道身处何地,只觉得既狭小又黑暗,还有一双狡诈的老眼,一直盯着他看。   她是在附近,她在后车厢里。 第23章   禄爷还想说什么, 被福婆打断了,她说:“你不能没个章法、上来就一通瞎讲,最基础的他都不知道, 会乱的。”   禄爷笑起来, 身子往后一靠, 说:“你们女人家细心, 你来吧。”   ***   福婆问陈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知道“人石会”最基本的一条原则是什么吗?   陈琮摇头,他本来想答“生意互惠”, 又觉得太过浅显和市侩。   没想到, 就是“生意互惠”。   福婆说:“我们有时候会自嘲,说协会‘聚是一盘沙’。这两天, 你可能也看出来了, 百十号人住在一起, 像市集摆摊, 热闹是热闹, 但远远谈不上什么纪律、规章、制度。”   “原因就在于,有能耐的人太多了, 个个能单打。这人哪,越是能耐就越不服管, 你们年轻人不是喜欢念叨一句话吗,‘野兽独行, 牛羊才成群’。想把野兽长久聚在一起,很不容易, ‘生意互惠’是千百年下来, 经实践验证的、最经久耐用的法子了。”   禄爷适时补充:“就这, 都还聚不齐呢。不瞒你说, 99个号, 历史上,从来就没有满员齐聚的记录。每次,都至少有五六个缺席的。这一届,只缺席了一个,算很稀罕了,可惜啊,又没开成。”   陈琮想了想,喃喃了句:“真有意思。”   像武侠小说里那种,要开武林大会,各大门派哄哄齐聚,但总有几个清高孤傲的,不爱凑这种浮华的热闹。而即便是那些聚到一起的,也是表面和气生财,背地里都觉得自己才是地里最独特的那棵小葱,不听差也不服管。   难怪马修远想给宾馆升级安保,动员了一圈,会员安静如鸡,最后不得不从外头工地上摇人。   福婆继续往下说。   “这样,又容易导致另一个问题,叫‘99号人,99样心肠’。米芾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创立‘人石会’,是出于爱好、寻找知音。但大多数人没那么脱俗纯粹,受着各种各样的利益驱动,未必会把协会的规矩、禁忌当回事,在古代,那些违规的人,轻的开除,重的……惩罚起来也很严。这些受惩被逐的人,也会抱团,自称‘春焰’,管我们叫‘野马’。”   陈琮心中一动:“所以你们邀请卡里放的毛毡,是七彩小马?”   床上的寿爷呵呵笑起来,说:“这孩子,脑瓜真灵。其实春焰野马,是一种东西。春焰不是火焰,古人认为,春天地气蒸腾,有时候你看过去,仿佛视觉产生了流动,其实那不是真的,是虚幻的,就叫春焰,跟海市蜃楼差不多。佛经里说,‘想如春焰’,意思就是你那些因念而生的妄想太多了,都是虚幻的。野马呢,也是一个意思,禅门常说人的心念太杂,如野马狂奔,无一刻不停,所以要常持念珠,念珠为什么又叫‘拴马索’?拴的就是你那些野马乱奔般的念头。”   陈琮汗颜,他一直以为那只小马是“人石会”第四十七届的会徽、吉祥物什么的,还暗地里吐槽过设计师的审美有待提高,原来内里还有这层深意。   他忽然觉得奇怪:“野马春焰,都是指虚妄、幻境,不算什么好词。为什么用这种词指代自己呢?”   寿爷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你听老五给你讲,听下去你就明白了。”   ***   福婆紧承之前的话题:“生意互惠当然是重要的,但如果你以为这些人聚到这来、仅仅是为了生意上的便利,那就错了。”   这是说到关键处了,陈琮竖起耳朵。   “‘人石会’的绝大多数人,都养石头。”   陈琮对这个“养”字,有点拿捏不准:“盘石头的意思?”   “盘”在业内属于动词,一般是指“不断摩挲”这个动作,一块初时粗糙的石头,摩挲久了会渐渐合手合心、表面光润,这就叫盘出“包浆”来了。   其实说白了,“包浆”无非就是手上的汗渍啊油脂啥的,在长久摸索(类似于微妙打磨)的过程中,抹石头上了,长年累月,形成了一层皮壳而已。   福婆说:“不是,就是养,跟养狗、养鸡同一性质的那个养。”   陈琮失笑:“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养啊?”   福婆不慌不忙:“古人是不知道什么微生物的,他们看这世界,无非分三大类,动物、植物、矿物,矿物多数情况下就是指石头,对吧??   没错,陈琮点头。   “人把自己当万物之灵,觉得这些东西生来的价值就是给人提供各种供养。那么我问你,古人养动物、养植物,为什么不养石头呢?”   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因为养不出来啊。   谁不知道石头是天生地养?   虽然现在已经有了实验室生长技术,但是人工和天然,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阅历”上就不一样。   以钻石为例,天然钻石是在地球深处,高温、高压的条件下形成,再经由火山喷发出露地表,孕育和出生都“地动山摇”、“惊心动魄”,而且大多数钻石都形成于十几亿年前,南非的一些钻石年龄甚至高达45亿年,几乎和地球同岁,而人这种生物才出现了多久啊,哪有那个能耐去养钻石?   眼前没钻石,陈琮指托盘中的水晶:“水晶不属于珍贵宝石,地摊上就能买到,但即便常见,它也至少需要上亿年才能形成,让人去养,太难了点吧。”   这活计,都不好说是在为难石头,还是在为难人。   福婆嗯了一声:“所以你的观点是,人的寿命太短,而石头的生长期又太长,所以没法养。”   陈琮心说:本来就是嘛。   他偷眼看其它几个人:梁世龙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脸,禄爷和寿爷都笑呵呵的,可惜了,是那种看不出提示、线索和意义的笑。   “那好,换个角度,人养不了石头,不妨让石头来养人,这里的养,是滋养、供养的那个‘养’。我问你,从古到今,动物,尤其是家畜,为人类提供了生存所需的主要蛋奶肉食。植物,尤其是水稻、小麦,为人类提供了绝大部分主食,不夸张地说,离了这两样,人类怕是活不下去。那么石头,天生地养,都是耗费了上亿年、几十亿年才形成,为人类提供什么了?”   陈琮被问住了。   人类历史上,是有过一段石器时代,拿石头当工具、兵器,不过很快就被青铜、铁器取代了,虽然某些个别物件,如石磨、石臼等,至今还在使用,但实在也不成气候。   那之后,石头好像就主要用来观赏了,偶尔也拿来盖盖房子吧,性价比远不如砖头。   再后来,其中那些好看的精品,譬如宝玉石,又被拿来当首饰。   为人类提供什么了?提供了美和装饰?这答案对是对,总觉得有点大材小用,几十亿年造就,光顾着给人皮相增光了,饥不能食、渴不能饮,灾荒年代不如大米。   ***   福婆轻轻笑起来,陈琮被问住了,她这番话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我问你的这些,其实古人早就想过,既然有人去尝百草,那么自然,也有人去钻研石头。石不语,只能叩门而问,我们叫‘叩石’,但可惜,这条路比尝百草要难多了。”   陈琮也觉得难。   一块石头,怎么叩啊,硬邦邦、灰扑扑,就算偶尔凿出了里头的水晶、玉质,除了好看、用来装饰,还能干什么?   福婆话锋一转:“难归难,但也不是没收获。你肯定听说过,只不过没当回事罢了。”   她看向梁世龙,梁世龙欠起身,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   福婆接过来:“昨晚上,我让世龙临时帮我找了些常见的珠串,这个你总见过吧?”   她边说边从里头拿出一条手串。   陈琮苦笑。   见过,见过太多了,草莓水晶手串,陈天海店里的主打产品。   “粉晶,又叫爱情石,被认为能够改善人际关系、增强爱情运,带来好的姻缘。这你知道吧?”   陈琮点头,太知道了,在他还不知道爱情为何物时,就N次见过陈天海拿着进价20、售价99的草莓水晶手串,忽悠那些青春期为爱心碎的少男少女们:“爱情是需要加持的,才99,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福婆问:“你觉得灵吗?”   陈琮答得含糊:“不好说。   他见过客人喜滋滋表示“真的好灵哦,才戴上三天,就有人追我了”,也有客人拍着柜台发牢骚“老娘戴半年了,屁用没有”。   福婆不置可否,又拿出一块青金石的佛雕:“青金石,你应该也不陌生吧?传说可以带来心灵的安宁和镇静,还有助于驱除邪念。”   当然不陌生。   这种宝石很受客人欢迎,浓郁的深蓝色调中有着金色星斑(黄铁矿),其上还常见云雾般的白色絮状物(方解石),因为看起来酷似夜空,在西方,被认为是“上帝的居所”、“可以把灵魂带入天堂”。   他的店里,之前也出过青金的小佛雕,不过是挂件,那个客人没出店门就戴上了,说:“最近真特么晦气,请回去镇一镇。”   至于灵不灵,他也不好说。   第三次,福婆拿出的是一条碧玺项链。   “这个,不用我多说了吧?”   陈琮笑,碧玺啊,谐音“辟邪”,最早叫“辟邪玺”,被认为象征着平安、祥和、免除厄运,这世上,邪人邪物糟心事太多,谁能不爱碧玺呢。   他大致明白福婆想表达什么了。   福婆也觉得,一连展示了三件,陈琮应该有点概念了,她将布袋放下:“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每种宝玉石,都有特定的象征和寓意。你可以觉得,都是生意人为了卖货,瞎编的。也可以选择相信,这些的的确确,就是它们可以提供给人的养分——就好像吃柑橘可以补充维C,石头,也可以给人提供养分,这叫‘石补’。”   “所以,我所谓的养石头,严格来讲,应该是石头养人,只不过人都太自大了、自我中心、言必称‘我’,久而久之,还是习惯说,我养了块石头。”   道理是听明白了,但引入现实,陈琮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你们的人,可以从石头里进补?”   补什么?安宁、平安、祥和、免除厄运?   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福婆正要开口,禄爷拍了拍她的胳膊:“老五啊,你讲了这么多,也累了,我替你会吧。”   他看向陈琮:“不是我们的人可以从石头里进补。有时候,即便是普通人,也可以跟石头建立一些微妙的联系,这样的例子也有。”   “比如手串,到了A手上,就是用于装饰的顽石,而到了B手上,她真的会连交好运,这就是人石相合;再比如‘玉碎人平安’,一个人被车撞、或者摔下楼,常理说来,总会受点伤,但结果毫发无损,身上常年挂戴的玉石却碎了,你不觉得玄妙吗?说是石头为你挡了灾,也合理啊。”   旁听许久的寿爷补充了一句:“这就好比养狗,你对它好,照顾得周到,遇到坏人,它汪汪叫着拼命维护你。石头也是一样的嘛。” 第24章   陈琮听得怦然心动。   “石补”这个说法, 他接受起来,居然没什么障碍。   人吃饭可以抵饿,吃肉可以补充营养, 吃百年老参, 就称得上是大补——可细究起来, 老参也只受了区区百年的天养地气而已。   石头可是动辄上亿年啊, 能从石头里进补,那简直是稳赚。   他试探着问了句:“怎么去跟石头建立联系啊?”   这话看来是问得突兀了, 禄爷犹豫了一下:“你还不是‘人石会’的成员, 具体我不方便透露。只能跟你简单说说。”   ***   第一步,抓。   得抓个周, 抓石周。   世上的宝玉石太多了, 但跟你最相合的, 只有一种。有些人可能戴过宝玉石首饰无数, 偏偏就漏掉了最对的那个。   所以得用特殊的法子, 最快定向,少走弯路。   第二步, 请。   抓周只是帮你确定石种,具体的石头, 你得自己去搞,行话叫“请”或者“结缘”。   第三步, 盘。   石头到手,得培养感情, 多摩挲、多佩戴, 让它熟悉你的气味、习惯你的存在。   第四步, 联。   建立联系, 这一步比较复杂, 涉及各种打通身体经脉、提升精气神的操作,禄爷只透露了最简单的一条,“想”。   他给陈琮举例:“这世上的事,都得先想,先有一个念头。念头念头,起念才有‘头’。比如你想造房子、画画,或是学一门技能,总会先想一想、在脑子里有个图景是不是?”   这话没错,儿子陈孝出事之后,陈天海一直觉得,宝玉石财来财往,风险比较大,从业者最好会点功夫,会功夫的人警觉性高——陈孝倘若是个高手,或许就不会睡得那么死,也就不至于被几锤子断送了下半生。   所以陈琮自七八岁开始,每年的寒暑假,都会被陈天海送进武馆“锻造”。   起初总挨打,打得陈琮自己都急了,立誓要成为高手,没事就抡着小书包追鸡撵狗,幻想自己是个绝世高手,一旦露面、气场拉满,鬼神都会为之震慑。   鬼神有没有被震慑不好说,反正后来,一条街上的鸡和狗确实都被他深深震慑,一见他就跑。   禄爷点到即止:“反正啊,你得多想。这有点类似于冥想,你得想象着已经和它建立联系了,仿佛置身石中,它的能量触手可及……”   陈琮短促地“啊”了一声。   他终于知道颜如玉为什么老在练瑜伽了。   ***   福婆嫌禄爷讲得不够细致,又从旁补充了几句。   “人石会”大多数人都养石头,是大多数,但不是人人。   即便入了会,有经验参考、前辈指导,也未必能成,因为有些人就是不适合做这事。好比养花,花到别人手上就开了满园,到你家里就死了满屋,不是你低能,也不是你不好,就是不适合。   老天没给你开这门,兴许别处凿了窗,翻窗看风景也是美事,无需死抱着门不放。会员中曾有人养不了石,但能看石头的“宝气”,不过这种的,就进不了“人石会”的内圈,只停在外围。   真的养上了石头,多有裨益,比如,睡眠会很好。   福婆说:“你可别小看睡觉这事,一天分12时辰,黑白占半。白天你要活动、办事,消耗精力能量,是泄,晚上睡觉,就是补,补夜之精,古人叫‘补黑’。但现在,各种睡眠问题太多了,失眠的、熬夜的,晚上补不足,白天又强打精神各处去泄,长此以往,那还得了?现在的年轻人,你去看看,面色发焦发黄、精神萎靡、黑眼圈、掉头发……”   说到这,福婆忍不住跟禄爷吐槽:“我们那会,哪有年纪轻轻就秃头的!”   陈琮不自觉地伸手捋了捋头发,还好,正是茂盛期,他自觉哪怕只是为了头发,加入“人石会”都是笔划算的买卖。   养久了石头,只要入睡,基本上即刻就能“石补”,因为人在睡着的时候,没白天那么多杂念,身心最放松。老话说,睡觉治百病,睡得好了,反哺身体,身体强健,精气神又会更足,总之是良性循环,有百利而无一害。   福婆略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以上这种,只是‘小补’,类似鲜花盛放,你从旁经过,也能得点好处嗅点香,还不算真正建立起本质的关联。”   陈琮好奇:“那本质的关联是……”   “关联是一种纠缠、结缘,结缘就会生果,我们叫‘怀胎’。”   陈琮吓了一跳,说话都磕绊了:“怀胎……生孩子?跟石头生孩子?   福婆无奈地笑,她看向梁世龙:“说到这的时候,是不是每个新人,反应都会这么大?”   梁世龙难得讲了陈琮一句好话。   他说:“五姐,你是久不出来渡人了。他已经算情绪稳定、接受度不错的了。”   ***   “怀胎”讲起来就更复杂了。   福婆斟酌了好一会儿,不知该从哪切入,忽然想到了什么,问梁世龙:“小婵儿到哪一步了?”   梁世龙说:“她啊,养着呢,还没到‘怀胎’那步,我让她慢慢来。”   福婆点头:“慢点好,我听说春焰那头,有个玩珍珠的,叫徐定洋……”   梁世龙面色有点难看:“知道,这女的号称‘一颗珍珠定大洋’,呵,狂得没边了。将来,她要真敢找小婵儿的麻烦,我也会让她很麻烦。”   陈琮听得云里雾里。   福婆反应过来偏题了,笑着给他解释:“世龙家里,是做珍珠的,你知道吧?珍珠,还有珊瑚这类,虽然也纳入宝玉石,但跟我们,到底不大一样。”   是不一样,珍珠是蚌产,珊瑚是珊瑚虫的分泌物或尸骨,年头都短得很。   陈琮有点怀疑:“珍珠也能‘石补’?”   福婆回答:“能,所以我说,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天生地养,属于山系,它们是海系,大海孕育。”   陈琮轻轻“哦”了一声,这么说他就懂了:地球表面积四分之三是海洋,海洋又被称为“生命的摇篮”,据说地球上所有的生命体,最早都是从海里来的,那么海里出产的宝贝,堪称“海之精”,应该也蛮适合拿来进补。   ……   这么打岔一聊,福婆倒是想好该怎么往下讲了。   她拿起那颗油胆水晶,托在掌心给陈琮看:“你看这一块,硬邦邦,个头小,还没门没缝,要是你,该怎么进去?”   陈琮:“……靠想象进去?”   福婆忍俊不禁。   禄爷也大笑,居然还夸陈琮:“答得不错。我听马面说,上次有一个,直接呛了他一句‘靠做梦进去,梦里什么都有’。”   笑完了,福婆直言正色:“这块水晶,分了外部内部,外为阳,内为阴。外头是咱们这双肉眼能看得到的世界,就叫阳间,里头看不到,叫阴间。”   陈琮心头一凛。   虽然这叫法是取“阴阳内外”之意,但中国人嘛,听到“阴间”二字,鲜有不打个寒战的。   “你可能也听说了,‘人石会’的接引叫牛头马面,审核叫判官,没错,取的就是导引、入阴间的这个意思。”   说到这,福婆微微欠起身子,伸手在陈琮眉心微微一摁:“想进到里头,首先,你这只眼睛,得长出来。”   陈琮苦笑,越说越玄了,二郎神才在这儿长眼睛呢,他这没长过眼睛,只长过痘痘。   福婆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这是眉心,又叫印堂,中医认为,人体有三宝,精、气、神。印堂就是三宝聚集的地方。那些神话剧里,常有人眉心开了只天眼,功效堪比X光线,天眼面前,妖魔鬼怪无所遁形。这话吧,对也不对。我们认为,这只眼,是拿来看自己的。”   ***   不管承不承认,这世上所有人,其实从来都没有亲眼看过自己。   他们或者从照片、视频上看到,或者从镜子里看到,但这些角度,要么是别人的,要么是相反(镜像)的,从来不是自己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眼球的设置,就是往外长、向外看,用于“外视”、看一切表象。看山是山,看山难攀,看水是水,看水难涉,看人是人,肉骨堆成,看小小一块石头,当然也是难入的。   可是,如果人还长了一只眼,用于“内观”呢?   福婆示意他细看那块油胆水晶:“老话说,人活一口气,人死了,叫没气了。这气,无非就是气息、生命力,你可以理解为能量。人死了,肉骨还在,但你不会把肉骨当人,因为能量消失了。人疯了,肉骨也还在,但只残存了一丁点能量,支撑他还能吃喝拉撒,你会认为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陈琮没吭声。   他又想起他爸陈孝,每次去探视,他爸都是龙虾的姿态,眉头往往紧锁,应该在焦虑着龙虾的焦虑。小时候,他拒绝喊爸爸,因为觉得丢人;长大了,懂事了,会间或叫一声,但心里还是困惑的。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科技真的足够先进,把他爸的意识植入电脑,一打开电脑,他爸就会跟他聊天、和他吵架,对比精神病院的那个,可能他会跟电脑更亲吧。   福婆说:“和人一样,石头也是一个能量体,如果不局限于肉眼看到的表相,用生长的年限来代表能量的大小,那石头还是这么小的一块吗?还那么难进吗?”   陈琮恍然,一颗心砰砰乱跳。   明白了,那石头可就太大了,不说高达45亿岁的钻石,单以水晶论,上亿年的生长周期,那得是多大的能量场?人才能活多久,人那点能量场,到了水晶面前,只是上头的一粒微尘吧?   难怪佛家说,芥子和须弥山可以互相容纳。芥子至微至小,须弥至高至大,须弥可藏芥子,芥子可纳须弥。   福婆知道他听明白了,搁下手中的水晶。   “就如同人身上连着祖辈的血脉,宝玉石也从来不是独立的,它们或连着矿脉,或连着山体。有一本书叫《山海经》,据说是上古地理名著,但好多人认为是杜撰的,因为里头记录的那些山海,用现在的地理去看,常常对不上。其实对不上是正常的,几千年下来,各种地质变化太大了,但你要想对上也不难,去石头里找,都在石头里,从山系找山,从海系找海,说不定找出来的山海图,比成书的那本,还要更古老。”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不满足于‘小补’,即便有风险,也要‘怀胎’、‘大补’了吧?”   陈琮喉头发干,他舔了舔嘴唇:“这个怀胎,怀的其实是……”   “没错,是自己。”   它是石,你是人,想更深一步地去“大补”,通道就没那么容易建立了。花园里的花,你可以凑近闻闻香味,博一个身心舒畅,但要进园大把大把地采摘,就得按人家的规矩来了。   “怀胎”类似一种契约,在你的各种努力下,它终于敞开一条通道——对于它来说,可能是产道——让你进入它的世界了,但是……   福婆说:“这一点,我们也始终想不通,宝玉石好像不接纳人。从古至今,怀胎生出的,从来没有人的记录。”   陈琮没听明白:“没有人的记录是指……”   “鸟兽虫鱼,什么形象都有,就是没有人。最初我们认为,这可能暗示了不管是谁,人性中都难免存在兽性,但虎狼有兽性好理解,蜻蜓蝴蝶之类的,代表什么呢?”   陈琮突然反应过来:“那我在梦里看到蛇……”   福婆缓缓点头:“没错,是姜红烛。我之前提到过,‘大补’是高收益,也会有高风险,风险就在这里,你要面对躲在暗处的掠食者。很难想象吧,按理说,一石一世界,大家各安其所就行了。但就是有一部分人,可以穿透壁垒。她没法用你的石头进补,但可以拿你进补。”   “姜红烛怕是这几百年间,我们所知道的最凶悍的掠食者了。我们也是从你口中,第一次知道她的怀胎是蛇、她养的石头是油胆水晶,因为在这之前,被她捕食过的,要么脑死亡,要么疯癫,没有人有机会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25章   福婆第一次见到姜红烛, 是在1983年,第45届人石会。   那时候,由于年代的特殊性, 非公机构, 根本没资格开这种百人以上的大会, 就算开, 也没饭店承接这业务,当时进饭店吃饭, 还得交粮票呢。   所以选在了山村、乡下, 以办婚礼的名义、敲锣打鼓办了一届,相当喜庆。   姜红烛当年还不到20岁, 和梁婵一样, 没号, 跟着父亲来的。   她一露面就引起了轰动, 人长得太漂亮了, 加上家境好,穿得洋派, 在乡下地方,自然更吸睛——不夸张地说, 她在场院里吃个饭,墙头和院外树上, 都会爬十好几个专来看她的人。   婚礼当晚,她去新房帮新人点大红蜡烛, 烛光亮起, 映着她如花笑靥, 一时间, 都没人顾得上看新娘子了, 有人感慨说:“这名字取得真好,姜红烛,红烛美人啊。”   后来,这名号就传开了,连没来参会的会员都知道:“人石会”出了个大美女,是个红烛美人。   福婆挺喜欢她的,小姑娘娇俏又伶俐,关键是悟性高,很多会员得前辈各种秘法指导、传授经验,都还入石无门,姜红烛只听父亲点拨两句,已经养上石头了。   而且听那意思,有怀胎的迹象。   福婆记得,自己当时还叮嘱了句:“‘坐月子’的时候,可得保护好了,需要协会派人,记得提前打招呼。”   协会对于这种怀胎的人,是有保护的:“新生儿”没能力自保,生下来如同旷野里的肉,天生招引那些暗处的掠食者。一般来说,掠食者盯准了猎物,会耐心等一段时间,肥一点再吃,但也有一些,就好牙口嫩的。   被派出去当“保镖”的人,都是老资历,这也是为什么协会“主要看资历,资格越老,说话越有分量”——三老年纪是大了,可能爬个楼都要喘半天,但这不妨碍在另一个世界和另一套准则中,他们依然站在高处。   掠食者是入室的强盗,遇到强悍的家主,照样会被反杀。   然而那之后不久,姜家就出事了。   事情跟“人石会”没什么关系,纯属自己作孽。   姜父生意做得不错,腰包鼓,就难免有些霸横,他看中了一条街上的黄金门面,想盘下来开店,谈了几次都没成。   打听了才知道,有人也看中了,暗地里跟他抢。   姜父很不高兴,走了野路子,纠集了一伙人上门敲打对家,没想到对方早有防备,敲打变成了双方群殴,殴起来又越了界,死了七八个。   姜父作为主犯,直接判了死刑、枪毙。   紧接着,姜红烛也遭了殃。   她长得太漂亮,追求者太多,难免会今天跟这个牵手,明天跟那个看电影,可能换男友勤了些,时间一长,邻里本来就有不少闲言碎语,父亲出事之后,大概是仇家气不过,迁怒到她身上,举报她“乱搞男女关系,参加违禁舞会”。   这些事放到现在,可能不算什么,但那是83年,社会风气很保守,又正赶上严打,别说“乱搞男女关系了”,晚上两个青年男女走在一起,都会被警察问话,曾有人因为偷看女厕,直接被判了死刑。   姜红烛被定为“流氓罪”,判了四年,入狱前,被拉去参加公判大会、游街示众,用于提醒民众切莫违法越界。   福婆第二次见到姜红烛,是1988年,她出狱后。   “人石会”的成员正式入会时,无需缴纳会费,但需要交一块宝玉石,用于代表自己,很少有人会在这上敷衍,都卯足力气,要交一块最奇最妙的,以彰显自己品味独特、出手不凡。   姜父交的,是一块缠丝玛瑙,带石壳的横截剖面。   那块缠丝玛瑙特别美,集血红、橙红、暖黄等色带于一体,而且色带分层盘绕,勾勒出的形象,颇似半只蝴蝶残翅。   姜父作为“社会危害极大”的不法分子,被开除出会,石头也遭嫌弃,原路奉还。   福婆那趟去,就是去还石头的:之前还不了,姜家就父女两口,伏法的伏法,坐牢的坐牢,没处还。   到的时候是中午,姜红烛还没起床,福婆敲了半天门,她才打着呵欠、懒洋洋应门,把福婆迎进屋。   猛一照面,福婆都没认出她来。   姜红烛身上,再不见半点娇俏伶俐的影子了。   她烫着大波浪卷,穿袒胸露背的粉色丝缎吊带,脸上未卸的浓妆一夜发酵,晕染进皮肤的细纹里。   见福婆不动,姜红烛说了句:“坐啊。”   边说边在满是空啤酒罐、烟头及走味剩菜的桌边落座,顺手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透过烟气,福婆看到她身后不远处的卧房。   卧房门上,挂着那年代很流行的、用曲别针和挂历纸卷出的彩色门帘,门帘隐动,里头有个男人打着呵欠下床,福婆先还奇怪这人怎么这么矮,后来反应过来,那是个侏儒。   福婆把那块缠丝玛瑙放到桌上,又问姜红烛有没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协会帮忙。   姜红烛眼皮半掀,猛吸一口烟,冲着福婆吐了个特漂亮的烟圈,然后说了句——   “到这当菩萨来了?去你M的。”   ……   那之后,福婆还听到过两次姜红烛的消息。   一次是,据说她喜欢上了唱戏,还像模像样上台扮过,可惜没唱长,因为她唱到一半,会突然叉腰大骂观众,骂得兴起,哈哈大笑,观众起先被骂懵,反应过来之后,跳起来跟她对骂,台上台下互扔东西,闹到不可开交。   另一次是,春焰那头有人,大概是惜才,去接触过姜红烛。   春焰其实不像“人石会”这样成体系,他们这一撮那一撮,自嘲如焰头起地就烧,有点各自为营的味道,但偶尔也会就近拉帮结派,博个人多好办事。   姜红烛也不把春焰放在眼里。   她说:“老娘不牵野马,不点春焰,就是野地里烧的一对红蜡烛,哪天不高兴了,见天烧天,见地燎地,你们都小心点,别让我烧着了。”   ***   再后来,又过了三四年,也就是三十多年前,“人石会”突然开始不太平,连着出了好几件事,主要是发疯,也有死了的:死了的那个比较惨,他住高层,夜半发疯乱窜,从阳台上摔下去,当场就没气了。   福婆说:“这事很快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要知道,我们的会员,都住得天南地北,居然连着出了好几起,这等于是明着告诉我们,她就是在追着会员打。”   那是九十年代初,福婆还只50来岁,资历没那么老,但也算主力干将,她马上就给已知的那些怀胎者打了警戒电话。   之所以强调“已知”,是因为有些人戒备心太重,养什么石、是否怀胎,从来不对外透露半分:掠食者当然麻烦,但你如果选择非常偏僻的地方“生产”,方圆百里都没个养石头的,短期内也不会存在什么风险。   而那些一怀胎就沉不住气、各种申请保护的,这不等于昭告天下吗?还有,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那个被派来保护你的,暗地里就是个掠食者呢?   警戒发出去,颇慌乱了一阵:有的会员选择尽量不睡觉,因为只要保持清醒,就是在“阳间”;有的会员选择托人,把自己的宝玉石暂送到外地,在物理距离上硬性“人石分离”、以度过危险期;还有的会员自信满满,觉得中招的都是菜鸟,凭自己的能力,足可反杀。   当然,这种自信很快就没了,因为接下来出事的那个,在协会的地位,就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三老。   直到这个时候,福婆她们才意识到,这次来的,是百年未遇的顶级掠食者。   ***   陈琮听得简直是要呆住。   梁世龙起身,接了杯温水,递给福婆润喉。   老人家讲了这么久,确实也累了,陈琮想等福婆喝完再问,又实在没忍住:“可这些不都是做梦的时候发生的吗?梦里的伤害,能跟现实挂钩?”   福婆继续喝水,抬手示意了一下禄爷。   禄爷坐直身子,反问陈琮:“这只是梦吗?退一步说,就算真是梦,在梦里被吓死的人,也不是没有吧。”   福婆嫌禄爷说得不到位,三两口吞咽了水,再次把话头拿回来:“你想想方天芝,她被送去医院,医生还挺乐观,说没大事,但她就是醒不了。人活一口气,她那口气,在梦里泄了,她脑子里认定,自己已经死了。”   陈琮打了个寒噤,想起自己噩梦时看到的,方天芝被一条巨蛇寸寸吞噬的场景。   “那如果她当时没死、只是受了伤呢?醒来后会怎么样?”   福婆回答:“假设她在梦里,被吞掉了一条腿,那么她醒来之后,即便腿还在,她也用不了了。她脑子里认定自己没腿了,这就类似于中枢神经系统切断了和腿的联系,指令再也发不过去,从此之后,往后余生,她都是个有腿的瘸子。”   禄爷补充:“你就当这是‘腿麻了’的缓不过来版。你有没有腿蹲麻了的时候?腿还在,你也想走路,但你命令不了它,只好在那扶着墙缓着。你当然是缓一会就好了,但如果永远缓不过来呢?”   陈琮赶紧动了动小腿,让禄爷这么一说,他还真有点腿麻了的感觉。   “那你们后来,是怎么查到姜红烛的?”   ***   福婆苦笑。   惭愧,还真不是她们查到姜红烛的,姜红烛自己把自己给点了。   她在又一次动手时,进了屋,还打开了会员家里的摄录机,正对床头。   于是事后,福婆她们在摄录的视频里看到:姜红烛穿着水粉色的戏服,哼着小曲,在床头两边各点了一根大红蜡烛,末了,还对着床姿态曼妙、款款作揖。   起初,福婆也想不明白,姜红烛为什么要自我暴露呢?   掠食者的最可怕之处,其实不在于它掠食,而在于你不知道它是谁,它在你的梦里,以动物的姿态出现,谁能分得清它是敌人、朋友,抑或……枕边人?   姜红烛要是藏得好,“人石会”再花好几年,都未必能锁定她。这比刑侦缉凶还难,缉凶至少有个现场,有各种线索可寻,而她“隔空”操作,你没法去业已疯了或者死了的会员脑子里查痕迹,即便能,看到一条蛇,你能对应上谁?   再后来,福婆想明白了。   就像唱戏唱到一半、叉腰站在台上和观众对骂,还像这趟对付寿爷,明晃晃戏服红烛,甚至不惜策划出跳楼这么大的阵仗,这是她性格使然。   姜红烛的性子,注定了她不会躲在暗处,明知道有风险,她也要让你看到她,要你知道,她不高兴了,她烧天燎地来了。   陈琮还是有点想不明白:“姜红烛的遭遇,跟你们其实没什么关系啊,为什么要死咬着你们不放呢?为了快速进补?”   福婆缓缓摇头:“我不认为是为了进补。”   开始,大家确实有种种猜测:进补,父亲被“人石会”除名退石、她心里愤恨……   但都觉得立不住脚。   福婆说:“我想,她是爱上了这种嗜血的感觉,一下子上了瘾,无法自拔。”   在现实中,她的命运戏剧性地急转直下,从乡人争相围看、骄矜讨喜的红烛美人,到一朝家破,沦为万人指戳的阶下囚,出狱之后,还一度烟酒度日、和侏儒寻欢作乐。   可能自那时起,她已经在心里一点点疯了。   她觉得不公平、被践踏,想报复,又没能力去报复,忽然有一天,在另一个世界和规则下,她发现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撕咬、吞噬一切,真正地见天烧天、见地燎地。   阳间把她踏进泥里,阴间把她捧到天上,巨大的反差忽然填补了她的心壑,那个世界,成了治愈她的补药。   陈琮问:“你们后来,把她怎么样了?”   福婆沉默良久,轻轻笑起来:“我不得不说,姜红烛真的是老天选中的人,她的资质太强了。我们能怎么办呢,加在一起,也对付不了她,这种事又没法报警抓她,报警也没人信,防她一时,防不了一辈子,再说了,那些疯了死了的人,帐该怎么算?最后,我们有了一个决定。”   说到这儿,她抬起头,环视室内:“当时,人比现在多,有接近二十个,毕竟是三十多年前,很多前辈都还在。现在,就剩下这几个了,哦,对,还有个阿欢,他这两天喝多了酒,估计还在睡……我们制定了一个计划。”   既然在阴间奈何不了她,那就从阳间着手,让她彻底消失吧。   这个计划,开始叫“灭烛”,后来觉得,太直白了,不好,改成了更委婉的“熄灯”。   熄灯计划。 第26章   “熄灯计划”具体怎么操作, 福婆没说。   她只说了句:“现在你知道了,这屋里除了你,当年或多或少、都是参与过杀人的。”   这话一出, 屋子里瞬间安静, 寿爷长叹了口气, 垂下老眼, 禄爷原本一直笑呵呵的,此时, 脸上的笑也敛了去。   至于梁世龙, 他低着头,看不到表情, 右手手指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来回点跳, 似乎玩得正忙。   “杀人”这种词, 福婆居然能这么平静地说出来, 虽说的确是事出有因, 陈琮还是觉得心里头直冒凉气。   这件事,协会里其它的人都不知道。   这也正常, 杀人这种事见不得光,就适合烂在心里。三十多年过去, 随着老辈人去世,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所以这趟寿爷出状况, 发现事关姜红烛,当事者都三缄其口, 实在要给个说法, 也只含糊表示“遭了贼, 被吓着了, 要躺两天”, 及至因此而决定大会延期,引发很多会员不满:大老远过来,这会说不开就不开,拿人涮着玩呢。   福婆叹了口气。   不得不延期,人聚在一起,这不是给姜红烛提供了方便之门吗?怕她大开杀戒,不如先打发回去,四散开来,这样,姜红烛即便想追着打,也没法短期内完成。   “虽然‘熄灯’这事是迫不得已,但终究是杀人、是违法的。说实在的,我这些年,也过得有点不踏实。方天芝和黑山,都参与过熄灯,方天芝出事的时候,我们完全没想到姜红烛这个人,以为是又出现了掠食者,黑山出事,我其实是有想到她的,但一想,她都死了三十多年了,何必自己吓自己?加上世龙说,事情都跟你有点关联,我们就以为,可能是陈天海……”   陈琮没吭声。   原来他那巴掌,归根结底,是替姜红烛挨的。   “再后来,就是老九出事,那天你也在现场,红烛、戏服,等于是明明白白跟我们亮底牌了,开始,我真的吓到了,再一想,那是个年轻女孩,而姜红烛要是还活着,怎么也得六十多了,就又放了心,以为是知悉内情的人借她的名义搞鬼,直到……”   “直到一夜过去,集我们三个老家伙,还有阿欢、瞎子的能耐,五打一,居然还都占不了上风。”   陈琮想到了什么:“所以那一晚,我看到各种混乱的颜色……”   福婆点头:“是我们养的石头。我们这几个,都没掠食的能力,没法进入别人的石头,但我们可以‘护门’,所以轮番上阵,接力对抗,你看到的,应该就是石头的‘场’混在了一起,各种对抗、渗透、被挤压。你可以回想一下,当时,是不是那种‘晃漾的油黄色’占了上风?”   陈琮舔了下嘴唇。   没错,那时候,色彩虽然极其混乱、时刻变换,但那种晃漾的油黄色,一直都没被压制住、始终在四向渗透。   “然后,我们就彻底明白了,就是她,除了她,没人有这能耐。她没死,找我们报仇来了。但是吧……”   福婆微笑。   但是吧,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她非但不害怕,心里反而踏实了。   可能是年纪到了,大去在即,不想扣着“杀人”这顶帽子终结一生,姜红烛没死这事,像突然给她送了一份礼,整个人居然轻松了不少。   她在这里暂停。   “现在,该轮到你跟我们说说,你是怎么受伤的了。”   ***   有了之前的诸多铺垫,陈琮这头倒也好说。   他刻意淡化了肖芥子的部分,只说自己在这认识个朋友,叫金媛媛,昨天是应她所托、帮她还车,半路听到动静停车查看,结果被后车厢里藏着的一个披麻布的女人突袭,以及,他离开的时候,看到有个年轻女人驾车疾驰而至、接应麻布女人。   至于麻布女人究竟是不是姜红烛,他也不确定,毕竟全程都没看到脸,只知道她似乎没有腿,因为她始终拖着两条空空的裤管。   这部分合情合理,和眼前发生的事也能接得上,福婆没多问,只说了句:“那年轻姑娘,八成是帮她做事的。”   倒是梁世龙听到“金媛媛”这个名字时,忽然想到了什么:“金媛媛?是不是昨天跳楼那女的?”   陈琮点了点头:“她表弟葛鹏,就是帮‘人石会’筹备大会的,也失踪好几天了。”   梁世龙对葛鹏有印象,他向福婆他们解释:“这人确实是我们雇来帮忙的,布置会场的时候,因缘石抬不上来,还是他给找的吊车,很活络一人。”   陈琮心中一动:“布置会场的时候,他有跟什么人聊过天吗?”   牛坦途说,会场里的宝玉石都是赝品,而葛鹏口中,那些都是宝贝,连一个翡翠镯子,都价值300多万呢。   显然,有人忽悠过他。   “有啊,牛头马面都跟他熟,这俩负责对接,一直安排他做事。”   “还有谁吗?”   梁世龙很警觉:“什么意思?葛鹏失踪,你追着问什么人跟他聊过天,难道跟他聊过天的人有嫌疑?我也跟他聊过天,你怀疑我喽?”   陈琮一时语塞。   气氛正尴尬,福婆突然开口,明显地偏帮他:“世龙,他既然问,你就帮着想一想,将来说不定都是自己人,别这么多心。”   梁世龙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什么,别扭地“哦”了一声,顿了顿说:“我也记不大清楚了,谁还从头到尾盯着他看啊,我就记得,李宝奇好像跟他聊过几句。”   李宝奇这名字耳熟,陈琮想起来了,自颜如玉口中听到过几次。   正想着,福婆清了清嗓子:“现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啊,太有了,最关键的、他最关心的部分,还没问呢。   陈琮说:“为什么我会看到?”   为什么他会看到蛇、晃漾的油黄色、石头五颜六色的“场”,以及那团邪诡的黑影?这是什么特殊体质吗?   如果说是“点香”导致的后遗症,那“点香”之前的那些,又怎么解释呢?   ***   福婆轻吁了口气,她早就在等着这一问了。   她说:“首先,我要强调一点,我接下来说的,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我只是说出来,供你参考。一切没有证据,只是推测。”   发现陈琮能看到的那一刻,福婆也很奇怪。   掠食者可憎可怕,关键就在于它们是毫无预警、突然出现在你的世界里的。   试想一下,你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门窗紧锁,本来应该是最安全的,突然间一抬头,看到面前站了个陌生人,还拿着刀,那是什么感觉?   掠食者就是这样的闯入者,可以随意进出、对你发起偷袭。   它要是能力不如你,也就算了,你还可以抵抗、赶走甚至反杀它,但如果它太强了,那结果,只能是单方面的屠杀。   应对这种危险,截止目前,最有效的方法是多找点人“护门”,这需要一些联结操作,但问题在于,你知道掠食者什么时候来?总不能长年累月地拉着一群帮手坐等吧?   如果有人能看到就看了,像陈琮这样,能看到的。   福婆一字一顿:“但是很遗憾,没有,就是没有。在‘人石会’有档可查的记录当中,历史上只出现过一次,还是意外。”   “锥盒”就是为那人准备的,陈琮是截至目前、第二位使用者,事实上,“锥盒”属于古物、展示品,如果不是这趟开大会,可能都不会带来——这也是为什么锥盒开启的时候,甚至扬起了飞尘,实在是太久没打开过了。   陈琮头皮发麻:“什么叫‘意外’?”   福婆说:“我之前提过,我们专门有人研究石头的功效、成份,这叫叩石,本来是为了求药,结果后来,路一度走偏,害人的招开发出不少。约莫是在明朝的时候吧,有位叩石大手,叫马丹徒,是个炼丹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在丹炉里烧炼各种矿物,属于化学范畴了。”   “他炼制过程中出了意外,丹炉爆炸了,自己中了各种混杂的毒,也疯了。”   马丹徒在协会地位不低,出事之后,陆续有人远道而来探望他。   大家渐渐发现,他不是普通的疯。   他会在别人都入睡的时候,兴奋地在门外踱来踱去,还会高声念诵唐诗,比如“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比如“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再比如“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起初,亲朋好友还都挺欣慰,觉得疯了还这么爱好文学,指不定还能疯中出奇章,留下一两篇供人传诵的。   再后来,有人反应过来了。   ——“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促织,就是蟋蟀。   ——“采得百花成蜜后”,这是蜜蜂。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是咏蝉。   马丹徒念的诗,都是描写动物的,而且,恰恰言中了那些人怀出的胎。   也就是说,他看见了。   起初,大家又是错愕又是慌乱,但很快,就都兴奋起来。   马丹徒看见了,因为中了毒,他居然看见了!这个毒里,大有文章!   福婆说:“接下来的事,想必你也猜到了。有很多人去翻马丹徒的手记,还原他那次丹炉爆炸时、所配置各种药石的种类,种类不难,最难的是配比,哪怕现在的药也是,吞一片安眠,吞一瓶致命。”   他们一点点地去调配比,但配出来了,总得去试吧,试在猫狗身上不行,猫狗不会说话,给不了反馈,于是,其中的最狂热者,盯上了人。   陈琮失声叫出来:“在人身上试毒?”   “是,那个年代,人命不值钱,路边的叫花子、穷人家卖过来当奴隶的、还有衙门里定了秋斩必死无疑的,花点钱,都能买来当试验品。这种事,协会当然不允许,但就是发生了。”   福婆说得平静:“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我最初入会的时候,跟你差不多大,听到这种事也是你这反应,现在老了,反而想明白了。协会的成员,都是从‘人’里来的,人是什么样子,‘人石会’也就是什么样子。你只能去约束,但你控制不了。就好像法律从头到尾都在,但犯法的人也一年到头都有。”   陈琮喉结轻滚了一下:“然后呢?”   “事情发生得太隐秘,无人知晓,后来,是这人自己崩溃了。他害了太多人,其中一大半死了,剩下的疯了,他夜不能寝,总觉得有冤魂索命,作孽太多,石头也保不了他,他写下忏悔书,连同手记一起,托人带给当时‘人石会’的掌事者,悬梁自尽了。在手记里,他详细记录了自己的各次尝试,其中,真的有成功过的,只不过,那孩子不久就生病死了,那种病在乡下常见,一般不会死,所以,一点小病就活不成了,应该跟本身就中了毒不无关系。”   陈琮没忍住:“孩子?”   “对,他在手记里说了,试药“三岁下小童子最宜”,民间不是有说法吗,幼儿未受俗世沾染,能看到很多成人看不到的东西。用小孩试药,效果更佳也说不定。”   陈琮有点不安:“那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福婆沉默片刻:“这件事有详细的记录,连同相关的忏悔书、手记,都封存在你爷爷可以出入的第八石匣。”   陈琮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出二者的关联,顿了顿,血突然腾一下冲上了脑,满脸烫热,猛地起身。   福婆、禄爷,包括梁世龙,随即起身。   寿爷有点紧张,想起身又力不从心,喉头不住吞咽。   陈琮说:“不可能,我爷爷对我很好的。”   福婆冷静地可怕,她说:“开始我就说了,你不用相信,参考就行。”   “我们的推测是,你爷爷拿你做过些什么,后来没有继续,可能是觉得收效不大,也可能是不忍心、中途收手。但他做的事,还是渐渐对你产生了影响,你之前没感觉,是因为身边没有养石的高人。来阿喀察的火车上,你遇到了姜红烛,她是高手中的高手,所以,你在梦里被诱发出了感应。那之后,又遭遇了点香,得以进一步强化。”   “陈琮,‘人石会’是人是鬼,我已经向你和盘托出,因为我们看重你现在的这种能力,所以毫无保留,连‘熄灯计划’都没瞒你。我们真诚邀请你入会,领取027号,你可以拒绝,但我们更希望,你能答应。”   ***   肖芥子把姜红烛带回小院,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安抚下来。   姜红烛完全是一副重伤者的姿态,神情萎顿,木木痴痴,肖芥子差不多也想明白了,这八成是在对付何天寿的过程中,遇上高手了。   真没想到在这行,还有比姜红烛更能耐的,所谓人往高处走,她要不要考虑,改投个门户?   她叹着气给姜红烛盖好被子:“早听我的不就没事了?我都说人家有防备了、要低调,非不听,非要往前冲。”   姜红烛喃喃:“没可能啊,我没看到它啊……”   肖芥子伸手覆住她睁着的那只眼:“行了,先休息吧,睡好了,伤才能好得快。”   姜红烛疲惫闭眼:“阿兰呢?”   “外头跳皮筋呢,玩可开心了。”   ……   姜红烛终于安稳了。   肖芥子长长舒了口气,这一夜,她忙前忙后,东奔西走,可比姜红烛累多了。   她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关好门窗,拉好窗帘,打着呵欠在那几个拼接好的、铺着褥子的箱子上和衣躺下,眼皮很快就沉得掀不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肖芥子忽然醒了。   她睫毛轻动,没有睁眼,脸上有锋利而冰冷的寒意,那是姜红烛惯用来扯烂布娃娃的那把刀,正在她脸上缓缓移动。   她听到姜红烛的低声呢喃:“芥子啊,红姑瞎了,你把眼珠子匀一只给红姑,好不好啊?” 第27章   肖芥子没动。   在刀锋离开脸的刹那, 她陡然睁眼。   果然,姜红烛攥着刀柄、刀尖下指,正要剜落, 突见她睁眼, 愣了一下。   肖芥子抓住这刹那间隙, 头迅速往旁侧一偏, 避开刀尖下插的方向,同时双手撑板起身, 瞬间挪转身体, 屈膝狠狠一脚,正蹬在姜红烛肚子上。   姜红烛被踹得倒飞出去, 后背重重撞上圆板桌。   板桌是老物件, 本就有点朽了, 一撞之下, 倾侧倒翻, 桌面上的蜡烛、布头、碗筷等等,兜头向姜红烛砸下来。   肖芥子坐起身子, 破口大骂:“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这还不够,她抓起手头能抓到的物件就往姜红烛那头砸:褥子、枕头、毛毯、苹果、插座、烧水壶……   烧水壶里还有半壶水, 早凉透了,这倒也好, 姜红烛左挡右避间,被冷水浇了满头满脸, 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人是浇懵了, 也清醒了。   她茫然看着肖芥子, 瑟缩了一下, 有些不知所措。   肖芥子不吃这套,吼她:“我对你不好吗?养狗还知道护着我,你趁我睡觉,拿刀来捅我?待着吧你,爱谁伺候谁伺候你!”   她胡乱蹬上靴子,抓起棉衣就往外走,隐约听到姜红烛在后头哀哀叫她,绝不回头。   摔上门时,不忘从窗台上取下链子,在门上狠绕了几圈落锁。   待着吧你!   ……   肖芥子怒气冲冲,大踏步穿院而出,中途险些踩到鞋带摔倒,这才发现刚刚蹬上鞋就走,鞋带都还是散着的。   她俯下身子系好鞋带,直奔停在门外的皮卡车,咬牙切齿拽开门,恶狠狠把自己摔进驾驶座。   这日子没法过了,谁爱过谁过吧。   她发了会狠,看向窗外。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原来,都已经睡了快一天了。   小院在荒郊,靠近草场,远处有山,但内蒙的山不像西北那样耸峙参天,这儿的大多数山更像土坡,又像拍得扁扁、但仍蓬松绵软的大面包条,给天地之间原本平直的分界掺进几抹婉约的微曲。   今天的夕阳特别美,远近都镀上了不同的橙红、金红、明黄,天边还有片微散的云,颇似半枚蝴蝶翅膀,整体像极了姜红烛收藏着的一块缠丝玛瑙。   在石里进出久了,有时候看现实会恍惚,觉得天地一石头,被美景治愈,不就是从这块庞大的“石头”里汲取大自然的能量吗?   古代有个庄子,多半也养石头,怀的胎还是只蝴蝶。所以梦里化蝶之后,醒来就分不清现实是梦是真、自己是人是蝶。   怀胎怀胎,到底是她怀出了石中的那个胎,还是石里的那个,怀出了现实的她呢?   肖芥子渐渐平静下来。   回想刚刚,姜红烛固然是在发疯,但自己那表现,也挺癫的,果然近墨者黑。   她喃喃了句:“过得跟个泼妇似的……”   书上说了,女人不能易怒、暴躁,那样容易生结节,要时刻舒展,拿自己当花,活得美丽而又优雅。   肖芥子拗低车内后视镜,镜内所见,简直触目惊心:一头潦草乱发,眼神凶戾,脸都气得变了形。   她拿手指慢慢理顺头发。   这样可不行,姜红烛一疯,她就跟着乱,还有没有点自己的节奏了?她的性子还是不够稳,得去买盆花来养养,陶冶身心。   肖芥子给车子打火,开动的刹那,她又瞥了一眼小院。   姜红烛,就先扔这儿晾着吧,不然,她不长记性。   ***   陈琮回到房间。   颜如玉又在床上“练瑜伽”,明明听见他回来,眼皮微掀,复又闭上,装着一无所知,显然对他“藏话”一事,仍然很有意见。   陈琮懒得理他,径直上床躺下,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床周的蜡烛都灭了,没了香雾缭绕,居然有点不习惯。   他拿起打火器,间错着点了四五支,再次躺下时,还两手交叠置于小腹,一副活腻了的姿态。   这药烛的确神奇,烧着烧着,四五线香雾就俯首弯腰,向着他绵绵递进,让他觉得自己很像积年的老鬼,正慢慢吸食这世间的阳气。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社会主义的朗朗乾坤下,一个在吸食阳气,一个在谋求怀胎。   陈琮想梳理一下这半天里聊的事,又觉得烦,陈天海可能给他下过毒,也可能没有,这老头是另类的可盐可甜,好像干什么都不奇怪。   早知道不找爷爷了,不找,他还是个快快乐乐的普通人,这一找吧,不但稀薄的爷孙情保不住了,他的无忧无虑也一去不返了——小时候,葫芦娃的故事就告诉过他,找爷爷找不出什么好事,一准遇到妖魔鬼怪。   越想越烦,他转过头,拿颜如玉排遣:“怀出什么来了?”   颜如玉噌地睁开眼睛,朝这头欠起身:“陈兄,你这都知道了?”   他跟陈琮抱怨:“真不是人干的事,让我先提高专注力,说什么人石交流,首要在于心静,你说这怎么静?外头噪音这么多!”   陈琮心说:外头噪音多不多不好说,你心里噪音一定挺多的,我只说了一句,你啰哩啰嗦返我这么多句。   抱怨完了,颜如玉反应过来:“养石头这种事你都知道,陈兄,你是要入会了吧?你到底干什么了?”   陈琮拿手挥了挥冲着脸来的那道香雾:“也没干什么,那天晚上,不是有个穿戏服的女人惊着了寿爷吗?巧了,我昨天开车出去,撞见她了,就想表现一下,把她给拿下……”   他示意脖子上包着的伤:“然后,我什么结果,你也看到了,三老说,我这是被‘点香’了,他们怪过意不去的,就跟我多聊了会。聊的过程中,估计是看出我老实又善良,是个可造之材,就问我,想不想入会。”   说到这儿,他吁了口气:“我还没拿定主意,这入会……好像也没太多好处。”   颜如玉不说话,只盯着他看,盯着盯着,呵呵笑起来,笑得陈琮心头发毛。   他说:“陈兄,你这人越来越没劲了,‘人石会’什么德性你当我不知道?遍地都是狼,会相中你老实又善良?”   陈琮反问他:“‘人石会’什么德性?”   颜如玉嫌瑜伽音乐太吵,随手摁掉,朝着他盘起腿:“有句话你听过没有,‘人石会’的码头不纳废船,淘汰起弱鸡眼都不眨。”   陈琮心中一动:“弱鸡?不是只淘汰违法违规的吗?”   颜如玉冷笑:“大哥,它只有99个号,这还不明白吗?古代那种大的帮派,动辄成千上万人,丐帮那更是弟子遍天下,‘人石会’为什么只有99个?是玩石头的人少吗?当然不是,它只纳头部、最精良的,你不行,你就走人、让位,自有新人顶上,你以为它会拖老拽小、跟你携手共进?能立在这的只有狠人。”   他着重强调:“无一不狠!寿爷房里,那瞎子,就那小日本,你见到没有?”   陈琮点头:“见是见到了……一个瞎子,狠在哪?”   颜如玉白了他一眼:“想必你也知道,养石头最重‘精气神’三宝,三宝之中,‘神’为上。这位友人,在中国悟到了养神的至高法门,其实这法门,你肯定也听过,就是没往心里去。”   陈琮好奇,忍不住也坐起身:“什么法门?”   颜如玉回答:“闭目养神。”   陈琮呆了半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养神?”   颜如玉没好气:“就是闭目养神!那之后,再没睁过眼,当然了,起初可能不太纯熟,遇事还会睁一睁,后来就一闭到底了。反正,就我听说,十七年没睁过眼了。他之前在日本,叫什么郎什么君咱不知道,反正现在,都叫他养神君,或者瞎子。”   “瞧见没有,这多大魄力?老实又善良,说出来你不嫌寒碜?”   陈琮有点意外,这跟他想象中同舟共济式的协会完全不同:“就因为人家势弱就淘汰,也不拉拽一把?太没人情味了吧。”   颜如玉说:“虽然我跟这破协会也没什么感情,但陈兄,这我就要跟你好好捋捋了,朝协会要人情味,请问你给协会什么了?”   他屈起一根手指:“首先,你记住,你加入这个协会,是不缴任何会费的。大哥,你上学念个书还得交班费呢。你就给协会交块石头,回头万一被退,人还还给你。平时,你也难得履行什么义务,二十年一趟的大会,想不来就不来,来了,还给包交通住宿。”   说着,又屈起一根手指。   “再次,想想协会给了你什么。生意互惠,是财脉也是人脉;教你石补,连个教学费都不收。虽然不能补出个长生不老,但希望你知悉,自古以来,协会有老死的、作死的,从来没有病死的。你要说它图什么,我也不清楚,我琢磨着,像那种文化遗产,是一种传承,它就希望人石交流这种事儿不断绝。”   “所以,当然是优胜劣汰,不行就换。你可以说这样不近人情,但事实摆在眼前,‘人石会’存续至今,从未老迈,就是因为它注的都是最新鲜的血液。39、69、99为什么能一直保号,就是因为无可替代,好比69号,水下作业太强了,想换也换不掉。”   “综上所述,你勇擒什么戏服女人受伤,协会可能会感激,可能会包你医药费,但绝不会为这个纳你入会,老实又善良就更扯了。陈兄,哑口无言了吧,还是坚持不说?”   陈琮笑笑,一脸的“对,我就不说,你能把我怎么样吧”。   颜如玉也笑:“行,你可别告诉我,我总有办法知道。”   ***   傍晚时分,梁婵来找陈琮,说是阿喀察有个周末夜市,这两天正赶趟,想拉他一起去逛。   陈琮对这邀约有点莫名,但还是答应了。   一来他心里有点烦,确实想出去走走;二来,颜如玉对他放完狠话之后,看他的目光,就总像在看渣男——大概是因为他给陈琮讲了不少事,陈琮却始终不尽不实,让他觉得太亏了——这目光,陈琮实在有点难顶;三来,梁婵是个漂亮又讨喜的姑娘,他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   梁婵也是没办法,这是梁世龙交代的事,说三老已经正式邀请陈琮入会,但他态度含糊,始终没表态,让梁婵去探探口风,还强调要“不经意一点”、“别做得太显”。   总不能去人房间探口风,阿喀察又是个小地方,梁婵在网上找了又找,才搜到这么个夜市当由头。   ……   陈琮一进夜市就觉得眼熟,顿了顿想起来,他在这条街上逛过,还买过煤精。   原来到了周末,路两头会设卡、禁止车辆通过,而原本走车的主街上,满布各色小摊,虽说没大型旅游景点热闹,但也颇具地方特色。   逛了没多久,陈琮突然发现,他买过煤精的那家店,被烧了。   可能是怕影响市容,店面处蒙了好大一块塑料布,但边角露出的烧得漆黑的墙还是明明白白昭示出发生了什么事,陈琮打听了一下,得知老板这些天都住在店里,昨晚上可能是肚子饿,半夜起来煮夜宵,不慎走火,人也被烧伤、进了医院。   这都什么事儿啊,再想起姜红烛、陈天海,陈琮难免有点郁郁。   梁婵走在他身边,满心怏怏,这一路上,她各种跟陈琮说话,一会让他吃小吃,一会让他看新鲜好玩的,他都有些心不在焉——平时,都是别人约她出来、使劲浑身解数逗她,现在,她这么卖力,都没得个笑脸。   在一处小吃摊头前,梁婵终于忍不住了:“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陈琮一愣:“啊?”   梁婵委屈:“我跟你说那么多话,你答得都有一搭没一搭的,我还给你讲笑话了,你笑都没笑一个。”   她还讲笑话了?陈琮完全没印象,可能当时一直在想煤精店老板的事吧。   他有点过意不去,赶紧笑了一下。   不笑还好,这一笑,梁婵更气了:“不想出来逛明说,这么敷衍算什么事,你自己逛吧,我不在这碍事了。”   说完,掉头就走。   陈琮意识到得罪人了,赶紧去追,才追了两步,蓦地停下。   他看见那位肖小姐了。   她站在不远处,一条连着主街的小巷口,夜市的光恰恰照亮巷口的边缘,她只半边身子探在光里,另一半隐在暗中,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目光接上,她笑了笑,眼神往巷子内略作示意,又退了回去。   这明摆着是让他过去。   这可是姜红烛那头的人啊,陈琮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穿过人流,来到巷子边。   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她。   她倚着墙站着,还穿那件风衣式的长棉服,厚底圆头的长靴,换了顶钩针的白色八角帽——她可真爱戴帽子,没见过几次,已经换几顶了——手里还抱着一盆白色的蝴蝶兰。   她斜乜了他一眼,大概是对他脸上的表情很不满意,冷哼了一声:“怎么了?对着边上的姑娘笑得花红柳绿的,见到救命恩人,就这表情?不给我也笑一个?” 第28章   陈琮差点笑出来。   倒不是真的为了给肖芥子笑一个, 而是,她委实有点好笑。   主要是因为她抱的那盆花。   花没问题,花盆一言难尽, 那种中老年花友偏好的八角瓷花盆, 还特爱在每个瓷面上绘制花花草草、写上几句人生箴言。   正对着他的那个瓷面上写着——   静心又美丽, 常笑少生气。   原本她这个出场, 来得很突然,又身处幽暗的小巷, 神秘感和压迫感拉满, 陈琮过来的时候,多少有点发怵, 一看到花盆, 就只剩下想笑了——又不能笑, 一过来就对着恩人哈哈捧腹, 这不二百五吗。   所以, 只能憋着。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清了清嗓子, 主动开口:“找我有事啊?”   ……   肖芥子还真不是来找他的。   睡梦惊魂,不是不后怕的, 她需要给自己补补,所以计划进城吃顿好的、买盆花, 以及最重要的,把姜红烛晾半天。   小地方, 鲜花店还有几家, 专门卖盆栽的实在少, 好不容易在夜市找着一家, 可选也不多, 店主听说她想修身养性,极力向她推荐店里最后一盆蝴蝶兰:“这花好养,兰花嘛,高贵又优雅,跟美女你的气质非常搭配。”   店主要是看到她发怒时的气质,多半就会推荐仙人掌了。   肖芥子也有点嫌弃花盆,但店里的花盆都是一个调调,花红柳绿,跟被乾隆爷点化过似的,只得先抱上了,心说回头换个古朴点的也不难。   出来没走几步,就看见了陈琮,俗话说,相请不如偶遇,都是签过契约的关系了,她犹豫着要不要正式打个招呼,还没拿定主意呢,陈琮自己看到她了。   那就聊两句呗。   肖芥子说:“我能为什么找你,你心里没数吗?”   陈琮点头:“合约是吧。”   可能是因为真的被她救过,救命恩人面前,陈琮大体还是放松的。   虽然她确实趁人之危、软硬兼施地让他签了一份空白合约,但说到底,自己的命宝贵,她想要什么回报,他尽量给就是了——万一她提丧良心的过分要求,他就耍赖、或者装弱小不做呗。   他看看四周:“就在这聊?”   肖芥子说:“吃着聊呗。”   又示意了一下外头的夜市:“你选地方,带路吧。”   ***   夜市里,最多的是羊汤馆,陈琮选了口碑最好的一家,拣招牌菜点了一桌。   羊汤锅很快翻沸,乳色的羊汤在锅里打花,热气腾腾往外冒。   肖芥子的蝴蝶兰先是摆在桌上,眼见锅气来袭,怕损了花的脱俗气质,有碍她后续修身养性,又给挪到了桌底下。   大灯光底下,陈琮才发现,她染银发。   不是那种流行的挑染,是一大片,从帽子下头露出来,晃人的眼。   肖芥子察觉到他在看她头发:“看什么?”   陈琮说:“没什么,你头发颜色怪好看的,就是……为什么不全染呢?”   普通人很少这样生硬地划区块染发,要么挑染,要么全染。满头银发,像冰雪女王那种,会更带感吧?或者带一些梦幻的色调,夕阳橙啦,神秘紫啦……   肖芥子“啪”地一声将那张空白契约猛拍在桌面上,凶他:“说正事。”   陈琮吓了一跳。   做宝玉石这行,尤其还偏点设计,审美都还是靠谱的,他偶尔会给客户一些穿搭、发型发色上的建议,不夸张地说,大受好评,为店里赢得回头客无数。   怎么到她这就行不通了呢?   说正事就说正事吧。   陈琮抽了笔在手上:“你想怎么签?”   肖芥子没吭声,她往蘸料里拌了点葱花,筷头搅了又搅,含进嘴里试试咸淡,问出第一个问题:“你爷爷陈天海,现在在哪?”   又是陈天海。   陈琮心里叹气,如实告知:“‘人石会’也问过我这个问题,还打过、关过我,但我是真不知道,他八年前就离家出走了。”   肖芥子拿汤勺舀了碗羊汤,吹了吹热气,呷了两口,眼皮略掀,目光在他脸上打转,似乎在揣摩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陈琮重复了一遍:“真的,我真不知道。”   肖芥子不置可否,过了会垂下眼帘、搁了碗,又给自己夹了一筷子羊肉片。   看来问不问得出东西来,都不影响她食欲。   陈琮忍不住:“你们为什么也要找我爷爷?”   肖芥子吃自己的,头也不抬:“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红姑说,陈天海偷过她很重要的东西。”   陈琮轻轻“哦”了一声。   事到如今,陈天海干什么他都不奇怪了,不过,仍然是有点唏嘘:两头偷啊,这老头还真是雨露均沾。   肖芥子吃了会,换了个问题:“‘人石会’那头,你熟吗?”   能反杀姜红烛的,一定是协会的红人,她想旁敲侧击打听打听。   陈琮回答:“我现在连号都没有,都没入会呢,你觉得,我会跟他们熟吗?”   肖芥子心累,又吃了两口,抬眼看陈琮。   一问三不知,这资质,确实也不像“人石会”能看得上的,辛苦救人一趟,救了个人高马大的废物,卖相虽然不错,又有什么用呢,她缺的是能办事的人,又不准备跟他发展感情。   肖芥子怅然咬着筷子,顿了顿重新振奋:行吧,能白吃几顿饭也是好的,聊胜于无,回头吃腻了,朝他要笔分手费,不是,答谢费,就各走各的吧。   她埋头专心吃饭。   她不问,陈琮倒是有话问她:“你是不是知道葛鹏的事?”   肖芥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葛鹏,那个火车站接站的司机。”   肖芥子想起来了:“他啊,知道点。”   陈琮的心砰砰跳,葛鹏失踪的那个晚上,这位肖小姐也在宾馆里,从时间上推算,两者之间确实可能存在交集。   “他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会失踪?”   肖芥子想了想:“不知道,不好说。”   这什么态度啊,陈琮气了:“你后来跟金媛媛做交易,利用她拿了万能卡、进了宾馆,那之后,为什么失联、涮人家?”   肖芥子听出他语气有变,抬眼看他,慢慢说了句:“你在质问我啊?”   她把筷子搁下,不吃了。   “你都说了是‘利用’,利用完了,还有必要保持联系吗?”   陈琮说:“你们是在做交易,她履行了她的部分,你至少得讲信用、履行承诺吧?”   肖芥子冷笑:“我不告诉她,是为她好,一个小服务员,知道了自己能力根本就搪不住的、不该知道的事,我怕她没命活!”   说完了,准备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陈琮说了句:“她已经死了。”   肖芥子愣了一下,瞬间忘了要拍案而起的事,顿了顿,又在椅子上坐实:“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昨天,我开车回到宾馆的时候,她从楼上跳下来,说是因为抑郁,自杀。”   肖芥子没再说话,她跟金媛媛没什么交情,如她所说,纯利用,但一个前一天才跟你说过话、有过交接的人,第二天就死了,实在是有点……让人唏嘘。   她有点奇怪:“你跟她什么关系,为什么帮她追问这事?”   “朋友。”   肖芥子好像并不相信,不过这不是重点,她想了想,问他:“你确定想知道吗?”   “葛鹏这事,绝对是滩浑水,我只窥到点边角,就已经觉得很危险,决定绕着走了,反正跟我也没关系。你确定要知道吗?奉劝你一句,如果你只是当猎奇八卦来听,那听不听其实无所谓;但如果你是想为他们出头,可得想好了,一旦掺合进去,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你。”   陈琮身子一僵,半晌没说话。   他是对这事好奇,也多少有些愤愤,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不代表他做好了彻底搅和进去、甚至送命的准备,说到底,他跟金媛媛姐弟,也只是萍水相逢。   汤锅里的汤汁越烧越少,渐渐露出沉在底下的大骨,服务员过来加汤,壶嘴处细细注入的汤水缓缓盖过大骨,像及时掩埋了行将暴露的秘密。   肖芥子的手机突然响了。   ***   吃得差不多了,正是有精力应付各种突发来事的时候,肖芥子随手接起,顺便抽了张纸巾擦嘴:“喂?”   那头传来苗千年贱兮兮的声音:“肖妹妹啊。”   肖芥子皱眉,吃这么惬意,突然听到这人声音,还真有点反胃:“什么事?”   “你今晚有空吗?要不要过来拿东西?”   “拿什么东西?”   “肖妹妹,你忘了吗?说好给三天,到今天,刚好是第三天。东西我还专门找人包装好了,给红姐的,可不能马虎。”   卧槽,煤精占卜镜,他居然拿到了!   肖芥子压低声音:“你怎么拿到的?”   苗千年嘿嘿笑,居然还卖起了关子:“使了点小手段,我说过,红姐想要的,我怎么着也得办到。”   肖芥子说了句:“好,我马上来。”   没追问,也没有在语气中露出太多惊喜,省得让这人更加得意。   挂了电话,她迅速起身,同时收起那张空白契约:“今天就到这吧,我还有事要忙,下次再找你。”   她走得飞快,快到门边时,陈琮突然叫她:“肖小姐。”   肖芥子回头。   陈琮说:“不正式认识一下吗,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也是,坐下就开始掰扯,还没交换过名姓。   肖芥子说:“我叫……肖小月。”   反正也不准备跟他有太多牵扯,随便打发一下得了。   陈琮笑起来。   肖小月,这是瞧不起他的智商吗?他从小玩拆字谜,“肖”字拆成“小月”,他能看不出来?   他说:“肖小姐,昨天谢谢你了,我叫陈耳东,以后还请多关照。”   肖芥子本来一步都快迈出去了,闻言回头,又看了他一眼。   嚯,改名叫陈耳东了,还有点小脾气呢。   陈琮还是对着她笑,眼角余光瞥到桌子底下那盆“静心又美丽”的蝴蝶兰。   她忘带花了。   ***   苗千年打完电话,兴奋地直搓手,原地兜了个圈,实在不知道该干嘛,又回到镜子前。   镜子是落地的,毕竟他这身高,挂墙上高处,就照不着人了。   镜子里,映出了整个出租屋的狭窄、逼仄和破落,老光棍的房间嘛,大多是这样的,东西乱扔,垃圾乱堆,床褥乱卷,以及随处可见的,黄色杂志和半裸美女挂画。   但他是干净而光鲜的。   他穿一身笔挺、定做的黑西服,尽管尺寸比起成人都得减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特意去理发店捯饬过,三七偏分,还抹了点油,领带是带条纹的,显得素净,哦对,还有……   苗千年拿起床上搁着的那束大红玫瑰,学影视剧里常看到的那样抱在胸前,照完正面,又看侧面,唯恐有一处不精心。   肖妹妹说了,“送镜子的时候见”、“我红姑也盼着见你呢”。   三十多年没见,太激动了,当年,姜红烛为了那个小白脸把他给踹了,他伤心归伤心,但一点都没怪过她,还放话说,以后,如果你有了难处、需要帮忙,说句话就行,随叫随到。   果然,日久见人心,小白脸是靠不住的,只有他苗千年,苗老二,始终实实在在。   外头传来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他住的是条偏僻的巷子,因为倒腾各类二手电器、二手车,外头堆得像个垃圾仓,邻居来吵过几次,但没他会撒泼碰瓷放狠招,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心态,差不多都陆续搬了,所以一到晚上,巷子里就特安静,但凡有人造访,基本都是奔着他的。   苗千年赶紧放下花,整了整衣襟,说:“来啦。”   他急急跑过去开门,手触到门把的刹那,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肖妹妹怎么来得这么快? 第29章   苗千年触到门把上的手又收了回来。   敲门声还在继续。   苗千年退后几步, 扬声大叫:“来啦来啦,催什么命啊,拉屎, 提裤子呢!”   说话间, 迅速扫视了一遍屋内。   单人床的褥子下头, 微露出一把削皮刀的刀柄, 刀锋上周才磨过,锋利得很, 擦着手就破皮。   沙发上乱堆的脏衣裤间, 混了一把火钳,这玩意, 二三十年前家家户户用碳炉的时候, 是用来夹烧红的煤饼的, 他从旧物市场花三块钱收了来, 一是怀旧, 二是,火钳的头磨得尖尖, 捅人捅狗都好使——狗这种东西最烦了,见着他总要狂吠, 好像侏儒就特么低人一等。   这年月,狗都会欺负人。   桌底下一排锅碗后头, 藏着一把田径发令枪,是去体校收废品时搞到的, 他脑子灵, 到手之后换了点零件, 一通捣鼓, 装上硫磺木炭等等, 又能用了。虽说不如真家伙好使吧,拿来唬人足够。   还有,门后挂了卷细钢丝,脚底下现踩着的,是一根锯身上锈、但锯齿磨得锃亮的锯条。   没办法啊,生存不易,他这行,本就是社会底层、多冲突纠纷,他这身量,又在鄙视链底端,不多几个心眼子,头上挣不出天、脚下踏不牢地。   他随手抄起一把剪刀,别在身后。   剪刀也好使,一捅两个眼,再用力点,还能两点连成线,线间涌出血,像通了小运河。   他说:“来啦。”   ***   陈琮结完账,抱着那盆花出了门。   出门时忽然想起梁婵,发信息问她:“你回宾馆了吗?”   那头没回,估计是还在生气。   陈琮想了想,发了第二条:“你生气没关系,回头专门给你道歉。不过大晚上的,又是异地,先让我知道你是不是安全。”   那头显示“正在输入”了好一会儿,发过来两个字。   ——回了。   回了就放心了,陈琮揣好手机,抱着花打车回金鹏。   腿上还有刀伤,幸好他下刀时多了个心眼,拣走路不大受力的地方扎的,再加上“人石会”给他用的伤药又特有效,一日夜恢复下来,小幅度的走动基本没问题。   因为金媛媛跳楼,宾馆门廊的玻璃雨篷砸坏了,搭了脚手架待修复,出租车开不过去,停在对面街边。   陈琮下了车,不忙回去,就势在街边的台阶上坐下,面向着金鹏,兰花摆在手边。   入夜了,金鹏灯火通明,高处那条“预祝宝玉石爱好者交流会(阿喀察站)圆满成功”的大红横幅还在,就是被夜风鼓卷得翻了边。   路人行来往去的,只当这是个普通宾馆,哪会想到里头暗流涌动,短短几天,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呢。   有个睡前遛弯的大爷背着手从陈琮面前经过,过了会,又背着手踱回来,看看他又看看花,朝花努了努嘴,问:“卖吗?”   陈琮说:“卖啊,一盆1800。”   他打定主意,如果大爷真的一时意气掏钱要买,他就再加一句:“是花盆1800,花还得另算。”   可惜大爷没这魄力,背着手又走了,风把他低声嘀咕着的两个字送了过来。   ——有病。   陈琮哈哈大笑,笑完了,偏头问兰花:“入会吗?”   入吧,因为,根本没得选。   他看得出来,三老非常看重他这不知是因为中毒还是点香诱发出来的小能耐,他一句“不入会”就能万事消停了?但凡协会又发生了寿爷这样的事、十万火急需要用他,绑也会把他绑来。   以及,梁婵前两天还要“勇擒”他呢,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是送药烛又是约逛街,总不会是迷上他了,多半是梁世龙授意的。   所以你看,其实只隐晦地给了他一个必选项,敬酒罚酒都得吃,那干嘛不顺水人情、笑嘻嘻喝一杯敬酒呢?   再说了,现在网上不是流行一句话吗,人生之强大不在于能够抗拒不想走的路,而在于每条路都能走得游刃有余、还能玩出花来——凡事往好处想,入这个会,也不亏。   首先,生意互惠。   有了这条,他那个店可谓上足了保险,自己即便不着四六,老王和小宗也能把生意撑得有声有色。   其次,石补。   怀胎、大补之类的不奢想,小补他就心满意足。现代社会,内卷高压,大多数人不是身体出状况就是心理有问题,他能在“小补”的助力下,始终情绪稳定、身心健康,以及头发茂盛,就足以笑傲99.99%的同类了。   再次,寻求庇护。   他不傻,昨天晚上,他一锥子下去,那团邪诡的黑影瞬间消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于寿爷是好事,于姜红烛可未必。   那一锥子是因,多半会结出于他不利的果。   肖芥子一脸想打听什么的表情,问他对协会熟不熟的时候,他心里就在敲警钟了。   姜红烛跟“人石会”恩怨纠缠这么多年,对协会想必早就了如指掌,想打听什么呢?会不会是要打听,究竟是谁握着那根钢锥扎下去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果他无意中已经成了姜红烛的眼中钉了,那“人石会”,无疑是最好的结盟人选。   最后就是……   他想看看,陈天海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人,无论是做一件事,还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总是有原因的。   八年前的那封留书里,陈天海说要去寻找“诗和远方”,他真的很好奇,究竟是怎样迷人的“诗和远方”,让这老头偷了东家盗西家,对儿子不挂念,对他这个当孙子的似乎也没手软。   当然了,戒心也得有,金媛媛姐弟出事都在宾馆,既然姜红烛没参与,那事情多半还是跟“人石会”有关。一个宿舍4个人,都能拉出5个群来,人石会99号人呢,他得极其小心、格外谨慎。   陈琮象征性地跟兰花最高最盛的那一簇握了个手:“那就这样说定了,入会!卧槽……”   不知道是不是力道没拿捏好,有一大朵蝴蝶兰应声而落,正拢在他手心,跟故意碰瓷似的,外人看来,估计会以为是他薅掉的。   陈琮做贼一样,赶紧把花揣进兜里,又四下看看。   还好,无人留意。   他吁了口气,嫌弃地看那盆花。   什么破花,这么容易掉。   ***   肖芥子很快就到了苗千年住的那条破巷。   她皱起眉头,心里有点诧异。   苗千年居然没在巷口等她。   她跟这人没交情,往来都是为了帮姜红烛递话。   这人像块腻滑的老猪油,殷勤到让人反胃:如果约在家里见,他必会早早到巷口迎等;跟你说话的时候,各种谄媚奉承,但会不自觉越凑越近;“无意”中碰到你的脸、头发或者身体时,会一脸惶恐地后退道歉,但眼底分明闪烁着那种揩到油之后的沾沾自喜。   肖芥子真心费解:苗千年对姜红烛是真的念念不忘,但这好像也不妨碍他猥琐发育,对着别的女人心猿意马、猛摇尾巴。   她明里暗里治过他,但苗千年仿佛有什么受虐癖,被治了也甘之如饴、我行我素,反正怎么下手都只恶心到了自己。所以现在,肖芥子对他的策略是:能不见就不见,能电话就电话,实在要见,当他透明,撂下话就走人,绝不多啰嗦一句。   今晚这样的“面聊”良机,居然没出来献殷勤,实属罕见。   肖芥子走进巷子,脚步不自觉放轻、放慢:巷子深处,苗千年那间破屋的灯亮着,这是搞到煤精占卜镜、自认为是个功臣,摆起谱来了?   窗内,有条人影一闪而过。   肖芥子猝然止步,下一秒,飞快蹲下身子避到暗处,一颗心跳得厉害。   以苗千年的身高,窗口最多能露出个头,是绝不可能出现“身影”的。   约了她的同时还约了别人?这有点不太讲究了吧。   肖芥子思忖片刻,打定主意。   巷子里都是收来的各种废旧家具、电器,她脱掉碍事的棉服,迅速折好,拉开一个旧衣柜的门放进去,又拣了把扳手,猫着腰屏住呼吸,慢慢靠近那一处。   门内,有拖拽重物的声音,有哧啦的胶带声,有压低的咒骂声,还有人在轻笑。   居然不止一个人,肖芥子心中一沉。   她听到有个年轻男人说:“你把门打开,这样,万一有人过来,我们能提早看见。”   门开的刹那,肖芥子避进一堆叠靠的旧椅子和床垫背后,这里的角度有点刁,视线也偏低,只能隐约看见下半截门内。   她看到,地上散了好多鲜红的玫瑰花瓣。   那个开门的男人喘着粗气,一瘸一拐地往门内走,裤子上被血浸了一大片,脚边还不住往下滚落血滴。   他咬牙切齿,一直在咒骂,过了会应该是找到了药箱,狠狠撕扯着纱布,扯到一半又骂:“妈的,这矮子想截胡、吃现成的,老子辛苦布置,刚从火场出来,就吃了他一闷棍。好不容易找到这儿,屋里头家伙式儿还真不少,又是刀又是剪,还特么摸出把磨尖的火钳,要不是你到得及时,保不齐真被他捅穿了……”   边说边用力往脚边狠踹了一记,那里有一大坨用黑色垃圾袋和透明宽胶带缠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被踹得晃了一下,继而一动不动。   肖芥子闭上眼睛,缓了会才睁开,听到那个男人用力闷哼,估计是这一踹太用力,扯到痛处了。   光影有明暗变动,是那个年轻男人往门外走,肖芥子下意识后避了一下:不过他只走到门边,倚门而立。   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手部以下。他穿着很考究,西裤笔挺,皮鞋锃亮,手里拿着一块白色棉织手绢,正细心擦着一副金丝框的眼镜,眼镜带链子,晃晃悠悠地垂荡,偶尔反出的光有些晃眼。   他擦的,是镜片上溅上的血。   他说:“你太急了,我没能拦住你,应该先问问他的。”   肖芥子眼睫轻动,喉间微微滚了一下。   真巧,这两个声音,她都听过,在金鹏的那个晚上,四楼被铰开了链索、门扇洞开的黑漆漆的大宴会厅里。   屋里的男人瓮声瓮气:“问什么?”   “你没看到他穿着西服、准备了玫瑰花,还用粉色的眩光纸把镜子包装成一份方方正正的礼物吗?不是他自己要,他是要送出去的。”   说到这儿,他很斯文地戴上眼镜、转向屋内:“把他手机给我,我看看他之前都跟谁联系过。”   一个手机打着弧线从屋内飞出,年轻男人稳稳抄手接住。   肖芥子暗叫不好,苗千年的手机是老式按键的那种,随翻随看,压根就不用什么解锁密码。   很快,有一线微弱的手机铃声,蛇信般在幽暗的巷子里咝咝绵延开来。   肖芥子叹气,手机在她的棉衣里,事发太仓促,没顾得上拿出来,一并折进去放进柜子了。这个教训告诉她,做一些隐秘或者危险的事时,最好把手机调震动或者静音。   恨只恨这条巷子太偏僻太静,但凡靠近马路、有人声,这么点被层层包裹住的声音,都不至于会被听到。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屋里的男人想说什么,年轻男人制止他:“你别说话。”   又说:“火钳给我。”   他静静听了会,循声慢慢走向那个柜子,手里拎着一把磨得尖细的火钳,钳身的下半部分都被血浸湿了。   肖芥子看到,这是个高大的年轻男人,长头发,上身也穿着西服,大概是因为刚刚动过手的关系,西服和内搭的衬衫袖子边沿都上卷,露出精壮结实的一节栗色小臂。   他在柜门前站了会,突然狠狠举钳插落,钳尖伴着旧木板的裂声刺入,迅速拔出,再刺,又刺,每一下都用足了力气,快、准、狠,灯光放大他的影子,不断插落,再插。   很快,柜门合页处不堪受力,脱裂开来,火钳又一次外拔时,带下了整扇四分五裂的门。   里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件被戳烂了的、棉絮乱飞的棉衣。   年轻男人哐啷一声扔下火钳,吁了口气,理了理因刚刚剧烈运动而变形脱位的衬衫和西服,遗憾地说了句:“跑了。” 第30章   陈琮洗澡的时候, 听到外头门响,知道是颜如玉回来了,扬高声音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没回应, 估计不是没听见, 就是故意不搭理。   陈琮觉得好笑, 也不去管他, 洗完澡抹擦着头发刚打开洗手间的门,颜如玉就抱着换洗衣服挤了进去。   陈琮:“哎……”   他想说里头水淋淋湿哒哒的, 你至少等它排排风、散散味, 然而门砰的一声就关上了,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陈琮心里犯嘀咕, 这么着急洗澡, 这是刚掉粪坑里了?   他擦着头发坐到床边, 没留神胳膊肘又碰着了放在床头柜上的那盆兰花, 他发誓真的只是不经意间、轻轻蹭了一下——   又掉下一朵, 好在这次是花苞。   陈琮眼睁睁看着花苞落地,感觉这花是专来碰瓷的。   他低头捡花苞, 无意间瞥见颜如玉的床:他的衣服都草草脱扔在床边,有两件耷到了地上, 西裤的角边,还落了张折起的纸。   陈琮好心过去给捡起来, 凑近的时候,闻到衣服上一股子火燎火熏味。   这看来是晚上去吃烧烤了。   他正想把纸塞回衣服底下, 突然心中一动, 转而将折起的纸高高抬起, 对着灯细看。   这八成是一张白纸, 但有一处灰糊糊的, 透纸看着像个手印。   陈琮犹豫了一下,瞅了眼洗手间的门,将折纸打开。   没错,是一张白纸,右下角摁了个大拇指印,蘸着血摁的,血迹自然是早就干涸了,但能看得出来,血色偏暗黑。   他拿自己右手的大拇指比了一下,对得上,十有八九是他的那张空白契约,一两个小时之前,在羊汤馆吃火锅的时候,那位肖小姐还曾狠狠把这张契约拍在桌子上,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颜如玉这儿呢?   私翻人东西有点不大好,陈琮在心里默念了句“不好意思啊”,迅速把颜如玉换下的衣服捋了一遍。   在外套口袋里,他又找到一个手机,手机屏幕全碎,正中央有个触目惊心的孔,看上去,很像是拿锥子狠扎上去的,虽然没扎透,但也毁得够呛。   陈琮脑子里轻轻嗡了一声。   他认出这个手机也是那个肖小姐的,饭吃得差不多时,她接了个电话,走得很匆忙,连花都忘了带。   她的东西,怎么会在颜如玉这儿呢?而且,就手机的状况来看,不像是友好交接,颜如玉这人,也不像是路上捡到破手机会放进兜里的性格。   陈琮把物件放回去,一切恢复原样,原地愣了会,走到洗手间门边,抬起手想敲门。   里头水声哗哗的,隐约还能听到颜如玉在哼歌,想必心情很不错。   陈琮的手又缩了回来,心里默默嘱咐了自己一句——   什么都别问,你什么都不知道。   ***   颜如玉很快就洗完出来了。   他穿着浴袍,湿淋淋的长发半扎,走到床边,先抓起西服闻了闻,估计也觉得火燎味儿太大了,嫌弃地扔下,然后拿起电话机边的“金鹏服务清单”看。   看了几秒,愤愤放下,嘀咕了句:“破酒店,连个干洗服务都没有。”   陈琮殷勤搭话:“想洗衣服啊?要么你网上搜搜看,很多都能上门取送的。”   颜如玉白了他一眼,但想必是觉得这个提议靠谱,随即摸起手机浏览查看。   能把他的话听进去,看来“破冰”有点希望,陈琮打蛇随棍上:“颜兄,这么晚才回来,去哪逛了?”   颜如玉头也不抬,举起一只手,掌心朝着他:“打住,陈兄。自己藏话,还这么爱向人打听事儿。”   还真小气,这一页看来是翻不过去了,陈琮想说什么,颜如玉倨傲地补充:“别告诉我,我说了,我准能知道。让我猜猜看,寿爷昏睡了一天一夜,你去了之后,他就好转了,再接着,寿爷又是送碧玉葫芦,又是要当你对接……寿爷能醒,你出了不少力吧?”   说这话时,他依然没有抬头。   陈琮说:“随你信不信吧,我其实会点……针灸。当时,我看寿爷一直不醒,就给他小灸了一下,就这样。之所以瞒着,一来嘛,技不外炫;二来,福婆也让我别对外说。”   他寻思着,这话也不算撒谎,反正当时是拿锥子去扎人影,四舍五入一下,跟“针灸”也差不多。   颜如玉抬起头,冷笑着说了句:“你还会针灸?不把你的工具拿出来,给我现场演示演示?”   陈琮脸不变色心不跳,自己都惊讶自己居然这么稳:“演示不了,这针轻易不能出。”   颜如玉哈哈大笑:“编吧你就,陈兄,继续编,演示不了,轻易不出……除非你会的是鬼门十三针。”   说到末了,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再开口时,脸色有点异样:“你会鬼门十三针?”   真是“人在家中坐,技能天上来”,鬼门十三针又是什么东西啊?听起来就神叨叨的、不太正经的样子。   一时间,陈琮也卡住了,觉得万不能承认,但也没立刻否认。   颜如玉看来,这就是一种讳莫如深式的表态,他坐直身子,脊背绷紧,又问了一次:“你会鬼门十三针?”   谢天谢地,就在这个时候,客房的电话响了。   ***   电话机就在颜如玉手边,他看着陈琮,顺手接起,听了一两句之后,面色疑惑地问了句:“陈什么?陈耳东?”   陈琮脑子一突,下意识伸手想接话筒。   颜如玉攥着听话筒,欲递不递:“说是有什么话,请你转告陈耳东……”   陈琮说话都打磕绊了:“对对,找我的,陈耳东是我表弟。”   他飞快地接过话筒,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电话那头是前台服务员,声音温柔甜美:“你好,是陈琮先生吗?有一位肖小月小姐留言,麻烦你转告陈耳东先生,尽快下楼去停车场碰面,有一些突发工作需要他处理,还有,请带上钱和厚外套。”   ***   碰面就碰面,为什么还得强调带上“钱和厚外套”?难道这大晚上的,还得让他出外勤?   陈琮有点费解,但还是都带上了,再说了,他就一件厚外套,天这么冷,出门也不可能不穿。   他从后门进到停车场,大老远就看见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急于收车回家的中年男人,正扶着打开的车门东张西望,满心满脸的不耐烦,一见他出来,赶紧大幅度挥手。   陈琮纳闷地走近,这才发现那位肖小姐坐在后座。   肖芥子朝他点了点头,说:“付钱。”   话音刚落,司机就把二维码的牌牌拿到他面前:“一共四十五,说好的,车费加去前台传话的跑腿费。”   陈琮没太明白,但还是依言扫码付款,钱一到账,这俩像是商量好的,一个快速开门下车,一个赶紧上车关门,很快,车就开走了。   肖芥子只穿内搭的宽松毛衣和窄腿牛仔裤,风大,专往毛衣的网眼里钻,她一下车就打了个哆嗦,问陈琮:“不是让你给我带厚外套吗?”   这话说的,他又不是开服装店的,哪能这头要那头就有。   陈琮问她:“你自己的外套呢?”   “遇到打劫的,手机也被抢了,没见我连车钱都付不出吗?”   陈琮说:“是吗?”   好画风清奇的劫匪,遇到漂亮姑娘,不劫人,要劫大衣外套和手机。   肖芥子本就一脑门子的官司,陈琮还在这不咸不淡地来一句“是吗”,她愈发没好气:“先把你外套脱给我。”   陈琮心生警惕,预感到外套很可能不保:“你是就在这穿穿、还是要穿走?”   肖芥子皮笑肉不笑:“怎么了,忘记自己签过契约了?救命恩人朝你要一件外套,很过分吗?”   陈琮也笑:“不过分,凡事要讲流程,你把契约拿出来,咱们把外套这条写上,我再给。”   肖芥子气得牙痒痒,又不好直说契约在外套里,跟手机、车钥匙一样,都被人清走、暂时不在她身上。   陈琮心说,果然,契约在颜如玉那儿。   眼见这位肖小姐就快没耐性了,陈琮哈哈一笑,脱下外套抖了抖:“行了,给你给你,开个玩笑嘛。”   他作势要给她披上。   跟你很熟吗?肖芥子瞪了他一眼,劈手拽过来裹上,侧身的刹那,陈琮闻到她身上的味道。   跟颜如玉一样,火熏火燎,以及,她有很少的一撮头发,发尖处都燎焦打卷了,可能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陈琮问:“吃烧烤的时候被抢的?”   肖芥子没听明白。   陈琮示意她身上:“一身火味儿,自己闻不出来吗?”   肖芥子一怔,下意识抬起袖子,闻了下衣服上的味道。   是有火味儿,尤其是毛衣,更容易吸味。   她有片刻晃神。   ***   之前,在苗千年家所在的破巷里,那个长发的年轻男人戳烂了柜门、只找到一件棉衣外套之后,示意他的同伙放火。   那个同伙多半是个老手,下手很利落,再加上这种破巷堆满各种易燃物,本身就容易发生火灾事故,所以火起得很快,焰头几乎是在巷子里一路撒欢滚窜。   这期间,那个年轻男人把她的棉衣外套搜了个见底,且在火燃起之后,没有立刻逃走,而是饶有趣味地观望了一会。   肖芥子怀疑,这人就是想看看:巷子里是否藏了人、是否会被大火逼出来。   所以,她一直忍着没动,且尽量伏低身子、避免吸入浓烟。   要说她的运气不好也好,她的位置虽然距离屋子较近,但火头最先是在巷子里窜起来的。而且她恰巧躲在一堆叠靠的旧椅子和床垫背后,床垫体积大且着火快,再借风势,摇摇欲倒,她觑准时机踹了一下椅子,椅子轰然倒塌,推着一大块带火的床垫往外砸,她就借着床垫的遮掩,迅速翻上对墙、贴着屋顶滚落下去。   滚落的刹那,她透过火光隐约看到那个年轻男人的身影,他高高举起她的外套,往火里扔去。   肖芥子咬牙,特么的,孝子贤孙这么早就给姑奶奶烧衣裳了,看来她大去之后,在下头是不愁冻了。   人是囫囵着出来了,但真正做到了身无分文,她在风中站了会,头一次发觉苗老二还是有用的:有他在,至少在这阿喀察城里,有个后勤力量。   现在该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只能来找陈琮了,感谢自己善心结了善果,不然这一时半会的,还真一筹莫展。   ……   肖芥子说:“这么着,我这人呢也不贪,你现在给我租辆车,我急用,加上这外套,这救命之恩,我就算你……偿了三分之一了,很实在了吧?”   陈琮点了点头,太实在了,实在到让他有点不满意:他这1/3宝贵的生命,就值一件外套加租辆车?   他说:“那你等会,我网上下个加急单,送车应该很快的。”   肖芥子嗯了一声,四处看看,外套一拢,在停车场边沿处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坐得陈琮有点心疼,这是真不爱惜他的衣服啊,怎么也是一两万的名牌呢。   他填好信息下完了单,也过去挨着她坐下,他的衣服很大,她这么一拢一坐,很不体面地说,有点像坟包上怂了个头。这要是野地里走夜路看到,他能被吓出心理阴影来。   陈琮找话说:“你为什么帮姜红烛做事啊?”   肖芥子瞥了他一眼,又瞥了眼两人的间隔:“首先,你坐过去点,我跟你不熟;其次,别跟我聊我的私事,我也没准备跟你熟。”   陈琮“哦”了一声,屁股往边上挪了挪。   不聊私事,就聊公事吧,他问:“回头我给你买一件厚外套,能把我这件衣服换回来吗?”   肖芥子一愣,她都没注意过陈琮的衣服,被他这一提醒,才拈起不知道是大鹅还是小鸭的标看了看,哼了一声:“名牌啊,怪不得不舍得。”   陈琮好笑:“不是舍不得,我这件衣服你穿太大了,跟熊似的,又是旧的,你不嫌弃啊?回头我买件一样牌子、女式的给你,不是更好吗?你放心吧,好歹是救命恩人,我不小气的。”   肖芥子看了陈琮一眼,这话说得她心里怪舒坦的。   她想了想,说:“那我要L码,这样以后长胖了还能穿,毕竟我这身材,变瘦没有什么余地了。” 第31章   没想到在她的未来规划里, 对“长胖”这事还挺能接受。   陈琮觉得新鲜:他的很多女客户谈胖色变,给健身房私教送的钱,不比花在他店里的少。   他继续聊公事:“那后面的2/3呢, 怎么付?”   肖芥子意兴阑珊:“再说吧, 走一步看一步, 我都不急, 你急什么。”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陈琮:“听说这一届‘人石会’改期了, 你这几天, 是不是就要走?”   可能吧,陈琮含糊地嗯了一声。   肖芥子有点累, 低头揉了揉眼睛:“那估计也没什么事会找你了, 剩下的, 要么就谈个价、一笔清。别人救你, 都什么价啊?”   陈琮哭笑不得, 他又不是经常被人救,救人这事, 还能议出个市场价?   他想了想:“我小时候,有一次栽进河里, 被路过的一个叔叔拽上岸,我爷爷赶来的时候, 那叔叔已经走了,没留名, 也没要价, 我挺感激他的, 还在作文里写过他。”   作文题目他还记得呢, 叫《最难忘的一件事》, 他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纸,光抒情的“啊”和感叹号加起来就有几十个,老师评语是“空洞、华而不实,且有凑字数之嫌”,最后给他打了65分。   呵呵,没留名,没要价,这是在点她吗?   肖芥子很实在:“你看我像那么高风亮节的人吗?我就是一个市侩的俗人,也不稀罕进你的小作文,你用打发俗人的价码打发我就行。”   陈琮斟酌了一下,保守地报了个价:“30万?”   自己的命当然不止这个价,但人就是这样,给恩人酬谢金和给绑匪的价钱通常都差得很远——生意场上,察言观色,就地还钱,她要是不满意,他就一档一档地加呗。   肖芥子说:“那倒也不必这么多,钱这个东西,对我的功用有限,够用就行,多了也浪费。”   陈琮很意外:“那你想要什么?”   这话不知怎么的,就惹她来了气。   肖芥子嫌弃地看向陈琮:“想要什么,你也给不了啊,你连‘人石会’都入不了。”   原来如此,陈琮笑了笑:“那不一定,没准有戏呢?前两天福婆还夸我为人忠厚实在,兴许争取一下,入会也不难。”   肖芥子一字一顿:“为人忠厚实在?”   她脸上那表情,跟颜如玉听到他说要凭“老实又善良”入会时,简直一模一样。还不止,她甚至都懒得奚落他。   她再次看向两人之间的间隙,说:“你再坐过去点。”   陈琮只好欠起身,又往边上挪了挪。   ***   租车公司所谓的“最快30分钟内送达”还真不是噱头,又等了约莫一刻来钟,员工就开着一辆二手的大众朗逸进了停车场。   当然,来得这么快,也有可能是因为阿喀察太小了。   陈琮要跟对方核对合同,他让肖芥子先试车,同时解释:“租了便宜的经济型,不是不想租好车,你开车有点猛……”   他还记得她开车冲进草场时,那方向盘打的,不翻车实属意外,所以,奔着会“全赔”给她租的——车子便宜点,他赔起来不那么肉疼。   肖芥子听懂了,说:“挺好,考虑得挺周到。”   顿了顿又补一句:“我尽量不开废,过两天还原样还回去。”   ……   一圈忙完,都快夜半了。   这1/3的债算是清了,眼见肖芥子开车要走,陈琮退后两步给她让路,没提防一阵冷风掀过来,鼻子一痒,连打了两个喷嚏。   肖芥子不忙开车,把车窗揿得大些,朝他勾了勾手。   陈琮凑过去。   肖芥子说:“你要是怕感冒,睡觉前冲一袋感冒冲剂,一般就没事了。”   这真是来自狼的关切问候,陈琮看了一眼她上车之后就脱在副驾的厚外套,一时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无语。   肖芥子手指在车沿上点了点,顿了会才又开口:“我这人呢,一般也不发善心,所谓‘不入他人因果,不扰他人气数’,不过看你这人还比较实在,给你点建议。”   有意思,陈琮听她说下去。   “你呢,也别想着入什么‘人石会’了,什么忠厚实在,你这段数,都不够人玩的。过两天就回家去吧,踏踏实实做生意,你这人不吝啬,做事也到位,生意应该能做得不错,将来再娶个老婆……还是已经娶了?”   陈琮诚实作答:“还没。”   肖芥子点头,自说自话:“那娶一个,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基本上会过得挺幸福的,这样就挺好的了,别人想过这安稳日子、还过不来呢,对吧?”   她说着说着,突然有点怅然,胳膊肘支在方向盘上,托着脑袋看陈琮,还重复了一遍:“对吧,陈耳东?”   陈琮哈哈一笑,弯下腰,两手撑在车窗两边。   这位肖小姐,也不知道她是人是鬼,还有,他至今都不知道她的真名,不过能感觉得出来,她说这番话时,没机心,也没算计——陈琮直觉,她应该是觉得大家从此一别天涯、很难再有交集了,所以真心赠他两句。   他说:“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人石会’99号人呢,那么多人都能玩得转,就我进去了会被玩得团团转?谁比谁差了?我还真不信。”   肖芥子那难得发出来的善心瞬间就没了,她冷笑了一声:“一般人的不幸就是从‘你别小看我’、‘我还真不信了’开始的。”   陈琮接得很顺溜:“那一般人的大幸和大起也是从‘你别小看我’、‘我还真不信了’开始的。”   肖芥子咬牙,顿了顿笑:“行,良言难劝向死的鬼,你非觉得自己特别行,那也随便你!”   她发动车子,陈琮下意识避开,哪知车子往前窜了几米,又刹住了。   陈琮觉得,她还有话要说,于是主动凑上去。   果然,肖芥子哼了一声,脸微微侧向他:“说都说了,再赠你两句吧。万一,我是说万一,你真的进了‘人石会’,有两个人,你记得尽量躲着点。一个是长头发的年轻男人,戴一副有链的金丝眼镜;还有一个,腿上受了伤,这两天走路会有点跛。”   陈琮“哦”了一声,一脸困惑:“为什么啊?”   特么的不为什么,肖芥子有一种名师遇白痴的感觉,觉得光看到陈琮的脸都会来火,她伸手把他从窗边推开,怒道:“不为什么,去,去,跟他们交朋友去吧。”   陈琮退后两步,眼见她又要发车,及时说了句:“肖小月,没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吗?”   肖芥子油门一踩,绝尘而去。   陈琮叹气,看来她这一时半会,是想不起那盆花了。   他原地站了会,转身看向219房间,冷不丁吓了一跳。   房间的窗不知什么时候拉到最大,一套西服高高吊在窗口,不注意看,会以为窗户上吊了个人——这多半是颜如玉没约到干洗服务,又嫌弃衣服实在味大,所以把衣服挂在窗口吹风。   肖芥子口中“长头发的年轻男人”指的就是颜如玉吧。   事情有点不对劲,这俩之间,是肯定有矛盾的,那个被戳烂的手机就是证明,但肖芥子没必要让他也防着颜如玉,除非她觉得,颜如玉是个危险人物,任谁靠近,都有可能遭殃。   正想着,颜如玉出现在窗边了,这货一边喝水,一边拍扇衣服,拍着拍着,忽然瞥见陈琮,他身子往前凑了凑,似乎是在确认,还举了下水杯、跟他隔空打招呼。   陈琮也微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笑着笑着,心头一突。   他想起之前在羊汤馆、自己向肖芥子打听金媛媛姐弟的时候,她说“我只窥到点边角,就已经觉得很危险,决定绕着走了”,这让她绕开的人,会是颜如玉吗?她今晚被“打劫”,难道是因为“没绕开”?   ***   肖芥子又一次车出阿喀察。   这两天,她车进车出,似乎总在这条道上辗转。   可能是因为夜太深了,一路上除了自己的车灯,再没看到别的亮,这种感觉像行驶在一大团茫然的黑中,有点孤独。   这一晚过得太漫长了,从梦中惊醒到火场惊魂,竟然发生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意识到这一点,疲累真是排山倒海。   车到小院,肖芥子没急着下车,在方向盘上蔫蔫趴了会。   下午,她踹开院门负气出走,现在,院门依然大敞,能隐约看到院内房中,亮着的那点微弱的红烛光。   想不到那一大团黑的尽头,还是有亮的,更想不到这点亮,还是姜红烛给的。   她又回到了这里,还得回到这里。   肖芥子抖擞精神,开门下车。   ……   开锁推门,屋里还是一如既往、死水一潭。   姜红烛坐在桌子后头,正慢慢缝着一个新的布娃娃,桌子上,两根大红蜡烛烧得正旺。   听见门声,她抬起头,右眼依然紧紧闭合,只眯缝着一只左眼,说:“回来啦?”   肖芥子没理她,先抽开破柜子的抽屉,里头有五六只旧手机,上头各自贴了编号。   她拣出“3”号手机,坐到自己的床上,捋了充电线过来充电:“手机废了,改用3号机,想联系我,拨‘3’那个快捷键。”   顿了顿又问:“今天的事怎么说?”   姜红烛沉默了几秒:“你想怎么样?”   肖芥子笑:“我想怎么样?不应该你给方案吗?这一次剜眼,下一次,不定就割喉了,这以后,谁还敢跟你睡一屋?”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姜红烛没立刻回答,她继续穿针走线,好一会儿才说话:“那这么着,以后我晚上睡觉,你用铁链把我脖子拴床上,我横竖挨不着你,总行了吧?”   肖芥子说:“那倒不用,那不成拴狗了吗?拴你一只手够了。吃过了吗?”   姜红烛缓缓摇头。   肖芥子起身:“那给你下碗面,顺便煎个蛋吧。”   她动作很快,开了小电磁炉,倒油煎蛋,又煮滚了水下面,一时间油气哧啦,热气腾腾,屋子里瞬间热闹起来——不过热闹只是暂时的,开关一摁,电器声就都隐了去。   肖芥子拿碗盛面,说:“苗老二没了。”   说这话时,眼皮微掀,看姜红烛反应。   姜红烛“哦”了一声,低头咬断结线,含糊说了句:“死了也好,我这辈子的恶心事又少了一桩。”   肖芥子觉得有点齿冷,她想起苗千年房间里、那一地的玫瑰花瓣。   老实说,她也很看不上苗千年,但人家死了,生死事大,又是为你的事死的,死了还被一扫帚归进“恶心事”,多少让人唏嘘。   她往碗里加面汤:“为了煤精占卜镜死的,找上门来的是039号,我记得你的话,没跟他正面冲突,尽量避开了。”   ……   那一晚,在来阿喀察的K2X4号火车上,她听到乘务人员在说,方天芝的行李里找不到手机、不好联系家人。她猜到了手机可能是落在了硬卧的铺位,先一步赶了过去。   方天芝的手机上,有“人石会”的内部系统,可以看到会员的基本资料,当然,都是最基本的,年龄、性别等等。   她迅速浏览了一遍,对两个号印象极其深刻。   一个是039号,因为红姑说过,039号背后有个老头,应该不是人。   这个“不是人”,不是那种骂人的词汇,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非人类。   还有一个是099号,红姑只说,这是个特殊号,并没有过多渲染,之所以印象深,是因为一张表拉到末了,只有这一个标注了缺席。   而且,别人放的都是真人照片,这一个特立独行,放了一张石像,像石壁上凸出的石人,对着她微微一笑。   那一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惆怅。   ……   姜红烛说:“避开是对的,039号背后那个老头,就我知道的,至少……活了有两百年了。” 第32章   姜红烛家, 不是什么家族特殊号,但在“人石会”领号,也一连领了三代, 分别是曾祖、祖父、父亲。   要不是父亲出了事, 领到她这代不成问题。   姜家和039号的牵扯, 要从曾祖姜大瑞说起。   ***   姜大瑞生于1878年、晋西南一带的固县, 打小就在古董行帮工。   俗话说“华夏文明看三晋”,晋地的老物件特别多, 不夸张地讲, 猪圈垫石随便扒拉扒拉,都能扒拉出秦砖汉瓦, 所以那年头, 搞古董成了当地的风潮, 加上时局乱, 这风潮难免会伴点腥风血雨。   那一年, 姜大瑞9岁,他记得很清楚, 当时临近中午,他正在后院遛鸡——后来才知道, 那鸡是得了鸡瘟,没两天就会蹬腿的那种——但当时不晓得, 只觉得这鸡怎么蔫不拉叽的、也不下蛋,所以用绳子系了鸡脖子, 硬性拉着鸡、非逼它遛弯解郁。   突然间, 外头鞭炮声大噪。   小地方, 鞭炮声就是信号, 这一定是有大热闹看了, 姜大瑞拔腿就往外跑,可怜瘟鸡压根赶不上他的速度,被拖得一路杵地、翅膀乱腾,加速了生命的终结。   正门外已然围得水泄不通,姜大瑞仗着个小头尖,在无数大腿间钻来窜去,期间不断听见“人头”、“劫道”等刺激的词儿,更是急得抓心挠肝,生怕错过这几年都不见一回的大热闹。   末了,他的脑袋终于顽强地从一个箩筐腿的裤子裆下探了出来。   眼前一地鞭炮纸爆开的碎屑,带硫磺味的烟气还未消散,烟气后头,一头挂摇铃的驴子载着个老头、不紧不慢行来。   伴随着驴子的行近,围观人群不断惊呼、畏缩地后退,姜大瑞瞪大眼睛——   驴子的脖子上,各挂了一个人头,那时候还是辫子党,两个人头辫子一结,刚好在驴脖子上挂住。这两人头,看脸都像戏台上的勇张飞,头发散乱、神情威猛,脖子的断茬下,居然还在滴血。   驴背上坐了个老头,年纪足有八九十岁,佝腰耷背,正笑呵呵地朝两边团团拱手,稀疏白发结成的辫子颇似一条寒酸的猪尾巴。   这老头姓颜,倒腾老玩意的,来古董行出货的路上,遇到劫匪劫道,于是出手替己也替天行道。还听说县里通缉这两个劫匪好久了,晚些时候,颜老头还要拎着人头,去县衙领赏。   姜大瑞看得瞠目结舌:好厉害的老头啊,这得是话本里除恶扬善的绝世大侠吧。   他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唯恐错过高人的每一丝细节。   颜老头下了驴子、往古董行里走的时候,姜大瑞忽然发现,他有点跛。   跛得不厉害,应该是有点长短腿,这导致他走路的姿势有点滑稽,每走几步,右边屁股就会不自觉地往外耸一下。   这跟心目中绝世大侠的形象差得有点远,姜大瑞顿觉索然无趣。   再然后,热闹散了,鸡被拽拖进人群中,挤来踏去不堪重压,也嗝屁了,姜大瑞因此还挨了东家一顿打。   这一年的冬天,他听到传言,那个拎人头的颜老头再也不会来了。   因为他死了,老死的,享年92,算是喜丧。   ***   再次见到颜老头,是在36年后,1923年,上海。   那一年,姜大瑞45岁,早已离开固县多年,也走南闯北多时,成为专做水晶玛瑙生意的一方大佬。   他好像天生就跟水晶有缘,在业内名声大噪,是因为点出了一条“石龙”。   中国古代把水晶矿脉称作“石龙”,传言石龙喜好在阴雨天的晚上现身,遇见有缘人,还会“出火”,且“出火能随风飘动”,火即是财,这火就是给人送大富贵来的——放在今天,这种现象其实很好解释,这是水晶的“压电效应”,这种效应使得地表附近的空气产生变化,“出火”就是发光,阴雨天的晚上尤甚,那是因为空气中富含水分。   姜大瑞就是循着“出火”,发现了一条石龙,这还不止,据说开挖之后,在石龙头部不远,还挖出了一块小水晶,宛如人形,脚下带须,因此被称为“人参晶”。   更绝的是,这块人参晶的心脏部位,有一团晃漾的油胆。   不过,关于人参晶,姜大瑞从未承认过,有人问起时,只笑说是谣言。   总之,在“点出石龙”之后不久,他就被“人石会”正式吸纳入会,1923年这趟,是来参加第四十二届大会的。   ……   那天,他风尘仆仆赶到上海,到达下榻的旅馆、登记签到之后,就兴致勃勃出了门,去大庙宝华寺看猪。   1923年的上海,曾发生过一起“人畜轮回转世”事件,报纸大肆报道,还一度惊动了当时的国民政府。   说是有个施姓恶霸,死前被高僧预言会“转世为猪,任人宰割”,他心中害怕,于是伸出左手礼佛,僧人叹息,表示“只左手忏悔,左手可免于猪形”。   恶霸死后的第七天,邻居家的母猪生了头怪猪,怪猪的前肢左蹄,赫然就是一只人的左手,连五指上的指甲都齐整齐全。   此时瞬间轰动乡里,恶霸的家人听说之后,为免这猪受刀剐之苦,花重金将猪买下,送到上海的宝华寺放生。   事件一经报道,看猪的人纷至沓来,说来也怪,每次有人来瞧,这猪就左躲右闪,仿佛羞于见人,这么一来,大家就更加笃定,这猪必是恶霸投生无疑。   所以去宝华寺看猪,在当时的上海,是件时髦事儿。   姜大瑞自然不能免俗。   当天看猪的人还真不少,那头怪猪混在猪群之中,又是耸头又是拱腚,看得一干人等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姜大瑞正乐得直拍大腿,突然瞥见对面的一个老头。   刹那间,他如被冰雪,整个人都傻了。   这不是那个……颜老头吗?   没错,人到中年,孩童时代的大部分记忆都已经模糊,但总有那么一两件,如被淬烧,愈发清晰。   9岁的那一天,被挤踏死的鸡、驴脖子上挂着的两个人头、东家赏他的那顿打,以及这个颜老头,他都记得极其深刻。   当然,现在的颜老头已经不穿清末的衣服,也不留辫子了。他穿时下流行的长衫马褂,辫子剪去,留了短发,白发依然稀疏,不大能遮得住头皮,样子……还是垂垂老矣、八九十岁。   他和周围的人一样,正盯着猪看,但并不像他们那样乐不可支,相反的,表情有些悲哀,像是怜悯这猪。   过了会,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姜大瑞心跳如鼓,哪里还有心思看猪,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大笑和鼓噪声中,他鬼使神差一般,跟了上去。   他看到,这个老头走路有点跛,很轻微的那种,还有,每走几步,右侧屁股就会不自觉地往外耸一下。   姜大瑞一路遥遥跟着,最后惊讶地发现,竟然跟到了自己下榻的旅馆:这老头也是“人石会”的,自己入会有些年头了,但因为会员从未齐聚,所以一直也没见过。   一番打听之后,他知道这老头姓颜,排号“丙申”,那时候,“人石会”还文绉绉的,用天干地支来排序。   丙申,就是39号。   姜大瑞怀疑,这个“丙申”号的颜老头,就是当年那个拎人头的颜老头。   36年过去了,他怎么不老、也不死呢?   姜大瑞很好奇,但这好奇远远没到寝食难安的地步,大会结束,会员四散,他在上海还有生意要谈,于是委托中间人,雇了两个青帮的小混混,吩咐他们远远跟着,想看看这个颜老头家住何处、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个颜老头是从黄浦江边坐船、经由水道走的,几天之后,苏州水道的一条渡船上,不知被谁挂了个网兜,网兜里的两个人头一脸衰相,亲密地挤挨着。   姜大瑞为此,给两个小混混付了好大一笔安家费。   当年的冬天,他听说,那个“丙申”号的颜老头死了,老死的,享年92岁。   ***   姜大瑞没再追查此事,他1978年去世,活了整整一百岁。他觉得,人活到这把年纪,应该坦然接受这世上的一切怪事,世界太大了,一百年,能看得懂什么呀。   他晚年时,极其宠爱曾孙女姜红烛,觉得这娃娃容貌出众、气质脱俗,绝非凡品,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他给她讲了许多自己早年的经历,还把珍藏多年、连儿子和孙子都无缘得见的“人参晶”传给了她。   姜红烛对那块人参晶爱不释手,说:“太爷,天然水晶长成人形,一千年都未必有一个吧,这块水晶,肯定有大灵性。”   人石交流,光人有天赋还不够,最好是石头也能跟得上趟、有大灵性。这就好比你车技再好,开个破车,也决计开不出高性能赛车的速度,所以有些人长久“怀胎”不成,会考虑换一块更高质的石头,石头不凡,也能事半功倍。   姜大瑞笑笑说:“‘人石会’讲究人石交流,这就跟男女谈朋友似的,你喜欢这块石头,但它未必喜欢你。按说人参晶是太爷挖出来的,但可惜了,跟它只有‘挖’的缘分,这辈子都没对得上话,你跟它磨一磨,没准它认你呢。”   “人参晶”交托出去的当晚,姜大瑞溘然长逝。   ……   1983年,第四十五届人石会。   考虑到年代的特殊性,地点选在了山村、乡下,以办婚礼的名义,敲锣打鼓,很是热闹。   姜红烛没号,跟着父亲前去凑热闹,当晚,还被选去给新人点红蜡烛,山乡没电,她完成了任务之后,顺手拿了一根点起了当手电,照着路回住处。   乡下没旅馆,她和父亲都借住在附近的大娘家,走着走着,看到前头有个人。   姜红烛举高蜡烛。   那是个老头,佝偻着腰,一头稀疏的白发,穿一件白汗衫,灰裤衩,手里摇着一把蒲扇,边走边拍打蚊子。他有点长短腿,走路有些跛,走着走着,右侧的屁股会冷不丁往外耸一下。   姜红烛的手微颤,瞬间想起许多太爷给她讲的往事。   一滴红烛油颤到了手背上,但她一点也没觉得烫。   她吞咽了一口唾沫,尽量语气自如地叫了声:“大爷。”   那老头回过头来,看样子,足有八九十岁了,笑呵呵的,眯缝着眼看了她一会,说:“是你啊,我记得你,今天在场院里,好多后生娃骑在墙头、看你吃饭。”   姜红烛笑,亲亲热热地端着蜡烛挨过去:“大爷,你也是协会的啊?”   老头点了点头,说:“是啊,039号。你呢?”   姜红烛说:“我还没号呢,大爷,你慢着点走。”   她扶住老头的胳膊,这胳膊真老啊,皮耷肉松,松得人都不忍心用力扶。   姜红烛问了句:“大爷,您高寿啊?”   老头说:“我92啦。”   那之后不久,姜家就出事了,她坐了几年牢,“人石会”和石头的种种,一时间淡忘了不少,1988年,福婆来家里送还父亲的那块玛瑙,她突然又想起那个老头。   专门去打听了一下,说是83年底的冬天,特别冷,老人家没熬过来,年底就去世了,享年92岁。 第33章   肖芥子坐在桌边, 托着腮看姜红烛吃面。   039号的事,她听姜红烛说过不少,综合前后种种, 她也认为, 拎人头的颜老头、宝华寺看猪的颜老头, 以及山村里摇扇子的颜老头, 其实是同一个人。   所谓的死,只是一种障眼法。   ——他在晋西南的固县“死”了之后, 应该就再也没在那一带出现过了。   ——他在1923年的人石会露过面, 之后代表039号出现的,都是家族里的其他人, 毕竟这是个家族号, 多的是旁人代他出面。1983年, 他确定人石会见过他的人都死光了, 又乐呵呵地过来打了个卡。   姜大瑞是个概率极小的“意外”, 颜老头估计打死都想不到:这人在9岁时居然见过自己,且印象深刻, 还把这事原原本本讲给了曾孙女听。   肖芥子有些感慨:“这老头还活着吧,也许40年或者60年之后的人石会, 他会再出现,那时候, 我早就死了。红姑,活这么久, 是什么感觉啊?”   姜红烛埋头吃面:“我怎么知道, 我也没活过那么久。”   肖芥子怅然, 她也想活两百多年、看世间尽是孙辈, 老得耷拉皮了她也愿意, 可惜了,没这机会。   避免和这一家正面冲突是对的,倒不是怕,真逼急了,就玩命呗,谁怕谁啊——关键是没这必要,这一家是个盒子,揭开了盖会有无尽麻烦的那种,所以,尽量压着盒盖吧,能不惹就不惹。   “那,煤精占卜镜被他们拿走了,怎么办呢?”   姜红烛一天没吃饭,着实是饿了,她捧起面碗,把碗里最后两口汤都喝得见了底,含混说了句:“反正要这镜子也是为你,我又不需要。自己的事自己上心,你有本事,就去偷回来,偷不回来,就这么着吧。野马那头,那么多人都没占卜镜,不也照样怀胎生出来了。”   为你为我,界限划得还真分明,肖芥子悻悻:“那苗老二呢,就这么死了?”   姜红烛搁下碗,拿手背抹了抹嘴:“不然呢?他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既然没孝子贤孙出面为他讨公道,那就这么死了吧。”   肖芥子瞥了她一眼:“红姑,说人之前先想想自己,你不也无儿无女、无亲无故?”   姜红烛面无表情:“难道你不是?多顾顾你自己吧,我多半会死在你前头,我死了,兴许你还能管管我,你死了,都不知道谁来收你骨头。”   肖芥子无所谓:“死都死了,还管谁来收?再好的棺材收我,我也活不过来啊。”   她想了想,非常有安全感:“政府,那肯定是政府来收我,死路边影响市容,死家里影响房价,政府不会不管我的,我不怕。”   姜红烛哼了一声,想挖苦她两句,又找不到词儿:挖苦挖苦,越挖越苦,但一个人脸皮厚到这份上,没处下铲,挖不进去。   她岔开话题:“戳瞎我眼的那个人,查到了吗?”   这才一天的功夫,上哪查去?肖芥子摇头:“还没头绪呢。”   姜红烛冷冷说了句:“那你还真是个废物。”   肖芥子心中叹气,幸亏姜红烛不是她妈,不然这互相辱骂践踏的“亲子”关系,她可真受不了。   她说:“你不废物?你不废物,你查啊。”   姜红烛说:“我已经查到了。”   死老太婆,又在这诈唬,肖芥子故意作态配合她:“是吗?红姑,你好厉害啊,是谁啊?”   姜红烛把新做好的那个布娃娃推过来。   看眉眼,又是个男人,肖芥子险些收不住笑:疯得这么厉害吗?做了个布娃娃,就说查到了?   她抓起那个布娃娃:“就这?”   接下来的风凉话吞回去了,因为手感有异,布娃娃背后,已经贴好写了名字的字条。   肖芥子把布娃娃翻过来。   依然是白纸、红字,和之前不同的是,字的笔痕特别深,能想像得到写的时候,姜红烛是如何的嚼穿龈血——别的仇恨再烈,毕竟被稀释了三十多年,但瞎眼这事还没过24小时,热乎劲儿还大呢。   白纸上是个熟人的名字,算熟人吧。   陈琮。   肖芥子怔了几秒,跟她确认:“是陈天海的那个孙子,陈琮?”   不等姜红烛回答,她又摇头:“不可能,你怎么查到的?别是被人忽悠了吧?”   说这话时,她看向姜红烛放在床头的手机。   姜红烛是有手机的,用于必要时和她联络,既然有手机,自然也能联系别人。   可是陈琮,怎么可能呢,他一问三不知,连“人石会”都入不了!   姜红烛反问她:“为什么不可能?”   “我见过他,我觉得……”   姜红烛打断她的话:“你觉得?”   她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双手五指微勾,指甲从额角一路划到下颌,像是要把一张脸给撕下来,老脸上显出七八道划出的白印:“芥子啊,人脸一张皮,皮下垒着什么样的骨头,你怎么会知道?我出狱之后,陪苗老二睡了三个月,作为回报,他把那些有可能举报我的人,都拎出来修理了一遍。那些人都说……”   她怪腔怪调,学那些人畏缩的瑟瑟口吻:“不是我啊,我真没有啊,真不是我干的啊……怎么甩耳刮子逼问,都没人承认。”   “所以,他给你看到的,都是他想给你看到的。你就这么信了?”   肖芥子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问:“消息确切吗,谁告诉你的?”   姜红烛答非所问:“你见过蜘蛛结网吗?”   “蜘蛛花了好大力气,结出一张大网,一块大石头扔过来,网是破了,但不是每一根丝都会断裂,它还会残破地挂在那,这儿一小片、那儿一小片。”   “我比你多活了那么多年,多经了那么多事,你不会以为我能用的,只剩下一个苗老二吧?”   肖芥子沉默几秒,笑起来:“是,小看红姑了。   姜红烛当年被称为“红烛美人”,拜倒在她裙下的,当然不止一个苗老二。   “那你想什么样,像对付方天芝和黑山那样对付他?可红姑,他反杀过你,你未必搞得定他啊。”   姜红烛慢慢说了句:“阴间对付不了,那就阳间见。我说过,我要挖了他的眼珠子。”   ***   陈琮回房之前,避在走廊里,上网搜索了一下“鬼门十三针”。   他本以为是武侠小说里创出的魔教功法,没想到人家居然有正儿八经的百度百科,说是中医针灸学当中的一种治疗方法,古时候用来治发癫发狂中邪,现在嘛就是用来对付抑郁症、自闭症等精神疾病。   这不胡扯吗,心理疾病不是得心理医生上阵吗?电视里都播过,又是聊天又是催眠的,哪能戳个针就好了。   陈琮嗤之以鼻,不断在手机上滑拉,偶然又看到一篇帖子,指头一顿。   这篇帖子和其他的观点不同,提到“鬼门十三针”是祝尤术和针灸学相结合的一个变种。   祝尤术陈琮听说过,他去湘西收过朱砂,那一带有关于祝尤术的很多传说,简而言之,是上古时代一种治病的法子,不用手术、汤药,施展符咒法术即可。现代人可能会觉得这是封建迷信,但在中国古代,祝尤术一度被列为太医院十三科,直到明朝时才被淘汰出去,此后逐渐萎缩为偏远地区的小众神秘疗法。   帖子里提到,人活着,是要有“气”在周身运行,古代之所以把莫名的发狂发癫称为“中邪”,就是因为外来的邪气入体,潜伏于身体各大穴位,你想把这种邪气赶出去,就得动针:下针时念动符咒,然后猛得一戳,邪气猝不及防,“嗷”的一声就被戳得四下消散了。   再引申得玄乎一点,鬼也是邪气,鬼附身就是邪气入体,这针可以用来打鬼。   陈琮倒吸一口凉气,他可不会这神叨叨的玩意啊,颜如玉那脸色,分明就是相信了,他得赶紧去辟个谣。   推门而入的刹那,陈琮又改了主意。   如果他不承认也不否认,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颜如玉态度转变,就又会找他说东说西——言多必失,是不是更方便自己套话呢?   于是,陈琮进门时,自己都相信了自己身怀绝技、眼神都高傲了不少。   ***   果然,颜如玉一改之前的爱搭不理,也不气他藏话了,笑嘻嘻又跟他攀扯:“陈兄,我刚看到你和一女的,在停车场坐着聊天,她谁啊?”   陈琮脑子转得飞快:“我表弟……陈耳东的朋友,网友,聊挺投缘的,这趟正好来这,我表弟托我给她带点小礼物。”   颜如玉“哦”了一声:“那陈兄,你很没有边界感啊,你表弟的朋友,你初次见面,就把外套披人身上,是不是不太好啊。”   陈琮低下头,慢条斯理撸袖子,再抬头时,一脸被冒犯到的姿态:“怎么了?那她说冷,我能视而不见吗?再说了,我给她披,她也没拒绝啊。”   颜如玉那眼神,好像在说:好一对背弃表弟的狗男女。   他嘿嘿一笑,突然抛出一句:“可陈兄,你不是没表弟吗?”   陈琮心头咯噔一声。   颜如玉怎么知道他没表弟?一表三千里的事儿,拿这话去问他店里的老王和小宗,这两都得懵半天,颜如玉怎么这么笃定呢?除非他事先详尽地调查过自己,可自己这种小角色,有什么值得调查的呢?   他装着没发觉,耸了耸肩:“表弟怎么了?我还有堂弟、堂妹呢。没亲的,不能去认干的吗?我这种亲戚凋零、又被爷爷抛弃的苦命人,当然喜欢到处认亲戚。我还缺个表侄,你要是愿意……我也愿意。”   颜如玉没好气:“陈兄,嘴皮子占人便宜很开心吗?”   陈琮贱嗖嗖地一笑,也冷不丁抛出一句:“颜兄,你说葛鹏去哪了啊?”   颜如玉一愣,回了句:“我怎么知道?行了别烦了,修身养性了啊。”   他拿起手机,调出瑜伽引导音乐,双腿一盘,又开始闭目养神了。   陈琮一颗心砰砰乱跳,他拿起打火器,忙着给床边的药烛点火,以掩饰自己的表情异样。   颜如玉不该这么回答的。   第一次见到颜如玉时,他曾抱怨过,说协会开大会,选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提到自己“从最近的高铁站包车过来,三个小时,骨头都颠散了”,而葛鹏是去绿皮火车站接人的,理论上,这俩没有交集,颜如玉压根不接触、也不知道葛鹏这个人。   他应该反问“葛鹏是谁”,而不是“我怎么知道”。   瑜伽音乐继续,那个轻柔的女声又开始本着真善美的理念对外输出了:“现在,想象自己像大海一样,宁静、祥和,你爱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是那么地爱你、包容你……”   药烛的香雾再次袅袅漫起,陈琮透过香雾,看颜如玉棱角渐渐模糊的脸,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画面。   那是金媛媛,又气又急地捏着一颗牙,愤愤地说:“你看,牙都打掉了!”   ***   凌晨两点多,陈琮睁开眼睛,先躺着不动,仔细听屋里的动静。   颜如玉已经睡着了,呼吸很有节律,两三秒一次,合得上深度睡眠的频率。   陈琮动作很轻地起身下床,屏住呼吸,开门出来。   他想去看看那块因缘石。   这两天,“人石会”的成员陆续有撤,但因为协会一次性给宾馆交了一周的住宿包场费,大多数人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还继续住着,大宴会厅里的一切,也都还维持原样。   陈琮顺着消防楼梯,直上四楼。   四楼走廊里静悄悄的,尽头处因为靠近宴会厅,灯光有点暗,陈琮走到近前,才发现宴会厅大门紧闭,门上还加了把链条锁。   奇怪,大宴会厅里的展品都是赝品,因缘石也重得要动用吊车去吊,不客气地说,大门开敞都没事,有必要左一道锁右一道锁吗?   陈琮蹲下身子,试着去挪挂锁。   链条被带得轻响,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把阴沉的声音:“你想干什么?”   陈琮回过头,逆光看到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正跛着腿、很慢地向他走来。   他想起肖芥子的话。   ——有两个人,你记得尽量躲着点……有一个腿上受了伤,这两天走路会有点跛。 第34章   陈琮站起身。   这种状况他熟, 掰扯任何借口都会让对方起疑,一定要坦诚,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这就好比有人嘲笑你, 说你审美小学生水平, 你一定要惊喜表示, 哥你好厉害, 一眼就看出我小学没毕业,你应该上过初中吧?瞬间就能让这人话到嘴边的后续输出倒噎进气管。   他攥着那个挂锁晃了两下, 说:“我想进去看石头啊。”   那人一愣, 停下脚步。   陈琮看清了他的长相,大概四十来岁, 皮肤黝黑, 大浓眉, 深眼眶, 眼下好大两抹黑眼圈, 像两记青黑色的钩子,兜住左右肥厚的眼袋。   “看什么石头?”   “因缘石啊, 就是这一届的开场石。”   陈琮说完,又拽了一下链锁, 还向那人请教:“牛头跟我说,里头的赝品是供我们鉴别参考的, 开场石是开眼看稀奇的,楼上楼下住的都是自家人, 怎么还加锁防人呢?”   那人拿话模棱过去:“前几天不是闹过贼吗, 所以防着点。你几号?怎么深更半夜跑来看石头?”   陈琮说:“就我那一起住的, 叫颜如玉……”   那人“啊”了一声:“你就是那个陈琮?”   陈琮笑:“你是?”   有意思, 一提颜如玉, 这人就知道他了。   那人伸手过来:“053号,李宝奇。”   李宝奇这名字熟,陈琮和他握手:“听颜如玉提过。”   他继续解释:“就颜如玉,给我讲了个因缘石的传说,怪吓人的,我做了几晚噩梦,刚夜半又醒了,一身汗。”   边说边作势抹了下额头,一脸“我已不堪其扰”的神经衰弱模样:“我就想着,过来看一看,唾一唾,破一破。”   说到这儿,他凑近李宝奇,压低声音:“你懂的吧?乡下的说法,这是脏东西入梦了,得朝它吐个口水,才能破掉。”   突然开搞怪力乱神,李宝奇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但是陈琮的表情和语调,成功把他瘆到了,他瞥了眼左近,又看那扇挂锁的门,头一次觉得,这儿真是阴森森的。   他不自在地说了句:“你白天再来看好了,这大晚上的,也不知道去哪找钥匙,总不能撬门吧。”   陈琮有坡就下,遗憾点头:“也是。”   忽的又惊讶:“那哥……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呢?”   李宝奇闪烁其词:“我睡不着,出来抽根烟,正好看到你蹲门口,以为是贼呢。”   这就纯属掰扯了,出来抽根烟,身上连点烟味都没有,陈琮也不点破:“那哥,能匀一根吗,给我压压惊。”   李宝奇一窘,他身上还真没烟,他含糊了句“刚好抽没了”,试图转移话题:“做什么梦啊,一大男人,人高马大的,吓成这样。”   陈琮一下子来劲了,他伸手抓住李宝奇的臂膀,一副心有余悸模样:“哥,我跟你说,太吓人了。我就梦见,大宴会厅里黑洞洞的,四周一点声响都没有,我一个人在里头走,那块因缘石就在正前方,怎么走也走不到,石头上有个黑影,就一直朝我招手,好像在说,来呀,来呀……”   李宝奇感觉自己的头发根茬都竖起来了。   “我好不容易走到跟前,那个黑影不知怎么的不见了,我就在石头上左左右右地找,突然,石头上咧开一张嘴,满口牙,就那么白森森的,咧了一下。”   李宝奇身子一僵,陈琮垂下眼,看到他小臂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汗毛正慢慢立起。   陈琮感慨地给这个噩梦收尾:“哥,我就跟你简单描述这么几句,头皮都凉,你想想我做梦时什么感觉……我明天说什么都得朝这石头唾一口,不然,我真怕这梦没完没了。”   他松开李宝奇,叹着气向消防楼梯走去,走到楼梯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李宝奇还站在原地,神色阴晴不定地盯着那扇上了锁的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琮步下楼梯,基本能确定几件事。   ——葛鹏的事,跟颜如玉和李宝奇有关。   ——李宝奇曾忽悠过葛鹏,说大宴会厅里有“300万的翡翠镯子”,应该是看准葛鹏心术不正、会见财起意,故意给他下套。   ——李宝奇并不是“睡不着、出来抽根烟”,陈琮感觉,他就是守着大宴会厅、不想让人进。   ——更奇怪的是,李宝奇让他“白天再来看”。晚上不让看,白天随便看,难道这块石头,白天晚上,还是两幅面孔?   ***   前一晚夜半“作业”的关系,陈琮第二天醒得有点迟,迷迷糊糊间,听见倒水声,还听见颜如玉在打电话:“好,那餐厅见,待会聊。”   陈琮心中一动,睡意全无:餐厅见,是宾馆的早餐厅吗?约的是李宝奇?如果是,那基本可以确认这俩在会员关系之外,还另有勾连。   他耐心窝着没动,候着颜如玉走了,飞快起身。   反正自己也要吃早饭,是不是,跟去早餐厅确认一下就行。   陈琮迅速洗漱,临出门时,瞥见床头的那盆蝴蝶兰有点蔫。   以他贫瘠的养花经验判断,蔫,那八成是缺水了:这也不奇怪,酒店房间都有暖气,花在闷热的房间里熬一晚上,必然是渴水的。   磨刀不误砍柴工,他赶紧冲进洗手间,拿漱口杯接了水,一股脑儿倒进花盆里,这才满意地一路小跑出门。   陈琮走后不久,兰花的盆托就往外咕噜水了,溢出的水顺着床头柜,一路漫到边沿、滴答落地。   毕竟就在刚刚,颜如玉已经给它倒过一瓶了,用的还是酒店的瓶装矿泉水:他觉得,矿泉水富含多种矿物质,用来浇水,必有奇效。   ……   陈琮刚一迈进餐厅,就看见了角落处的李宝奇和颜如玉,这俩刻意坐得离周围人都有段距离,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不管在说什么,绝少不了他昨晚那一part,至于之后会怎么样,且走且看吧。   确认了这俩关系匪浅,陈琮反而不急了,他拿了餐盘,先去取餐,正往碟子里拣选酱菜,身边有人“哼”了一声。   转头看,真巧,是梁婵。   看来她是昨晚夜市的气还没消,故意哼给他听的,陈琮没吭声,继续拣自己的,觑着梁婵转身要走时,才忽地冒出一句:“行了,别气了,我原谅你了。”   梁婵端着取满餐的托盘,高傲如天鹅,往外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别气了,我原谅你了”。   这什么逻辑,你对我爱搭不理,我还得请你原谅?   梁婵匪夷所思,转身想找陈琮理论,却找不到人了,她四处去看,这才发现陈琮已经在一张靠窗的桌边坐下了。   她大步过去,托盘往陈琮对面重重一放,碗碟都颤了几颤,陈琮不动声色,只微抬了眼,看到她气势汹汹落座。   梁婵说:“什么叫你原谅我啊,我需要你原谅吗?”   陈琮抬头看她,不紧不慢开口:“梁婵,咱们第一次见面,我根本也不知道你是梁世龙的女儿,和你拼着买羊肉,也不图什么,就是交个朋友,对吧?”   梁婵有点懵,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从头捋起,总觉得这事有坑,却又无从防备,犹豫了一下才说:“……对啊。”   “第二次见面,是在大宴会厅,你差点被人挤倒。我是不是出于朋友情分,立刻扶了你帮了你?”   这确实也没得反驳,梁婵:“是啊。”   “第三次见面,我被你爸误会,被他又骂又打,我也没有迁怒报复你,我是再三请求你带我进酒店,也就是说,作为朋友,我对你始终是真诚相待的,是吗?”   梁婵再三斟酌,不得不又回了句:“是啊。”   是就好办了,陈琮哼了一声:“那么,请问你是怎么做的?你先是骗我,把我引入你爸房间,想让你爸修理我,你对朋友耍手段。”   梁婵想说什么,陈琮伸手制止,没给她反驳的机会:“接下来,你突然态度180度大转弯,又是给我送药烛,又是约我去逛夜市,我想问,这是你发自本心要关心朋友呢,还是你爸授意你的?”   梁婵没吭声。   废话,这当然是她爸授意的,不然,以她的性格,哪会上赶着现殷勤。   陈琮从她的表情看出答案了:“你看,你对朋友不真诚。”   “三老邀请我入会了,我没立刻给答复,你爸是不是让你旁敲侧击一下我的态度?梁婵,你可以直接问的,何必顾左右而言他?我在夜市为什么心不在焉,我就是觉得,朋友做成这样怪没意思的。”   梁婵试图为自己解释一下:“不是的……”   陈琮摆摆手:“当然了,站在你的立场,你帮你爸无可厚非,但作为朋友,我确实是觉得不太舒服。不过无所谓了,你爸再问,你就说我挺想入会的。行了,你套到话了,可以走了,不用再这么违心地绕着我转了。”   他不再说话,面无表情埋头吃饭。   梁婵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话都让陈琮说完了,她实在也没什么可补充的。   事情其实都是小事,但让陈琮这么一捋,她居然真的觉得有点理亏,她讷讷说了句:“陈琮,你也不用这么计较吧?”   陈琮头也不抬:“这不是计较,这关系到之后咱俩的关系。从现在开始,你对我来说,可以是协会成员、066号梁世龙的女儿梁婵,也可以是我的朋友梁婵,你给个话,我掌握一下分寸。”   梁婵赶紧给这段关系定性:“朋友、朋友,咱们绝对是朋友。”   陈琮抬起头,有点不相信:“真的?”   梁婵立马点头:“真的,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以后,协会再有人说你这个那个,我绝不会听风就是雨,哪怕是我爸跟我说,我也先思考一下,我的朋友陈琮,是不是这样的人。”   陈琮笑起来,顿了顿,他身子凑前,朝梁婵勾了勾手:“朋友,我向你打听个人。”   梁婵赶紧凑过来,满怀朋友的热情:“朋友,你说。”   “有个叫李宝奇的,你熟吗?”   “宝奇叔吗?我刚还看到他来着,”梁婵东张西望,一时无获,又回过头来,“他是做煤精的。内蒙这一块,不是多煤矿吗,多煤矿的地方多煤精,他常在这一块活动,尤其是阿喀察,他常来,所以这趟大会,他作为半个‘地主’,出了不少力呢。”   陈琮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为什么要常来阿喀察?这是个小地方,也不是什么煤矿、煤精的著名产地啊。”   梁婵说:“你这就不懂了吧,‘人石会’开大会的地方,除了北上广这种,是看中大都市的便利,其它任何小地方,都肯定是有故事的。阿喀察这个地方,在协会很有名,传说这儿,挖出过一块天生地养的人脸煤精占卜镜。”   她看了看左近,压低声音:“宝奇叔常来阿喀察,协会里,好多人私下传,说他就是为了找这块占卜镜。”   这镜子的全称实在有点拗口,陈琮重复了一遍:“天生地养的人脸煤精占卜镜?”   “对啊,人脸,形状是这样的……”   梁婵两手抓进头发里,给他演示:“像一个人,抱住头。正面是人抱住头,反面好像一张骷髅脸,是人的手指骨抱住头。你意会一下,不像雕刻那么惟妙惟肖,就是很神似。最关键是天生地养,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   陈琮舔了下嘴唇。   这玩意儿,光听描述就觉得很珍奇,必然价格不菲。就是……   “正反面都有图像,怎么能叫镜子呢?镜子不都是磨得很平、用于照人的吗?”   梁婵说:“它就是镜子啊,只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照法。” 第35章   一般人照镜子, 是看自己,但煤精占卜镜,只能拿来看别人。   原理类似“医者不自医”, 使用这面镜子的人, 可以看尽世上所有人, 唯独看不了自己。   具体怎么操作, 梁婵也说不清,她只知道, 拿到镜子, 要把它当面具用,端起来贴着脸, 把镜子上的那张人脸当作你自己的脸, 人镜一体。   被照者, 老老实实坐在对面, 任这张抓耳挠腮的煤精脸上下端详。   正面, 亦即人脸,是去看你命定的石头的。   “人石会”认为, 这世上每个人,都对应一块最适合的石头, 适合到什么程度呢——都不需要花心思去养,一触即通的那种。   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作比, 可能就类似一见钟情、一眼万年、非它莫属。   但绝大多数情况下,这样绝配的“人石”都“相会”不了, 因为你的有生之年, 它可能还深埋地下、没现世;可能被别的藏家收藏, 你永远不知道;可能虽在市面流通, 但你一辈子都跟它没见面的缘分;还可能惊鸿一瞥, 你买不起。   所以养石头,为什么要花时间花力气去养,本质是因为你俩不是绝配,彼此都是将就,所以慢慢磨合,磨成良配也够用。   陈琮有点概念了:“所以你养的珍珠……”   梁婵点头:“也不是我的绝配,我的那颗,不知道在哪处水底下、被哪只老蚌驮着到处走呢,但是!”   她低下头,嘴角噙着笑,慢慢从领口里拉出一根细细的白金链子:“有它,我也满足了,我爸给我镶的。”   说到最后,整个儿拉出,链子的最底下,缀着一颗镶嵌的巴洛克珍珠。   一般人买珍珠,都喜欢大而圆的,越圆越爱,甚至专业的鉴定方法中有一条,是拿看上去不相上下的两颗珍珠在平整的玻璃台面上滚一段,哪一颗滚得更流畅,浑圆度就更好,价钱也就越高。   巴洛克(Baroque),反其道而行之,是珍珠中野蛮生长的异形,或扁长或鼓突,还身带褶皱,但这种珍珠,近些年很受设计师的喜爱,它独一无二的外观轮廓,最适合承载设计师的奇思妙想。   梁婵的这颗就是,一只迷你的独角兽小马,正乖乖地趴伏在一大朵云上酣睡,那一大朵“云”,就是颗巴洛克珍珠。   所谓“珠光宝气”,珍珠要看“珠光”,这颗珠子,一看就知道是海水珠,皮层厚而扎实,色泽亮又不失温润,体色之外,还有伴色和晕彩,转动时光移影随,确实挺梦幻,很契合“甜睡”的这个主题。   “人石会”都是在梦中养石,这是头熟睡的小马,还挺有寓意的,镶时一定下了功夫、很用心。   陈琮说:“你属马的吧?还长个独角,你爸是不是希望你带点棱角、别受人欺负?”   梁婵惊喜:“对啊,你怎么知道?”   生意人,这点洞察力还没有吗?父亲送女儿的礼物,搞个龙凤可能跟吉祥寓意有关,但搞个马儿猴的,多半就是暗合生肖了,再说了,以梁婵的年龄推算,也符合。   梁世龙这人,一想起来就觉得讨厌,但他做父亲是合格的,一定很疼女儿,看梁婵这性格都猜得出,是爱里泡大的。   他把扯远的话题拉回来:“看命定的石头,怎么弄?提供GPS定位,让你去找?”   梁婵摇头。   没那么确切现代,但据说能看到你命定之石的祖宗老家。   比如说,你抓石周,抓到的是和田玉,这只是给你定了个大方向,毕竟产和田玉的地方很多,青海、新疆、辽宁、俄罗斯、韩国,都有出产。你拿不准,就照一下煤精镜,它给了你一座高山的提示,你一查,那个高山轮廓,好像是昆仑山。   于是你就知道了,你命定的石头,是从昆仑来的,这样,又在“和田玉”的大方向之内,给了个小范围。   梁婵说:“我这就是给你打个简单的比方哈,传闻中真正会看的,能把范围缩到很小。”   陈琮若有所悟:“那李宝奇找这东西……”   梁婵又往四周看了看,说人是非时,谨慎点还是有必要的,省得突发尴尬:“你不知道,宝奇叔努力了十好几年,连石头都没养上。你见过他没有?那大黑眼圈子,那大眼袋,一看就气血两亏,我们长期养石头进补的人,哪是那精神状态!”   陈琮努力憋笑,这养石头,还养出鄙视链了。   不过也能理解,谁让你在“人石会”混呢,周围人多数都能“石补”,且补得元气满满,就你跟个低能儿似的,再努力也不得其门而入,任谁都会心有不甘吧。   怪不得李宝奇想找捷径。   那颜如玉多半也是这目的,他跟家里的长辈打电话时,抱怨过“我够努力了,怀不上”、“这事看天赋”,可见他与李宝奇有同样的烦心事。   自己不行,那石头很行也行啊。   他说:“那反面呢,反面是照什么的?”   反面,是那张骷髅脸,是看你怀出的胎的。   怀石胎,跟人生孩子确实也像,一般是怀胎十月,但怀上了,也不一定能到头。   毕竟怀的过程当中,会掉,也会死,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多了去了。当然了,最怕的是那种……   梁婵神秘兮兮,郑重其事:“怀了两三年,不掉、不死、也不生。”   这种有什么可怕的,陈琮不以为然:“这不就跟怀了个哪吒一样吗?说不定是个稀罕的奇胎呢。”   梁婵呵呵了两声,一脸的“你可太天真了”。   她说:“你尽想好事,万一是个魔胎呢?”   魔胎……   听起来怪瘆人的,陈琮狠咬了一口包子:“朋友,你展开说说。”   梁婵说:“怀孕这件事本身,不就是有一个生命体,在孕妇体内,汲取孕妇的营养和能量,不断生长壮大吗?孕妇为什么要狠狠进补,不就是以她平时的那种营养,供给不了这种需求吗?”   陈琮点头:“没错。”   梁婵继续:“那之所以怀胎十月,不就是因为胎儿足够大了,母体不堪其累,不得不‘卸货’吗?古代胎儿太大,孕妇就特容易难产,还经常送命,对吧?”   陈琮想了想:“不止吧,现代胎儿太大,也不好生啊,所以才那么多剖腹产。”   两个未婚未育的,说起这事头头是道,宛如老手。   铺垫已毕,梁婵抛出结论:“所以你想想看,长到两三年,那是什么状态?随时可能形势逆转,上一秒你生它,下一秒,它吸噬了你,你还想石补?自己做肥料补石去吧。”   陈琮消化几秒,毛骨悚然。   他胃口全无,默默放下手中的包子:“还能这样?”   梁婵倒是很看得开:“我爸说,这就是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凡事要适度。日常喝水美容养颜,但喝太多,没准就水中毒了。养到两三年不是什么好事,奇胎魔胎,谁敢打保票?哪吒长三年大小不变,那是神话设定,现实中可能吗?”   陈琮口唇发干:“那怎么办?”   “强行人工干预,掐掉啊。但很多人舍不得,毕竟是好不容易怀出来的,万一是个奇胎呢,掐了不是可惜了?难以抉择,就会想找煤精镜看个究竟,但是!”   梁婵两手一摊:“谁知道这块人脸煤精占卜镜在哪呢?所以咱们协会里,真有怀超了的,一般超过两月,就得做掐胎准备了。”   她叹了口气:“掐了也不好,伤精气神,那之后,短则两三年,长则五六年,你是没法再养石头了。”   这煤精占卜镜还挺重要的,就非得死磕那一块吗?   陈琮突发奇想:“李宝奇是做煤精的,手上料那么多,就不能仿一块?”   梁婵白了他一眼:“你自己都说是仿的了,跟天生地养的能一样吗?普通的煤精占卜镜,也就用来掐算掐算运程八字,对养石头的人来说,没什么用。”   陈琮沉吟:“那你既然能说出这块人脸占卜镜的样子,说明这东西不是凭空捏造,至少是出现过、有记载的,对吧?那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梁婵说:“当然出现过,米芾那时候,这块镜子可火了,那些文人墨客,不但给它写诗作赋,还留下过图样呢,这些作为资料,都封存在协会的石匣里,不然,我能知道它什么样?可是后来,不是靖康之变了吗,国破家亡的,谁还关心一块镜子去哪了啊。”   陈琮说:“不对。”   “如果没人知道镜子去了哪,李宝奇为什么会死咬阿喀察不放、老来这一带转悠呢?”   梁婵早猜到他会有此一问,嘻嘻一笑:“两个原因。”   一是,这块占卜镜,最早就是从阿喀察这一代挖出来的,也就是说,这儿的矿脉,是占卜镜的老家,它在这儿能发挥出最大的功用。   二是,解放前,有一则消息在协会里疯传。说是有个人来阿喀察走货时,遇到过持镜的高人、照过占卜镜,那之后一路鸿运,不但找到了未开发的水晶矿脉,还挖出过人参晶呢。   原来如此,长见识了,陈琮唏嘘之余,赶紧给梁婵夹了个煎饺:“来来来,多谢科普,多吃点。”   梁婵高高兴兴夹起,一口咬下去,突然回过味来。   她看向陈琮,满脸狐疑:“不对啊,陈琮,我怎么感觉,你在套我话呢?”   陈琮说:“你这人。”   他筷子一搁,义正词严:“我这叫套话吗?我难道不是堂堂正正、向朋友打听事情吗?”   “而且,三老已经邀请我入会了,我一领了号的人,向谁打听李宝奇不行?可是我为什么不愿意问他们,只问你呢,嗯?因为什么?”   梁婵有点忐忑:“因为……你把我当朋友?”   “这不就结了吗?说我套话,伤人了啊。”   陈琮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以手抚额,还叹了口气,形象演绎了一下被朋友伤到的无奈。   梁婵有点愧疚,虽然她还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她说:“哎呀,是你太敏感了,我就随口一说,朋友嘛,还开不起玩笑了。”   复又喜滋滋:“那我不跟你说了,我找我爸去,让他们尽快安排,快的话,今天就开始了。我跟你说,入会第一项,就是逢魔时分定生肖石和抓石周,可带劲了。”   ***   梁婵一走,陈琮就放弃了演绎,赶紧敞开大吃,顺便刷手机。   先看了下昨晚给肖芥子买的外套,挺好,半夜就加急发货了,顺丰的速度还是靠谱的,粗估一下,明天能到。   就是不知道,那位肖小姐什么时候会再联系他,还挺神秘的,手机号都不给他留一个。   正想着,微信里接连进来两条信息,都是店里的老王发的。   第一条带谴责意味,说他都出来交流活动一周了,没给店里分享过,有点反常。   第二条问他有没有找到靠谱的煤精货源,有个做殡葬的大客户,想开发一批哀悼珠宝。   哀悼珠宝(Mourning jewelry)兴起于西方,供当时的贵族服丧期间或参加葬礼使用——贵族嘛,身份不同,即便特殊时期和特殊场合也需要珠宝点缀,素雅点就行。煤精因为色黑,代表了庄重、肃穆,一度广受欢迎。   陈琮回复:快了,就快搞定货源了。   点击发送之后,他抬头看向李宝奇的方向,候着他无意间瞥向这边时,大力挥手,面带微笑。   李宝奇是人是鬼,都不妨碍自己和他做生意。   是人,交个朋友,常来常往。   是鬼,赚他钱薅他羊毛,那是替天行道。   ***   李宝奇也看到陈琮了,他对这小子印象不太好,觉得他神叨叨的。   但人家笑脸相迎,也不好冷漠以对,李宝奇冲他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了一下。   敷衍完,重又看向颜如玉:“玉小哥,这事怎么说?给葛鹏做法事是不可能,动静太大了。要么,我晚上去给烧点纸?”   颜如玉窝进沙发椅,一脸嫌恶:“你还信这玩意?”   李宝奇烦躁地挠头:“是人我还真不怕,来几个办几个。但要是鬼……玉小哥,这玩意儿不讲道理,也没法交流,你不怵啊?”   颜如玉失笑:“反正我没做梦,我不信,真有怨气,来找我啊,缠那小子干什么。”   李宝奇说:“你还别不信,我查了,有些人骨头贱、八字轻,还真容易被沾上。说不定,那东西是摸你屋去了,奈何不了你,只好拿你同屋撒火。”   颜如玉沉下脸:“差不多得了啊。”   他看了眼左近,摸出烟盒,在台面上磕了嗑,抽出一支,先不急着抽:“葛鹏种下去,第几天了?”   李宝奇想了想,压低声音:“第五天。”   颜如玉皱眉:“那还不够,得再等两天,你晚上看紧点,这几天是关键……对了,金媛媛那头呢,事情怎么说?”   李宝奇笑了笑:“她那头没问题,这女的本来就有点抑郁,听说原生家庭不太好,交了个男朋友,还会打她。反正,她自己是说过‘不如死了算了’,大家都当是跳楼,没人怀疑。最后好像会给家里赔……八万吧。”   颜如玉摁着火机,凑上去对着焰头点着,深吸了一口,袅袅吐出:“凭什么赔给家里,不是说她是她舅养大的吗?你去想想办法,这钱别便宜她爸妈,也别让那狗男人占便宜,怎么着也得给她舅。”   李宝奇莫名其妙:“你还操心上她了?你推都推了,还……”   颜如玉眼皮微掀,盯着李宝奇看,看得他心里发毛。   顿了顿,颜如玉笑起来,缓缓在扶手边磕掉烟灰:“宝奇哥,你要知道,我那是不得已,谁让她听到不该听到的呢?但是,我这个人,本质上,心地还是善良的,你懂?” 第36章   陈琮饭还没吃完, 马修远就笑呵呵地来找他了。   果如梁婵所说,三老他们想把入会安排在今天:倒不是火烧火燎非催着他入会,而是协会包场金鹏, 今天恰好是第七天。   趁着所有家伙事儿都在, 大部分成员也在, 方便办事。到了明天, 会员就会大批撤退,普通住客也会陆续入住, 多少会不便利。   马修远跟陈琮交代流程:“牛头负责布置场地, 现成的大宴会厅,时间就定在晚上5点到7点。”   陈琮第一反应:这时间点, 不尴不尬的。   好在马修远紧接着就给他解释了:“这时间点好, 阳气渐弱、不那么弱, 阴气刚起, 不那么强, 日夜势力都比较均衡,是一个比较平和的时间点。我呢, 今天就负责跟着你,两件事, 交流解惑、身心放松。”   ——交流解惑。相当于科普,给陈琮介绍一下协会的基本信息。但这方面的事儿, 三老已经跟陈琮聊了很多、且更深入,马修远的作用就不大了, 顶多是查漏补缺、有不明白的地方, 再给完善一下。   ——身心放松。主要是洗澡, 当然, 不是他自己简单回房冲个澡那种。   马修远郑重其事:“我们在阿喀察最大的洗浴中心, 给你定制了2888的全套洗浴服务……”   陈琮吃惊不小:2888?这在阿喀察,相当于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了吧。   他说:“这不用了吧,我挺干净的……”   马修远:“包括但不限于:私人汤泉、全身去污垢死皮、洁牙、理发、润眼、采耳、养生足浴、指甲类护理、舒筋活络精油类古法spa……换洗的贴身衣物也不用带,协会给准备了全套。”   陈琮默默听着,不知怎么的想起小时候看人家杀鸡:烫毛、拔毛、钳子钳细毛、内外翻了个遍冲水,最后洗得贼干净,煞白死白。   他底气不足地问了句:“有这必要吗?”   太隆重了有点,知道的是入会,不知道的,怕是以为要把他清理干净了献祭。   马修远正色:“定生肖石和抓石周,你以为是任你选呢?本质上是石头在选,得重视起来……”   说到这,他压低声音,像是给陈琮传授法门:“记住,重视,是培养感情的第一步。你认真对待,它是感受得到的。”   ***   早饭之后,陈琮就被专车转移到了洗浴场所,虽然没外套,但车进车出的,冻不着,问题不大。   这个洗浴场所其实是正经的,不过据他观察,里里外外都透着暧昧和擦边,怎么说呢,就是……很想让人觉得自己不太正经,把人吸引进来之后,又从头到尾相当正经那种。   懂的都懂。   马修远先去前台确认服务项目,陈琮闲着无聊,东张西望,恰看到门卫拿着一沓单页进来。   门卫把单页交给男服务生:“喏,街道来派的,让各楼层都贴一下,要醒目位置。”   服务生接过来:“什么东西?”   “消防宣传。说近期火情频发,让各大场所都注意一点。”   服务生“啊”了一声:“我就说嘛,昨晚睡觉的时候,看到城西那黑烟,团团滚滚的。烧死人没?”   门卫说:“那还不烧死?说不定你还见过呢,就那矮子,来这收过家具的。”   服务生显然印象深刻:“就他?烧死了?我跟你说,指不定是有人放火,这货遭人恨,仇家多着呢,这些年抢地盘抢生意,得罪多少人啊……”   昨晚失火了?陈琮突然想起,也是在昨晚,不管是肖芥子还是颜如玉,身上都有火烧火燎味,这俩不是在火场对上的吧?   有心再多听点细节,马修远招呼他:“走,能进了。”   ……   马修远职责所在,一直把陈琮送进私人汤泉。小地方的私汤,说得挺高大上,其实就是单独隔间的单人汤池,池子里洒着玫瑰花瓣,周围垂着白纱帘幔,池沿上还有果盘和一杯香槟酒。   这氛围,未免有点太唯美了,两个大男人并肩步入……   陈琮有点不自在。   马修远不愧是搞接待的,面色如常:“那接下来我就不陪着了,我老在边上杵着,你也不自在。我就在附近,有事你打我电话。”   陈琮点了点头,目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等一下。”   马修远回过头来。   陈琮笑:“颜如玉跟我住一屋,老说自己是特殊号,特殊在哪,总藏着掖着不说。这个,你能给解个惑吗?”   马修远想了想,说得倒也实在:“具体我也不太清楚,老实说,只知道个皮毛,就算你去问三老,他们也这么答。”   “039号,懂石头。宝、玉、石,他们都挺通的。”   陈琮说:“这也能算特长?”   他从小耳濡目染,对宝玉石,也挺通的啊。   马修远知道他误会了,笑着解释:“他们那种不一样,这么说吧,我国古代,看石头就是石头,不会像西方那样,分什么沉积岩、变质岩、岩浆岩,也不会研究具体成分,比如红宝石是三氧化二铝,祖母绿是铍铝硅酸盐,我们就一个词,石头,足以囊括所有了,对吧?”   陈琮嗯了一声,表示无异议。   “所以有时候,你挖出石头来,只知道硬邦邦,不知道具体特性,但039号知道。”   “就拿因缘石来说,起初在‘人石会’,它就是一块象形美人石,是039号说,这石头非常罕见,是献祭石,古代有人拿活人献祭石头,每献祭一次,石头上就会多个人影,而这人影,要用‘水石’这种方式来看。”   “再之后吧,没人给它献祭,但它每露面一次,沾了人气,石头上依然会多出人影。据说这叫‘因缘’聚头,这样的石头太罕见了,自然地位不同,那之后,它就是镇匣石了。”   陈琮心头一突。   也就是说,这块因缘石,等于是039号一手“提拔”的,关于这块石头,他们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们就不怕039号胡扯乱掰一气吗?”   马修远哈哈一笑:“那怎么可能,他们关于石头的说法,每一项,协会都是验证过的。他们为什么能成特殊号,就是因为几百年了,没失手过。再奇怪的石头,送给他们看,他们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   马修远走后,陈琮把自己整个儿埋进汤池里,憋了好久,才呼啦一声冒头,抹去脸上的水,双臂搁在池沿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相信马修远的话,关于因缘石,每一项都经验证无误。   039号不会胡扯,但可以隐瞒,关于因缘石,一定还有一些事,他们从未对外透露过。这关系到为什么葛鹏会失踪、金媛媛会坠楼、大宴会厅的门会上锁、李宝奇会夜半在门外看护。   但是,自己要去揭这个盖子吗?   陈琮心内天人交战:要么到此为止,算了吧。   和肖芥子一样,他窥到点边角,也觉得危险了:再说了,他想要个什么结果呢?把凶手法办,为葛鹏和金媛媛讨个公道?   和葛鹏姐弟只是萍水相逢,犯不着为此得罪颜如玉和李宝奇,039号可是个特殊号啊,颜如玉身后不是一个人,是一整个家族。   可是,就这么完全撒手,又有点不甘心。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在保护好自己的情况下,稍微做点什么呢?毕竟是两条人命,而且金媛媛,多少还帮过自己。   陈琮正发怔,手机响了。   粗粗一瞥,是个不认识的号码,他随手接起:“喂?”   那头叫他:“陈耳东!”   陈琮笑起来,他坐直身子:“肖小月,衣服还没到呢。”   肖芥子没好气:“谁问你衣服了?出来见个面,我有事找你。”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陈琮一愣:“现在?我现在没空啊。”   肖芥子不悦:“你没空?你什么时候成大忙人了?见救命恩人都没空?你在干嘛?”   陈琮脱口说了句:“洗澡。”   话一出口,后悔得要命,自己听着都不像人话。   果然,肖芥子沉默了两秒,阴阳怪气:“洗澡?这么爱干净?为了洗澡,连救命恩人都不见了?陈耳东,我给你十分钟洗,够意思了吧?十分钟之后,停车场见。”   十分钟哪够,他这可是囊括了采耳、按摩spa的高档2888型套餐,陈琮只得坦诚相告:“不是,是这样的,‘人石会’看我是个可造之材,想接纳我入会,这是他们特别安排的,入会前的身心放松……项目。”   肖芥子又沉默了会。   不过,显然她是知道这种流程的,哼了一声,调子拉得老长:“哦,大净身啊。”   说“净身”陈琮肯定秒懂,说“大净身”,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但隐约感觉,不像什么好词儿。   肖芥子又开口了,没给他细琢磨的机会:“地点在哪啊?”   不知道为什么,陈琮有点心虚,他犹豫了一下:“金牡丹……足浴中心。”   肖芥子说:“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洗完了,是不是还得按摩啊?”   陈琮奋起捍卫自己的名节:“你别胡说,人家是正规机构,挺正经的。按摩师都有排班表,负责按摩的,都是50岁以上、有技术证书的朴实……男女。”   肖芥子不关心为他按摩的男女是否朴实:“那按摩时间,匀我20分钟,回头你按摩的时候,把房间号发过来,我有事找你。”   说完了,还威胁他:“我告诉你,陈耳东,不见我,你会后悔的。”   陈琮叹了口气。   见就见呗,怎么还威胁上人了呢,他又没说不见。   ***   接下来的项目,陈琮紧紧张张,催催促促,各种试图把按摩时间调前:他直觉肖芥子不喜欢等人,等的时间越长气性越大,想快点兑现这见面。   按摩房在洗浴中心的娱乐层,不分男女,陈琮把房间号发给肖芥子,那头回:“等我半小时。”   半小时,总不能坐着干等,陈琮只得对朴实的女按摩师说:“先按半小时吧,到钟了你就先走,我还约了朋友谈事。”   半小时的时间过得很快,女按摩师到点走人,陈琮的骨头肌肉摁得半松不松的,懒懒趴着不想动。   很快,有人开门进来。   陈琮笑起来,说:“这么快就来啦,还挺准时。”   他正准备爬起来,下一秒,心头一凛。   按摩床头部有个床洞,是方便客人趴伏时埋脸用的,这个洞中空,可以看得到地面。   那个走进来的人,穿洗浴中心的蓝色塑料夹脚拖,一双肥厚的大脚,趾盖老厚、青筋暴起。   这是个男人。   陈琮心中警钟大作,正待耸身起来,那人一声暴喝,直扑上来,一只虎钳的手一把摁住陈琮的后脖颈,狠狠下压。   这一来,陈琮的喉咙正卡在床洞边沿,险些背过气去,不过他也知道情况凶险,死咬后槽牙,用尽浑身的力气,往后一记重重的肘击。   那人胸口着了力,痛哼一声,手上的力就撤了,陈琮趁机翻身,但还没来得及起,那人猱身又扑了上来,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手上,手里一把尖利的剔骨刀,猛扎向陈琮的眼睛。 第37章   陈琮惊出一身冷汗, 性命攸关,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他两手并用, 狠架住那人持刀的手腕, 同时尽己所能, 想把头往一侧偏。   然而后脑勺被压卡在按摩床的床洞里, 能挪动的幅度有限,刀尖即便扎不进他的眼, 也会正插入眉心, 而且自下而上发力,远不如对方借助全身力气下压占优势, 虽然瞬间是搏了个势均力敌, 但下一秒, 已然处于下风。   刀尖死抵住他的抗力、继续缓进, 陈琮看到那个人的脸。   看到了也没用, 这人戴着丝袜头套,还不止一层, 五官被牵扯拉拽到可怖变形,头顶糟糟乱发, 被压得如一层贴着脑壳的黑胶皮。   就在这时,门又被推开了, 确切地说,是顶开的——肖芥子穿着浴袍, 正拿毛巾擦拭湿发, 实在没手去推门, 于是拿膝盖用力一顶。   ***   陈琮对她的猜测没错, 她没那个耐性等陈琮慢慢洗, 但进城专为找他,又没别的事可干,于是灵机一动:来都来了,不如我也洗一个?   一咬牙,搞了个288套餐,含私汤带搓澡,还赠了个什么带注氧喷枪的头皮理疗,女人的护理程序本就繁琐,一来二去的,她反而比陈琮慢了,多要了半小时居然没够,又不好意思再拖,只得念念不舍、抹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路过来。   进门第一眼没看清,还以为撞上了什么不可描述现场。   持刀那人到底心虚,被这突如其来的第三人惊了一下,下意识看向门口,而几乎是同一时间,肖芥子一把拽下毛巾,披头散发尖叫起来。   陈琮没心思注意其它,只知道有人来了、自己的机会也来了,他闷喝一声,用力往上一掀,那人身子颠扑了一下,头脸仰起,居然没被掀翻,陈琮正待趁热打铁,肖芥子直冲上来,手上一甩,那条湿毛巾绷直如棍,正抽在那人面部中庭、双目之上。   这要是干毛巾也就算了,但毛巾吸足了水、再这么狠抽下去,威力非同小可,那人惨呼一声,一把搡开肖芥子,咕咚一声滚砸落地,但他绝对是功夫过硬,一滚之后,居然踉跄起身,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再说肖芥子,要是被搡到墙上还好,按摩房的内墙都是防磕软装,撞上去也没事,阖该她命不好,后腰侧正杵在大开的门的……门把手上。   这一下,杵得她花容失色,整个人绷紧,紧攥着门半天没动弹。   外头陆续有人开门探看,这一片是spa按摩区,即便听到惊叫,里头的人也不会瞬间弹跳起来看热闹——按照一般反应,都是先惊愕,然后和按摩师面面相觑,最后小心翼翼开门。   此时探看,黄花菜都凉了,是以那一张张探出来的脸,很快又带着困惑,一一缩回去了。   陈琮大口喘息,惊魂未定,他看向肖芥子,问她:“你没事吧?”   肖芥子最初那阵子“绷劲”过去,“哎呦”了一声,一张脸揪皱如苦瓜,一只手死抠着门,另一只手抚向腰侧,含混不清地说了句:“我腰。”   陈琮赶紧过来扶她。   然而还扶不了,她一只手攀住陈琮的肩膀借力,另一只手仍抚着腰,上半身能跟他走,脚下仿佛扎了根,岿然不动:“不行,我腰,腰。”   陈琮没办法:“那你去床上躺会?我抱你过去。”   他伸手想去抱她的腰,也不知道带到哪里,肖芥子痛呼一声,攀在他肩上的手狠揪了一下,怒道:“不能动,缓一下,要缓一下!”   又指他的手:“你手,有血。”   陈琮低头看,手上果然有血,不止手上,手臂上也有,应该是之前抵抗的过程中划到的,当时精神太紧张了,完全没注意到,也压根不觉得疼,好在伤口都不深,只是几道血道子。   他一手扶着肖芥子,另一只手努力凑摁墙壁另一侧的服务铃,请服务员送个药箱过来。   叫完服务员,陈琮总觉得还忘了什么事,顿了顿想起来:“我让服务员报警。”   肖芥子说:“没那必要。”   什么叫“没那必要”?陈琮不明白。   “那我总得跟‘人石会’负责的人说一声吧。”   肖芥子说:“不用,你跟我聊完,聊完了再说。”   陈琮满心疑窦,但见她一脸笃定,也只得先按下不提。   服务员来之前,肖芥子总算是能走动了,但一步一挪,艰难如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及至到了按摩床边,问题又来了。   她不能躺,嫌疼,侧卧也不行,坐着更加不可能,趴着尚可,但又不能正常趴——受过伤的人都懂,总有一款别扭但相对舒适的姿势可以安顿身体,陈琮正小心翼翼帮她调整,门口传来服务员的声音。   “您好,您要的药箱。”   按照规矩,服务员进门要先敲门,但这屋本就房门大敞,也没法敲。   服务员是个十八九岁、白白净净的小男生,一句话说完,头低下去,脸上涨得通红。   陈琮没空应付他:“放这就行。”   服务员细若蚊蝇般应了一声,做贼样进来,药箱放下就走,出门时,还贴心地、无声无息地,帮忙把门给带上了。   ***   手上的伤好处理,碘伏棉签擦擦完事,连创可贴都犯不着贴。   肖芥子这个伤,陈琮有点拿捏不准。   他一手云南白药气雾喷,一手跌打红花油,问她:“你要哪一个?”   肖芥子眼尖,伸手指药箱:“给我贴个龙虎壮骨贴。”   陈琮:“啊?”   一点都不龙虎的姑娘,还要贴“龙虎壮骨贴”,陈琮总觉得这种膏贴,只在上了年纪的精神老头老太和走江湖的壮汉身上见过。   肖芥子催他:“快点,再不贴半身不遂了。”   边说边把浴袍自腰间撩开。   陈琮猝不及防,下意识想回避,下一秒松了口气:还好,她里头穿的是可以在健身房外穿的那种美背和短裤,怪不得裹个浴袍就大摇大摆地来了,动手也并无禁忌。   她的后腰上,已经淤紫了一大块,和周围的细腻白皙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琮有点过意不去,赶紧撕下膏贴,犹豫了一下,小心给她贴上去,轻轻抚摁了摁,指下温软,被烫着般赶紧缩手。   没想到,如此君子行为还让肖芥子不满了:“你就不能用力点?回头动两下就掉了。”   她伸手过去,自己压了又压,然后长长吁了口气,仿佛龙虎之力已然注入,又好像在说:好了,腰保住了。   陈琮正想问她感觉如何、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她抬起头:“行了,现在谈事情,你定个闹表,20分钟,咱们速战速决。”   ***   陈琮调好闹表,挪了张椅子过来坐下:她趴在床上,托着腮,他坐在椅子上,抬着头,两人脑袋基本在一条水平线,属于平等对话。   肖芥子开门见山:“本来呢,我想以又1/3的契约加点添头,请你帮我做件事。”   1/3的契约已经不少了,这事很为难吗,还给他加添头?   陈琮问:“什么事?”   肖芥子压低声音:“帮我偷个东西。”   陈琮没吭声,身子往后一靠,胳膊抱起,斜乜着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身体语言隐约透露出不满。   其它还好说,上来就拉人违法不德,操守何在?   肖芥子看出来了,哼了一声,仰起脸,说:“但是,我阴差阳错的,又救了你一次,为了你还伤重,也说不好会不会半身不遂,就拿这次做置换,应该足够,不用动用契约和添头了。”   好会碰瓷,还半身不遂,明明贴了龙虎壮骨贴之后就精神奕奕了。   陈琮垂下眼,看到小臂上涂了碘伏的血道子,回想刚刚,心内叹气。   人家救他一条命,叫他代蹲几年牢,也不算很过分。   他欠身趋前:“你要偷什么?”   肖芥子说:“你也不用太有压力,这也不叫偷,东西本来也不是他的,我这叫‘取用’。那个长头发、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我打听过了,是039号,和你住一屋。他手上,有一块煤精料,镜子大小,正面呢,是个双手抱头的人脸……”   陈琮面无表情:“反面呢,是个手骨抱头的骷髅脸,是不是?”   肖芥子一愣,复又惊喜:“你见过?”   陈琮说:“没见过,但我好歹是要入会的人了,知道不少事。你要煤精占卜镜干什么?你养石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肖芥子爽快承认:“是啊。”   “怀胎了吗?”   “早怀了。”   “怀多久了?”   “两年多吧。”   陈琮头皮一麻,下意识坐直:“两年多了?你不怕啊?不是说,养太久了会反被吸噬吗?被吸噬了会怎么样?”   肖芥子叹气:“可能现实中,就傻了或者痴呆了吧。你要知道,像我这样无亲无故的年轻女人,傻了或者痴了,会很惨的,就算进了精神病院,可能也会很惨。”   陈琮沉默,他想起以前看过一个帖子,有人问为什么现实中看不到女性流浪者,帖子下的回复让人细思极恐,这一点,肖芥子倒没有夸张,她这么好看,真傻了或者痴呆了,在街面上停留不到一刻钟,估计就再也找不着了。   “姜红烛不管你吗?”   肖芥子瞥了他一眼:“你又不是没见过她,她都要我管,她怎么管我?”   陈琮再次沉默,那个给他“点香”的麻布女人,果然就是姜红烛。   他想了想:“这镜子,你们就不能共享吗?多几个人照,又不损失什么。”   肖芥子冷笑:“这话,你回去问039号啊,他和他的那个跛腿跟班,为了搞到镜子,先烧了人家的煤精店,把人烧得半死不活,至今还在医院昏迷。又烧了个收二手家具的混子,把人一条街都点着了,你去问他为什么不共享。”   陈琮“嗯”了一声,说:“好。”   肖芥子无语:“你还真去问他?”   陈琮笑:“不是,我的意思是,好,给恩人搞镜子。”   他沉吟片刻,问她:“那面镜子,可以藏在身上吗?”   肖芥子没见过,不好把话说死:“那么大个物件,藏在身上,应该挺别扭吧。”   颜如玉和李宝奇,颜如玉是主,真的搞到了镜子,多半会由颜如玉保存,而这货在阿喀察,只有金鹏宾馆209这一个住处。   陈琮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如果镜子真在209,颜如玉对这东西,既上心,又不太上心——上心是因为,他没有随手乱放,必然收起来了;不上心是因为,他绝没有时刻贴身存放,比如今天早上,他去早餐厅和李宝奇聊事时,穿的就是内搭,身上绝藏不下头大的一面镜子。   他说:“颜如玉有个黑色的行李箱,从没在我面前打开过。我们先假设,东西在箱子里。”   那么今天傍晚,5点到7点,就是动手的最佳时机。新人入会这种热闹,颜如玉一定不会错过,再说了,据马修远说,老会员是被要求尽量出席的——届时,他可以把房卡给肖芥子,肖芥子进屋之后,能找到最好,找不到,再计划着来。   就是……   陈琮有点担心地看向她的腰:“你的腰能行吗?”   肖芥子毫不犹豫:“能行,多贴两片龙虎壮骨贴就行。”   陈琮真想翻她白眼:刚刚还碰瓷他,说会半身不遂呢。   看看时间,只过去十分钟,效率挺高的。   肖芥子说:“那这一笔就这么说定了。既然还有时间,我们不妨谈谈下一笔,我的出价还是1/3的契约加添头,两个添头,要求是,你在‘人石会’知道的事,重点是石补、怀胎这一块的,你都得告诉我。换言之,我是进不了‘人石会’,但你进了,就相当于我进了。”   陈琮消化了一会,问她:“为什么?你跟的是姜红烛,这么有天赋的人物,她不教你吗?”   肖芥子笑起来,说:“教,教啊。可是我红姑是个人精,人世间死去活来好几趟,她防着所有人,我总觉得,她有些事,故意不告诉我。所以,我想多一个信息渠道,不行吗?”   陈琮答非所问:“那让我看看你的添头,值不值。”   肖芥子早有准备,从浴袍的兜里掏出两枚折好的爱心折纸,还是红色的,代表了心意。   本来,是准备来谈煤精占卜镜,1/3的契约,加一枚添头。准备了两枚,是为了让陈琮自己选。   她说:“你曾经问过我,我在金鹏宾馆那个晚上,在大宴会厅看到了什么,我可以告诉你,这算一枚添头。另一枚嘛,是我要提醒你,你会有危险,你选哪个,我就告诉你哪个。”   陈琮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早就知道,会有人对我动手?”   肖芥子说:“是啊,我只是不知道,动手的是谁、会什么时候动手。”   陈琮盯着折纸看。   想对他下手的应该是姜红烛,那天晚上,那团邪诡的黑影被他拿钢锥扎入头部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福婆也提醒过他,这事不能说,是要命的。   如今看来,她没死,非但没死,还迅速锁定了他。还有,她一定受了重创,不然,不会一下手就这么狠。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肖芥子理直气壮:“我又不是好人,不求拯救苍生,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一边是红姑,一边是你,红姑是熟人,你是陌生人,我为什么要偏帮你呢?”   陈琮居然被她问住了。   肖芥子话锋一转:“但是吧,我这个人,还是有一点点善心的。我看你还挺实在,也不忍心你被人挖了眼睛,想来想去,不如来跟你谈谈条件,选择在你,你选了,是天意如此,届时你好我好,大家双赢,不好吗?”   陈琮笑,说她:“你这样,算背叛姜红烛吗?”   肖芥子哼了一声:“你要明白,我跟红姑,是合作的关系,我不是她的应声虫,并不用唯她马首是瞻。她让我做的事,我不高兴,可以不做。她非要做的事,我看不惯,也可以暗地里给她使绊子。就好像我跟你谈合作一样,你不高兴,可以拒绝我啊。”   陈琮哈哈一笑,欠身上前,一把将两枚折纸都抽了去,说:“成交。”   他先举起一枚:“刚刚对我动手的人,是姜红烛找来的?”   肖芥子摇头,看了看门的方向,压低声音:“‘人石会’的,应该是姜红烛早年埋下的人脉。”   陈琮只觉后背一线凉气,直上颅脑。   “人石会”的人,居然是内贼。   肖芥子说:“所以,我让你别报警,也别追了。人家预谋在先,不会让你追到的。”   陈琮反问她:“那你现场坏了她的事,那人跟她一说,你不怕她找你麻烦?”   肖芥子说:“所以,你没看见,我一把扯下毛巾,披头散发地尖叫吗?再然后,我一抽,正抽中他的眼睛吗?”   那人哪会知道她是谁呢?   “还有,这也帮了你了,姜红烛认识的人,年纪不会小。你今晚不是要入会吗,我那一抽用了大力,他眼周必然受伤,你回去注意看,眼周没事的,基本可以排除。如果年纪符合,还借故不出席,那就有八分准了。”   陈琮倒吸一口凉气,过了会,他凑上前,直直盯住她的眼睛,说:“肖小月,你真是好精啊。”   肖芥子说:“我早就说过,你应该见我,见我,你不会后悔的。” 第38章   陈琮把那枚折纸放下。   这一枚添头很值, 现在他知道了:自己无意中惹回来一个要命的仇人,叫姜红烛。她的打手是“人石会”的,目前身份未明, 但可以确认性别男、年纪不小, 这两天眼周带伤。   这一笔交易也很值:表面上看, 他只是为肖芥子提供“人石会”的秘密信息。但往深里想, 提供的信息越有用,他在她眼里的含金量就越高, 她也就越不能让他出事, 这等于在仇人身边,为自己反安插了个保镖——从此之后, 她会参与进来, 为他的性命保驾护航, 有这么精的人为自己操心, 多有安全感啊。   这笔生意, 越想越合算:反正他对“人石会”没什么忠诚度,“人石会”好像也不在乎他是否忠诚。他只需要把“人石会”传授给他的, 转手发送给她,她就会免他1/3的契约债, 会无形中做他的“保镖”,额外还有添头拿。   还有,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她学的是姜红烛一派, 在“石补”这条路上, 走得比他远, 未来, 他要是遇到瓶颈, 完全可以找她补补课、开开小灶、抄抄近路。   实打实的无本生利。   他清了清嗓子,举起另一枚折纸:“那天晚上,你在金鹏看到了什么,说说看。”   话音刚落,闹表就响了,20分钟到点。   陈琮又往后延了10分钟:“10分钟,说得完吧?”   肖芥子说:“上次不是不想听吗?这次,确定要知道?”   陈琮回答:“这不是要从他们手里搞镜子吗?知己知彼,总得对他们多了解一点。”   ***   那天晚上,肖芥子去金鹏,目标是黑山。   姜红烛希望,黑山能睡得死沉,别像方天芝似的,中途就满火车乱窜,闹得一车厢不得安生。   陈琮心头一跳:“方天芝夜半发疯,其实是因为,她睡得不实?”   肖芥子点头:“至少,她没进入深睡眠,所以,遭受攻击之后,意外惊醒了。你别看她当时又抓又咬疯得厉害,其实这种疯,只是还没完全‘脱梦’,要是干预得早,说不定还能救。”   陈琮唏嘘。   可惜了,当时那趟火车上没“人石会”的人,没法及时干预。难怪后来,他又于半睡半醒间,看到方天芝被“大蛇”吞噬,那是姜红烛二度出手。   他忍不住问了句:“你帮姜红烛做这些,不觉得自己像帮凶吗?”   肖芥子怒了:“我做什么了?你说话可得谨慎点。”   “方天芝那次,我只是帮一个没腿的可怜女人上了火车;黑山那次,我只是去宾馆散了香,帮助大家睡得更安稳,不客气地说,相当于免费做公益了,我怎么就是帮凶了?我红姑想对付你,我是不是想办法提醒你了,你不说我是热心好市民也就算了,还说我帮凶?”   说完,也不托腮了,扭过头往床垫上用力一磕,受尽人间委屈的模样,还不忘伸手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腰,仿佛在为自己的腰不值。   陈琮没辙:“我就随口一说,你不用这么计较吧?”   肖芥子哼了一声,依然拿后脑勺对着他。   陈琮突然“咦”了一声,凑前细看:“我头一次发现哎,你这头发在哪染的?Tony水平还挺高,一直染到发根……”   这话真是比负荆请罪还管用,肖芥子瞬间就把脸转回来了,头发甩得太快,有几缕带着水珠,正抽上陈琮的脸,有一粒水珠,还进了他的眼。   陈琮痛呼一声,捂着眼往后缩。   肖芥子伸手抓理了一下头发,把边上黑的那一片都倒掀上来,说:“该!我最烦别人看我头发了,什么变态行为。”   看人头发怎么能叫变态行为,照她这逻辑,全世界的Tony都该被抓去坐牢?   陈琮正想怼她,肖芥子正色:“陈耳东。”   “啊?”   肖芥子说:“你不用去理解、或者同情姜红烛,不过我要为她说两句,她虽然又疯又癫,但也真的挺可怜的。你没见过她的脸,她是毁了容的,你不知道。但你一定知道,她没腿吧?”   陈琮点头。   “她的腿,不是被砍掉,或者出了车祸截掉的。我在她身边好几年了,她一直不让我看她的腿,只有一次,她洗澡的时候,不小心摔进浴缸,缸壁打滑,她怎么抓都爬不起来,就扯着嗓子喊我,我进去了,才看到的。”   陈琮屏住呼吸,有点紧张:“你看到什么了?”   肖芥子说:“她大腿上的断口,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她的腿,是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啃掉的,活生生啃掉的,你懂吗?”   陈琮呆住了。   按摩房的温度,其实挺暖和的,但他就是觉得冷,又冷又湿,像一大团湿糯糯的雾,从头到脚把他包裹住,气都喘不上来。   顿了好一会儿,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闹表又响了,10分钟到了,陈琮沉默地摁掉,没说话。   肖芥子也闷闷的:“她不人不鬼地活在这世上,就想报仇。她那么恨,一定是有理由的,这世上的事,有果必有因,我可不觉得我是帮凶,她没腿,有些路走不了,我只是帮她走了段路而已。”   说到这儿,她又叹气:“所以啊,有时候,她疯起来没边,气得我出手收拾她,收拾完,又觉得她挺可怜。唉,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肠不够硬,自己都这么可怜了,还要同情一下这个,可怜一下那个的。”   唏嘘完了,瞪一眼陈琮:“我说这些,也是在提醒你,别入了会就掉以轻心,以为三老那些人都是菩萨。你得学会带眼识人,别我费了那么大力气,把你培养成内线,转头你就下线了……说到哪了?”   她终于想起正题了。   ***   那一晚,肖芥子的目标是黑山,但那颗香薰球,得烧一会儿才能“烧熟”、发挥出最大功效。   所以,她一进楼就点上了,这也是为什么陈琮半睡半醒间乍见她时,会觉得她腰间像系了条细长的飘纱。   转上四楼的时候,她忽然看见大宴会厅门口有人,赶紧蹲下身子。   那人就是葛鹏,一脸张皇,紧紧张张,正拿夹钳拼命去铰门上的链索。   肖芥子对葛鹏不陌生,毕竟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和姜红烛“搭”过他的车……的后车厢,也知道他想搞点偏财的小心思。   各怀鬼胎的两人,如此隔空“狭路相逢”,还挺有意思。   肖芥子盯着他看,不多久,葛鹏就得手了,他一脸喜色,拎着铰断的链索张望了会,闪身而入。   还挺顺利的,不过“人石会”哪这么好偷啊,都是狠人,真偷了什么值钱的,铁定让你加倍还回来。   肖芥子心中叹息,觉得葛鹏还是太单纯了。   她想继续去办自己的事,刚一欠身,下一秒,又迅速缩了回去。   有人自四楼走廊的另一边、朝着大宴会厅门口过来。   这人长发,穿宾馆的浴袍和拖鞋,鼻梁上架了副带链的金丝眼镜。   039号,颜如玉。   肖芥子有一种奇怪的直觉:颜如玉好像早就知道葛鹏会来偷东西,不但知道,他就是专在这等着的。   她看到,颜如玉不紧不慢地走到大宴会厅门口,低头看门把手,不说进,也不说不进,过了会,还从兜里掏出烟,悠闲抽上了。   看得出来,颜如玉心情不错,抽到中途,还炫技似地吐了个烟圈,那个烟圈像个甜甜圈,颠扑着往上飘,他仰头盯着看,肖芥子觉得好玩,也偷偷盯着看。   就在这时,大宴会厅的门突然自内拉开,现出葛鹏惊慌失措的脸,他似乎要逃离什么,见到门口有人,刹那间居然有些惊喜,估计是以为有人刚好路过、可以求救吧。   颜如玉的动作好快,他夹着烟的手一把摁住葛鹏的头,连烟带头倒推进去,另一手瞬间把门带上了,带上之后,门还撼了两下,应该是里头挣扎着想开门,但到底没有如愿。   变故发生得太快,肖芥子有些懵,她缩着没敢动。   过了会,门又自内打开了,一个四十来岁、浓眉深目的男人探出头来,低声说了句什么,颜如玉满意地笑笑,掸了掸手,也进去了。   陈琮听得心惊肉跳的,轻声说了句:“这个男的是李宝奇,做煤精的。就是你说的那个腿受了伤、走路有点跛的男人。”   肖芥子当时虽然懵,但也猜出个大概,她估计葛鹏是中了圈套:大宴会厅的门看似上锁,其实里头有人埋伏,进了套之后,外头又有人把守,里应外合,插翅难飞。   她只是有点纳闷:犯得着这么对付一个失手的贼吗?   不过,纳闷归纳闷,自己的事要紧。肖芥子在葛鹏的车上,翻到过“宝玉石爱好者交流会”的对接流程和房间安排,所以很顺畅地摸到了黑山的门口,把那颗燃到正好的香薰球“喂”在了门下方,还伏下身子、努力往门缝底下吹了吹、“人工”控制了一下香雾的走向。   这头事情办完,大宴会的门仍然紧闭,肖芥子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过去,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   她听到一种含混发闷、痛苦凄咽的怪声,形容不出来,像是人发出的,但又不像是人的声带发出的。   陈琮被她说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咽了口唾沫,声音也低了八度,生怕惊动什么似的:“然后呢,你进去看了吗?”   肖芥子说:“深更半夜的,我一个弱女子,我怎么敢?”   陈琮:“……”   行吧,他也习惯她一会弱一会不弱,一会半身不遂一会生龙活虎的了。   他耐着性子等下文:“然后呢?”   ***   肖芥子不敢进去,但就这么走了,又觉得不甘心。   她在不远处找了个遮蔽的地方,偷偷藏着等。   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颜如玉和李宝奇两人走了出来,李宝奇手里拎了个黑塑料袋,里头鼓囊囊的,但看着不是很沉。   颜如玉面色如常,仿佛是下班提前走人:“你收拾一下,地拖干净点,我先走了啊。”   李宝奇嗯了一声,说:“行,明儿再见。”   肖芥子糊涂了,葛鹏人呢?那么大一活人,总不可能在黑塑料袋里吧。   颜如玉说走就走,李宝奇拎着塑料袋,走到就近的布草房门口,第一下没拧开门,他塑料袋撒手,两手用力去掰,一个踉跄磕进门去,径直进去拿东西。   肖芥子趁此机会,猫腰急遛到布草房门口,伸头就往半开的塑料袋里张望,这一处的走廊灯光昏暗,只隐约看到衣服,衣服上左一处右一处,散落着一颗颗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细看,布草房内人影晃动,李宝奇拎着桶和拖把,已经往外走了。   肖芥子情急之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伸手抓了一颗,闪进消防楼梯内,伏低身子,看到李宝奇顺手拎起那个塑料袋、又进了大宴会厅,这才吁了口气,低头去看手中。   陈琮约略猜到了。   肖芥子说:“可把我恶心坏了,我居然抓了一颗牙,你明白吗,拔下来的那种,还带血,上头还沾了两根,男人的那种粗短的头发,我真是……差点就吐了。”   她赶紧撒手,另一只手在兜里翻来摸去,找出一张纸巾,把手指蹭擦得都快秃噜皮了,这才盯着那颗牙,发起呆来。   奇怪了,葛鹏人呢?被剥了衣服拔了牙,但人呢?   肖芥子如堕云里雾中,她隔着纸巾拈起那颗牙,耐心地找了个角落藏好,等到李宝奇走了,等到上下很久很久都没声音了,才拧开门把手,进了大宴会厅。   大宴会厅里静悄悄的,这是个四方形的大厅,正前方是加高搭出的主席台,台上竖着毛玻璃屏风,屏风后,就是那块开场的因缘石,其它三面,靠墙摆放了带桌裙的长条桌,用于展示宝玉石,中央位置,是排得整整齐齐的百十张折叠椅,椅子背面,还贴了第二日参会的、会员的名牌号。   肖芥子把手机的手电打开,在大宴会厅里走了很久,最后,在毛玻璃屏风后的因缘石前停了下来。   因为,整个大宴会厅里,只有这块石头前头的空地上,有一块拖把拖过的水湿,李宝奇刚刚重点清洗的,应该就是这一处。   肖芥子的手电光缓缓上移,停在了因缘石的石面上。   即便没有“水石”,这一刻,她也能明显地看出,石面上,有一处更深一些的人形,手脚乱张,仿佛惊怖的四脚螃蟹。那个人形,粗估一下身长,应该是个小个子。   肖芥子全身冰凉,她退后两步,险些碰倒那个毛玻璃屏风。   再然后,她熄了手电,从屏风后绕出来,走进黑漆漆的大厅,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把那颗牙往外扔了出去。   她说:“我就是那个时候觉得,这件事好可怕啊,还是别多事,绕着走吧。但是呢,我又觉得,葛鹏好惨啊,即便他是个贼,也不应该没得这么彻彻底底、无声无息。既然让我撞上了,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所以,她把那颗牙扔在那儿了。   这样,如果有人想找葛鹏,想查找真相,在这儿,在他最后的地方,总还能有迹可循。   走的时候,她任大宴会厅的大门开敞,试图给颜如玉和李宝奇留下一点心理压力:你们做的事情,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哦,有人看到了的。 第39章   肖芥子留下的那扇开敞的门, 没能对颜如玉或者李宝奇造成任何心理压力,因为第二天一早,醒来的黑山疯疯癫癫冲出客房, 没头没脑扎进大宴会厅, 上演了一出惊险闹剧。   至于那颗牙齿, 必然落到金媛媛手上, 毕竟她是这宾馆里,唯一一个关心葛鹏下落的人。但她拿到了牙齿也没什么用:信息太少, 凶手又太可怕了。   金媛媛坠楼, 十有八九,是她无意中偷听到、或者发现了什么, 但十分不幸, 被对方立刻察觉且迅速处理了。   陈琮脊背发凉:“葛鹏、金媛媛、煤精店的老板, 再加上你说的那个收二手家具的混子, 四条人命了?”   肖芥子纠正他:“三条半, 煤精店的老板,还吊着口气。”   陈琮觉得憋气:“就没人收拾得了他?”   肖芥子说:“目前知道整件事的, 就咱们俩。你看咱俩谁像会挺身而出主持正义的?我不行我先说,我反正不是好人, 也不想惹他。但我精神上,支持想干他的人。”   陈琮噎住, 他平时也自诩是个正义之士,事到临头, 才发现自己也是个瞻前顾后的凡人。   顿了顿, 他问:“那咱们能偷偷地、匿名举报他吗?”   肖芥子冷笑:“证据呢?”   没证据, 从头到尾都是推理。   ——葛鹏死了吗?有确凿证据指向颜、李二人杀人吗?   ——金媛媛被认为是自杀, 家属、同事无一起疑。说是他杀, 有证据吗?   ——煤精店的火灾,她打听过,起火原因确系意外。也就是说,那一晚的火,的确是夜半开灶导致,但如何证明开灶的并非老板、而是另有其人呢?   ——苗千年的死,她也并没有亲眼目睹。毕竟到达现场的时候,他已经被胶带层层缠封、躺在大黑垃圾袋里了。   ……   陈琮胸口闷得厉害,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尤其是,这事只有他俩知道,却视而不见,这算不算某种程度上的“帮凶”呢。   “那咱们不能做点什么吗?”   “做啊,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搞镜子了吗?他这么着急要镜子,偏不让他如愿,先从精神上打击他。”   陈琮真心服气:说来说去,又绕回她自己,还真是绝不偏题。   他想了想,说:“现在看来,颜如玉比我想象的可怕。咱们那个‘黄昏房卡’计划,有点潦草了。”   也许可行,但不够周详缜密,容易有后患。   肖芥子“嗯”了一声:“所以?”   陈琮说:“这样,我刚受了惊吓,脑子还有点涣散。我再想想,你回去也再想想,咱们先设定结果,这件事,我们想做到什么程度。你给我提要求,我出方案,同时,我也给你提要求,你也要出方案。”   肖芥子没听懂:“什么意思?”   “就是,假设你是甲方,委托我偷镜子,你有如下要求,一,两日内达成;二,要保证你绝不被怀疑。我根据你的要求,基于金鹏的客房位置,出一个可行的行动方案。然后,咱们身份互换一下,我是甲方,委托你偷,我提要求,你出方案。”   肖芥子明白了:“你要跟我比稿啊?”   陈琮笑:“你怕啊?”   这法子,他在店里常用,逮着老王和小宗两个员工使劲薅。比如,有些老货,一直出不掉,这个月打算做点活动,主推,你俩有什么好点子没有?各出个推广计划来。   再然后,他会比稿,对小宗说:“你看人家老王这想法多好,你怎么就想不到呢?”   在老王面前,又会指着小宗提交的某一条感叹:“不愧是年轻人,有干劲,这点子,紧随潮流啊。”   最后,拣二人方案中的精华,合而用之。   几次一过,老王和小宗都骂他是“奸诈的老板”,但奸诈归奸诈,有效啊,充分调动了员工的积极性,人在比拼的时候,压力之下,往往出奇招。   他对肖芥子“戏服跳楼”那一幕印象深刻,她事前是做了充分考量的。这样的脑子,不充分调动起来太浪费了——偷镜子这事,凶险程度只怕更甚,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他说:“你尽可能给我提苛刻的要求,同样的,我也尽可能为难你,两版方案拿出来,择优合并,应该就够用了。我想,咱们两个人的脑子加起来,总不能搞不定一个颜如玉吧?”   肖芥子哼了一声。   她一手扶按摩床,一手抚着腰,慢慢从床上下来,看得出,趴了这么半天,加上龙虎壮骨贴的奇效,她又能四处溜达了。   肖芥子说:“行啊,手机联系。不过陈耳东,希望你的方案别太次,要是一条都不能用,全靠我扶贫……多没面子啊,这以后,咱们可就没合作的可能了。”   陈琮回答:“彼此彼此。”   他起身想扶她,肖芥子傲慢地推开他的手,说:“不用。”   比拼的火药味,居然立时就满溢了,陈琮退后一步,目送她走向门口、打开门,忽然想到了什么:“肖小月。”   肖芥子回头:“啊?”   “你为什么要跟着姜红烛呢?”   肖芥子说:“学东西咯,你也知道,她是高手中的高手,师从高手,才能少走弯路啊。”   “进‘人石会’也一样可以学啊。”   肖芥子不屑地笑:“你这话说的,好像‘人石会’是面向社会招生一样,我家又不是做珠宝的,我又不是什么不世出的天才,‘人石会’吃饱了撑的给我发邀请卡?”   也是,他能有邀请卡,还是托了陈天海的福。而他终于受邀入会,追本溯源,可能要“归功于”陈天海给他下过毒。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学‘石补’、要怀胎呢?”   肖芥子没吭声,她垂下眼帘,一只手攥着门把手,把门把手转了又转,突然就笑了。   她说:“你今天入会,一定会有人给你科普哪几类人最热衷于石补,又是哪几类人养石易出奇效,你好好听讲,我就在那几类人里。”   ***   肖芥子走后,陈琮看了下时间,两个半小时的spa按摩,只剩一个小时了。   他揿了服务铃,请按摩师回来续按,这一次,是看着朴实的按摩师走进来、吩咐并盯着他插上了门,才放心地趴了下去。   身体极致放松,脑子是一刻都没松动。   ——今天是“人石会”包场金鹏的最后一天,明儿一早,说不定颜如玉拍拍屁股就撤了。夜长梦多,下手宜早不移迟,时限……不在黄昏,就在今晚。   ——他要保障自己的安全,绝对安全,也就是说,颜如玉绝不应该怀疑到他,如果这是一起偷盗,他最好也损失一点什么,和颜如玉风险共担,这样会更真实。   ——事后,颜如玉最好是泄气、绝望,绝了再找这块煤精镜的念头。因为只要他还不死心、继续找,就一定会有后患。   嗯,差不多,只要能达成这几条,他下水无风险,足可放心。   陈琮拣了个按摩的间隙,把自己的要求发出去了。   也是巧了,几乎在发送的瞬间,那头“叮”地进了一条新消息。   陈琮忍不住笑,这个肖小月,走的时候扶腰扶墙,步子慢吞吞的,脑子可一点没慢啊。   他点开看。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她的第一条也是,最迟今晚动手。理由是,夜长梦多,如果让颜如玉回到039号的大本营,这块镜子基本是没指望了。   第二条是,她要求“绝对隐身”,哪怕是她不得已出手、出现在宾馆,被监控拍到,她也要求隐身。说白了,她也不想被颜如玉嗅着味、缠上身。   第三条是,颜如玉丢了镜子,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得让他做,但是,引导他往错的方向做,这样,他越错,离他们就越远,他们也就会越安全。   ***   做完整套身心放松项目,已经差不多接近四点了。   这期间,陈琮分秒必争、见缝插针,一直在和肖芥子发消息、沟通方案。说来好笑,方案没有互发之前,都憋了口气,不能让对方看扁,但发出去之后,又都忘了这一茬,只剩下探讨、补充和完善了。   自己参与制定的方案,就像自己参与建造的房子,陈琮越造越兴奋,越兴奋,也就越遗憾:因为在最紧张的环节,他被安排的戏份是……昏迷不醒。   ……   马修远等在前台,这人眼周没伤,嫌疑可以排除。   他显然自服务台听说了什么,起身迎上陈琮,面色很疑惑:“听说你受伤了、要了药箱?”   这事不好瞒,而且,那持刀的人是“人石会”的,不如利用马修远,散播点消息出去。   陈琮面色凝重:“是啊,不知道哪个神经病,突然持刀冲进来,戴个抢劫的丝袜头套,上来就要对我下手,我跟他厮打的时候被划了几下,没大碍。还有,幸亏有个女客人走错了房间,见义勇为,大喊大叫把那人吓跑了,还帮我用毛巾抽那人来着。”   这信息量太大了,马修远怔了半晌:“那人长什么样?”   “都说戴头套了,没看见啊。”   “身型呢,高矮胖瘦啊?”   这话提醒陈琮了,现在回想,那人应该是个胖子,个子不好说,毕竟他不是扑上来就是打着滚出去,没见他站直过。   他边往外走边摇头:“不知道,没看清。”   马修远着急:“那你觉得,他是专门针对你呢,还是随机挑中的你?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一声不吭,都不报警?”   陈琮说:“那女客人跟我说,当地的洗浴中心就是比较乱的,私密区域,也没监控,有人混在澡堂子里,专门偷、抢,末了没事人一样又回池子里泡去,逮不着的。小地方,就是这样,我也懒得费事了。”   说完,不忘提醒马修远:“你可得提醒咱们会员,可别来这儿泡澡了。”   马修远汗颜,又有点愧疚:“不好意思啊,我这安排失误,没考虑到那么多。”   ……   可能是因为对安排上的失误太愧疚了,回金鹏的一路,马修远寸步不离,还一直把陈琮送回209房间。   颜如玉在房间里,正……捏了个小绿管伺弄兰花。   奇了怪了,他的花,颜如玉在那献什么殷勤?   但马修远在,他也不好扯东攀西,只好先略过这一节。   马修远看时间:“你先休息一下,我再去楼上看看,估计快了,提前一刻钟上去就行。你这边,还有什么要求吗?”   陈琮心念一动,清了清嗓子:“能不能多给我搞点药烛啊,我这几天晚上,老做噩梦,都睡不好。我跟你说,这‘点香’的后遗症真的是,我有时候都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   他没错过颜如玉的反应,果然,这货怔了一下,面色有点异样,捏着小绿管坐回床上,若有所思。   马修远一走,他就问陈琮:“你做噩梦那事,我也听李宝奇说了……陈兄,你真的天天梦见?”   陈琮点头,又发挥了一下:“天天梦见,真的,颜兄,搁你你得疯。还有,我那天回来,金媛媛,就是坠楼的那个女服务员,不是正砸我车上吗?”   颜如玉喉结不易察觉地微滚了一下:“是啊,怎么了?”   “我也老梦见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她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我就老梦见她从碎玻璃碴子里爬起来,摇摇晃晃地上楼,一路走到209门口,在那划拉挠门,颜兄,我真的迫切需要石补,再不补,我就精神衰弱了。”   说着,双手抱头,苦恼叹气,叹气时,也没忘微抬眼皮,透过指缝看颜如玉的表情。   也不能说他怕了,他就是……有些困惑,不想信,又有点信的样子。   陈琮的目光落在他手持的小绿管上:“这什么东西?”   “哦,这个啊,植物营养液,”颜如玉答得心不在焉,“我早上起来,看你那花蔫蔫的,就给浇了点水,中午回来,看到它更蔫了,觉得可能是缺肥,网上搜了一下,让跑腿小哥给送买个营养液、灌个根。”   陈琮难以置信:“别人的花,你就这么爱护、还给买营养液?”   颜如玉回过神来,不客气地呛他:“怎么了,植物不是生命?我爱护一下,碍着你了?”   好家伙,草菅人命,还顾惜上植物了,陈琮不好置评,他从包里翻出钱包、寿爷送的玉葫芦,以及之前买的那块小煤精料递过去:“喏,待会入会,我身上不好带东西,你带包吗,帮我装一下。”   颜如玉莫名:“你就放屋里呗。”   陈琮说:“你没听马修远说吗,新人入会,老人都要参加,这意味着,这几层客房到时候都没人。那我把贵重物件带着怎么了?”   颜如玉皱了皱眉头,还是接了过去,把东西装进自己的背包,过了会,看了看时间,又走到箱子边,蹲下身子开箱。   陈琮的心砰砰跳起来。   那不是密码箱,是上锁的箱子,拉链的那种,陈琮看到,他开锁之后,掀开箱盖,拿了个棉纸包裹得严实的物件出来,小心放进背包里。   陈琮低下头,给肖芥子发信息:“东西他是随身带的,黄昏不行,半夜动手。” 第40章   按照流程, 入会仪式下午五点开始,历时两个小时。   七点之后,在宾馆餐厅安排了晚宴, 既庆祝新人入会, 也送别此次参会的各位——虽然第四十七届“人石会”没开成, 但来都来了, 还是得像样收个尾、有始有终。   ***   五点差一刻,陈琮准时到达大宴会厅。   大宴会厅的门紧闭, 马修远和牛坦途并排坐在门边的条桌后, 面前摊开一本红色的签到本,桌前, 已经有七八个早到的会员在等了——要不是气氛不太对, 还真有点像婚礼现场排队随红包。   马修远起身朝陈琮招手, 待他近前, 示意他坐自己的位置, 同时低声吩咐:“你来了,就可以开门往里放人了。这是你的主场, 你得在门口一个个接待,是你欢迎大家。登记完毕, 你最后一个进,是大家欢迎你, 我呢负责内场,咱待会见。”   说完, 看牛坦途:“马修远, 018号, 8888。”   牛坦途嗯了一声, 挥笔在签到本的第一列、上方人名处, 写了“018”,下方礼金处,写了“8888”。   还有礼金?   陈琮惊呆了。   然而容不得他不信,后头的人一个个登记,口头报礼金,随的都是四位数的吉祥数字,基本没有低于6666的,陈琮表现矜持、心花怒放:这么人性化的协会,要是多来十个八个的多好啊。   乐归乐,没忘记一个个察看眼周,不过他直觉,想杀他的那人真受了伤,应该不会露面了——这也好办,到时候,就在没登记的会员里查。   五点差十分,颜如玉背着包到了,同屋是有情分的,随了9999,这让陈琮心中多少有点愧疚,人家随他礼,他要还人家一次精神重创。   五点差五分,三老陆续到场,随的都是18888级别的大礼,另外,还有两个人随出了这个数字,一个是梁世龙(携女),还有一个是019号,这人没来,梁世龙代出的。   梁世龙进场之后,陈琮偷偷问牛坦途:“019号是谁啊?”   牛坦途说:“欢伯,你应该见过的,阿欢,要酒不要命。”   想起来了,寿爷出事时,这人喝得醉醺醺的,和那个闭目养神君同在现场,想不到出手如此大方——毕竟那个养神君,只给他随了个6666。   ***   五点正,进场完毕。   陈琮站在冷清的门口,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大门。   触目所及,微微一怔,旋即踏前一步,反手把门带上。   五点,天还没有全黑,但宴会厅里已经基本黑透了:没开灯,大窗的遮光帘全部拉合,高处没遮挡的小窗、气窗,也都找东西挡严实了。   宴会厅的空地上,白色粉笔圈划出一个直径五米多的大圆,圆周上散布的十来处烛灯是厅内唯一的光源,圆心处一个棉布垫子,多半是为他准备的。   几十张折叠椅如同看台,绕圆排出三块区域:正前方三老的三张椅子自成一区,左右两片扇形观礼区,区与区之间,留出供行走的通道。   这么多人,居然无一发出声音,这让宴会厅静得有点诡异。   福婆朝陈琮招了招手。   陈琮一直往前走。   走进大圆时,他才发现,烛灯一共13处,圆周也大致十三等分。   烛灯有点类似于古代的宫灯,底座是面朝圆内的石头小人,不过仔细看的话,只有一个是真正的人,其它十二个都或多或少带点兽类特征,比如马蹄、鸡爪、鼠须、龙鳞等等,另外,所有的“小人”都是闭目的,但眉心处均多出了一只瞪张的眼。   “小人”的头顶插有一米来长的杆,杆顶是个红灯笼,灯笼的顶部架托着一个微凹的圆盘,笼身内部点火,看起来,像是用火去加热那圆盘。   陈琮估摸着,这十三处烛灯,跟十三块镇匣石有关。   他在福婆面前停下。   福婆笑了笑,声音不大,语气和蔼,并不说给别人听,但大厅里的所有人,一定都能听到。   “陈琮啊,欢迎你入会。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会定生肖石和抓石周。在这之前呢,我有几句话,想嘱咐你。”   “协会里,人人都想养石,但养不成,其实也无所谓,不用放在心上。”   陈琮想笑,他觉得,这像小学生新入学,老师说两句违心的客套话:学习是重要的,但成绩不好也没关系,我们重视的是素质教育,多方面发展嘛。   “自古以来,有三类人,最热衷于养石和石补,也最易出奇效,但我们都不是这类人,也不想做这类人。”   大厅内鸦雀无声,陈琮心头一突。   “第一类,是绝症缠身的,希望用石补救命。坦白说,石补能济小病,但那种老天收人的劫数大病,石补也不一定有办法。除非你能找到绝配的那一块,兴许还能管用。”   陈琮舔了下微干的嘴唇,希望肖芥子可别是这一类。   “第二类,是肢体断残、没法如常行动走动的。这样的人,尤其渴望能无拘无束、自由游走。阳间没了这能力,能去阴间弥补,也不失为一大安慰。”   肖芥子活蹦乱跳的,也不像是这一类,陈琮有点放心,但又更紧张了。   “第三类,你可能想不到,是毁容的美人。美过的人,最不能接受自己鸠形鹄面、不堪入目,阴间没有美丑,甚至没有人形,所以,反而更向往阴间,因为在那儿,没有容貌负担和焦虑。”   福婆微笑:“你看,你天生养不过这些人,养不过有养不过的福,不用太在意。行了,你先坐过去吧。”   ***   陈琮脑子有点乱,但还是顺从地走到垫子旁,盘腿坐了下去。   坐下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长长叹了口气,顿了顿,茫然看向四周。   他看到有几个人起身,依次往烛灯的圆盘里倒入粉末般的石屑。另有一些人,给石头小人手里插上香,这香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不长,但根根都有小拇指粗细,味道清淡,香雾浓且轻,迤逦着四下盘散,专往圆心处飘。   看到那个瞎子,也就是闭目养神君,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入圈中,左手拎着一块红绳系着的磬石,右手握着一根……羽毛管?   他居然立刻猜到,那是泗滨浮磬——传说上古时,大禹作《禹贡》,将天下分为九州,列出每一州需要进贡的贡品,浮磬就是《禹贡.徐州》篇里的。据传这种石头浮于水,能出金属之声,而且音纯而清,穿透力极强。《拾遗记》里说,“石浮于水,一如萍藻之轻……羽毛拂之,声振百里”。   他是从没见过,但“人石会”广蓄怪石,藏了块罕见的泗滨浮磬也不奇怪。   他看到梁婵,坐在人群中,一张笑脸被烛火映得通红,四目相对时,冲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又看到颜如玉,似乎是不耐烦、坐不住,闭着眼掩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马修远猫着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截东西,说:“先攥住第一颗,待会听指令,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陈琮入手才觉得心惊,居然是头发编成的绳,而且,不是一个人的头发,很多很多人的,只粗略一看,就看出有白发、黑发、半花白的,以及小儿黄发。   马修远看出他的惊惧,笑了笑,说:“千人发,这种,相当于百衲衣。是‘人石会’成立以来,不断有会员捐赠的,‘人石会’嘛,千人发,百样石。”   原来这头发编绳,每隔一段,就结网兜,包了块宝玉石,他顺着发绳攥住第一颗,那是颗透明水晶。   而顺着这颗看下去,这根编绳很长很长,蛇一样匍匐在地,“蛇身”的玉石凸起在烛灯的映射下,微光点点,有珠光玉色,也有火彩变彩。   有人开始哼唱古老的小调,声音沙哑,余音悠长,香雾从低处漫涌而来,拂过石面,丝丝道道,盘缠而上,陈琮不觉打了个寒噤,觉得道道盘雾都像石中被唤起的灵,是肢体纠缠、有生命的活物。   第一声磬响,烛火突然全灭。   福婆的声音自黑暗中、穿过悠长的小调而来:“陈琮,你攥紧石头,闭上眼睛。”   陈琮依言而行。   水晶入手有凉感,渐渐的就是温感了。   线香和古老的小调,气味和音调,这属于是对五感中嗅觉和听觉的一种麻痹,也不知道是环境助眠还是线香的药性,陈琮渐渐介乎半睡半醒之间。   朦胧中,他听到窸窣的轻响,像是有人已至近前,问他:“困了吗?”   陈琮迷迷糊糊,答:“困了。”   “睡着了吗?”   “还没。”   话音刚落,眉心就挨了重重一击,陈琮惊出一身冷汗,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中计了!这些人把我诱进圈套里,要群起而对付我了!   他想起身,然而奇怪的是,全身的肌肉紧绷,完全动不了。下一秒,意识像万顷海水堕下悬崖,漫无边际四面铺陈。   福婆的声音,于此时再次传来,仿佛来自苍穹之外。   “现在,看见什么颜色了吗?”   没颜色,烛灯已经灭了,眼皮覆下,一切都是黑的,陈琮含糊地说了句:“没有,黑色。”   福婆说:“拉绳,换下一颗。”   话音刚落,磬声又是一响,像是宣告手头这颗pass、无效。   陈琮顺着绳身,将发绳往自己这拖,很快就攥住了第二颗,这一次,也看不见是什么石头,只知道依然冰凉——石头一般都是冷冰冰的,难怪老话会说,人心跟石头似的、怎么捂都捂不暖。   顿了会,福婆的声音又来了:“现在呢?有什么不一样的颜色吗?”   陈琮摇头:“没有。”   还是黑色,没什么两样。   “再换,捋下一颗吧。”   磬声再响。   ……   陈琮觉得自己像个机器人,指头机械地顺着发绳、捋到下一颗,不行,再换下一颗。一开始,他还在心里计数,想知道自己已经pass了多少颗,到后来,就混乱且麻木了,甚至还冒出个怪念头:最适合他的石种,不会还没被人类发现吧?那这根绳即便捋到头,也不会有结果。   也不知道换了多少颗,福婆问话的语气都有些疲惫了,陈琮突然“咦”了一声。   他说:“天是不是亮了?”   福婆没立刻说话,过了会,她小心翼翼:“现在是什么颜色,说说看。”   陈琮也没立刻说话,他有点形容不上来,用词很谨慎:“好像出太阳,但没那么刺眼,鸡蛋黄色……也不是。反正,很厚实,挺平和的那种感觉。”   福婆没再说话,陈琮攥着石头,有点慌,不明白怎么没指令了,正怔愣间,“咣”的一声锣响,旋即灯光雪亮。   正宗的铜锣,声音极洪亮强烈,像是爆开的声浪,瞬间充盈全屋。   陈琮就是再昏昏入睡也给震清醒了,眼睛一睁,刺得睁不开,隐约瞧见一侧观礼区的后方,是有个大红漆木架子,木架形如门框,呈“冂”字状,横杠下吊着一面大铜锣,铜锣很旧,看得出是老物件,锣心处漆了大红,很是醒目。   再然后,有人带头鼓掌,掌声哗啦啦连成一片,夹杂着不同口音的交谈议论声,同刚刚的静默形成鲜明对比。   人群往中央围拥,有往他来的,也有争着去看那十三处烛灯的。   陈琮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寿爷笑呵呵过来,指他手里攥着的宝玉石:“你自己的石头,记清楚了,这是和田玉,黄玉。巧了不是,你叫陈琮。苍璧礼天,黄琮礼地,黄琮,就是黄色瑞玉。”   黄玉,和田玉的四大主色玉之一。   陈琮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处烛灯边,有人高叫:“豁,女娲书!几辈子没出过女娲书了,没人押中这个吧?”   福婆也在那一处,她向陈琮招手。   陈琮走过去,途中,没忘瞥一眼其它的烛灯圆盘:之前,他看到有人往圆盘里倒石屑,石屑在盘中窝成一团,然后被下头燃着的焰头加热。   大多数圆盘里,石屑倒下去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福婆手边的那一处不一样,她示意陈琮细看:“十三块镇匣石,我们手头上留有石屑。定生肖石的时候,会把石屑倒进圆盘中央,你自己看。”   陈琮俯下身。   女娲书的那一堆石屑,延伸出一条尖细的“尾巴”,像指南针,朝向圆心的方向,难怪是石选人,石头给出的选择。   身后,有人窃窃私语:“都押因缘石,现放着因缘石本尊在这呢,不得给面子?想不到哎,女娲书。”   陈琮问福婆:“女娲书,说明什么?”   福婆回答:“不说明什么。你要是硬要个说法呢,就是你跟这一块石头有缘,本来啊,定了生肖石,我们后续是可以安排去拜石的,就是可惜……”   可惜这一块,偏偏被人偷了。 第41章   入会完毕, 生肖石和抓周石都顺利定下,可谓圆满。   转场去餐厅的路上,陈琮自牛头马面那儿, 听说了不少前人入会的稀罕事:真有人被十三块镇匣石齐齐嫌弃, 还有人特讨石头喜欢, 一番操作下来, 有三块石头都选了他,最后不得已, 掷骰子来定。   至于为什么要掷骰子、而不是凭自己喜好选一块, 据说是怕伤了另外两块的自尊心。   女娲书,就是第八石匣的镇匣石, 又名“女娲补天石”。协会的人图方便, 有时也直接称它“女娲石”, 亦即被爷爷陈天海偷走的那一块。   实物不在“人石会”, 拜石是不可能了, 陈琮从马修远的手机上,看到了女娲书的图片。   这石头不算大, 有半人来高,这使得被偷成为可能——但凡大得跟因缘石似的, 进出要动用吊车,估计陈天海也没法得手。   外形上, 有点像丹麦的国宝雕塑,小美人鱼。   小美人鱼, 就是个神情忧郁、人身鱼尾的少女, 坐在一块花岗石上。   女娲书, 是个人身蛇尾的长发女子——当然, 天生地养的石头, 讲究的是意态、神似,如果有人非觉得不像,也正常——蛇尾是盘缠着的,女神低着头,一手自然下垂,另一只手里托着一坨。   在马修远的再三引导下,陈琮勉强看出,她手里托着的,是个模糊的人形。   这让陈琮有点困惑,这块石头,顶多可以叫“女娲造人”,为什么叫“女娲补天石”或者“女娲书”呢?   女娲补天石,女娲不应该是仰着头的吗?毕竟要填补窟窿一样去补天。   女娲书,至少得有个“书”的意向,或者女娲在奋笔疾书也行啊。   马修远被问住了,关键时刻,牛坦途出来和稀泥,他说:“这个吧,有多种理解。她手里托着的那一块,如果是块人形的石头呢?那她是不是正拿起一块人形的石头要去补天?至于女娲书,女娲身上那么多传奇和秘密,是不是很像一本复杂待解的书?所以,女娲书嘛。”   如此牵强附会,陈琮忍不住想吐槽,转念一想,牛坦途给他随了8888,不看人面看钱面,于是算了。   ***   晚宴摆了九桌,按照规矩,陈琮每桌都敬了酒。   他敬完,大家就都放开了,座次也乱了:有组队去给三老敬酒的,有拉着谈合作的,有约下次小范围聚会的,也有划拳斗酒的……   总之,酒到酣处,特别嗨,特别热闹。   陈琮在桌与桌之间穿梭,边走边给肖芥子拨电话,时不时朝对面过来的人微笑致意,然后刻意避开距离。   僻静处,其实容易被人偷听,吵嚷的中心地带,看似人人在听,实则人人听不着,反而安全。   电话通了,那头安静多了,先是一声锤响,然后是肖芥子在吸鼻子、大口喘气。   她听出这边人声鼎沸:“这么热闹?抓石周抓完了?抓到了什么?”   陈琮说:“和田玉,黄玉。”   肖芥子“咦”了一声:“和田玉?黄玉……嗯,听说黄玉‘色如蒸栗’的最好,你回头选一块好的养。”   她还挺懂的,东汉王逸在《玉论》中论及玉的上佳颜色,列了诸如“赤如鸡冠,黄如蒸栗,白如截脂”,上佳的黄色,就是要像蒸熟的栗子一样,结构细糯。   陈琮嗯了一声:“你干活呢?”   肖芥子愤愤:“还不是你指派我干的。”   陈琮不背这锅:“哎,小姐,这可是你的方案。”   肖芥子咬牙:“我的方案怎么了?你的方案,我的方案,还不是都得我来干?干什么不好,要干体力活,我这个腰……”   话未落音,又是一声重重锤响。   她一说到腰,陈琮就愧疚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是如何缩在偏僻的所在,攥着铁锤,一边骂他偷懒耍滑,一边一锤锤把煤精碎块锤成渣。   煤精硬度2.5~4,但脆性大,也就是说,易碎,铁锤可解,这要是他在,抡起锤子噼里啪啦一通砸,短时间内足可完事。   但她这个腰,一抡一砸的,确实费劲。   陈琮心虚:“我这不是走不开吗?我在这被迫应酬,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只有跟大家打好关系,才能有源源不断的信息拿啊。”   正说着,瞥见不远处,颜如玉侧着头在和李宝奇说话。   陈琮心中微动,说了句:“先挂了,晚上10点,再碰一次,到时候见。”   ……   还是那句话,吵嚷的地带,其实听不到什么,但是,能听个一句半句也是好的。   陈琮向这两人走去,颜如玉看到他来,及时收口,但他还是听到了半句。   ——……挺关键的,你再辛苦一晚……   “再辛苦一晚”,意思是大宴会厅夜半守门吗?今晚很关键?   陈琮不动声色,冲颜如玉一笑,却只跟李宝奇说话:“哥,能麻烦个事吗?”   李宝奇一愣,不明白陈琮跟自己能有什么事可搭:“你说。”   颜如玉装着不在意,竖起的耳朵把好奇的心思全给暴露了。   陈琮清了清嗓子:“我店里想进一批煤精料,质量上好的那种……”   李宝奇秒懂:“行行行,那没问题,你把对接号码给我,我让人安排。”   颜如玉意兴阑珊,觉得陈琮这人,偶尔有点意思,偶尔吧,又太市侩俗气了点。   ***   宴散回房,颜如玉把代陈琮保管的东西都还回来,先去洗漱。   陈琮注意到,他是把包直接拎进洗手间的。   颜如玉洗好了出来,陈琮接着进去洗,而等他再出来的时候,那个包已经瘪了,随意扔在一边,再看箱子,重新上锁,立于床尾。   陈琮只当不知道,看看时间,差不多9点半了,于是起身点药烛,那一头,颜如玉手机音乐调起,又是要练瑜伽的架势。   陈琮冷不丁回头,神色郑重:“颜兄,能帮个忙吗?”   颜如玉握着手机,不忙开练:“什么忙?”   “今晚上,要是我再做噩梦,能陪我去趟大宴会厅吗?朝因缘石吐两口唾沫,破一破。”   颜如玉看了他半天:“陈兄,能不神叨叨的吗?”   又指绕床的药烛:“你多点两根不就得了,包你睡到死。”   陈琮丧气:“不愿陪算了,这是药烛,养身的,又不是安眠药。”   说到“安眠药”三个字时,眼前一亮,赶紧抓起手机:“现在还能帮跑腿买药吗?我让小哥买两瓶。”   颜如玉懒得再理他,自行开练,陈琮躺在床上,隔着袅袅的药雾看颜如玉一脸佛系,觉得“沐猴而冠”莫过于此了。   十点钟,手机准时响了,陈琮接起来,还装模作样了一番:“金鹏,209房间,你送上来就行……什么?好,行行,那我下去拿。”   他回头在床上寻摸了一番:“颜兄,房卡不知道放哪了,回头你给我开门啊。”   颜如玉修心养性的平和之旅一再受他打扰,一脸没好气,巴不得他快滚:“知道了。”   ***   陈琮走消防楼梯下楼,路过黑漆漆的餐厅,推开安全门,转到安全门外的楼梯背阴处。   这里晚上有灯,灯光昏黄,有小蛾子绕着灯在乱飞。   这么冷的天,不该有小蛾子的。   陈琮有点怔,想起老人们常说,人死了,魂灵会附在蛾子身上,飞到常去的地方看一看——那天,他和金媛媛就是在这儿见了最后一面。   这蛾子会是金媛媛吗,如果真是,她会挺失望吧,来人间一遭,没人在意她的来,也没人追究她的去。   肖芥子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脚边一个大包,手上拎个药房外卖的袋子,穿了件薄的长外套。   陈琮奇怪:“你怎么没穿我的衣服?”   边说边顺手把房卡递给她。   肖芥子也奇怪:“怎么,难道我就不能有别的衣服了?非穿你那件?你那衣服厚的跟熊似的,走哪都不方便。”   说着,把袋子交给他:“喏,安眠药,你当着他的面吞两片就行。”   又指袋内:“里头我放了个香薰球,你不是要点药烛吗,混着一起点,反正到早上,都会烧得干干净净、没一点痕迹。”   陈琮压低声音:“确信这香薰球管用吗,那天晚上,你在楼里点,颜如玉和李宝奇,还不是都没睡着?”   肖芥子耐着性子解释:“在全楼那种空旷地带点这个,跟屋内密闭空间能一样吗?你放心,半夜进屋子办事的人是我,我比你更紧张这事。”   陈琮点头,忽然觉得忐忑:接下来,他正常入睡加昏睡就行了,重头戏都参与不了,没法配合她,有什么变故,也没法策应她。   他努力想多交代她几句:“你身形跟金媛媛不太像,你比她挺拔,记得齁着点腰,走路多晃荡。头发放下来,脸上多抹点血……”   肖芥子烦他:“知道了,扮什么不好,让我扮鬼。”   陈琮想笑,跟她讲道理:“那你又要被拍到,又要隐身,还要模糊对方视线,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可不就得……玄之又玄吗?”   肖芥子挥挥手:“行了行了,你走吧,赶紧做你的事去。”   陈琮吁了口气,转身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到肖芥子正蹲下身子,拉开那个沉重的大包。   他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说了句:“肖小月,你就这么相信我啊?”   肖芥子抬头看他。   他说:“你就不怕我左手勾搭‘人石会’,右手挎着颜如玉,做这些假意配合你,实际上,今晚是要把你赚进来杀吗?”   肖芥子看了他两秒,突然起身,袖间一垂,落下一把刀来,那刀是弹簧的,手上一推,锋利的刀片就出来了,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瘆人的亮。   她面色阴森,大步朝陈琮走过来,想必连灯下的那只蛾子都察觉出事态不妙了,扑棱着绕着灯泡急舞。   陈琮觉得自己玩脱了,他后退两步,说:“哎,哎,开个玩笑,你冷静。”   肖芥子一点都没冷静的意思,她脚下不停,逼着陈琮继续后退,逼着他后背撞上墙还不够,左手手臂横起了卡他喉咙,整个身子欺上来,右手的刀尖死死抵住他的小腹,感觉真的在慢慢往里捅。   陈琮吁着气,收缩小腹,不想让刀尖戳到:“我说说,又不是来真的,你这人……”   她的手臂卡得更紧了。   陈琮无奈:“肖小月,我要不是看你腰上有伤,绝不还手,就你这小身板,能把我制在这?”   肖芥子一声不吭,右手往里用力,陈琮吓得头皮一跳,又努力往里缩腹:恨只恨晚上吃得有点多,基数在那了,没有瘪下去的余地。   他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说这话,只是提醒你,做一切方案,不但要考虑到事件的变数,也要考虑到人的变数,不是所有人都值得相信。我又没说我要反水,你要再这样,我翻脸了啊。”   他作势要起,以示自己“即将翻脸”,哪知肖芥子手上再次用力,尤其是持刀的手,往里狠狠一捅。   陈琮色变,直觉完了,刀尖至少进去半寸多,伤害到他的肠子了。   肖芥子盯着他,一字一顿:“我当然知道人是有变数的,你,我当然也是防着的。不过陈耳东,我提醒你,你要是背弃约定,反过来算计我,你一定会后悔,肠子都悔青的了那种。”   说完,用力推了他一把,撤手起身。   肠子悔青了算什么,戳坏了才事大,陈琮咬牙:“这还合作什么?有你这样动不动捅刀子的吗?”   边说边急着翻拽衣服:“你自己看,这捅得……”   咦,好像没有哗哗流血,再仔细看,幸好破了点皮,可以支撑他继续发怒:“皮都破了!”   肖芥子正把收缩的弹簧小刀啪啪往手心戳着玩,闻言去看:“有吗?”   可能是刚刚用的力气太大了,刀尖虽钝,还是蹭破了点,肖芥子哼了一声,顺手摸出一片龙虎壮骨贴,撕下来啪地一下给他摁上去:“行了。”   陈琮小腹一缩,倒吸一口凉气。   膏贴是发热的,她的指尖冰凉。   陈琮有点不自在,正想让她撒手,她指尖点住膏贴的中心,用力一摁,像是在给他定位:“记住了?哪天,真让我发现你算计我,我就从这里下刀,到时候,我可就来真的了。” 第42章   颜如玉瑜伽练得不顺, 心浮气躁——当然,他哪次也没顺过。   他给李宝奇打电话:“今晚是葛鹏进去的第六晚,过六才稳。不知怎么的, 心里不踏实, 要么, 今晚我跟你一起吧, 两个人保险一点。”   李宝奇嘿嘿笑:“玉小哥,事情办得这么顺, 镜子到手, 因缘石也要结果了,你怎么反不踏实了?”   颜如玉没吭声, 大概是受干爷影响:干爷常说, 人的运势有起伏, 不会永居高峰, 也不会长伏谷底, 高峰最险,八面来风, 越得意时越要分外小心。   李宝奇又说:“你来也行,两个人, 还能打牌解闷。就是现在太早了,要么你早点睡, 一点左右咱们宴会厅碰头?”   也是,早去也没用, 颜如玉嗯了一声, 挂掉电话, 顺手设了个凌晨一点的闹铃。   正设着, 陈琮在外头叫门, 颜如玉发着牢骚下床,给他开门。   陈琮拎着外卖袋进来。   颜如玉瞥了眼袋子:“买到安眠药了?”   他记得,这种药是不能随便买的。   陈琮回答:“买不到,管制药物,要去医院开。找跑腿小哥,去我表弟网友那里取的。”   这话是肖芥子吩咐陈琮的:她本身是去代买,入店就被拒,才知道这药管制,最后花了点钱,从药贩子那里搞了一瓶。   陈琮拎着袋子走到床边坐下,从里头掏出一板药片,破了两片出来,似乎觉得不够,再加一片,又好像觉得一片太多,掰掉了半片,总之,来来回回,犹犹豫豫,给颜如玉留个他“吃药了”的深刻印象。   吃个药都这么费劲,颜如玉无语。   吃完药,陈琮又摆弄了一回药烛,被子一拉,蒙头就睡。   睡了几秒,忽然想到什么,伸手将床头的碧玉葫芦抓进被窝:“现在没黄玉,反正都是玉,跟它哥碧玉磨合一下也是一样的。”   又问:“颜兄,你抓的是什么石头啊?”   颜如玉听到了,装没听见,心说:你可少打听吧。   这个点,其实时间还早,不过考虑到一点钟还有事办、多睡一时是一时,颜如玉也顺手揿了灯。   ***   药烛、香薰球,加上安眠药,三管齐下,按理,陈琮是不该做梦的。   但可能白天入会的印象太深了,还是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请了块“色如蒸栗”的和田黄玉,早晚摩挲,当亲儿子一样,养了许久没进展,和颜如玉、李宝奇一样,沦为协会中养不成石头的低能代表人物。   他一怒之下,找了个钻头来,开足了马力往黄玉里钻,想给自己钻一条“入石”的路,但钻头的声音好奇怪,像手机闹铃。   怎么会有闹铃声呢,难道天已经亮了?陈琮努力想睁开眼睛,奈何眼皮似乎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再然后,他听到“砰”的砸裂声,砸得他头皮发麻,那感觉,像有巨石从天而降,中途裂成无数碎块,噼里啪啦,瞬间就把他给埋了。   ……   陈琮是被砸门声给吵醒的。   天已经亮了,脑袋昏沉沉的,记不起前事也辨不清当下,就是满肚子气,气这人一大早扰人清梦。   他艰难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迷迷糊糊间,先看见对床。   对床那人和他一样,也刚欠起身,习惯性地去摸床头的眼镜。   那人一张脸血红,乍看像被剥了面皮,头上还顶一两块瓷白,陈琮猝不及防,失声叫出来。   外头砸门的是李宝奇,闻声更慌了,心一横,飞起一脚猛踹门:“玉小哥,你没事吧?”   也不知道是金鹏的门太廉价,还是李宝奇使的力太大,门居然整个儿被端踹掉了,李宝奇扑着门板栽进屋,“轰”的一声好大动静,感觉整栋楼都被带得震了一下。   陈琮终于清醒了,他呆坐床上,看颜如玉,看李宝奇,又看墙上地下。   心说:肖小月,你给自己加戏啊。   颜如玉的脸血红,是因为满脖子满脸的“血”手印,这血手印,一半是手上涂了口红摁上去的,还有一半是真血——颜如玉的头被砸破了,凶器是床头那盆兰花。   他半夜应该醒过,又被花盆砸了,花盆砸得四分五裂,他也昏了过去,枕着碎瓷、花泥以及花枝睡了一夜,直到外头砸门,才又醒过来。   墙上,和颜如玉的脸上一样,也横七竖八,摁满了血手印,不止手印,还有用口红写的,歪歪斜斜、大小不一的字。   ——杀人偿命!   ——我知道你的秘密。   ——这只是开始!我还会再来。   屋里,还有一股奇怪的焦味,颜如玉突然反应过来,几乎是从床上直扑到床尾,伸手去抓。   他的箱子已经摊开了,属于未开锁、暴力拆解箱壳的那种,里头的衣服剪得乱七八糟,有一些还烧焦了,颜如玉这一抓,抓起一堆碎衣服,兼一把带焦味的碎煤精渣——煤精的主要成分是碳,自然可燃,这一把,属于未燃尽,但绝对被火燎过。   颜如玉额上青筋暴起,一把端起半扇箱壳,疯狂往地上磕:更多的煤精渣自衣物间滑落,一块整的都没剩。   李宝奇也傻了:“玉小哥?”   颜如玉半晌没说话,顿了顿,双目赤红,暴喝一声,将半扇箱壳狠狠往外甩飞:李宝奇急闪避过,陈琮紧接着闪避,箱壳擦着他的脸,猛拍上墙,然后软软滑落。   陈琮看地上,为了和颜如玉“共同分担”,他的背包也被拆解了,里头能被破坏掉的,一样没落。   幸好他昨天聪明,把碧玉葫芦揣进被窝了,不过和田玉抗压韧性相当高,想破坏没那么容易。   陈琮默默捡起地上碎屏的手机和被划拉了十几刀的钱包,还好,肖芥子对他是手下留情的:手机只是碎屏,钱包里的证件也都还能用。   但他托着手机和钱包,一脸生无可恋,仿佛已将这俩入殓安葬。   再抬头时,门口已经挤满了人,连金鹏的服务员都在其中:这些日子,看了不少热闹,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别人看209的热闹了。   李宝奇推了一把颜如玉:“玉小哥,人多,注意点。”   又硬着头皮压低声音:“上头大宴会厅,石头也出事了。”   因为“人多、要注意点”,颜如玉已经努力压伏情绪了,闻言浑身一震,失声吼了句:“石头怎么了?”   他等不及李宝奇回答,甚至顾不上穿鞋,一把拨开李宝奇,急冲出门外,唬得门口拥堵的诸人忙不迭退让。   陈琮赶紧跟上,他直觉,比起煤精镜,颜如玉更关心大宴会厅里的那块石头。   ***   颜如玉初冲出门时,情绪极其激动,但途中基本就冷静下来,到了大宴会厅门口,他略停几秒,接过紧追而来的李宝奇递过来的鞋,穿上了之后,又胡乱抹了把脸,这才急步走进大厅。   大宴会厅里的人更多,连三老、梁世龙他们都在,毕竟,这是一块镇匣石。   福婆抬头看见颜如玉,先是被他脸上抹糊的血色一惊,紧接着向他招手:“你来看看,正想叫人去找你呢。”   颜如玉笑笑:“我也是听说因缘石出了状况,赶紧过来了。”   和209房间略有不同,这里,是在因缘石周围的地面上写了字,写得不多,八成是因为肖芥子准备的口红不够用了。   但写的意思大差不差,主要表达的还是“杀人偿命”以及“这只是开始”。   石身上有一处明显焦黑,隐约能闻到焦味儿,显然,这一处被火烧过。但石头本应是不怕烧的,而且,这里烧过之后,凹下去一块长条,看起来,就跟那一处的石块被人剜走了似的。   颜如玉凑前看了又看,还仔细嗅了嗅味道,面色凝重,缓缓摇头:“不知道,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挺奇怪的。等我回去,问问家里的老人,看他们什么说法。”   人都这么说了,福婆也不便再追问,她示意寿爷和禄爷边上说话,无意中瞥见一旁的陈琮,先是吓一跳,顿了顿又好笑,并不避讳他,拉他过来,还抽了张纸巾给他:“你看看你这脸上,都是血印子。”   自己脸上也有?   陈琮这才想起,醒过来之后,他只顾看别人了:按照“共享、均沾”原则,颜如玉受什么,他也会跟着受。   他团了纸巾擦脸,果然,一抹之下,纸巾上全是红色的唇膏。   福婆奇怪:“你这是怎么了?”   陈琮含糊其辞:“晚点,晚点会有人跟你们说的。”   福婆没再问,她有更担忧的事,她放轻声音,满眼焦虑:“她说‘杀人偿命’,又说‘这只是开始’,这是姜红烛吧?”   禄爷沉吟:“看着像,但又不太像。”   寿爷也是这看法:“一码归一码,真是姜红烛,她报复我们得了,跟镇匣石过不去干嘛呢?养石头的人,一般不会毁石头的。”   福婆略略放心,但又不敢太乐观:“谁知道呢,兴许她又憋着什么招,又看不出端倪……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正说着,不知是谁嚷嚷了句:“能查监控吗?”   ***   消防楼梯直至大宴会厅这一路,是没有监控的,这也是为什么葛鹏失踪,金媛媛都没法证明他当夜来过金鹏——她自作聪明给指的路、帮葛鹏彻底隐身,隐到最后,自己都傻了眼。   但二楼的走廊里,一定是有的。   同为209的“受害人”,陈琮沉默而低调地跟着颜如玉和李宝奇去看监控,路上,梁婵追过来,贴心地给他递了一包卸妆巾:“那个,你脸上,用这个擦,用纸巾擦不干净。”   陈琮谢过梁婵,还分了一张给颜如玉。   两人站在宾馆监控房,一边卸妆一边看员工调监控。   一般豪华酒店的监控,屏幕足可布满整面墙,金鹏寒酸得可怜,只两面九宫格的电脑屏,员工瞪着眼睛往前拖进度,拖着拖着,眼前一亮:“这了!”   陈琮和颜如玉同时身子趋前。   夜半的走廊,静悄悄的,有个模糊的人影,自消防楼梯处,慢慢地、拖着步子过来。   陈琮暗自佩服:这虚浮的步子,没有一定的鬼片阅片量,大概率是模仿不出来的。她果然听劝,齁着腰,头上戴了假发,而且,应该在身上缠了什么,腰围粗了一圈,身形跟金媛媛还真有点贴。   那个员工“咦”了一声:“这不是我们宾馆的工作服吗?”   他估计已经听说了有关“杀人偿命”、“这只是开始”之类的传言,再看这步伐、身姿,心里隐约有了个预设,看颜如玉和陈琮时,眼神多了几分狐疑。   那个人影差不多走到摄像头下头了,未能脱离套路,缓缓抬头,对着镜头来了个短暂定格。   那个员工如被火烙,嗷的一声从电脑椅上弹跳起来,大叫:“金媛媛!金媛媛!”   其实严格说来,肖芥子化的妆并不像金媛媛,虽然她在眼皮上贴了胶、人为使得眼皮下耷,又粗描了眉毛,将小山眉匿得无影无踪——但她头发散乱,脸色惨白,脸侧带血,眉骨间还嵌了一小粒玻璃碴。   这就是金媛媛被从宾馆门廊处抬走时,留给围观诸人的最后印象。   颜如玉怒骂了一句什么,手一抬,看着想掀电脑,李宝奇眼疾手快、一把拦住,悄声说了句:“玉小哥,记住了,你从来也不认识这女的。”   ***   流言传得比想象的快,从监控房到209这一路,“路遇”好几个金鹏的员工:金媛媛的死,本来无证无据,无人疑心,现在因着监控和几行血字,瞬间有了另一种解读。   挺好,要的就是这结果:让池水越来越浑,让颜如玉晕头转向,摸不清来人的目的,还要让他焦头烂额——你不是喜欢放火吗,现在,火烧回你自己身上了。   不过,烧因缘石是个意外,方案里没有这一出。   回到房间,陈琮一声不吭,整理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整理的,越理越凄凉,毕竟都残损了——但还是得理给颜如玉看,让这货知道,自己是因为他,才连带受害。   蝴蝶兰已经差不多全秃了,花盆也没了,只根部包着一团湿土,陈琮找了个塑料袋把根包好。   没盆的花,碎屏的手机,钱包,碧玉葫芦,以及身上穿的睡衣,就是他现在的所有了。   颜如玉爬上爬下,面无表情,仔细看墙上的留字,看着看着,嘿嘿笑起来。   他盘腿在床上坐下,说:“陈兄,你真的相信有鬼吗?”   陈琮看了他一眼,回答:“梦里我是相信的,但监控拍到,就肯定不是了。”   颜如玉说:“没错,有人搞我。”   陈琮冷冷说了句:“那肯定是搞你,总不见得是搞我。”   颜如玉眯着眼睛看他,眼梢斜上,笑嘻嘻的:“这就生气啦?陈兄,你不就是损失了点财物嘛,那都毛毛雨,我赔你还不行吗?”   他想抽烟,碎衣兜里摸出来,烟也没囫囵的了,颜如玉毫不在乎,就着断烟点上,深吸几口,慢慢吐出烟圈,又指墙上的那行字。   “来就来,我还怕她不来呢,不来,我怎么搞死她呢。”   陈琮心说:你真是怕对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肯定不来了。 第43章   坐了没多久, 丈量尺寸修门的工人就来了。这两天,他们修完窗户修雨檐,修完雨檐又修门, 日程排得满满, 脸上都有疲态。   打扫卫生的客房服务员也来了, 颜如玉没让人进:他还没放弃, 在满屋的狼藉间走走看看,时不时蹲下身子, 捡起一小撮碎料搓弄琢磨, 唯恐错过任何细节。   陈琮没掺和,盘腿坐在床上, 冷眼看颜如玉空忙。   内心里, 他还挺佩服颜如玉的:他情绪稳定得好快, 一般人接连遭逢重创, 怎么着也得发个狂, 或者扇身边人几个耳刮子。   马修远绕过门口的工人进来,先递了个包裹给陈琮:“楼下有你快递, 我就给带上来了。”   是帮肖芥子买的衣服,陈琮赶紧接过来, 不忙拆:拆出来是件女装,不好解释。   马修远是来统计去留的:“协会的宾馆包场已经到期了, 你们要是还住,我们再给延两天。还有, 预备哪天回, 我们统一安排交通。”   还真是包来包走, 事事周全。   陈琮想了想:“我再住一晚吧, 差不多明天返程。还有, 能给换间屋吗?这间住着……害怕。”   颜如玉瞥了他一眼,像是专跟他对着干:“我也再住一晚,还住这间。”   马修远显然也听到了传言,他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你和那个跳楼的女的,没关系吧?”   颜如玉嘿嘿一笑,突然大声吼了句:“怎么了?”   马修远吓了一跳,赶紧以手下压,示意颜如玉小声点。   颜如玉声量更大了:“谁不知道这几天宾馆跳了个女服务员?有人故意装神弄鬼、拿这事做文章,脸上化个妆、写上几行字,那些没脑子的就被带着跑了,是吗?”   马修远哑然,陈琮没吭声,量尺寸的工人仿佛什么都没听到,门外的服务员也装着很忙。   颜如玉冷笑:“外头现在都怎么传?是不是说那女的跳楼跟我有关?再龌龊点的,是不是说我和那女的还有一腿、是情感纠纷?人就是被这么冤死的你懂吗?”   马修远尴尬:“我没那意思,就是问问。”   颜如玉说:“不是针对你,这明显是我生意上的对家在搞事,这年头你也知道,搞商战尽出下作手段……”   说着,指墙上的红字:“‘杀人偿命’这种屁话都出来了,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陈琮冷不丁冒出一句:“对,颜兄,我支持你。你就住下不走,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别放过这孙子。”   反正其他人都得走,你就在阿喀察住下好了,可劲查才好。   颜如玉皱眉,这话听在耳朵里,总觉得不对味。但人家明显是在力挺他,他又不好说什么。   ***   陈琮换了房间,离颜如玉远了点,身心都舒畅不少。   他冲了个澡,去去身上的狼狈劲儿,同时回溯了一下整件事:挺好,截止目前,他如预期般安全,而肖芥子也“绝对隐身”,两人合力打造了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出来、吸引一切火力。   短时间内,颜如玉是很难回过味儿来了。   洗完澡,陈琮接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是马修远打的,通知他回程安排:买的是高铁票,商务舱。阿喀察距离高铁站有点远,无妨,全程包车接送。   回想一下来时的绿皮车,真是天壤之别。   第二个电话是肖芥子打的,说了句“下午五点,上次吃饭的老羊汤馆门口”就挂了,都没等陈琮回话。   不过听语气,挺开心的。   ……   总不能穿着睡衣赴会,陈琮委托跑腿小哥买了身内外搭的衣服,下午四点就拎着肖芥子的外套溜达着出了门,然而阿喀察实在太小,到羊汤馆时,才四点半。   陈琮不想让肖芥子看到他来得太早,这样,显得他多殷勤似的。   他又溜达去了别处,巧了,进了一家花盆非常一言难尽的盆栽店。   进店的刹那,他就肯定,肖芥子的蝴蝶兰绝对是在这儿买的。   他问店主:“有蝴蝶兰吗?”   一刻钟后,陈琮抱着一盆新的蝴蝶兰出来了,还经由讨价还价,白得了一个“静心又美丽,常笑少生气”的花盆——他感觉,那盆秃噜了的,还能再救一救。   再回到老羊汤馆时,刚好五点,一跨进门就收到肖芥子的电话:“你到了吗?到了帮我把外卖拎出来,我车在路口。哦,还有,斜对面的‘老鬼烧烤’,我还订了烧烤,你一起拎过来。方便的话,你再带瓶饮料。”   早知道要拎这么多东西,就不买花了。   陈琮抱着花、拎着兜、腋下夹着饮料、手指头勾着外套袋,气喘吁吁赶到路口。   肖芥子正从车内探出身来,见状好一阵惊讶:“这么多东西!”   她帮着接过那盆蝴蝶兰,端详了好一会儿:“这花好眼熟啊。”   花跟了她,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忘得这么彻底,陈琮没好气:“你的!上次吃饭,落老羊汤馆了,你忘了?”   原来如此,肖芥子感慨:“这花看来命里注定是我的,丢了都能找回来。”   鬼扯的命里注定是你的,明明是我刚花八十块钱买的,还饶了个盆。   陈琮上车入座,系好安全带:“去哪?”   肖芥子说:“找个僻静的地儿,聊事情。”   ***   肖芥子所谓僻静的地儿,于陈琮而言,并不陌生,就是上次他被姜红烛袭击的草场,当时惊慌失措,也没顾得上细看,现在心境不同,觉得这片草场,还怪美的。   尤其是,正当日落时分,草场边沿的团云,镀着彤红的颜色变幻形状,开始像天上掉落的簇火,后来渐渐分开,像一群六神无主的羊。   陈琮问肖芥子:“镜子拿到了?”   肖芥子点头,用力撕开烧烤的袋,拣了两串羊肉串给他:“请你的。”   陈琮接过来:“干嘛不在店里吃?”   肖芥子说:“你有没有点警惕心?咱们刚干完一票,得事事小心。这里……”   她指四面无遮无挡的草场:“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万一有人靠近,隔大老远就看见了。还有,你赶紧用手机拍两张景,回头要是有人问你干什么去了,你就说,去草场放空、看夕阳了。”   这夕阳确实挺好看的,陈琮掏出手机拍了两张:“昨晚上,你是不是砸了颜如玉的脑袋?”   一提这茬,肖芥子就满肚子气。   真的,怎么会有人设半夜一点的闹表?当时,她正蹲在破开的箱子边翻找,本就高度紧张,闹铃一起,魂儿都给吓飞了。   更可怕的是,颜如玉嘴里含混嘟嚷着什么,还坐起来了。   手机响铃,屏幕有亮光,颜如玉突然迎着光坐起,居高临下,身形直如一堵小山。   现在说起来,肖芥子还心有余悸:“幸亏你们床头摆了盆花,我冲过去抱起来就砸。”   不然,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拿什么东西砸他。   陈琮问:“然后呢?你怎么会去大宴会厅烧因缘石呢?”   ***   去大宴会厅,是意外,也是必然。   当时,她搞事搞得差不多了,把未用完的物件连同占卜镜装包,掀起衣服裹在腰上——这也是为什么衣服一旦放下,腰围立时粗了好几圈。   开门前,她出于谨慎,先附在猫眼上,向外看了看。   这一看,差点叫出来。   李宝奇来了。   他和颜如玉约好了一点左右见,等了很久不见人来,打电话又没人接——毕竟那时候,颜如玉的手机已经被肖芥子报销了。   于是一路嘀咕着,过来找。   到了门口,又有些犹豫,顿了顿,还是轻轻敲门:“玉小哥?玉小哥?”   肖芥子避在门后,大气也不敢喘。   她听见李宝奇发牢骚:“还说今晚关键,要跟我一起守夜。说了又起不来……”   他又嘀咕着转身离去。   肖芥子等了一会,候着他走远了,才开门出来。   陈琮无奈:“你是不是好奇了,想跟上去看看?”   确实好奇了,肖芥子去过大宴会厅,见过因缘石的异状,她约莫猜到,“守夜”守的是因缘石,但为什么今晚是关键呢?   她说:“反正,再详尽的计划都是有变数的,要允许临场发挥嘛。这两人这么在意这块石头,我突然觉得,可以在因缘石上做点文章、把水搅得更浑一点,水越浑,我们就越安全嘛。”   她出了门,继续晃晃荡荡、迈着“鬼步”出了监控的范围,沿着消防楼梯,一路急上。   大宴会厅的门没有上锁,但打不开,显然是李宝奇进去之后,还闩上了。   肖芥子看看上锁的门,又看看不远处的布草房,突然冒出个主意。   她走到布草房门口,狠拧了两下打开门,入内拎出了桶和拖把,拖把头横在门外,柄伸在门内,确保布草房的门半开,又拎着桶,倒斜在大宴会厅门口不远处,这才走上前,不轻不重,啪啪啪拍了三下门。   然后,飞快地避回消防楼梯处,屏息看这儿的动静。   李宝奇只当是颜如玉又来了,小跑着过来开门,开了门不见人,正纳闷间,看到不远处的桶。   他头皮一跳,这桶可太熟悉了,葛鹏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就是用这桶和拖把,清理了因缘石前的残存痕迹。   这桶怎么会倒在这儿呢?   有陈琮之前的鬼扯打底,他现在看什么都有点疑神疑鬼。   他反手带上门,向着那个桶走去:“玉小哥?是你吗?”   近前时,俯身捞起桶,又看到不远处的布草房门口:那个要命的拖把头横在门外,让他想起金媛媛跳楼之后、头发散在脸侧的样子。   他咽了口唾沫,暗自决定:不管颜如玉同不同意,他过两天,都得过来烧点纸、祛一祛。   李宝奇拎着桶,走向布草房门口:“玉小哥,不是你吧?”   他确实有点怵,但不至于真的相信是有鬼作祟,他在布草房门口站了几秒,突然目露凶光,一脚踹开本就没有关阖的门。   同一时间,肖芥子飞快拧开大宴会的门,闪身而入。   陈琮听得心惊肉跳,羊肉串嚼在嘴里,一点滋味都没有了。   他倒了杯饮料,给自己压惊:“你就不怕啊?”   肖芥子说:“他们要是两个人,我还掂量掂量。但他就一个人,他明我暗,我又不是什么弱女子,我怕什么?”   陈琮长长“哦”了一声,话里有话:“你现在,又‘不是什么弱女子’了?”   肖芥子听出来了,她眼珠子转了转:“我也说不清楚,我当时,不是扮成金媛媛吗?我觉得,可能是她和葛鹏给了我力量吧,我怕什么,他们在天有灵,应该保佑我才对——我虽然不是为了他们而来的,但我心里,是很想替他们出口气的。”   她轻车熟路,直奔那块大因缘石。   往常,大宴会厅里还会有点亮,但这一次,因为刚办过入会仪式,所有能进光的窗口都被封死了,实在是看不清。她掏出手机,刚想打光照亮,门口又有动静了。   李宝奇回来得太快了。   肖芥子没办法,迅速窜进离得最近的长条桌案的桌裙下,然后将桌裙偷偷掀开一条缝。   李宝奇打着手机手电进来,小声嘟嚷着“见鬼了”,一路走到大因缘石前,顿了顿,举着手机,仔细看向石面。   肖芥子也跟着看,起初,她觉得石面并无异样,但看着看着,心就跳到了嗓子眼,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泛起来了。   陈琮被她说的,小臂上的汗毛也跟着起来了。   他压低声音,就像这渐黑的草场上、有什么东西在偷听似的:“你看到什么了?”   肖芥子沉默了会,把车窗揿下了些,一任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说:“我觉得,因缘石不像是一块石头,它其实是活的,活的生物。”   或者说,它虽然大部分时候,看起来和摸上去都是一块石头,但是在特定的时候,它露出本相了。 第44章   肖芥子看到, 石身上有一处、靠近中央的地方,慢慢向外拱出了一簇一簇。   不好形容,像腐烂木头上缓缓长出一丛丛黑红色的木耳, 耳页肥厚, 就那么生生在眼前长起来, 错落排布, 毫无规律。   再然后,每一丛“木耳”的中央处, 开始渗出浆果般一粒一粒、暗红色泛油脂光泽的玩意儿, 形状类似老树缝间出露的树脂、松油,还颤巍巍的, 隐有流动感。   李宝奇一丛丛地看, 还大略点数了一下。   过了约莫五分钟, 耳页像花瓣蜷收、片片内覆, 缩成一团之后, 又徐徐退进了石内。   陈琮听傻了:“那……退进了石内,石头上是不是出现了一个个洞?”   像下地插秧, 秧苗长出来、又萎回去,但洞总还是在的吧。   肖芥子摇头。   没有, 那一处的石质,像最黏厚的油, 很快覆平,打眼看去, 又只像是平平无奇的石面了。   五分钟后, 这个过程又开始了:慢慢拱出、生长绽放、渗出浆果、耳页蜷收、徐徐退回。   几次三番, 肖芥子从最初的惊惧中平复过来, 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块因缘石, 好像在呼吸啊。   所有的奇诡表现,都只不过是它一呼一吸间的自然呈现罢了。   李宝奇对这一现象,显然是习以为常,看了两三轮就没兴趣了,他打了个呵欠,百无聊赖踱了几回步,末了拼了几张折叠椅,蜷上去打盹。   肖芥子缩在条案下,没动,但脑子里像自行张网,迅速把一些看似无关的七七八八勾连整合。   ——在石前失踪的葛鹏,和石内长出的这些怪异玩意,应该存在着某种关联。   ——这块石头,白天多半是极其正常的,这种现象,只在半夜、某个不长的时间段内发生。   ——但也不会夜夜发生,只在这几夜,且今夜“关键”。   可关键在哪呢?   屈指一算,今夜是葛鹏失踪的第六天。   肖芥子盯着那块因缘石看,在黑暗中,那是巨大的、更加黑魆魆的一团。   石头是放在加高的主席台上的,她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如果把它变换一个位置,一切就好解释了。   如果石头是埋在地里的,且正面朝上,那长出“木耳”也好,“浆果”也罢,不都是大众司空见惯的“土生土长”、“地里产出”吗?   那消失的葛鹏,就可被比作是肥料了。   她说:“那天晚上,葛鹏的消失,我一直想不通。要知道,杀人案,毁尸灭迹是最难的,那么大一个人,尸体去哪了呢?但如果他是被石头吞了、吸收了、分解了,那就解释得通了。”   陈琮打了个寒噤,忽然想起颜如玉作的那首现代诗。   ——因为它/喜欢带着温度的血/肉/骨头/除了冷冰冰的牙齿/和糟乱的头发。   肖芥子继续自己的分析:“如果葛鹏是肥料,那么肥料施下去,是为了长东西,长出来,就要收割。今夜‘关键’,是不是因为,过了今夜,就要收割了?”   陈琮点点头。   有可能,因为宾馆包场要结束了,接下来物料得撤走,又得动用吊车来料理那块因缘石,颜如玉和李宝奇不可能追着因缘石走,他们极有可能赶在那之前“收割”。   肖芥子笑起来:“一旦想通了这个,我还留着它过年吗?一看就不是块正经石头,烧了它,既积德行善,又能让颜如玉跳脚,还能帮葛鹏姐弟出口气,一举几得的事儿,我干嘛不做?”   接下来就简单了。   ——李宝奇本来就睡着了,她偷偷过去,照着他颈后就是重重一击。后颈处有不少血管和神经,大力击打可致大脑短暂缺血、进而昏厥。   李宝奇由睡而入昏厥,哼都没哼一声。   ——身上的包里还有些助燃剂,本来是为了点煤精的,但没想到煤精那么易燃,没用上。正好,伺候这玩意吧。   她耐心等到因缘石又一轮呼吸、等到“木耳”、“浆果”再一次盛放,毫不犹豫地喷撒助燃剂,然后点火。   为了防止火烧时出现什么异样,刚一燎着,撒腿就跑,好在并没有出现臆想中的“惨呼”、“扭动”,只不过,火只烧在那一处,且渐渐烧凹。   “那一处”一定有玄虚,陈琮想起颜如玉最初讲故事时,曾说“杠子之后这几百年,又叠了一个人上去,再叠了一个人上去”,“那一处”应该就是众人交叠的重合部分。   肖芥子借着火光,拿剩下的口红,在石周的地面上好一通操作,走的时候,火还没熄,像石身上窜起个明亮的焰头。   她心里得意又畅快,快走到门口时,才发现手里还握了截写秃了的口红,于是转过身,扬起手,将口红管大力往那一处扔过去,就像不久前的那个晚上,扔出葛鹏的那颗牙一样。   唯一的遗憾是,这么漂亮的收场,居然没人看到。   ***   听到收场,天已经全黑了。   风大起来,呼啦啦地刮着,好在草场地势平坦,风只能像把消极怠工的大扫帚,偶尔荡一下,再荡一下——这要是雅丹,就热闹了,风会在高矮胖瘦的土丘之间来回穿梭、遇阻回旋,那声音,幽咽奇诡,像魔鬼夜哭。   陈琮特爱听那种声音,他有一次去敦煌收风棱石,在魔鬼城一带录了一段,回来之后,天天在店里外放,后来,老王、小宗以及客人联合起来,把音乐给投诉下架了。   两人各捧一碗微温的羊汤,小口啜吸。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讲完,一个听毕,脑子同时当机,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远的地方,突兀响起一声凄厉的嗷呜,尾音很长,像抽不尽的线,被风推向这头。   肖芥子说:“听说这片草场有狼,大雪天会出来,行车的人会扔东西给它吃,还拍过视频,阿喀察网红狼。”   陈琮苦笑,真是风水轮流转,这年头,狼不可怕,石头反瘆人了。   他说:“你相信有能吃人的石头吗?”   肖芥子回答:“相信啊。这世上有食人花、巨型猪笼草,如果植物都能吃人,石头为什么不能呢?”   她话里有话、老气横秋:“我红姑常说,这世界太大了,就算你活一百年,都未必能看得懂这世上的人,更何况是石头。”   陈琮侧了头看她:她年纪不大,接受度倒挺高,看来跟着姜红烛还是有好处的,见识多,不会轻易一惊一乍。   “那,事情就到这,告一段落?颜如玉那,不准备再做什么了?”   肖芥子吁了口气:“我吃饱了撑的再去惹他,那就是个变态。你也避着他点,你现在入会了,以后难免要打照面,你记得,这一家的人也好,石头也好,都邪门得很……”   她压低声音:“人比石头更邪,我就说到这了,你自己好好体会。”   陈琮失笑,顿了顿朝向后座,指了指扔在那的外套:“喏,新外套,L码,够你穿到中年发福了。”   肖芥子想到什么,也指后座:“你外套在那,回头记得拿。还有这个……”   她拿筷尾敲了敲方向盘:“车子我保护得挺好,没开废。待会你开回去,让租车公司取车就行。咱们的第一笔1/3,两清了吧?”   这就开始交割了,陈琮点头,跟她复盘:“两轮救命之恩。一次草场,一次洗浴中心。”   草场的分期付款,头1/3是租车加外套,再1/3是当她在人石会的内线,这个慢慢来,还余最后1/3。   洗浴中心嘛,煤精镜她已经到手,算是一次付清。   陈琮说:“明天我就走了,还余1/3,你赶紧想想,要我怎么还。”   肖芥子奇道:“你走就走呗,人走债不烂,难道你走了,就不还了?你还怕我不朝你要?”   说到这儿,突然若有所思,喃喃了句:“也有可能,万一我突发意外,还没来得及向你讨债就挂了,那不是很亏?”   陈琮“呸”了一声:“你是不知道避谶这种事吗?”   她还真不知道:“什么避谶?”   陈琮说:“就是要多说吉祥话,不要说那些晦气话。传说中,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文字是有力量的,言语也有力量。”   他指外头的夜幕:“世界是个巨大的能量场,你说什么,就是在向它下单,它会映射回来。所以,你千万别老说,‘我好穷’、‘我好胖’、‘我要挂了’这种话,它听多了,会记得的,一旦它给你定性,你可就真的穷、胖、挂了。”   肖芥子斜乜他:“那要怎么说?”   陈琮教她:“比如你看到高奢昂贵的,不要垂头丧气说‘我买不起’,要说‘过一阵子,等我资金到账,再来拿’,或者‘就这?我看不上,我得配更好的’。你也不要老说‘死了’、‘挂了’,‘突发意外’,你要坚信自己会活到一百二。”   肖芥子精准诠释了什么叫“烂泥扶不上墙”,她说:“不可能吧,我肯定活不到啊。”   陈琮没好气:“你想都不敢想吗?”   肖芥子没吭声,长命百岁她没想过,倒是经常设想自己是怎么死的,有时候场面太动情,还会跟着掉两滴眼泪。   陈琮看她表情复杂的模样,突然心头一动,脱口问了句:“肖小月,你是不是生什么病了?”   这话其实问得挺冒犯,没想到她随口就答:“是啊。”   “那你跟着姜红烛学石补,是为了治病吗?”   她又来了句:“是啊。”   她回答时的语气,就像她从菜场归来,他问她是不是买了大白菜,她便答“是啊”,毫无那种……怎么说呢,病人的沉默和忌讳。   陈琮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什么病啊?”   这一下,终于把她问烦了,她皱眉:“你这个人好烦啊,管它什么病,也是病我身上,不会病你身上,你穷打听什么?”   陈琮解释:“不是,我的客户里,有不少当医生的,业务都还挺强,我可以帮你问问……”   肖芥子一口回绝:“不用,不需要。”   不用就不用吧,牛不饮水,他也不能强摁头,陈琮沉默片刻,岔开话题:“那……你后头怎么打算?还留在阿喀察?”   肖芥子摇头:“不留了,后头怎么打算……看红姑吧,她去哪我去哪,我得照顾她呢。”   陈琮嗯了一声,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那你给我留个号码吧,后头有什么事,方便联系。”   肖芥子接过来,低头摁键输入。   陈琮瞥到她又输“肖小月”,脸登时沉下来:“哎,再留个假名字不礼貌了啊。”   肖芥子嘴硬:“谁说是假名字了,我就叫‘小月’啊,我出生的时候,天上有一轮小小的月亮……”   陈琮听不下去了,打开车门就下了车,想向外走两步以示不满,偌大草场,黑咕隆咚,说不定还潜伏着一只网红狼——于是倚着车子,看着天生闷气。   巧了不是,天上还真有一轮小小的月亮。   肖芥子在车里笑得止不住,过了会,拿手指轻勾他衣兜:“喏,给你给你。”   陈琮黑着脸接过来,看到姓名那一栏写着“肖芥子”。   她还装傻:“那你叫什么名字呢,陈耳东?”   陈琮“呵”了一声:“我从阿喀察火车站一出来,你就看过我的邀请卡了,我叫什么名字,你不知道?”   肖芥子哈哈大笑。   ***   交割完毕,陈琮开车送了肖芥子一程,不知道她又从哪搞了辆小破车,停在草场边上一处民居的门口。   她抱着未开封的新衣服和花,打开车门下车:“那我走了,咱们有缘再见吧。”   风吹动她的长发,蝴蝶兰高翘的枝影在她额边随风摆颤。   陈琮目送她钻进车子,缓缓发动,渐渐去得远了,这才转身上车。   车里,那些外卖的餐盒食袋还都摊放着,一片冷清的狼藉。陈琮一一整理了扣好,正要开车,忽然怔了一下,凑近车外的后视镜。   她又回来了。   陈琮笑起来。   肖芥子的车子开过他的车,前头远远绕了个弯,又对开回来,驾驶座一侧正挨着他的驾驶座,然后揿下车窗。   陈琮胳膊横上车窗沿,下巴搁上去:“怎么说?”   肖芥子说:“我刚刚又想了一下,咱们剩的那1/3。”   “陈琮,经过这几天的观察,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是比较实在的,说话还算靠谱,人品也还凑合。”   陈琮说:“‘比较’、‘还算’、‘凑合’这种词,是非加不可吗?”   肖芥子说:“你听我说嘛,我有一次看电视,看到二战的时候,那些美国兵,身上都挂着金属制的军牌,上头会压印出兵种啊、血型啊、姓名什么的,这样,万一他们死了,哪怕是被炸得血肉模糊,凭牌子,还能认人。”   陈琮:“所以?”   她眼睛发亮:“我想着,我也去订一块,到时候,我在反面打上你的名字和电话,指定你做我的死亡联系怎么样?”   陈琮脑子没转过来:“什么叫……‘死亡联系’?”   肖芥子说:“做人嘛,不得居安思危吗?就是我万一不幸,死在外头了,总得有个紧急联系人啊。我红姑肯定是不行,她腿都没有,我看你还可以,你要是收到这个联系电话,就来帮我料理一下。我计算过了,这个来回路费,加上丧葬……墓地就不要了,骨灰盒嘛,随便装装就行。烧还是得烧的,反正所有的费用,加起来也不算很多,我免你1/3,你很合算了,怎么样?”   还怎么样,陈琮都找不到话来回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了句:“肖芥子,你就是学不会避谶是吗?”   肖芥子也学他,两手叠放在车窗沿上,下巴搁上去,说:“避谶、吉祥话这种,是你们这些长命百岁的人在意的,我嘛,就想好来好走、生死周全。怎么样,陈琮,接不接?”   【上卷完】 第三卷 中卷:红烛殇 第45章   肖芥子开车往回赶。   这辆小破车, 比她之前开过的那几辆都要更破,是辆行将报废的出租车,而且不知道哪个部位出了问题, 每开一阵, 车身就会突地往上“耸”一下。   难怪车主都没要押金, 500块就借她开了, 还放话说随便开,三天内还回去就行。   这两年, 她偏爱这些廉价的身外物, 因为即用即弃,来时没欢喜, 去时也不心疼:如果是辆豪车, 她得操心擦洗剐蹭, 舍不得随毁随丢, 人生得多出多少负担啊。   胡思乱想间, 开过了头。   本来,姜红烛住处的小院屋檐下, 挂了盏红灯笼,是她在阿喀察夜市上花30块钱买的, 太阳能款,白天吸饱了光, 晚上照亮,等于一个引路的小地标——没想到, 这么快就坏了, 害她跟个傻子似的, 一路开下去好远。   她发着牢骚, 又掉头往回, 停好车子之后,先不忙拿东西,径直往院子里走。   一进院子,步子就放轻了,蹑手蹑脚,跟做贼似的。   她常这么干,因为屋里只姜红烛一个人,有时回来,会撞见她正在“忙”,偶尔这“忙”会有点价值,利于她偷师或者探听消息。   比如那只青金石粉和金箔调胶的“眼睛”,为什么姜红烛还没教,她就知道怎么用,就是这么暗搓搓“学”回来的。   肖芥子在门边轻轻坐下,这破木门,本来就有缝,又没闩,里面的声音有一茬没一茬地往外漏。   姜红烛在和人说话,屋里没别人,显然是在打手机。   “没办成吗,没办成你找我干什么。”   “那小子就这么不好对付?是你老了、身手不行了吧?”   “阿兰吗?我为什么要让你看?你不把陈琮的眼珠子剜下来,我不会让你见阿兰的。反正这些年,都是我一个人在养她,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爸还活着呢。”   说完,应该是挂了电话,一个人在屋里疯笑。   嚯,刺激了,原来姜红烛在“人石会”的内线,非但是她的老相好,两个人还生过一个孩子。   阿兰。   可“阿兰”这个人,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曾经存在过,现在,早化成灰了。   ***   肖芥子没有见过阿兰,这是个姜红烛发癔症时会反复提到的人物,不过几年下来,她有如下概念。   阿兰是个女孩子,早就死了,死时年纪不大,她的骨灰或者尸骨,装在一个50cm*25cm*20cm的桶形手提包里。   因为姜红烛就有这么个破包,有点重量,从不让人碰,也从没打开过。   她会抱襁褓般抱着包,边拍边柔声哄“阿兰不哭”。也会双目赤红给包上香,嘴里喃喃着“都得死”、“他们都得死”。   习惯了“阿兰”的存在之后,肖芥子会顺着姜红烛的话头,跟她聊两句:姜红烛问阿兰“吃奶了吗”,那阿兰就是个奶娃;问“作业写了吗”,那阿兰就是个学生。   反正,在姜红烛的臆想中,阿兰还活着,年龄忽大忽小,最小是个奶娃,最大只到十六七,还没有谈恋爱——决不允许谈恋爱,因为恋爱有风险,会犯流氓罪。   ……   真厉害,用一个不存在的“阿兰”去拿捏那个男人,实打实的空手套白狼啊。   肖芥子又等了会,确信听不着什么了,这才屏息起身,退到院外,从车上抱下大包小盆,一路重新进来。   推门时嚷嚷了句:“红姑,我回来了。”   姜红烛一如既往,坐在点了两根红蜡烛的圆板桌后头,正低头看桌上的一排布偶小人,闻言头也没抬:“一走两天,你怎么不死在外头。”   肖芥子习惯了,不跟她计较:“一走两天,当然是办事去了。给你留了那么多吃的,又不会饿着你。”   她把蝴蝶兰抱到桌上:“红姑,好不好看?咱们都是女人,女人住的地方,多点花花草草,多有意境。”   说话间,看向桌面。   嚯,一排七个布偶小人,前六个都有名字,依次是刘五福、田进禄、何天寿、梁世龙、何欢、陈琮,最后一个留空,无名氏。   这是终极榜单吗?稀奇了,陈天海居然没排上,不过也合理,他只是偷了东西,和要命的血仇相比,偷东西就显得轻了。   姜红烛满眼厌恶地抬起头。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她想说,把这晦气玩意扔出去。   自打脸毁了,她就讨厌看花了,觉得世事不公平:狗屁的“美人如花”,花残了,下一年还能千娇百媚地再开再来,人的脸残了,怎么就一直残下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呢?   但不知怎么的,话没说出口。   蝴蝶兰是真好看,娇娇嫩嫩的,沉甸甸地簇压着枝头,像翩翩欲飞的蝶。   化茧成蝶,人有这机会吗,她还能再化吗?   肖芥子示意桌上:“红姑,这是你剩下的仇人啊?最后这个,为什么没名字呢?”   姜红烛看向那个小人。   因为她还不知道这人是谁,导致她坐牢的那场举报,苗老二查到最后,跟她说,她怀疑的那些邻居街坊,都不是,据他探听,是有人写了一封匿名的举报信。   她不知道这人是谁,但这人必然存在,仇恨支撑着她活到现在,这人功不可没。三十多年了,希望这人还没死,有生之年,还能再相逢一场,不然,真是死了都闭不上眼。   姜红烛岔开话题:“办什么事去了?办成了吗?”   肖芥子喜形于色:“那当然,办了两件事,都是大事。”   “首先,我遇到一个还不错的人,把后事托付给他了。人生大事,一来一走,来已经来了,再把走给安排了,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剩下的时间,就能一心一意、好好养病了。”   姜红烛冷笑:“天天嚷嚷自己有病,这两年,我就没见你发过病,药都没见你吃一颗。”   肖芥子委屈:“绝症嘛,吃什么药?发病是发过的,只不过我没声张、默默承受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还敲锣打鼓通知你吗?”   “那你‘石补’之后,好点了吗?”   肖芥子没立刻回答,她想了又想:“好是好点了,但小石补,功效毕竟有限。最好呢,是这胎能赶紧生出来,我要把希望寄在大石补上。”   姜红烛泼她冷水:“万一你这个胎是个魔胎、要掐呢?”   肖芥子耸耸肩:“那就是命不好呗,有什么办法?这世上,天天都有人走背运、倒大霉,为什么不能是我呢?不过……”   她突然提高声音:“我感觉我的命挺好的!”   姜红烛嫌她聒噪:“这么大声干什么?”   肖芥子嘻嘻一笑,也不回答。   她伏下身子,从脚边的拎袋里拿出一个用棉纸包裹严实的物件:“红姑,你看看这个。小心点,轻拿轻放啊。”   姜红烛原本不屑一顾,听到她最后叮嘱的那句,突然有点明白了,她咽了口唾沫,急急去剥棉纸,也不知谁包得这么严实,一层又一层,撕得她心浮气躁。   肖芥子不吭声,托着腮笑着看。   最后一层棉纸剥除,露出一面被摩挲得油光泛亮、黑黝黝的煤精镜。   跟传闻中的一样,正面是个女人的脸,双手抱头,似笑非笑,反面是张骷髅脸,眼窝处两个浅坑,直勾勾的,看得人心底冒凉气——天生地养,线条难免拙朴,但不精雕刻划,处处留白,反而催生出人的无穷想象,越看越想,越想越怕,看到后来,肖芥子的后背都有点发凉。   昨晚,在209房间翻到时,她只大致看了正反、确认是煤精镜之后就赶紧收了起来,远没有现在看得仔细。   这镜子看久了,有点吓人,让她口干舌燥,觉得自己在那不存在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想赶紧拿什么东西盖上。   但姜红烛一点也不怕。   她激动得双手都在发抖,一只独眼里,居然喜得蒙上了泪雾,翻来覆去地看镜子,嘴里喃喃有声。   “真的,跟我太爷说得一模一样,就长这样。”   “还是跟我们姜家有缘,我太爷一定想不到,这镜子,最后落我手里了。”   肖芥子目光烁动了一下,盯着姜红烛的脸看:红姑有些过度兴奋了,彼此相处,也有几年了,第一次见她这么高兴。   姜红烛指镜子正面的女人:“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   肖芥子摇头:“这我哪能知道。”   “传说这个是女娲,天生地养的女娲脸。为什么这镜子能看石头,因为是女娲脸、女娲眼,这世上,有谁能比女娲更懂石头呢对不对?她曾经炼石补天,每种石头,她都了如指掌。”   “比039号还懂石头吗?”   姜红烛“呸”了一声:“说的什么屁话!女娲是上古神,女娲面前,039号算个什么东西。”   肖芥子笑了笑,出其不意来了句:“红姑,我怎么觉得,你想要这面镜子,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我呢?”   姜红烛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她放下镜子,脸上的笑渐渐隐去,又恢复了惯常那种活不活死不死的模样。   她说:“是为了你,当然是为你。是要看胎对不对?那就是看反面了。”   说着,把煤精镜翻过来,骷髅一面朝上,又拿过桌上的刀,在左手掌缘抹了一道。   血珠立时就渗了出来,姜红烛先将手移到骷髅头的眼窝上方,用力攥紧。   一共滴了三滴血,分别落入骷髅头的的左右眼窝和牙床。   滴完三处,姜红烛把流血的掌缘送到唇边吮了吮,又用指肚去抹煤精镜上的眼窝和牙床,血色在三处抹开,但洇不进去,浮在石面上,有一种妖异的血腥感。   做完这些,她吩咐肖芥子:“坐到我对面,坐正了,尤其是脸,露出来,别戴帽子,也别遮耳朵。”   肖芥子拖动凳子,依言坐到姜红烛正对面。   姜红烛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缓缓将煤精镜举起,遮住自己的脸。   骷髅人面正对着肖芥子的脸,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烛光的跃动下,那张脸仿佛在笑。   这可真顶不住,肖芥子垂下眼帘,有些坐立难安。   姜红烛说:“你得看它,你不看,它怎么看你呢?”   肖芥子一怔,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姜红烛怎么知道自己没在看呢?她明明被煤精镜遮住了脸啊。   她定了定神,看定骷髅人面的眼窝。   姜红烛又说话了:“现在,把蜡烛给吹了,不要有亮,有亮,它看不真切。”   肖芥子的心砰砰跳,但没迟疑,身子向前微欠,先后把两枚烛头都给吹了。   刹那间,屋子里一片漆黑,只余蜡烛头上的两道白色烟气,缓缓蜿蜒上浮,末了都融进黑里,无影无踪。   肖芥子静静坐着。   姜红烛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咣当”一声。   是那面煤精镜,砸落在桌面上。 第46章   肖芥子第一反应是心疼。   砸这么大声, 她好不容易搞来的镜子,可别摔坏了。   她连叫了两声“红姑”,不见有响动, 也顾不得什么“不要有亮”了, 赶紧摸出手机打光。   煤精镜是摔在了桌面上, 还好, 囫囵着,没缺边角。   肖芥子放下心来, 又抬眼去看姜红烛, 一看之下,吓得“妈呀”一声跌坐回去, 手机都险些没拿住。   顿了会, 她又举高手机去看。   没错, 姜红烛还僵直地坐在对面, 保持着端拿镜子的姿势, 独眼瞪大,翻得只剩眼白——黑暗中冷不丁看到, 搁谁不怵啊。   她凑上前,小声叫:“红姑?”   还是没动静, 不过,鼻息是有的, 以及,两只手的指节有轻微的颤抖, 难怪拿不住镜子。   肖芥子是第一次看人用煤精镜, 不知道姜红烛这状态是否正常, 但是, 失手把镜子砸落肯定是有问题的。   看来, 她怀的这胎不太妙:影视剧里,那些帮人接生的稳婆,从来都是眉飞色舞地向主家报喜,要么喜得贵子,要么喜迎千金,只有接着了死胎怪胎,才会哆哆嗦嗦、大失常态。   肖芥子只觉得胸腔一片冰凉,连带着眼前所有都蒙上了一层死灰,姜红烛是死是活,她是无暇过问了。   这胎要掐,掐掉了元气大伤,别说“大石补”了,连“小石补”都没戏,她会加速走向死亡,然后陈琮出面,帮她料理后事——余生一眼看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真的太可怜了,历史上的红颜薄命至少还都打出了名声,不然后人不可能知道,她呢,薄得无声无息的。   肖芥子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那面煤精镜上。   反正这辈子就这样了,多点体验也好。   她抽了张纸巾,蘸了点水,把姜红烛滴的血尽数擦除,有样学样,自己也滴了三滴上去,不过,是滴在正面的:谁想戴着一张骷髅脸啊,还是女娲的脸美一点。   肖芥子揿灭手机光,吁了口气,两手握端起煤精镜,像戴面具一样,缓缓覆在了脸上。   一般的玉石触摸时都会有凉感,但煤精的导热率较低,所以挨着脸时,反而温温的,闻着也没什么味道。   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只是眼前蒙了一层黑而已。   肖芥子鼻子一酸,滑下泪来。   看都不让她看,女娲不是管造人吗?那她怎么说,也是女娲千万世的孙女,孙女都要弥留了,看一眼怎么了?姜红烛都能看,她不配看?   她的人生可谓一面破鼓,破鼓万人捶,连煤精镜都欺负她、不给她入场券。   念及至此,悲从中来,古书中的小姐们都是脸蒙着手帕、手捂着脸哀哀痛哭,她是手捂着一面煤精镜抽噎……   抽着抽着,身子一僵。   镜面软了。   是真的软了,像一层温软的皮膜,贴着她的脸。人的脸是有高低起伏的,鼻眉处高,眼眶凹低,所以,这镜面像有生命,正顺着她的面部轮廓、慢慢贴合。   肖芥子吓得腿都软了,想把镜子搁下,没用,镜面仿佛粘在了脸上,拿不下来。狠狠心猛一用力拉拽,把自己的脑袋都拽过去了,镜子还是纹丝不动。   完蛋了,体验脱了,她可不想死的时候,脸上长一块煤精啊,回头遗照都没法拍。陈琮这个一根筋的,万一操办后事时、给她拍一张脑袋是煤精的遗照高挂,成何体统啊。   肖芥子想张口说话,口唇全被皮膜封住、发不出声音。她想起手边有刀,想用刀去撬,慌慌摸过去,刀“当啷”一声落了地。   她心急如焚,起身就想去摸刀,跨步时绊着桌腿,连人带桌子摔出去,后脑勺磕在地上,眼前一阵冒金星。   金星过后,死一样的安静。   ***   肖芥子睁大眼睛,这安静来得太诡异了。   一般来说,屋里不会这么静的,再静,她总还能听到呼吸声、微弱的电器音,以及风偶尔吹过时,撼门摇窗的声音。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连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声都听不到。   渐渐的,眼前的黑有所稀释,变成了黎明前那种灰蒙蒙的白,再然后,像3D特效,无数耸峙参天的树木剪影,向着她迎面飞扑而来。   肖芥子从没见过这么高的树。   之前,为了找姜红烛,她去过云南,在西双版纳见过望天树,那树号称“雨林巨人”、“万木之王”,但跟眼前的这些巨树相比,也只是“小巫”而已。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这些树,来自远古。   煤精,据称是远古时期油料丰富的坚硬树木,在地下长期埋藏而形成的。   她这是看到了煤精的前身吗,成为煤精之前,它们是树木,承接阳光雨露,有茁壮的生命。后来,埋于地下亿万年,像藏在胎腹中,由地母输血孕育。再然后,轰轰烈烈,或因岩浆喷发,或因地壳变动,重新出露于世。   对比人的十月怀胎、人世匆匆几十载,石头的生命,是一场辉煌盛大的漫长孕育、旷日持久的与天同寿。   陡然间,巨树坍塌,眼前重又一片漆黑,但这黑自由流动、随意排布,很快,黑里又褪出灰蒙蒙的白,灰白之间,显出几尊墨黑色、巨大的人形轮廓来。   肖芥子止不住地颤栗,这些人形太大,而她太渺小,像巨窟大佛脚边的蚂蚁,拼命仰头去看,却又慑服于磅礴气势的威压,不敢一直盯着看。   这感觉,像凡人窥见神明。   正对面的那一尊,是个低首的长发女人,下半身是盘缠的蛇尾,右手微微上托,掌心间伏着一块石头。   转向边侧,还是那个长发女人,她像是趴卧在地,一手支颐,一手托举,掌心间立着一块石头,因为是立着的,很像人形。   那感觉,她正在细细端详手中的人形石,巨大的蛇尾扬上半空,很轻松惬意的身姿。   这是……   肖芥子脑子里灵光一闪。   女娲造人,没错,是女娲造人!   这是独属中国人的创世神话,大街上随便拦个人问,都能给你说得头头是道:女娲是人身蛇尾,发型一般是长发。她擅长抟土造人,造人嘛,造好之后,自然要托高了仔细端详,唯恐有哪里塑捏得不周到。   她又转了个方向。   这一次,女娲是长身立起的,微微垫脚,当然,因为她是蛇尾,垫起的是尾尖。姿势是仰头上看,右手高抬,手上攥着黑魆魆的一团,多半也是块石头。   这不消多说,是在补天。   肖芥子看明白了,心下却一片茫然,她再次转向。   这一尊,女娲是侧向俯身的,蛇尾盘缠,神似一个“∞”形。她右手前伸,微微触着地面,指尖上立着个模糊的人形,那人形挺胸抬头,似乎正要迈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造人已成,放人去世上自由搏浪。   再下一尊,第五尊,也是最后一尊。   肖芥子倒吸一口凉气。   这最后一尊的姿势其实最简单,就是直立、低首,蛇尾拖在地上。   这些巨大的女娲像,本身就是轮廓、剪影,谈不上细节,但可怕之处在于,她总觉得那眼神是在看着她的。   之前几尊,女娲都跟手中的“物件”有互动。这一次,女娲手中没任何物件,却丝毫不影响互动感——低处仰望,高处俯视,那俯视威慑力满满,形如审判。   五尊女娲的轮廓剪影,初时清晰,后来也像巨树坍塌一样,流沙般四下涣散。混乱中,千万道日光自黑与黑的间隙射入,刺得她睁不开眼,或者说,即便睁眼,看到的也是一片光海光晕茫茫。   她听到自己在说话。   ——“交给他,记得交给他。”   又听到有人喊她:“肖结夏!”   她听出是陈琮的声音,愕然回头。   陈琮怎么会知道,她妈妈给她起的、最早的名字?她早就改名叫“肖芥子”了啊。   她拼命睁了眼去看,一片炫目的白光中,她看到陈琮的身形,被光道拉拽得好似上古岩画上的人形,一直冲她挥手,大叫:“肖结夏,苟富贵,勿相忘啊。”   什么?这不是《史记》中的词儿吗?陈琮说话,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文绉绉的?   ***   肖芥子被姜红烛晃醒过来。   天已经亮了,还是日上三竿、天光大亮的那种,窗户里透进来的道道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突然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去摸自己的脸。   万幸,皮是皮肉是肉,依然年轻细腻有弹性,并没有长成煤精镜。   她长吁了一口气,撑着地坐起来。   在地上躺了一夜,寒气浸体,哪哪都酸,后脑勺也疼,半夜摔倒时磕到了。   那个煤精镜落在身侧,她下意识伸手想拿,姜红烛快她一步,一把抱起了揽进怀里,像是生怕她抢。   肖芥子失笑:“至于的嘛,我又不要这东西,看看胎足够了……”   说到这,突然想起来了,头皮一麻,直起身子:“红姑,你昨晚看到什么了?你知道你后来一下子僵着不动了、连煤精镜都没拿住吗?”   姜红烛没说话,独眼盯着她看,眼神是那种形容不出的怪,看得肖芥子心头打鼓:“红姑?”   好一会儿,姜红烛才嗯了一声:“知道。”   她一只手抱着煤精镜,另一只手撑着地往回爬,像单桨划舟,爬得很滑稽。   “这个就像出仙儿、走阴,到后来,总会失去意识的,也不奇怪。就像睡了个长觉,睡着睡着就醒了。”   原来如此,听她的语气挺平静的,肖芥子提着的心放下了些,但还是不免有点忐忑:“那红姑,你看到我怀的胎了吗?”   姜红烛身子一顿,说:“看到了。”   看到了?!   肖芥子更紧张了:“那,到底是个什么啊?危险吗?要不要掐掉?”   姜红烛忽然有点不耐烦,凶声恶气:“你自己不会看吗?非追着人问?”   肖芥子愣了一下,也来气了:“我要会看,我还问你?医者不自医,煤精镜看不了自己,你又不是不知道!”   姜红烛回头看她,笑得阴阳怪气:“芥子啊,你是真不知道,你昨晚上,已经生了吗?”   生了?!   肖芥子傻了,她当然不知道。   她昨晚上,是脸上贴着煤精镜昏睡过去的,入睡后如果说有人石交流,那也是和煤精。   没错,她这一夜,纷繁复杂,看到了很多东西,应该都是来自煤精——就是,奇怪了,她的抓周石是和田玉,天地玄黄,怎么突然间跟煤精有感应了呢?   不过,既然生了,那就表明平安顺遂,不是魔胎了。   肖芥子惊喜:“那……红姑,是什么啊?”   姜红烛说:“你现在攥着你的石头睡一觉,不就知道了?”   肖芥子气结:“现在人这么精神,哪能说睡就睡?反正你也看到了,告诉我呗,你又不损失什么。”   姜红烛看了她好一会儿,还是那副怪异的神气,顿了会,指向不远处、窗边的墙角高处:“那儿就有,自己看。”   那儿就有?   肖芥子赶紧起身,小跑着凑到窗边。   大冬天的,这种没暖气的土屋,实在也很难找到什么活物的痕迹,她上下左右看了会,心头突然咯噔一声。   窗边墙角处,挂着一张夏日留下的破蜘蛛网,风从窗户的缝里透进来,鼓得蜘蛛网一荡一荡的。 第47章   天气很好。   肖芥子裹着新外套坐在车顶, 拿绒布细细擦拭自己的那块“天地玄黄”。   石头摩挲得久了,确实更加温润,比起初时的死白暗黑, 多了几分油润灵动的活气:白的那截如羊脂, 黑的那段像亮漆。   擦完了, 她拈着玉举高, 眯着眼睛对着日光看。   也不知道她的那只小蜘蛛,爬到玉的哪一处犄角旮旯了。   ***   对于自己的石胎没能出个龙或者凤, 肖芥子是有遗憾的。   石里的胎代表了自己, 谁不希望自己的形象独特、漂亮、仙气点呢?非龙非凤,来个仙鹤、灵狐都好, 怎么就是个蜘蛛了?人憎狗嫌的。   不过她很快就想开了:世上人那么多, 总有人开到烂牌, 开到烂牌就不活了?人丑还不让笑了?   拿到烂牌, 争取打出一手好局, 这才叫本事呢。   没人喜欢蜘蛛,那她来喜欢好了, 谁让这是“自己”呢。人应该喜欢自己,她这样无亲无故的, 就更该多多地、狠狠地喜欢自己——不然太可怜了,全世界都憎嫌, 她也跟着吐唾沫,小蜘蛛就没活路了。   再说了, 小蜘蛛也挺给力的。   这几天, 她睡得特别好, 一睁眼元气满满, 对着镜子细看, 皮肤白得发亮,眼角平得没褶儿,眼底也清,一道红血丝都没有,可见是“大石补”开始了,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假以时日,她的白发没准都能转黑。   真好。   肖芥子乐滋滋将吊坠收回衣内,还伸手轻摁了摁。   从现在开始,生活的重心进入下一阶段:大石补,以及……寻求姜红烛的保护。   想到姜红烛,肖芥子抬头往前看。   前方不远处,是片废弃的煤矿。   ……   内蒙古盛产煤矿,差不多二十年前,那是千禧头几年吧,大大小小的煤矿一度达到一千四五百家,但大部分安全生产条件不达标,亦即黑煤矿。   后来,根据国家和自治区部署,对近八百家违规小煤矿进行了强制关停和炸毁、拆除。   眼前这座,就是当年被炸毁的,二十多年过去,萧索得像另一个世界:竖井被炸塌了一半,周围的地面仍是煤黑色,拆除的地上房屋横七摞八,其间还压着些红白蓝塑料棚布,这么多年不腐不烂降解不掉,一有风过,就兴奋地呼啦啦直抖。   姜红烛就在那片废墟上爬进爬出,冷不丁看过去,像只觅食的野狗。   肖芥子想不明白,为什么离开阿喀察前,姜红烛非要来看这个远郊废弃多年的小煤矿——她网上搜了一下,这煤矿要规模没规模,要故事没故事,相当乏味。   过了会,姜红烛往回爬了,速度挺快,顺着车轱辘上了车前盖,肖芥子俯身拉了她一把,把她拉上车顶。   姜红烛坐在车顶,脱掉手上已经爬得脏污的工程手套,拎在手上看了看,觉得也没法二次再用了,随手往外一丢。   以前,她爬着走路是不戴手套的,掌上早结了厚厚一层肉茧,肖芥子看不过去,给她买了一打工程手套来,说:“你不嫌疼手还嫌疼呢,那是手,你别当蹄子使。”   那之后,她偶尔就戴手套了,说不上来哪个更好——不戴手套更方便、爬得快,戴手套吧,会觉得自己还像个讲究的人。   她问肖芥子:“你也在这看这么久了,看出什么来了?”   肖芥子摇头。   姜红烛说:“那面煤精占卜镜,最早就是从这个矿里挖出来的。”   那至少也得是上千年前了吧,肖芥子咋舌:“那么早,这儿就开矿了?”   姜红烛哼了一声:“当然不是。”   ***   那年头,草原上还是游牧为主,偶尔发现这矿的部落,并不知道这是个矿,也没有开采利用,只是把这儿当成了神圣之所、部落禁地。   据说最早,是因为做梦——整个部落迁徙到这,晚上,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见身下的地底,有一条巨蛇匍匐,巨蛇长着女人的身体,手是向上托举的,掌心中立了个什么,看不清,闪闪发光。   第二天醒来,人心惶惶,有人觉得这地方不祥,建议赶紧离开为上,也有人觉得这是天降神谕,应该挖地三尺,把那个发光的宝贝给找出来。   最后,“神谕派”占了上风,阖族老小齐上阵,挖了三天三夜,挖出了这面煤精占卜镜。   但即便挖出了宝贝,也不能在这住下,草原人逐水草而居,定居那是会饿死牛羊的,所以该游牧还是继续游牧,但一年一次,会定期回到这来,让煤精镜归巢——他们深信,女体的巨蛇是占卜镜的母亲,母子每年得见面,否则,会有灾殃。还有一种说法,这镜子要是不定期归巢,就会失去灵性。   肖芥子心念一动:“那个女体的巨蛇,好像女娲啊。”   这两天是怎么了,不是在昏睡中看见女娲的剪影,就是在现实中听到跟她相关的故事。   姜红烛说:“是啊,所以那面煤精占卜镜上的女人,被称作‘女娲脸’。”   可能是因为“归巢”这个禁忌,那之后,即便发生变故,煤精镜流到外人手上,“归巢”这个传统也延续了下来,也就是说,收藏这面镜子的人,会带着镜子回到草原,寻找最初的部落禁地,完成“归巢”这一仪式。   “靖康之变后,这面镜子下落不明。但想找镜子的人,会有意回到阿喀察蹲守……”   肖芥子“啊”了一声:“守株待兔是吧?找不到镜子,就找它的巢,万一有人带着镜子归巢,那就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姜红烛缓缓点头。   “大概是一九一几年吧,具体我也记不清了,我太爷姜大瑞,来阿喀察办货,救了一个被群狼围咬的牧民,这人是部落的后人,身上就有那面煤精占卜镜。他很感激我太爷,两人相处得不错。他带我太爷来过这儿,还教他怎么看镜子。”   说到这,无限感慨。   那时候,这里还没开矿,周遭应该是一片荒芜,太爷姜大瑞,不知道是站在哪个位置,凝视着这一处的。   肖芥子好奇:“牧民不养石头,他们并不知道正反面看出的,是什么东西吧?”   姜红烛回答:“他们确实不养石头,但部落有不少传说和歌谣流传下来。所以他们知道,正面照出的,是你的吉祥石、护身石,反面照出的,虽然不是人,但就是你。”   那个牧民,感念姜大瑞的救命之恩,一心想帮他找到吉祥石,护佑一生。   他帮姜大瑞看到了一条“石龙”,姜大瑞由他话里话外、结合自身经验,推导出这应该是一条尚未开发的水晶矿脉,大喜之下,匆匆告辞。   点出了矿脉之后,姜大瑞一朝暴富,也在业内一举成名,欣喜之余,他又想起了那面煤精镜,起了贪念:这实在是个稀罕东西,要是归了自己,那该多好啊。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肖芥子还是止不住同情那个牧民:“然后呢?”   姜红烛冷冷瞥了她一眼:“放心吧,没抢着,让他给跑了。”   好一番激烈厮打,双方各有损伤,最后还是功亏一篑:那个牧民带着镜子,踉踉跄跄,消失在茫茫暗夜中,姜大瑞一场忙活,只得了几张残破的羊皮卷。   姜大瑞后来觉得,这也是好事,幸亏牧民跑了,免了自己造杀孽。晚年跟姜红烛聊起,又觉得这也许是必然:因为他养石头成的胎,是一头狼——狼子野心嘛,那牧民看过他的胎,会不会因此生了防备,所以才没有被他一击得手?   ……   原来有这么一段前情因缘,难怪红姑对煤精镜这么熟,还知道这个矿。   肖芥子旧话重提:“红姑,找煤精镜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吧?”   姜红烛泰然自若,没再否认:“人嘛,做什么事当然是为了自己,帮别人只是顺带。就好像你,这些年为我忙前忙后,你是为了我吗?还不是为自己。”   “苗老二为什么会在阿喀察,也是我让他来的,让他来找镜子的。”   肖芥子恍然。   就说苗老二怎么那么能耐,几天时间就找到镜子了,原来,他已经在阿喀察扎下根、找了很久很久了。   她看着姜红烛,忽然有些唏嘘:“红姑,苗老二这个人,还挺痴情的,你真的……”   话说到一半,觑见姜红烛的面色,知趣地闭了嘴,心中不无惆怅:苗老二其实做得挺到位了,红姑怎么就一点都不感动呢?这要换了她,多少得十分感动然后拒绝。   姜红烛说:“咱们之间,是有契约的。这几年你照顾我、为我办事,作为回报,我教你养石、助你怀胎。现在,这契约算是结束了,我想,你满意,我也不吃亏。”   肖芥子笑嘻嘻的:“红姑,你想赶我走吗?合作得这么满意,不想再续两年?”   姜红烛冷冷瞥了她一眼:“我还没说完呢。你的胎刚养下,要是让掠食者闻到血腥味、跟过来,你可就糟了,所以,你还是需要我的,跟我结个‘联石’,你会安全很多。”   “至于我,我的事还没办完,用生不如用熟,有你在,我也方便。你没意见的话,咱们就这么先续着,还搭伙过日子。”   肖芥子喜笑颜开:“好啊,我没意见。红姑,你是要继续找‘人石会’那几个仇人的麻烦吗?”   金鹏那头,人已经散了,百十号人各奔东西,肖芥子想了想,建议姜红烛柿子先找软的捏:“要么,先从梁世龙开始?他资历没那么深,比三老好对付。”   姜红烛摇头:“不用了。这件事先放一放,他们没散。”   肖芥子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一定是那个内线给姜红烛递的消息。   “没散?那他们去哪了?”   姜红烛冷笑:“跟着陈琮走了,所以,陈琮不出点事,这几个人,很难出事。”   ***   陈琮万万没想到,来阿喀察时是一人一包,走时……居然成群结队。   那天一早,他就拎着简单的行李,抱着一盆秃花,上了高铁送站的商务车。   车上,三老、梁世龙以及梁婵都在。   他没多想,打了个招呼就入座了:阿喀察没机场,绿皮火车又太遭罪,大部分人宁愿包车多赶点路,也要从高铁站走吧。   到了高铁站,大家一起进了贵宾厅候车,他也没想太多:混“人石会”的,大多有钱,给他这个新人的红包都那么大,行船走车时,怎么会委屈自己呢,那肯定是最高规格啊。   服务员通知他这个车次可以进站时,大家一起站了起来,他心里犯嘀咕了:不会这么巧吧,大家的回程居然凑齐了同一条列车线的……不同站点?   齐刷刷进入商务座,那架势完全是包场,陈琮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他不敢提溜别人,趁着中途停站、乘客上下车时,把梁婵拉出站台:“你们这是去哪?”   梁婵还挺兴奋的:“去你家啊。”   见陈琮怔愣,她笑眯眯解释:“放心,不是去你家蹭吃住。我爸说,想去你家附近,开个店。欢伯已经提前过去选址了,做生意嘛,在哪都是做,是吧。”   她冲陈琮挤了挤眼睛,蹦蹦跳跳地回了车。   熙熙攘攘的站台上,此起彼伏的人声中,陈琮回过味来。   这是害怕姜红烛逐一跟过去报复,抱团跟着他走,寻求额外保障来了?   靠,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就说,怎么每人都给他包了18888的大红包! 第48章   姜红烛出行, 除非万不得已,否则首选自驾车,毕竟她这副模样, 乘坐火车飞机什么的太引人注目了。   肖芥子尽量有求必应, 网上租了辆可以异地还车的小长安, 虽然要加收什么里程费、异地费, 但折算下来,一天也就几百块钱, 也还行。   既然报仇的事要“放一放”, 那显然,姜红烛要着手另一件事了:这几年, 没见她忙过跟报仇无关的事, 而今突然开始启动, 肖芥子估摸着, 跟煤精镜到手有关。   但关于这“另一件事”, 姜红烛的口风很紧,连目的地都没给肖芥子透露, 车都发动起来了,才惜字如金地来了句:“往南。”   往南, 范围也太大了,内蒙算大北方, 往南,国内大部分省份都在内蒙往南。   肖芥子心里犯嘀咕, 面上半分不露:毕竟根据契约, 她老实做事就是, 只要姜红烛能给她提供入夜后的保护, 管它往南往北呢。   她开着导航一路往南, 出阿喀察时,在加油站停车加油,抽空翻了下地图。   地图上把她接下来车轮要碾过的区域,标注为“大兴安岭”。   怎么大兴安岭不在东北?   她又仔细看了看,原来东北那一块,主要标注的是“小兴安岭”。   大小兴安岭,那不是……林海雪原吗?   ***   果然,车出阿喀察不久,景观就不同了。   在阿喀察时,不时还能见到草场,有一种“不愧是内蒙古大草原”的感觉,但往南走,渐渐就进了莽莽林区,这儿的树种是针叶林,雪化得慢,树身上挂满一蓬一蓬,但又不是全白,白里透着树身本色的苍黑,偶尔还有烟气雾气腾掠。   肖芥子觉得新鲜:“红姑,这儿跟云南的雨林完全不一样。”   云南都是大阔叶林,雨林里走一圈,头发衣裳都打湿了,一脚下去,腐叶间各种虫豸乱窜。   这里没什么小虫,但林间出没的,都是大家伙吧。   “红姑,这儿有熊啊、狼啊什么的吧?”   姜红烛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倚在后座,细心擦拭那面煤精占卜镜。   肖芥子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到,装着漫不经心:“红姑,这镜子,能白天用吗?”   说的是手头物件,姜红烛终于有反应了:“白天怎么用?白天它就是个死物件。”   哦,原来煤精镜白天是个“死”的,晚上才会活。   “那,如果你用它的时候,不对着人看,会看到什么啊?”   那一晚偷用煤精镜的事,她一直没说,姜红烛对这镜子太宝贝了,那天之后,碰都不轻易让她碰一下。   她琢磨着,这镜子有大玄虚,所以不忙问,趁隙时旁敲侧击、慢慢打听。   姜红烛不屑地挑了下眉,自从“瞎”眼之后,她的表情更怪了:以前,是左脸毁容,只有右边脸表情生动,现在右眼“瞎”了,连带着右眼周围的肌肉僵滞,要靠左边唯一的那只眼传递一切情绪。   她说:“你傻吗?镜子里不照出人,那就是空的,空空的镜子,能看出什么?”   也就是说,镜子必须对着“别人”看,可她那天晚上,很确信自己没有对着人,为什么会看到那些奇怪的图景呢?   姜红烛想起了什么,补充了句:“当然了,养煤精的人例外。”   这不难理解,煤精镜说到底,材质还是煤精,自然会亲近那些养煤精且怀了胎的,同类相亲嘛——那些人端起这面镜子,即便不对着人看,也能看到独属于煤精镜本身的东西。   但问题又来了,自己养的是和田玉,不是煤精啊。   肖芥子越发糊涂了,但没再问,姜红烛是个人精,自己要是揪着某一点问个没完,她一定会起疑心。   ……   这一天接下来的路程都很乏味,林海看久了,也就是车窗外的背景墙、没什么新鲜感。   太阳落山时,肖芥子看了眼导航:一小时车程的距离,有个小镇,两小时车程开外,有个小县城。   她跟姜红烛商量:“咱们赶点夜路,去县里住吧,县里条件好,住得会舒服些。”   姜红烛已经打上盹了,迷迷糊糊间嗯了一声。   又开了半个钟头左右,天黑了。   林区的夜有点阴森,天一黑,什么怪声都来,肖芥子心头有点怵,手机上调出一段红歌,给自己壮胆。   歌声一起,姜红烛就醒了,她表情有点茫然,看了看车窗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你找个方便的地方,靠边停车,去林子里挖点土。要去林子深处,挖深点,最好超过一米深,取深点的土。”   肖芥子叫苦不迭:“你怎么早不说?”   姜红烛说:“因为我才想起来。”   “天都黑了,万一我进去,遇到熊啊狼啊怎么办?”   姜红烛嫌她事多:“熊啊狼的都在深山,没事跑国道附近干什么?你要是害怕就别去,取土是为了给你‘联石’,我又不需要。”   肖芥子不吭声了。   她放慢车速,寻找方便停车的路段,也期待着能看到一两辆停着的车:有些司机开累了,会靠边休息、抽根烟什么的,如果有这样的车就好了,那她也停过去,在那附近取土,多少能壮个胆。   也是运气,在一处路段,果然看到一辆停着的别克车,肖芥子赶紧停过去,抓了顶帽子就要戴。   不好,这顶帽子是红色的,小红帽进树林,十有八九遇到狼。   为了避谶,她换了顶黑色的八角帽。   这一磨叽,惹来了姜红烛不满:“大晚上的,谁看你头发?”   肖芥子指外头的别克车:“这不是有人吗?有人,我不得讲究一下?”   她抱起新外套下车,在车边抖展开外套穿上,从车后备箱里取出头灯,一手拎桶一手小铁锨,翻过路栏,向着坡上的密林走去。   经过别克车时,她注意看了一下。   车里没人。   真是晦气,肖芥子皱眉:停车却不见人,这多半是跑林子里方便去了,待会进林子,她可得注意着点脚下,可别踩到什么腌臜玩意儿。   ***   林子里静悄悄的,独属于山林的那种静:没有人声,但有各种幽幽寂寂的自然声响。   有时吱呀一声,是不知道哪根细枝被雪压断,有时极远的地方,又传来老鸹的叫声,嘶哑呱嘎,直剐耳底。   肖芥子攥着铁锨柄的系绳,一路挥扬着走,铁锨的铲尖处锃亮锋利,一扬便是一道弧光。   这弧光给了她自信:只要不遇到熊,基本没问题。真遇上了,反正不能跑,得虚张声势——到时候,她张牙舞爪挥动铁锨,没准熊还怕她呢。   走着走着,不远处的泥壤积雪间,炫光一闪。   肖芥子陡然止步,她站了会,变换角度又看了几次,确信那儿有闪亮的玩意儿,这才小心翼翼靠近。   靠,见鬼了。   不,见鬼了都没这么稀奇,居然是一枚钻戒,大钻戒!   肖芥子纳闷地看看周遭,俯身捡起来看。   没错,是一枚钻戒,爪镶,标准圆钻形,目测至少5克拉。这么大的大钻,如果成色好点,得几百万吧。   她调了下头灯的光,又仔细而飞快地端详了下。   很遗憾,不值几百万,钻石有净度分级,理论上,越干净纯粹越好,一般要动用十倍放大镜观察,级别从LC(镜下无暇),VVS(极微暇),一路到P(重瑕疵级)。   P级指的是都不需要借助放大镜,肉眼就能看到大的缺陷,这样的品质,压根都不建议拿来镶嵌。   这一颗就是典型的P级,白瞎了5克拉,这么大,估计五万都没人要。   肖芥子举着钻戒,环视身周,小声问:“谁丢的钻戒啊?”   不敢太大声,怕招来熊或者狼。   没人应,看地上,虽然偶有残雪,但基本盖不住地,行走的痕迹并不明显。   她想了想,把戒指往地上一丢,说了句:“我可没拿你东西啊。”   这种野外无人处的莫名“横财”,她可不稀得捡。   她拎着桶,如姜红烛吩咐的,继续往林子深处走,一心挖自己的泥。   ……   又走了一段,确信已经够偏僻了,选定一处把铁锨插下,又脱下外套,挂在就近的一棵树杈上。   正撸袖子,突然“咦”了一声,伏下身子去看,然后自腐叶枯枝和湿泥间,小心翼翼拈出个东西。   又是钻石!   这一次的小一点,只2克拉左右,但干净明透,更重要的是,这是颗粉钻,看形制是粒耳钉——这要是颗天然钻,得好几百万吧。   这谁啊,一路进来,并没见到什么方便的人,反而接连遭遇两颗钻石,是别克车主扔的吗?   一次是偶然,两次,总有点彼此注定有瓜葛的小必然在里头。   肖芥子来了好奇,她仔细查看了一下地上的痕迹,选定一个方向,攥着铁锨,蹑手蹑脚地继续往里走。   只走了一小段,就再也不见任何痕迹了,她站了会,抬头四顾,某一个瞬间,猝不及防,一声尖叫,差点就把铁锨迎头甩砍过去。   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一身笔挺的黑西服,打领带,正趴在一棵老树横出的、离地两米多高的粗枝桠上。   试想一下,乌漆麻黑的密林,本就战战兢兢,一抬头,灯光掠处,冷不丁看到一个条形的似人生物、大虫子一样贴着树桠趴着……   肖芥子缓过来之后,破口大骂:“你是不是外面那辆别克车的车主?你有病啊!”   边说边大踏步走过来。   没错,不是鬼,是个人,模样还挺儒雅,一定新刮过脸、理过发,捯饬得很像新郎官。   不是,真的就是新郎官,他西服胸口别了朵“新郎”的胸花,脖子上套了一圈绳,绳的另一头牢牢系在粗枝桠处。   肖芥子忽然明白过来。   这人是来自杀的。   ——他的车停在车道上,国道的车辆急来急往,要很久之后,才会有人注意到这辆停了太久的车。   ——一般人上吊,是系好绳索,踩着垫脚石,然后脚下一蹬。他是先爬上高处,脖子上系好绳索,然后预备往下跳。   ——打扮成这样,还别一朵“新郎”胸花,看来这自杀,跟感情有关。   这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被吼了也毫无反应,仍是眼神涣散、木然地趴着。   这场景太诡异了,再说了,素不相识,不明原委,也不知道该劝什么,肖芥子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大哥,你怎么了啊?”   那人还是不吭声,肖芥子看了他一会,突然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也许人家不是要自杀呢?狗不是也会这样被系着脖子、拴在桩上吗?不排除这人有怪癖,来体验动物人生,或者是什么行为艺术,cosplay一只被束缚在密林中的……新郎官。   总不能这样树上树下的一直瞪眼看,姜红烛还在外头等她,她还要挖个一米多深的坑取土呢。   肖芥子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头看,他还在趴着。   再走几步,回头看,依然趴着。   第三次回头时,也是巧了,那人身子猛地往下一坠。   肖芥子大喜,觉得总算是让自己等到了:亏得她没走远,向前猛冲几步,铁锨高处横削,一道弧光掠过,绳索绷断,那人重重摔砸在地。   这一下动静真大,有两三只老鸹被惊起,在高处绕着盘旋。   她倒也没那么好心硬要救人,但撞上了啊,正好撞上,那就顺手削一下子呗。   那人摔懵了,也摔得稍微清醒了些,他手里攥着断绳从地上爬起来,呆呆看着肖芥子,看了会,弯下腰,毕恭毕敬鞠了一躬,说:“谢谢你救我。”   这是意识到生命宝贵了吗?   肖芥子正想说话,那人继续往下说:“我车里头放了遗书,身上也有遗书,这是我的个人行为,不会拖累到其他人。你偶然间路过,阻止了我。但你有你的事要办,不可能一直跟着我,你救了我现在,救不了一小时后,两小时后,所以啊,你就不用管我了。”   说完,又朝肖芥子感激地笑笑,转身朝着林子更深处走去。   肖芥子没想到事情会如此走向,但这人说得也对,他要是死志已萌、真想自杀,时刻都可以,她一路人,总不能从此就跟着他、严防死守吧?   她想起那两颗钻石:“路上我看到两颗钻石,是你的吗?”   那人没停步,只点了下头。   “那你扔地上干嘛啊,要我帮你拿回车上,跟你那遗书放一起吗?”   那人身子一顿,缓缓回头,问她:“你不自己拿走吗?”   肖芥子笑:“我要这东西干什么?”   这要是和田玉,她还多看两眼,钻石……隔石如隔山的,对她没什么用——当然可以拿去换钱,但她现在的重心也不是钱,再说了,这是别人的东西。   那人说:“你刚好心救我,我还没谢你呢,就送给你吧。”   说完,继续向更深处走去,有几句话,被风递着传过来:“那颗粉钻,不值几个钱,那是骨灰培育钻石。那枚戒指,其实是个好东西,但只有懂的人才懂,不懂的,也会觉得不值钱。” 第49章   晚上八点多, 肖芥子拎着半桶土,气喘吁吁回到车旁。   姜红烛等得心焦,扒住车窗看好几回了, 终于见她回来, 一肚子气开骂:“我还以为你死里头了呢。”   肖芥子懒得再开后车厢, 径直打开车门坐进去, 桶和铁锨往座边重重一放:“你去挖!还一米深,你怎么不早说是冻土?”   姜红烛这才想起来, 大兴安岭大部分区域是冻土区, 解放前,冬天死了人都不好下葬, 因为地冻得太瓷实了, 铁锨铲不动土, 会先在地面烘一把火, 把地烧软些再开铲。   她语气放缓和了些:“现在已经冻上了?”   差不多吧, 肖芥子嗯了一声,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才挖了个浅坑,铲了些土皮回来。至于“一米深”什么的, 就当没这回事吧。   她发动车子,经过那辆别克车时, 努力目不斜视。   “红姑,你老嚷嚷‘死里头’, 今晚上, 说不定叫你说中了。我在里头, 撞见一个要自杀的。”   姜红烛对要死要活这种事, 提不起任何兴趣:“我就说那辆车, 怎么一直停在那……活腻了的人到处有,跑深山老林来自杀,看来是真想死。被你撞见,你就没劝两句?”   “怎么劝嘛,良言难劝向死的鬼,人不自救天难佑。不过这人挺有礼貌的,还要送我钻石呢。”   姜红烛意外:“钻石?”   “对啊,他扔在附近的,还都是大钻。不过不值钱,其中有一颗粉的,闹了半天是骨灰钻,噫,这我才不要呢,多晦气啊。”   姜红烛想了想:“那颗粉的,是不是耳钉?”   肖芥子一愣:“是啊,红姑,你认识他?”   “不认识,听人说过。这应该是野马那头的李二钻,身上带两颗大钻,很好认,那颗粉的,据说是拿他老婆的骨灰做的。”   居然是“人石会”的,不过也不奇怪,“人石会”散场了,有坐高铁、飞机走的,也就自然有自己开车、慢慢回的。   “那他为什么要自杀啊?”   姜红烛不耐烦也不关心:“这谁能知道。”   ***   在林子里耽误得太久,赶到县城就太晚了,肖芥子调整行程,就近去了小镇。   这儿的小镇萧条得可以,而且北方歇得早,这个点,店铺关门、家宅拉灯,车进街道,跟在林区时没两样,反正两边都是黑咕隆咚的。   肖芥子在镇上兜了好几圈,才找到一家三层小楼的家庭旅馆。   旅馆没客人,一楼到三楼任住,肖芥子选了三楼,因为三楼通天台,没事可以上去看看风景,虽然很大概率上,这儿有风没景。   上楼的时候,她给陈琮发了条信息。   ——你知道李二钻这个人吗?帮我打听一下。   陈琮秒回。   ——知道!他有两颗大钻!尤其那枚钻戒,得上百万!粉钻不值钱,骨灰培育的。   末尾还配了个代表沮丧的表情符号,仿佛粉钻不值钱这事,对他打击不小。   钱钱钱,就知道钱!问你事呢,谁让你估价了?   肖芥子拎包挎桶地爬楼,本就心烦,一个没好气,顺手回了个“滚”。   回完“滚”字,陈琮就没动静了,像是真的化作球形生物,滚去了她信号触达不了的地方。   这也配叫“内线”?   肖芥子耐着性子等了好久,洗漱的时候没忍住,追了一条过去。   ——人呢?   还是没回应,怕是滚得太欢脱,滚阴沟里去了。   ***   肖芥子悻悻从洗手间出来,看到姜红烛正在“联石”。   联石,说白了就是请保镖。   一般新产的石胎都太弱,怕引来掠食者觊觎,就会请老资历的养石者过来守门——打个比方,土匪来犯,你虽然弱小,但你邻居是个高手,且愿意罩着你,那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会安全感爆棚。   肖芥子并不觉得镇上这种偏僻地头,会有潜在的掠食者,但万一呢,现放着姜红烛这样的大佬,干嘛不用呢。   她凑过来,看姜红烛操作。   联石,得让彼此石头的物理距离拉近,这种近,不是紧挨着摆在一起就够了的:你觉得近,人家石头不觉得。   姜红烛将刚从水龙头那接的水倒进桶中,伸手慢慢搅和湿泥,见肖芥子认真看,就多说了几句。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样道理,你要让石头待在同一方‘水土’里。我让你挖一米深的土,是因为越深处的土越接地气,石头本来就是地里出来的,它好这个。可惜了,这一路没看到河,取河流水,效果还更好。自来水……也凑合吧。”   说着,伸手进衣领,拽着挂线,把自己的那块油胆水晶捞了出来,放进泥中。   这块油胆水晶,肖芥子见过几次,水晶没穿孔,是结线兜包的那种挂法。   听说这块水晶,起初是块“人参晶”,差不多巴掌大小,有胳膊有腿,脚下还带须,活脱脱一株珍奇小人参。   后来就毁了,那时候,姜红烛犯流氓罪,公安上门抓人,她不能接受,还试图从二楼跳下来逃跑,结果腿摔伤了,人参晶也摔裂了。   现在看来,人参晶的裂法,简直像石头对她的往后余生作出了可怕谶言:从中裂断,腿部没了,脸上也掉了一片,留下了水晶独有的贝壳状断口。   但姜红烛觉得,这是好事,是人参晶为了留在她身边、进行的悲壮自残:这么珍奇的晶石,倘若保持完整,等她坐牢出来,早不知道被人转手几道、卖去了哪里。就是因为它残了、破了,无人馋涎,才得以与她再续前缘。   这说法,让肖芥子对这块人参晶,多少生出点敬意来。   姜红烛示意肖芥子:“你的,也放进来。”   肖芥子取下自己的那块和田玉,解了挂绳,也放进泥桶中,这样一来,“联石”达成,以后每晚,都能在姜红烛的庇护下过了。   为了避免潜在的掠食者,她给自己请了位最大的掠食者。   她看着桶里的湿泥、以及没入泥里的和田玉:“红姑,你不会哪天一时兴起、把我吃掉吧?”   为了驱狼,请来老虎护院,安全与否,还真不敢打包票。   姜红烛冷笑一声,头也不抬:“你现在,还那么丁点,都不够我塞牙缝的。”   这就好,肖芥子正想松口气,姜红烛缓缓抬头。   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神有些怪,其实不止今天,这几天,肖芥子总能在无意间撞见姜红烛的这种眼神:她好像在盘算着什么,却又顾虑重重,情绪太多太杂,眼神就不太显——这就好比,白光看似最无趣乏味,却是七种色光复合成的。   她说:“但以后,我就不敢说了,毕竟我这个人,疯起来,什么事都做。”   肖芥子抿着嘴唇,喉头轻轻滚了一下,她想笑笑,说两句无关紧要的把这话题掀过去,但脸上有点僵,笑不出来。   她直觉,姜红烛说这话,不是在开玩笑。   万幸,就在这个时候,陈琮给她打电话了。   欢快的手机铃声成功地强行把进度翻页,肖芥子一下子跳起来,笑盈盈的,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红姑,你要是困就先睡,我接电话去。”   ***   肖芥子抱起外套,一口气跑上天台。   天台上如她所料,有风没景,四野漆黑。   跑得有点急,心砰砰跳,后背上本来都出汗了,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她打了个哆嗦,裹上外套,手机揿了接听,凑到耳边,凶巴巴的:“你跑哪去了?”   边说边转过身,面朝三楼通往天台的小门:她自己偷听姜红烛成了习惯,下意识多了警惕,时不时防人偷听她的电话。   陈琮“咦”了一声:“你不是让我滚吗?我这人可知趣了,别人让我滚,我下一秒就滚没了,一滚一小时起,你要是多给我说几个滚字,等我再滚回来,至少要明天了。”   还挺有脾气的,肖芥子咬牙,在心里默念“滚滚滚”。   没敢念出声,他打这电话,显然是打听到点什么了,万一又滚走了,要到明天才能滚回来。   她哼了一声:“打听到什么了?”   ***   陈琮的店叫“琮”。   规模比陈天海在的时候大,因为两年前,他把隔壁的店也盘了下来,两边打通,做了一次大装修。   跟设计师沟通时,他要求店面区块明确,要有展示区、接待区、封闭工作区、餐厨区,以及员工工作很晚来不及回家的留宿区——当然,后来发现,也就他一个人会留宿,老王和小宗从没出现过“工作很晚”这种意外。   风格上,他更偏中式,但不拒绝西式的简约便利,还强调中式得是偏神秘的那种,毕竟店名叫“琮”,而琮是古代祭祀天地的六器之一,不玩点神秘,都对不住自己的名字。   这种杂糅且不明确的甲方要求,真能让设计师头秃,幸亏他认识的设计师多,秃一人的工作量均分下去,最后也就是导致几个人的头发都稀疏了点而已。   ……   这个点,店里只他一个人。   陈琮坐在接待区那张意大利全手工制作、号称出自名设计师之手的真皮沙发上,可劲地摇左摇右——为了顾客至上,他从国外定了这张小十万的转式沙发,但据小宗说,只要顾客不在,老板就仿佛长在了这张沙发上。   生怕至尊享受都被顾客占了,争分夺秒式地要分一杯羹。   现在,他心情不错,就差把转式沙发转成旋转木马了。   他说:“关于这个李二钻,我多方打听了一下。你别报太大期望,‘人石会’的人,大多彼此关系比较疏远,了解的也有限。”   李二钻是022号,夫妻同号,原先这个号是他老婆的,老婆死了之后,号就由他接手了。   不管是他老婆还是他,性格都有些孤僻,这俩不做宝玉石生意,是做相关研究的,属于学术派。   李二钻的老婆死于自杀,死前留有遗书,遗书上写了四个字。   ——脱此樊笼。   肖芥子没听明白:“脱此什么?”   陈琮重复了一遍:“樊笼。我还专门去查词典了,樊笼的意思是关鸟兽的笼子,引申为受束缚而不自由的境地。”   肖芥子有点模糊的概念:“我记得,陶渊明是不是有一首诗……”   “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原来是这个“樊笼”,那这解释可就太多了:让人窒息的家庭关系可以是樊笼,日日重复耗人心性的无聊工作可以是樊笼,有时候,一种荣誉,一个头衔,都可以是樊笼。   脱此樊笼,死了确实一笔勾销,什么樊笼都没了。   肖芥子突发奇想:“她自杀会不会跟她老公有关?李二钻就是她的樊笼?”   陈琮说:“应该不是。”   因为李二钻的老婆死之后不久,李二钻也开始自杀了,只不过自杀了两三次都没成功。   肖芥子听懵了,万万没想到,李二钻还是个老自杀惯犯。   陈琮说:“李二钻的情况比较奇怪,他好像又想去死、又有点偷生,听说第一次自杀,是开煤气,被邻居发现救下来了;第二次是吞药,快失去意识的时候,自己挣扎着拨了求救电话;第三次是纵火,自己在家放火,被消防给救了,还被楼上楼下的邻居臭骂,让他想死尽量死远一点,别连累人……难怪我这次在阿喀察见到他,总觉得这人有点颓,胡子拉碴、头发老长,一副活到了头的样子。”   肖芥子不理解:“这夫妻俩养石头,怀胎没有?不管是大石补小石补,天天进补,不是应该心情愉悦吗,怎么三天两头地闹自杀呢?”   陈琮叹了口气,坐直身子,稳住沙发。   他说:“这个我不知道,得去问他们养的石头。听说他们是夫妻同石,李二钻后来养的石头,就是他老婆养的。他们是做钻石的,听说养的也是钻石。我估摸着,多半就是李二钻手上戴的那颗5克拉。”   肖芥子一怔,下意识探手入兜。   指尖冰凉,入手处,一枚细细小小的钻戒指环。   那颗骨灰钻,她确实没拿,但钻戒她拿了,不为别的,就为那人临走时那句“那枚戒指,其实是个好东西,但只有懂的人才懂,不懂的,也会觉得不值钱”。   她憋了口气,觉得自己必懂,所以拿回来,准备有空时好好研究一下。 第50章   陈琮觉得奇怪:“你怎么突然要打听李二钻呢?”   肖芥子心思都在戒指上, 有点心不在焉,陈琮连问了两次她才回过神来:“刚好撞见了呗,还是自杀现场。”   陈琮倒吸凉气:“那你没做点什么?”   正常人心理, 遇到这种状况, 都是得做点什么, 哪怕大喊一声“不要啊”, 也比漠然无视强。   肖芥子抬起头,眯着眼睛在漫天的浓云缝里找月亮:“做了啊, 反正在我眼跟前, 他是死不了,但那之后嘛, 就很难说了。”   陈琮的关注点很实在:“又自杀……他那钻石可怎么办啊。”   肖芥子简直是要笑出声:“这钻石是需要喂奶还是喂饭?这么操心, 你去办个领养呗。”   陈琮解释:“不是, 根据我的经验, 他真自杀了, 这么贵重的身后物,肯定会引起一番争抢的。”   争抢个毛线, 肖芥子嗤笑:“你仔细看过那枚钻戒没有?我看了,肉眼见瑕, 是颗P级品,P级!”   陈琮噎了好几秒:“P级啊……”   他当然没机会捧着李二钻的手仔细看, 远远扫了一眼,只看清大小和火彩。   P级, 根据国检的定级标准, 业内都不建议作为宝石用钻。   他沉吟几秒:“不对啊, ‘人石会’的人, 不说巨富吧, 至少也是小中产,李二钻给我包了六千多的入会红包呢,他想买质量更好的钻石,那还不是小意思?把一颗P级钻当宝,那这颗钻肯定不一般。”   这话在理,肖芥子垂在兜里的手又把那枚钻戒摩挲了一回。   李二钻的信息就这么点,再怎么碾磨分析,也讨论不出花来,陈琮犹豫了一下,委婉打听:“你拿到煤精占卜镜,看到怀的胎了吗?”   肖芥子还在想李二钻的事,随口应了句:“看到了。”   “那是什么啊?”   肖芥子说:“蜘……”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她并不想跟陈琮说,她生了个蜘蛛。   “……芝麻。”   要不是沙发实在太舒服太稳,陈琮真能震惊到从上头滚下来:“芝麻?你生出一棵芝麻?”   肖芥子理直气壮,自己都差点相信了:“嗯啊。”   陈琮一点都没怀疑,还分析上了,分析得格外困惑:“那为什么人家是动物系的,你是植物系?芝麻,那你以后晚上睡着了,在石头里……种芝麻?万一遇到掠食者,掠食者去你地里……收芝麻?”   肖芥子没忍住,哈哈大笑。   太好笑了,她笑到肚子疼,摁着肚子笑了会,眼角泪花都出来了。   她一直笑,听到陈琮在那头愤愤。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正经问你事呢。”   “不想说算了,还生芝麻,你胡诌至少也诌个动物。回头我帮你打探消息,问‘人石会’有没有生出小麦大豆的植物系,人家是不是要说我二百五。”   她笑完了,倚着台沿站定,仰头看天。   月亮真从浓云间露出点身形了,一枚弯弯的小月牙,又孤独又冷清,但带着笑,很像她——肖小月这名字挺好的,肖芥子,肖小月,都比妈妈起的那个“肖结夏”更得她心。   所以名字为什么是父母定,而不是自己定呢?人在成年后,都应该自己给自己起个名字,以自己的姿态和喜好,正式步入这个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已经来到的世界。   她说:“开个玩笑嘛,做人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我其实吧,生了个……仙鹤。”   顿了几秒,她听到陈琮由衷的感叹。   “仙鹤啊,太仙了,这算‘奇胎’吧,怪不得怀了两年多。我就说,你是有点不一样的,仙鹤,真好,延年益寿,好兆头。”   肖芥子听着这不属于自己的溢美之辞,不知怎么的与有荣焉。   她一只脚的脚尖悄悄垫起,揣在兜里的手还不自觉捏了个兰花指——仙鹤是这样起飞的吧?反正美美仙仙的。   看,人对动物,还是有着先入为主的既定印象的。   陈琮要是知道她生出个蜘蛛,是怎么也不会说出“蜘蛛啊,太仙了吧”这种话的。   她有点心虚,岔开话题:“你那边怎么样,那个想对付你的人,排查出来了吗?”   一提到这个,陈琮就蔫了。   任谁身边潜伏着这么一个要命的,都乐观不起来。   那天入会,会员来了六十多号,未参会的,他根据性别、年龄筛了一下,筛出三四个疑似的。   而且,现放着身边就有一个。   019号,何欢,昵称“阿欢”,小字辈的,就叫他“欢伯”。   他的名字应该取自《庄子》,“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特征是好酒,无酒不欢。   说来也巧,19号谐音“要酒”,“欢伯”在古代是酒的别称,汉朝时就有人写过“酒为欢伯,除忧来乐”。   据梁婵说,欢伯好酒,不是酗酒,和闭目养神君一样,是提升神识的一种方式。很多人喝酒喝到半醉、醺醺然时,会别具爆发力和创造力,譬如李白——“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如果李白写诗时,喝的不是酒而是绿豆汤,还真不一定写得出那些肆意凛冽、酣畅淋漓的诗篇。   陈琮说:“各方面的线索都指向他,性别、年龄、体型,都一致。我入会那天,他没来,说是提前离开阿喀察、来我家这儿踩点选址了,等我见到他,已经是两三天后,就算他的眼睛曾被毛巾抽肿过,也早消了。不过也不一定是他,因为他是个秃头,但袭击我那人有头发。”   肖芥子撇嘴:“有头发可不能帮他撇除嫌疑,有头发,可以戴假发啊。”   她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人要干坏事,又想隐藏自己,当然会在外型上下功夫。我假装是金媛媛的时候,不也在腰上绑了包、改变体型吗?瘦子装胖子是容易的,胖子装瘦子,临时可撇不掉身上的肉。”   “他的体型、身高都造不了假,再顶个光头,那不是太明显了吗?所以只能在头上下功夫,有头发这一点,撇不了嫌疑,反而让他更有嫌疑了。而且这个人,在我红姑的报复名单上,说明这俩认识,有过往。你得防着他点,可不能出事。”   陈琮心中涌过一阵暖流。   “……要出事,至少也得等我发展出第二个内线。”   刚涌来的暖流嘎嘣一声,结了冰。   陈琮黑着脸说:“挂了吧,有跟你说话这功夫,我还不如去干活。”   ***   肖芥子还想说什么,电话里已经只剩忙音了。   还真是说挂就挂,干脆利落,跟滚走一样,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她对着手机哼了一声,哼完噗嗤笑了,觉得陈琮这人怪好玩的。   自己说话,有时候是简单粗暴了点,但有什么办法,谁让她跟的是姜红烛呢?所谓近墨者黑,姜红烛动不动就骂她“你怎么不死在外头”,两相比较,她已经相当温柔似水了,开闸放的那种水。   ……   回到房里,姜红烛已经睡了。   桶里的泥都捞出来了,拍捏成苹果型,先用塑料膜包好,再包一层红布,顶上扎起的地方拿黑绳绕了一圈又一圈,权当作苹果的果梗,布身上,是姜红烛特有且蹩脚的针线活,歪歪扭扭,绣了“四季平安”几个字。   被陈琮提醒之后,她才发现,国人是真的很爱讲吉祥话,“避谶”的意识无处不在。   比如这只代表了联石的苹果,再比如,今晚住的这个小旅馆叫“喜临门”,但凡它叫“祸临头”,她估计大老远就掉转车头、不住了。   还有……   肖芥子拎起自己的一只靴子看。   靴跟上,侧面,有指甲大小的一方印,线条古朴,是画像石风格的“灵蛇缠龟”。   这图样,小时侯就跟着她了,鞋跟上印,鞋垫上画,连衣服领口袖口都有绣,她不理解,问过母亲肖灿竹,母亲给过两种解释。   一是,大师算过,蛇和龟这两种灵兽,是保佑她的,她遇到了,准有好事。   二是,灵蛇缠龟,是古代四灵中的“玄武”形象,代表了长寿。   所以,这个图象,也是静默的吉祥话。   这几天到处奔走,鞋跟上的方印已经磨搓得有点模糊了,肖芥子从行李里摸出一枚红绒布包着的、小小的竹根印。   这枚竹根印,是母亲的。肖灿竹小时候,家人为她种下一棵竹子,寓意“灿灿青竹”。   据说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且特别不吉祥,老话说“竹子开花,马上搬家”。有科学家解释说,竹子开花,其实是表示植株走到了生命尽头,再接下来,容易坍塌倒砸。住在周围的人如果不搬家,很可能会被当头砸到,所以这话并无吉凶,只是一种自然现象。   但肖灿竹确实死在“竹子开花”之后不久,她死前挖出了竹根,亲手雕了这枚“灵蛇缠龟”的竹根印,作为唯一的遗物,留给女儿。   肖芥子打开调有金粉的印胶盒,持印用力蘸碾,然后补盖上去。   不错,鞋跟上的这枚印,又清晰如初了。   看看竹根印,蘸的胶泥挺满,还能再盖一次,她左右看看,扯过那件新外套,在衣领正中,狠狠也盖了一个。   盖完了,像出了口恶气,神清气爽。   老天予人厄运,是四方封路、上下无门,但这些印也好,吉祥话也好,像自己张起的倔强结界,我管你给我批的什么八字命盘,我就是美我的、乐我的,看不顺眼,你别看呀。   她关了大灯,摸着黑戴上头灯拧开,拿出指勾式的珠宝十倍镜,对着那枚钻戒,细细端详。   夫妻同石,这事其实不太合理,人与人千差万别,感情再好、性格再相合,也是独立且差异巨大的两个个体,适配的石头也该天差地别,怎么就“同石”了呢?   看钻石水晶什么的,一般十倍镜(放大十倍)就足够了,这种珠宝放大镜的操作方式跟普通放大镜不同,得紧贴眼睛、保持不动。   钻石的最高评级叫镜下无瑕,意思是放大十倍拼命看,都看不出丁点瑕疵。   而P级呢,尤其是P级中的最低等,都不需要动用十倍镜,肉眼可见大瑕疵——这就糟心了,别说钻石水晶,就算是去买玻璃,玻璃内部有裂或者气泡,也会被认定为次品。   除非,这裂隙或者瑕疵有讲究。   比如,裂出的纹路肖似凤凰,那就一举荣登艺术品行列,再不是玻璃的价钱了。   肖芥子眼睛贴着放大镜片,在镜片另一侧徐徐转动那枚钻戒主石、调整焦距至清晰视像,亏得这爪镶只是三爪,能够最大限度地裸露出钻石的切割面、方便观察,这要是包镶,四面围合、只露个台面,她怕是眼睛看瞎了,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着看着,像有突兀电流直冲脑顶,她身子战栗了一下,两手猛地同时搁下,大口喘气,觉得头发根都要竖起来了。   屋里安静极了,姜红烛已经睡熟,呼吸浅得很,不留神几乎捕捉不到。   头灯随着她的喘息和身体挪动,偶有移晃,每一次都会掠出和放大屋内物件的轮廓黑影,影子的移动其实平常,但此时看来,像意图满满、不怀好意。   她咽了口唾沫,缓了好一会儿,才长吁了口气,再一次将十倍镜移到眼前,慢慢拈起那枚钻戒。   没看错,这颗钻石的内部,有一团大裂隙,粗看时,任谁都会惋惜,觉得这钻石品级低劣、卖不上价,会看的,要么拍案叫绝,要么毛骨悚然。   这团裂隙,是有形状的,从特定的角度看,像个胎儿。   母体中的那种胎儿,虽说不至于手指脚趾分明,但头大身子小,那种蜷缩的姿态,实在太肖似了,更让她胆战心惊的是,肚脐处还裂出一条弯折的缝,像极了拖出的脐带。   肖芥子怔了半天,“噫”了一声,赶紧撒手,像撇开脏东西,手指在被面上蹭了又蹭。   这钻石,其实太值钱了,如果只是质量上乘的5克拉,也就几百万。但有了这胎儿裂隙,价钱就没上限了,开一亿可,因为独一无二,开十亿也可,因为并世无两——当然,有没有人接盘另说。   但她欣赏不来,满脑子只四个字。   ——太瘆人了。   她匆匆把东西收拢好,揿灯睡觉,睡了会觉得不踏实,又把外套拽过来,兜头蒙住脑袋。   召唤小芝麻……不是,小蜘蛛护体,今晚上,可别做噩梦才好。 第51章   肖芥子睡下不久, 就“入石”了。   她自我感觉,整个过程就是通电自动开机:睡着=“通电、联通”,入石=“自动开机、显示屏出画面”, 非常自然。   但和之前养石头时, 不一样。   她的和田玉是黑白双色, 之前入睡时, 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身处石中,因为世界纯粹黑白, 分界线就是斜劈的一道, 像是那块玉等比例无限放大。   玉是她独属的随身空间、广袤无极的桃花源,她高高兴兴地在玉里蹦跶, 无人干扰, 自得其乐。   真的像是在母体之中, 受母体庇护, 对外头种种充耳不闻。   但小蜘蛛出现之后, 就变了。   每天都在变。   一是,黑白色在不断变浅, 像自动调整透明度,第一天是实色, 第二天略略透明,第三天透的程度更深, 反正,一天比一天更透明。   假以时日, 最后无限趋近于纯透明, 黑白色不就不存在了吗?   二是, 和黑白色的变化反着来、此消彼长, 现实世界像是入侵石中, 由模糊而至逐渐清晰。   这个现实世界,指的是入睡时的身周环境。   比如前两天,是阿喀察的那处小院破屋,推门出来,眼前一片黑魆魆的草场。   而今天,是“福临门”小旅馆的房间,虽然屋内也黑,但窗帘布薄,借着夜光,能隐约看到各处陈设布置,比如床头那个红布包罩的联石“苹果”,再比如姜红烛盖着被子熟睡时、靠近枕头处隆起的半截人形。   持续这样变下去,最终,石中的梦境就和现实一模一样了吧。   难怪庄子一觉醒来,分不清究竟是庄子梦蝶还是蝶梦庄子,两边世界一模一样,长此以往,人很容易陷入意识错乱、认知混沌。   肖芥子想起自己很久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叫《盗梦空间》,具体细节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主人公也有类似的困扰,睁眼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要借助一个不断旋转的陀螺来提醒自己。   好在,她目前还是能分清的,因为她身周五步之内,必有一只小蜘蛛。   有时候很明显,比如悬在不远处一根高处挂下的颤颤蛛丝上;有时候灯下黑,偶然抬手,才发现它静静伏在手背上;有时候要仔仔细细、犄角旮旯处费心找一番,反正它必在。   还有,灯光打下,她是没影子的,但小蜘蛛有。也就是说,在这儿,小蜘蛛是物质实体,而她,说不清道不明,说物质有些反物质,说精神又不纯精神,总之难以解释。   肖芥子裹着外套打开门,穿过幽暗的走廊下楼,开始时步子很轻,唯恐吵醒老板,后来反应过来,这是她的石里世界,旅馆老板什么的,连NPC都不算,跟美术置景差不多,她小心个什么劲儿啊。   于是飞跑着下楼,打开旅馆大门。   截至目前,石头的颜色已经相当浅了,远处天边,分不清黑白,只能依稀看出,下半截的天要比上半截深些。   深浅分界处,依稀有条盘动的蛇影,乍看之下,像细瘦的蚯蚓。   那是姜红烛吧,就在“门外”,但她随时可以进来,毕竟是掠食者,属性特殊,石头与石头之间的壁垒,对于掠食者来说,可以轻易逾越。   肖芥子继续往外走。   旅馆门口停着她的小长安车,透过车窗,可以看到一盆发蔫的蝴蝶兰,入住时,她忘记拿进房间了。   她绕过车子,拐上来时的路道,和之前一样,走了一段左右,浓雾拦路,团团滚滚。   姜红烛对此的解释是,石里梦境,取决于你睡前的记忆和视域。   比如“福临门”小旅馆,她记得门前的路道、如何上楼、进屋、上天台,那么这些所有,都可以在梦境中如实呈现。   但路道外是什么,因为来的时候开车,匆匆而过,她不记得——记不真切的缺失部分,在梦里,就是团雾弥漫。   前两天在阿喀察也是一样,梦里,她可以在小院里乱走,兴起时爬墙上屋顶也随意,但进入草场之后,走着走着,就全是雾了。   也挺有意思的,且很合理:她是过客,对周遭当然不熟,但如果是长期住客,熟悉周边的每一栋房、每一棵树,那应该要走很久,才会遇到雾吧。   穿过浓雾会怎么样呢?   她和姜红烛讨论过这事,姜红烛那意思是,梦里世界跟真实世界一样大。   一个人再喜欢旅行、去过再多地方,记得的部分也有限,而这“记得的部分”,就是浓雾中解锁的部分:比如你家住上海,工作在北京,闲时喜欢去厦门看海,那在梦中,上海、北京和厦门临海的若干区域,就是解锁且清晰的。   如果你今晚住上海,梦里闲逛,遇到浓雾时,可以选择返回原地,也可以选择走进浓雾:只要你时间够充足、走得够久,理论上,向北去,你可能遇到北京,向南走,你可以遭遇厦门。   但一般人都会放弃,梦里只七八个小时,绝对走不到北京、厦门那么远。   肖芥子从没走进去过,起初是不敢走,问了姜红烛之后,是觉得走了也白搭、整晚在雾里瞎摸索而已。   她对着浓雾出神:今晚要不要走走看呢?走得够久,没准能去到路道边李二钻自杀的那处密林?   正想着,眼角余光瞥到她的小蜘蛛。   咦,它居然爬进去了?   果然,小蜘蛛就是她,不愧是她,跟她心意蛮相通的。   肖芥子没犹豫,也跟进去了。   这几年,她胆子越来越大,不是日常认知的那种无畏无惧,而是总觉得自己有绝症、可能会死,“死”这件事既然都逐渐接受,其他的,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被吓到尖声惊叫也不妨碍凑过去看个究竟。   雾的确很浓,一进去人就被团团包裹、分不清方向了,肖芥子定了定神,默念着“不慌不慌”,睁大眼睛,努力找小蜘蛛。   第一原则,小蜘蛛必在她身周,毕竟小蜘蛛就是她,自己对自己,那肯定是不离不弃的。   果然,她看到一根极细的银亮蛛丝,颤颤伸进浓雾中。   肖芥子跟着蛛丝走,止不住还有点兴奋,这蛛丝会把她带哪去呢?来点新的体验、看点不一样的吧。   走着走着,一脚踏进实境,面前浓雾顿消。   肖芥子先是一喜,待看清周围之后,大失所望。   什么嘛,这不就是“福临门”小旅馆的门口路道吗?走了一大圈,又兜回来了?   真没意思,还是回屋吧。   她双手插着兜,悻悻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周围的环境,太真实太清晰太透亮了。   她的那块和田玉,目前黑白色还没褪尽、尚留深浅痕迹,实景虽然逐渐清晰,还没特别清晰,总体来说,类似像素模糊的胶片电影。   但现在,绝对高清、真真切切。   肖芥子心底渐渐泛起凉意,她朝天边看去,没那道辨识度挺高的分界线了。   又看身周,小蜘蛛不在,但衣领上粘着一根纤亮的蛛丝,一路牵进浓雾里——那感觉,蛛丝像是线,而她是连在线上、放飞出来的大风筝。   她缓缓抬头。   无边无际的天顶上,悬着一个巨大且若隐若现、透明水痕般的胎儿,姿势是蜷缩着的,肚脐处一条弯折的脐带,从半天上垂下。   这不是她的和田玉,是李二钻那颗钻石。   她怎么到李二钻的石头里来了?她也不养钻石啊,难道小蜘蛛也是掠食者属性,可以穿透石与石之间的壁垒?   头顶高处悬着个这么大的物件,哪怕几乎是透明的,对人的压迫和压抑感也太强了,肖芥子有点喘不上气,她不适地退了几步,这个位置,恰好对着那个胎儿的脸。   这脸上的表情,有点……   像是眉头舒展、对着她笑,风吹过,那条脐带似乎还随着风……动了一下,有向着她慢慢过来的趋势。   肖芥子刹那间心惊肉跳,觉得不妙、很不妙。   她想都没想,掉头就跑,顺着那根颤颤蛛丝,一头扎入浓雾之中。   ***   肖芥子睁开眼睛。   她算是睡饱了、自然醒,但硬要说是被姜红烛吵醒,也不夸张。   姜红烛醒得早,半点顾及他人的意识都没有,动静很大地洗漱、烧水、嘟嘟嚷嚷,现下正坐在床上抹脸,她不用现在的产品,偏爱从前那种老式的雪花膏,盖子拧开,指头抠出好大一块,掌心随便揉开,糊墙一样往脸上抹。   肖芥子从床上坐起来,面色平平静静:“红姑,关于我这胎,蜘蛛,你有不少事都没跟我说吧?”   姜红烛动作陡停。   她的手还蒙在脸上,手指岔开,那只独眼从指缝里勾勾盯着她:“怎么了?我瞒着你什么了?”   真是个老狐狸,半点口风不露,肖芥子也故意跟她绕:“你说呢?”   姜红烛眼皮略耷,约略猜到些了:“你昨晚上,是不是遇到什么怪事了?你得说出来,我才好帮你分析啊。”   肖芥子心一横:“我的胎,是掠食者吗?”   姜红烛一愣,脸上的讶色不像是装的:“掠食者?你这胎才多大点就掠食了?”   肖芥子被问住了,确实,就算是掠食者,总不能刚出生没几天就开掠吧?现实自然界中,就算是凶禽猛兽,刚生下来时,也还都是弱鸡。   她只好说得再明白些:“我养的石头是和田玉,但昨晚上,我为什么会进到别的石头里?”   姜红烛反问她:“昨晚上,我们周围有别的石头吗?我怎么没发现?”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肖芥子咬牙,索性举起李二钻的那枚戒指:“还记得昨天在密林里,我遇到想自杀的李二钻吗?”   “我阻止了他一次,他觉得我是个好心人,把钻戒送我了。钻石,就是他养的石头。”   姜红烛恍然,“哦”了一声,语气中有微微失落:“怪不得我没觉得周围有石头。”   李二钻和石头的物理距离太远了,人石分离,石头里没人,是块“空石头”。   而她是掠食者,石头里没人就是没掠食目标,一块空石头,她是看不到的。   至于肖芥子为什么能进去……   姜红烛笑了笑:“你进去不是很正常吗,你也不想想,你的胎是什么。”   肖芥子被她说糊涂了:“蜘蛛啊,蜘蛛怎么了?”   姜红烛轻描淡写:“蜘蛛怎么了,蜘蛛会结网啊。你周围就近、被养过的石头,不管里头有没有人,只要被你接触、摸索过,就等于张在你的网里。蜘蛛网没见过吗?蛛丝结到哪、通到哪,蜘蛛就可以顺着蛛丝去到哪。”   “所以,你进到他的石头里,不是很正常吗?”   肖芥子听得瞠目结舌,正想说什么,门外传来旅馆老板的声音。   “那个……美女啊,楼下有人找,请你下去一趟。”   楼下有人找她?   这也太荒唐了,这小地方,她还能有熟人?但老板搞错了也不太可能,毕竟整个旅馆,昨晚只有她们入住,这个“美女”应该指的是自己吧。   肖芥子起身想去应门,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拉帘开窗,探出身子往下看。   楼下,她的那辆小长安旁边,果然停了一辆黑色的大车,旁边还站了个男人。   听到高处声响,那人下意识抬头往上看。   肖芥子头皮微跳。   那个总也自杀不成的男人,非但又没死,还找上门来了。 第52章   肖芥子洗漱完, 不紧不慢下楼。   李二钻的脾气不错,被晾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见恼火, 但看到肖芥子的表情意味深长, 他难免窘迫, 不等她开口, 清了清嗓子,主动解释。   “你懂的, 有时候, 人一时冲动,就会……自暴自弃。但生命宝贵, 贪生是人的本性, 所以, 临门一脚, 我……退缩了。”   肖芥子好笑, 生命宝贵她当然懂,但几番冲动、一再贪生、N次临门一脚, 她就不太懂了。   她故意一脸漠然,措辞官方:“挺好的, 看到你没事,我也很欣慰。你找我有事吗?怎么找到我的?”   李二钻难以启齿, 犹豫了会,吞吞吐吐:“就是……那个, 我昨天在树林里沿路找了一下, 耳钉是找着了……”   肖芥子瞥了眼他的耳朵, 果然, 粉色的大钻, 栖在他右耳的耳垂上。   “但是钻戒,怎么找都找不到,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肖芥子说:“是啊,怎么了?不是你赠予我了吗?”   看得出李二钻是个老实人,被她这么一反问,老脸通红,垂在身侧的手尴尬地抓裤边,一抓再抓:“是这样的,姑娘,我妻子去世了,我们感情很好,那戒指是婚戒,对我来说有特殊意义,你看你能不能还给我?我家里另外还有钻石,你可以任选一颗同等的,作为补偿。”   开打感情牌了,这样的对话真没劲,绕来绕去,不如开门见山。   肖芥子打了个呵欠:“咱们也别客套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混春焰的,养石头这事,我懂。”   李二钻一愣,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春焰的?”   “是啊,野马是瞧不起春焰吗?”   李二钻回过神来,赶紧解释:“不不不,都是同行,没打过交道而已,这年头,瞧得起瞧不起的,太幼稚了。”   肖芥子食指尖从兜里勾出那枚戒指,指圈对她来说太大了,勾得有点晃漾,阳光下灿灿生光:“这颗钻石什么价值,我心里有数。昨晚上,我找人打听了一下,你叫李二钻嘛,我对你,已经略有了解。实话实说,这枚钻戒我不想还你,怎么着吧?”   可怜的李二钻,被她怼得呆在原地,原先只是脸红,现在连耳朵根都红透了,嘴也笨,说不出什么铿锵有力的,孔乙己般一再重复:“不好吧,你这样不好吧。”   肖芥子手掌一攥,把钻戒扣在掌心:“当然,还你也行,你可以拿别的来换。”   李二钻仿佛落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你说,你说,你开条件。”   肖芥子侧着头,端详了一会李二钻。   真不错,第二个“人石会”的内线,稍加引导,这不就来了嘛。   她略一偏头,示意了一下别克:“车上聊。”   ***   坐上车子,肖芥子先给李二钻打预防针:“作为交换,我想向你打听点事,但如果你耍心眼、不说实话,那就没意思了。所以呢,我会故意问一些我知道且确认的,要是你回答作假,一眼就能识破,那我立刻下车、交易取消。”   李二钻面试般紧张:“你说,你说。”   肖芥子问出第一个问题:“你怀的胎是什么?”   开局不利,李二钻居然首轮就卡住了,他嗫嚅了好一会儿:“姑娘,石头里的事,自己晓得,自娱自乐,也不影响别人。这个是隐私,就好像……问人穿的内裤上印什么花,能不能……不答啊。”   这比喻让肖芥子无语,但确实,好像养石头的人,一般都不对外透露自己的胎。可能是因为生的都是动物、大多也不高端,羞于透露?   她说:“那就你看来,生出什么胎更好呢?最高端的是哪种?最特别的又是哪种?”   还想加一句“蜘蛛这种胎怎么样”,想想忍住了,还是得含蓄点,不要那么露骨。   这个问题,看来是问在了李二钻的舒适区。   他说:“就我知道的啊,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他给肖芥子解释,给动物分门别类,哪种高贵、哪种吉祥、哪种晦气、哪种龌龊,那都是根据人的喜好来的,本身就违背“众生平等”的原则。   比如同是飞禽,凭什么仙鹤就高贵,乌鸦就晦气呢,它们自己未必知道这一点,但人太过霸蛮,指点叽歪一番,立时把一个捧上云霄、一个踢进垃圾堆。   可能专为治人的这种劣根性,石里成胎,从来没有“人”,只有动物,上至禽兽、下至虫豸。   石里规则,应该是“一视同仁,都是生命,都有特别之处”,龙凤不高贵,蝼蚁不卑微——当然了,你要是石里成胎,还改不了当人时的毛病,为龙凤自矜自傲,为蝼蚁自卑自伤,那也随你。   这番话,听得肖芥子心里无比舒坦:不愧是有历史传承的大协会,道理一套套的,但挺让人信服,果然,她选择接纳并喜欢小蜘蛛是对的。   姜红烛从来没跟她解释过这些,要么是没这胸襟觉悟,要么就是故意不跟她说,问急了就甩过来一句“你怎么不能是个虫子了”,由着她胡思乱想,冷眼看她郁郁寡欢。   这老太婆,蔫坏蔫坏的,幸好自己是个通透的人儿,还善于自我开解、多方探听,不然,真是被她耍得团团转。   肖芥子吁了口气,自己的事明朗了,就容易好奇别人的:“你们夫妻俩,为什么要养同一颗钻石呢?感情就好成这样,养石头都分不开?”   李二钻被她问得怅然加茫然,好一会儿才说:“不是的。”   ***   李二钻的老婆叫沈晶,接触“人石会”比他早,悟性什么的也比他高。   沈晶开始养石头时,李二钻嗤之以鼻,觉得这协会神叨叨的,还提醒沈晶别被忽悠,万一是个邪门的组织,那可就麻烦了。   但后来,撇除什么“互惠”,有些别样的好处是真真切切在眼前发生的。   比如同时熬夜搞课题,一觉醒来,沈晶精神饱满,唇红齿白,而他面色焦黄、眼神发虚、注意力下降,喝多少人参枸杞菊花养生茶都无济于事。   于是他羞答答、暗搓搓,虽然不是会员,作为亲密家属,冲着养生,也开始了养石之路。   可惜的是,他天资平平,努力了好一阵子,收效不大。   沈晶为他开了绿灯:自己的钻石有天然生成的胎儿裂隙包体,显然是块奇石,李二钻的天赋不行,就要靠石头的灵性来凑了,而且这颗钻,自己已经养熟了,人石沟通的通路已经打开,李二钻养起来,会更容易上手。   所以,一来二去的,就“夫妻同石”了。   看来夫妻二人感情确实不错,这个沈晶,很为李二钻着想。   肖芥子试探着触及敏感话题:“那你老婆后来,为什么会自杀呢?就你看来,跟这颗钻石有关吗?我不怕跟你说,我昨晚进过这块石头,天顶悬着的那个胎儿,很吓人啊。”   李二钻如她所料般陷入沉默,眼神渐散。   肖芥子很有耐心,并不打扰他,一时又无事可干,于是拈起那枚戒指,对着日光玩赏。   因为没有动用十倍镜,钻石中的裂隙看上去只是个小瑕疵,阳光透入,全反射加乱反射,愈发显得璀璨。   炫光容易迷人眼。   等了好久,李二钻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他轻咳了一下:“跟钻石……关系应该不大吧,石头是什么样,石里世界就是什么样,那个胎儿裂隙是客观存在的,你觉得吓人,可能是因为你第一次见。”   李二钻不愧是搞学术的,相当严谨,想了想又补充:“但你说的,也不是没可能。不过,就算跟石头有关,我可能也没察觉到。你知道的,我是开后门养上这一颗的,石头跟阿晶的绑定更深,更认阿晶。”   肖芥子笑了笑,话里有话:“所以,作为恩爱夫妻,你对你老婆为什么自杀,一点头绪都没有?”   李二钻面露愧疚。   他低声说了句:“那段时间,阿晶是有点怪怪的。但那时,我们已经是中年夫妻了,不是说没感情啊,而是在一起久了,容易忽略身边人,加上当时,我遇到学术瓶颈,每天也是愁眉不展的,就没太注意。”   直到沈晶自杀,他才如遭雷噬: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好端端的,怎么就自杀了呢?   他开始拼命回忆,试图找出沈晶自杀前,有过哪些不对劲的言行。   还真让他发现两条。   一是,沈晶跟他提过两三次,以玩笑似的口吻,说是,自己如果死了,想被做成骨灰钻石,钉在他耳朵上,这样,就好像还能跟他说话一样。   说到这儿,李二钻解释:“我之所以没太在意这话,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是研究宝玉石的,骨灰钻石不是禁忌话题,聊这个吧,像是在进行学术交流。”   肖芥子嗯了一声:“第二条呢?”   “第二就是,我查来查去,还调过监控,查到那段时间,她跟同一个人见过好几次面。”   他觉得有必要再解释一下:“普通人跟人见好几次面不稀奇,但我们两口子比较孤僻,很少社交……”   肖芥子点头,这一点,陈琮昨晚跟她提过,这夫妻俩,性格确实都比较孤僻。   她下意识追问:“那人是谁?”   李二钻没立刻回答,他有点犹豫:“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肖芥子不跟他废话,径直举起那枚戒指:“这么稀罕的石头,我说还就还给你,当然是想打听些别人不知道的事,不愿讲我就下车了,这交易我不是非做不可,对我又不划算。”   她作势要下车,李二钻赶紧拦着:“我就随口一问,不是不愿意讲。你要是查这事,我乐意提供线索,我查不出来,说不定你能查出来呢。那人是个老头,‘人石会’的,叫陈天海。”   肖芥子猝不及防:“陈天海?”   陈琮的爷爷,陈天海?   李二钻没有察觉出她的语音异样,长叹了口气:“是啊,我一查到这人,就从阿晶的内部通讯录上,找到了陈天海的联系方式。”   打电话死活没人接,他不甘心,又循着地址,千里迢迢地赶了过去。   可惜扑了个空,就差三天。陈天海在这之前三天,离家出走了。   据说还留下一封信,说是生活让他不堪重负,要去寻找诗和远方。   在陈天海的那家“福天海地”门口,他看到了陈天海的孙子,陈琮。   那时候,陈琮还是个半大小子,穿着校服,盘了腿坐在拉了闸的店门口发呆,谁也不理。   周围的邻居同情他,饭点时给他送吃的,他动也不动。班上的漂亮女同学代表班级来送温暖,给他买了汉堡可乐和薯条,轻轻搁下时,他头也不抬。   李二钻一看就知道,陈琮也不知道陈天海去了哪。   他陪着陈琮坐了一下午,说是陪陈琮,倒不如说是拉着陈琮陪失魂落魄、毫无头绪的自己。   两人全程无交流,也没对视,你坐你的,我坐我的。   途中来了只流浪狗,这儿嗅嗅,那儿闻闻,最后专心拉扯起装汉堡包的纸袋。   陈琮伸手出去,帮着流浪狗扯开袋子。   流浪狗并不感激,嗅了嗅汉堡,扭头走了,它对汉堡没兴趣。   陈琮目送那狗走远,拍拍屁股起身,也走了。   李二钻是最后从店门口离开的,走的时候,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   找不到陈天海了,一个连唯一的孙子都遗弃的人,是刻意要消失得决绝,绝对找不到了。   原来如此,肖芥子想象不出陈琮穿校服、半大小子的模样,不过,漂亮女同学来送温暖时,那股头也不抬的劲儿,挺熟的——跟毫不犹豫滚走、挂电话挂得飞快一样,是有点犯拧的小脾气的。   她定了定神,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老婆自杀时,留下一封遗书,里头说‘脱此樊笼’,你懂是什么意思吗?”   李二钻说:“那个啊,懂啊,肉骨樊笼嘛,你没听过吗?” 第53章   肉骨樊笼, 肖芥子真没听说过。   但从字面意思来看,不难理解:肉和骨头做成的……血糊糊的牢笼?   未免血腥和恶心了点。   那换一种理解:沈晶自杀,又说“脱此樊笼”, 由此推知, 肉骨樊笼是指……人的身体?   这个想法靠谱, 身体禁锢了精神的恣意张扬嘛, 绝大多数人都有切身体会:不管在教室还是课堂,心早已雪山草原、巴黎巴厘岛地放飞了一大圈, 定睛一看, 还是个学生狗&社畜,四平八稳地困于斗室。   她模棱两可:“这个……好像听人说过, 但春焰的说法, 不一定跟你们一样, 你说说看。”   居然让她蒙对了, 李二钻点头:“我就说嘛, 春焰的人,不少都有‘人石会’的背景, 对肉骨樊笼这说法,肯定是知道点的。”   ***   肉骨樊笼, 通俗和浅显的解释,就跟肖芥子想的差不多:对比思想和精神的速度、广度和深度, 身体太憨实了,跟不上。   跟不上, 就是拖后腿, 引申为“樊笼”。   更古早和翔实的延展, 确实源于“人石会”, 但即便是在协会内部, 这也是个小众说法、冷门见解,多数人听听就算,并不放在心上。   因为肉骨樊笼一说,是反“女娲造人”的。   这个说法的主张是:人本身是高等、高维生物,女娲造人一说,看似赋予了人类生命,其实是封印了人的能力,把人降维成低等生物了。   肖芥子没听明白:“我怎么就……低等生物了?”   传道解惑,又到了李二钻的舒适区。   他说:“打个简单的比方啊,大多数人,这一生,至少一半的时间、精力,甚至更多,都花在了各种安置、维护、保养这具身体上了,到老年时,这时间精力所占的比例还要更高,对吧?”   “你要买房,追根究底,是不是因为你的身体需要有地方罩护?你要工作、挣钱养家糊口,说到底,是不是为了养活这具身体?你和一家老小如果不需要吃饭就能活着,你会担心‘没饭吃’、‘要饿死了’吗?”   说话间,旅馆老板拎着扫帚从别克车旁经过,开始了清早例行的场院打扫。   李二钻指旅馆老板:“我过来找你的时候,跟老板聊过几句。他儿子前几年出车祸死了,老两口开了这家旅馆,挣钱养活自己,有余钱就攒着,当未来养老钱。就算偶有一些娱乐,也是为了愉悦身心、放松心情。”   “那么,对这老两口来说,是不是几乎高达100%的时间精力,都在为生活、也就是身体做打算?”   又拿肖芥子打比方:“再以你来说,你经济上应该比这老两口宽裕,可以更多地修饰自己。但你们漂亮姑娘爱美,买衣服、做指甲、保养皮肤、染头发,哪一件不是依托身体来的?如果你只是自由自在的一阵风、或者一束电波,你还有必要做这些事吗?”   “再拔高一层,哪怕你特别成功、富足,脱离了低级欲求和享受,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花在了利他的事业和研究上,突然身体出毛病,说破大天你是不是也得停下来,该躺躺、该治治,该死……就死?”   “所以你仔细琢磨,是不是人一出生,就带了一个停不下来的负累,要一直背着,背到老、背到死?说它是个肉骨樊笼,从材质到性质上,都没错啊。”   肖芥子支起胳膊,托腮想了会:“可是,我很喜欢我自己啊。”   有时候她洗完澡,抹开镜子上的水雾看红扑扑的脸,觉得自己可真是好看啊,手机前置摄像头可真该拖出去砍了。   李二钻笑,和肖芥子聊久了,越聊越舒适,有一种为漂亮女学生讲课的感觉,反没有日常社交时那种窘迫和手足无措了。   他不自觉地语重心长,还带点慈爱。   他说:“你看看,你这就是被糖衣炮弹给迷惑了。”   “肉骨樊笼的诡诈之处就在于,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身体是个牢笼,相反的,拼命努力供养它,让它更舒适:挣大钱,住豪宅大厦,吃山珍海味,各种珍奢体验,好像多了这些享受,就能改变身体是樊笼的本质似的。”   “但这些说白了,顶多就是对比别人的破屋子,你的樊笼在不断精装修,可就算你再努力、把樊笼修成神殿,你不要吃喝?生病不倒?”   肖芥子茫然:“可大家都一样啊。”   李二钻说:“对,就是因为大家都一样,从众心理,就觉得没什么不妥、也没什么好改变的,或者说,即便改变,努力的方向还是被这具身体给绑架了——医学进步也好,研究抗老、抗衰、更长寿也好,是不是都是为身体服务,让它更健康、更长久?”   肖芥子钻牛角尖:“但是,大众意义上来说,人就是指的身体啊。”   李二钻叹气,这个女学生漂亮是漂亮,脑子不太灵光。   他说:“这就回到我们谈话的最初了,肉骨樊笼的主张者认为,我们原本是高等生物,本不用跟这具不锻炼就胖、不保养就病、不吃饭就饿、熬夜有黑眼圈、上了年纪皮耷肉垮的累赘肉身深度绑定。”   “但是,因为有了女娲,女娲造人,我们全部被一巴掌打成了低等生物,跟肉骨肉身划上了等号,和要吃要喝怕冷畏热的飞禽走兽虫豸蝼蚁差不多,只比它们高端了那么些许,可能是被打成低等生物的过程中,残存了一点点高等智慧罢了。”   肖芥子长长“啊”了一声,半天没说话。   原来按照“肉骨樊笼”一说,她是那么高等、高维的生命,是女娲一巴掌把她扇得低到了尘埃里,biaji一声,成了人,生来肩背樊笼,要吃要喝要衣穿,那么多烦恼,那么多欲念。   这个说法她喜欢,大大拔高了人的地位,有点像中世纪欧洲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论”,是以人为中心,而非以神为中心——任何时候,都得高看自己,都应高看自己。   听个冷门、小众见解,听得她飘飘然的。   她说:“那这想法,很颠覆啊。”   李二钻有同感:“绝大数人国人对女娲的认知,来自上古造世神话。女娲造人,是大地之母,赋予了人类生命、且护佑生命繁衍不息。”   “但你要是按肉骨樊笼一说,那基本就是全部推翻,彻底改写。人类跟女娲本都是可以……星河徜徉、维度穿梭的高维生命,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类被打成了低等三维,终生营营役役、劳劳碌碌,就被困在地球这颗一亩三分地上了。”   肖芥子忽然想到了什么:“那按你老婆的做法,自杀,就脱此樊笼。由古至今,那些死了的人,都脱此樊笼、回归高维生命了?这有点扯吧。”   说到自杀的妻子,李二钻情绪明显低落下去:“那肯定不是,按照肉骨樊笼的说法,大小樊笼,脱此樊笼,哪有那么容易?”   还有“大小樊笼”?   肖芥子虚心求教:“我在春焰,只听说过‘肉骨樊笼’,大小樊笼的说法,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又是什么啊?”   李二钻又被漂亮女学生的求知心给蒙蔽了。   他说:“自古以来,很多人求长生,我总结,两大方式。一种是希望意识能够脱离肉身、长久保存,比如存放在某种特殊物质中,对吧?很多玄幻小说、电影里都这么处理。”   肖芥子没看过此类的小说、电影,但她郑重点头,一副深有共鸣的模样。   “但你有没有想过,管它保存到什么东西里,换汤不换药,不就是从肉骨樊笼,换到另一种材质的樊笼吗?说不定不能动不能跑,千年困于一隅干瞪眼,还不如当人呢,至少能一世跑跑跳跳。”   肖芥子一脸的崇拜加“你说的都对”,李二钻受此鼓舞,滔滔不绝。   “第二种就是,羽化飞升,飞天,对不对?”   这个肖芥子倒是熟,很多神话、仙侠剧里,都有呈现。   她追问:“所以呢?这种又有什么局限?”   李二钻回答:“那想都不用想,肯定飞不上去啊,事情还是要追溯到女娲,你想想,女娲除了造人,还做过什么事?”   肖芥子:“女娲……补天?”   不容易啊,这学生终于能跟老师产生良性且积极的互动了,李二钻兴奋:“没错,女娲补天。”   先秦远古神话中,没有什么“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这样的话,这是东汉王充在《论衡.谈天篇》里发挥了一下个人创作,把“共工触山”和“女娲补天”两个故事融合再创作了。   远古神话里很直接,就是天上出现了一个大口子,洪水泄下,滚滚汤汤,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最终耗尽气血,力竭而亡。至于女娲的肉身坍塌在哪,众说纷纭,有说是西蜀的,有说在隐秘的地下,反正没个定论。   李二钻隔着车窗,示意了一下外头的天。   今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的。   他说:“现在我们都知道,天是不可能漏个大洞、泄下洪水来的,洪水是河道堵塞、地质灾害,天上会下暴雨,那是气象灾害。那么问题来了,‘炼五色石以补苍天’,这个五色石,究竟是补在哪的?”   “但不管在哪,女娲补天,被樊笼说的拥趸视为补住了人类回归高维、也就是飞升的通道。”   肖芥子明白了。   在这冷门而小众的论调中,大小樊笼,都跟女娲有关。   女娲造人,小樊笼,把人由高维降至低等,终身为了肉身奔忙、不得闲。   女娲补天,大樊笼,在小樊笼之外,又加盖一层,确保人类生生世世、樊笼安居。   脱此樊笼,谈何容易,即便真有古代神话中说的羽化飞升,也是飞升不成、困在大樊笼了吧。   大小樊笼,双重围挡,这不是女娲跟人类有矛盾,就是肉骨樊笼一说的始发者要给女娲找事啊。   肖芥子指尖一弹,抛出那枚钻戒:“留个号码吧。”   李二钻没太明白,但看半空中炫光闪耀,也知道是钻戒回来了,忙不迭伸手去接:“啊?”   肖芥子说:“听了这么多,我也累了,今天就到这吧。你自己掂量掂量,你讲的,当然不值这枚钻戒钱,但我这人实在,东西就先还你了。留个号码,下次有空再聊。”   李二钻被实在人感动到了,攥住钻戒呆了几秒,反应过来,赶紧递名片。   肖芥子拈着名片下了车,关门时想到了什么,又回头吩咐:“生命宝贵,别动不动再寻死啊,不然我下次找你,再也找不到人了,我岂不是赔了?”   李二钻的心中涌过一阵暖流。   这姑娘真是人美心善,故意这么说,其实是变着法儿想劝他珍惜生命、好好生活呢。 第54章   肖芥子回到房间。   姜红烛已经吃完早饭了, 肖芥子的那份还没动,清粥小菜水煮蛋煎馒头片,简单又瓷实。   肖芥子随口问了句:“老板送来的?”   那碰见姜红烛, 岂不是会被吓到?   姜红烛没好气:“是啊, 不然呢, 靠你这没魂的我早饿死了。人送饭进来, 我都裹着被子,没敢露脸。”   肖芥子早被骂得金刚铁骨了, 没事人样往床上一倒, 出神地盯着天花板上漏过水的渍块,好久才说了句:“红姑, 你听说过肉骨樊笼吗?”   她等了会, 没听到回答, 奇怪地转过头。   姜红烛正盯着她看, 目光对上, 冷冷说了句:“你现在东打听西张望的,知道不少啊。”   肖芥子嘻嘻一笑:“红姑, 谁还没点自己的小九九啊,你在‘人石会’不也有自己的内线、瞒我瞒得那么紧?我可怜啊, 你不给我喂饭,我只好捧着碗讨食, 东家一口,西家一勺的。”   又来装可怜这一套, 姜红烛厌恶地哼了一声。   肖芥子追问:“没听过吗?”   她太想跟人讨论讨论了, 像得了惊天的八卦、不拉人叽喳一番不尽兴:奈何这几年出于特殊情况, 社交圈子太窄, 眼前除了姜红烛, 也没别人可聊。   姜红烛不耐烦:“听过。这个,不就是又一种神话故事吗?听听得了,谁还当真啊。我再老,也读过书、学过进化论,人科学家说了,人是猴变的,怎么可能是女娲捏出来的。”   肖芥子反驳:“进化论只是一种猜测啊,又没盖棺论定。那万一不是猴变的呢?这么多年了,世界上那么多猴,又不是没给猴机会,为什么不见它们变一个?”   进化论不是姜红烛擅长的领域,她实在懒得争论:“下个楼,下得你人都癫了,见谁去了?”   “李二钻,我拿了他的钻戒,他来要回去。咦,他怎么找到这的?他见过我的人,又没见过我的车。”   姜红烛冷笑:“养石头的人,追自己的石头,那还是有几分办法的。肉骨樊笼,他跟你说的?他倒是有闲工夫,跟你摆忽这个。”   肖芥子喃喃:“可是真的挺颠覆的啊,肉骨樊笼,你不觉得可怕吗?真的就把人完全地禁锢住了。”   她想到了什么,一骨碌爬起来:“红姑,有句老话,叫‘太阳之下再无新事’,肉骨樊笼,这身体吧,不但极大地分走了人类的时间精力,让人忘记或者压根无暇关注来路,而且从古至今,为人类安排的剧目都是一样的。”   边说边掰指头:“原始人的爱情争夺,围着兽皮抱着石头,嚷嚷着你爱我我不爱你我杀了你,现代人,穿着西装拿着手机,来来回回还是这套;原始人的利益争夺,争肉争果子争洞穴,现代人,争股份争分红争地皮,是不是换汤不换药?剧目一再上演,就是换换演员妆造、时代置景。”   她越说越来劲:“这何止是大小樊笼啊,这看不到尽头的、一再重复的剧目人生,也是樊笼啊。”   姜红烛忍无可忍:“没完没了了还!一会宇宙一会樊笼一会人生的,你待会吃饭,吃的不还是稀饭咸菜水煮蛋!赶紧吃饭,吃完了上路!”   肖芥子瞬间老实了。   也是,她满脑子女娲、高维,待会还不是要吃小旅馆的廉价餐食,开低价租来的小长安,继续履行跟姜红烛之间的契约?   肖芥子悻悻拖过餐盘,攥着已经放凉的鸡蛋、一下下磕壳。   磕着磕着,又走神了。   ——肉骨樊笼,这说法源于“人石会”,在别处并没有见到流传、推广。   ——“人石会”养石头,入睡后以另一种生命形式“入石”,这不就是短暂地脱离了身体这具肉骨樊笼吗?   ——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补通道的五色石、石头……   那“人石会”的人养石头养到一定级别,再找到五色石通道,理论上,岂不是真的可以“脱此樊笼”?   肖芥子的心砰砰跳起来。   她直觉,沈晶不是简单的自杀,一个资深会员、还是养奇石的学术派,留下一句“脱此樊笼”,太耐人寻味了。   陈天海在沈晶死前,频繁跟她见面,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该死,一到陈天海就断线了,这个八年前离家出走,连亲孙子、人石会,以及姜红烛都找不到的死老头!   肖芥子恨恨剥壳:“红姑,你老说陈天海偷了你东西,他到底偷了你什么啊?”   姜红烛眼观鼻鼻观心的,置若罔闻。   一般这神情就是在告诉你:少打听,打听了也没用。   行吧,肖芥子换了个问题:“那今天去哪啊?你可别再说‘往南’啊,至少给个大致目的地。从这儿直直往南,我可是要开进渤海里了。”   说完了,赶紧又补一句:“红姑,这事上你瞒我没意义,我开车载着你,最终到哪,我早晚会知道的。”   姜红烛估计也觉得这话在理,顿了几秒,不情不愿:“你往江西导航吧。”   肖芥子眼前一黑。   江西,好远啊,横跨大半个中国,这不得把她开死啊,她太可怜了,真是骡马的命。   ***   早饭过后,陈琮溜达着出门,从家到店面所在的宝玉石一条街,依步速快慢,五到十分钟可达。   天气很好,远远地就看到了“琮”,陈琮拿出手机,调到相机模式,对焦之后,放大再放大。   老王,六十来岁,衣着低调质感,忠厚可亲中不失风度,已然进入工作状态,正把一小杯水放进珍珠展示柜中:做得非常好,现在是冬天,店里暖气日夜不休,而珍珠含有4%左右的水分,在干燥环境中容易失水。   一旦失水,不但光华褪减,色泽还容易偏黄,所谓“人老珠黄”,就是指珠子存放太久、失水变黄。   老王真是爱店如家,上大分!   小宗……   咦,小宗呢?   店内遍寻无人,正纳闷着,一个二十来岁、手持咬了一半肉包子的年轻女子,脱缰野马般冲到了店门口,不急着进去,先朝向他的方向、双手合十至额求告,末了猛一鞠躬,脑后抓夹甩到地上,头发也见鬼般倒甩下来。   陈琮愤愤:又迟到!又迟到!就不能体谅一下老板,老板开店容易吗?   他没好气地向外撇手,小宗如逢大赦,一溜烟进了店。   陈琮向着“琮”斜对面、一家正在装修的店过去。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三老一行刚到,就把这家铺子给盘下了,这两天紧急装修:刷刷墙、改改logo的那种,工作量不大,估计三天之内就能开张了。   至于住处,包圆了他家斜对门、楼上、楼下,主打一个形影不离,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贴近归贴近,这些人没打扰过他。   除了梁婵,以朋友之名,白天去他店里溜达看样,晚上去他家里借盐借醋借砧板——但人家有借有还,还加倍奉还,他也不好说什么。   陈琮推开店门。   门一开,电钻声嗡响,木屑混着粉尘乱飞,迷人的眼。   工人居多,主事的……   陈琮迅速锁定目标,一脸热情,伸手扬挥:“欢伯,欢伯!”   角落里,光头何欢刚拧开一瓶太白酒,将喝未喝的,闻言下意识转头。   见到陈琮,何欢的面色有点异样:他和陈琮不熟,从未正式互相认识过,对方突然这么热情,让他心生警惕。   陈琮笑得更热络了:“欢伯,有空吗?我想请你喝酒。”   何欢更摸不着头脑了:“喝酒?这么一大早的?”   陈琮指他手里的酒瓶子:“请你喝酒,还有必要分早晚吗?”   ***   何欢跟着陈琮,来到一家岔巷里的小酒吧。   这个点,酒吧一般是不开门的,店主跟陈琮熟,打着呵欠出来把人迎进去,指着满架的洋酒说了句“自取自结啊”,又上楼睡觉去了。   陈琮看了看架上,拎了瓶麦卡伦18年的雪莉桶下来。   这架势和气氛,属实怪异,何欢清了清嗓子:“我喝不惯洋酒,我喜欢喝当地的、便宜牌子的白酒,有那个市井的劲。”   陈琮笑了笑,说:“有!”   他轻车熟路地转进后台,再出来时,右手拎一坛子老窖酒,左手托了两碗,浅口的那种酒碗,武松景阳冈同款。   何欢心里舒坦了,说:“这个行!”   两人在靠窗的小桌边坐下,这酒吧的调调,还是挺洋派小资的,酒坛子和碗一摆,多了几分虽不协调但反套路的独特。   何欢拍开坛封,给两个酒碗都斟上,也不招呼陈琮,自己先干为尽,算是热身。   喝完了袖子擦擦嘴,很爽快:“说吧,找我什么事?”   边说边开倒第二碗。   陈琮说:“就讲讲熄灯计划吧。”   何欢没想到会突然听见这词,手上一颤,酒就倒歪了,泼了不少在裤子上,他很狼狈地岔开腿往后倚蹭。   陈琮淡定地抽了纸巾递过去:“擦擦吧。”   何欢团了纸,胡乱擦拭了几下:“开什么玩笑。”   陈琮正色:“没开玩笑。”   “你们都是给我包过大红包的,从阿喀察跟到这来,什么目的不言而喻。‘熄灯计划’这事都让我知道了,说一下细节,不过分吧。”   何欢把团着的湿纸往桌上一扔,起身就走:“你要想打听这个,问三老去,别在我这套话。”   陈琮冷眼目送,不咸不淡说了句:“我去问三老,也打听得着。之所以找你,还不是因为你和姜红烛……关系好吗?”   何欢猝然止步。   他颊肉微颤,一碗酒下去都没见变色的白胖脸渐渐涨得通红,说话都有点打磕绊了:“你特么……说什么屁话。”   陈琮心里有七八分准了,继续故弄玄虚:“欢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何欢的脸涨得更红了,红得发紫,逼近猪肝色。   陈琮示意了一下座位,又端起酒坛子,给何欢把酒满上:“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你们当初干了什么,说真的,我见到她那样,都有点同情。”   何欢突然反应过来:“你见过她对吧?”   陈琮好笑:“当然,我是被她点过香的人。”   何欢咽了口唾沫,突然直冲过来,两手摁住桌面,胳膊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那她身边,是不是有个女孩子,三十来岁,长相……嗯,长相应该挺漂亮的。”   陈琮愣了一下:“有……啊。”   肖芥子都三十来岁了吗?他看她,也就二十多啊。   何欢紧张地舔了下嘴唇,顿了好久才慢慢坐下,声音极低地呢喃了句:“真有,她没骗我,真有。” 第55章   肯坐下来, 那就是态度上有所松动了。   陈琮趁热打铁:“欢伯,你们在这又开店又租房子,无非是拿我当抵御姜红烛的肉盾。姜红烛恨死我啦, 还找人要弄死我呢, 对吧?”   说到末了, 死盯何欢的眼睛, 故意目光锐利意味深长,但又绝不明指、任其揣测。   何欢不自在, 垂下眼帘, 避开陈琮的目光。   “我担这么大风险,打听点事而已, 不过分吧?我去问三老, 人家也会讲。之所以找你, 无非是借个由头、交个朋友, 看起来, 欢伯是不想跟我交朋友啊。”   语毕一声长叹,满脸失落, 怏怏起身。   何欢心神不宁的,被他这么含沙射影一搓弄, 更加烦躁:“坐下,你坐下。”   陈琮立马又坐下了, 这种推拉,于他是手到擒来:他穿开裆裤时, 就在陈天海的店里接受生意经的熏陶了, 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   他安慰何欢:“你放心, 事情都过去三十多年了, 性质再恶劣也早过了追溯期。再说了, 姜红烛又没死,你们当年那勾当,再见不得人,也是可以晾出来透透风了。”   何欢听这话刺耳:“你懂什么,就没你想的那种勾当!我们也没做什么……”   陈琮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没做什么?欢伯,人维护自己很正常,但维护到要彻底洗白……不合适吧。”   何欢说:“真的,因为参与的人多,十好几个。人一多,就谁也不愿意当动手的那个了,你明白吗?”   ***   旧时代可以上帮规、动私刑,但现代社会,杀人是犯法的,搞不好要吃枪子,谁能没个心理顾虑?   再加上人多,人一多,就总想把这事推给别人、自己能少沾带就少沾带,不要脸地说,就算事发被抓到了,从犯判得总比主犯轻吧。   死道友不死贫道,所以你推我我推你的,肉在砧上,怎么开剁成了大问题。   最后决定,把姜红烛送去云南、魇山。   陈琮以为是表演的“演”,觉得这名字起得很特别:“为什么叫‘演山’,有什么说法吗?”   何欢回答:“梦魇的魇,供奉魇神的。”   原来如此,这就说得通了。   就说嘛,云南少数民族那头的山,山名往往是玄奇、有典故的,怎么跟表演还扯上关系了。   魇神,估计性质跟“瘟神”差不多,先民供奉这些神祇,本质目的是希望他们滚远点、“莫挨老子”。   何欢说:“云南多山,这个魇山不矮,从外表来看呢没什么稀奇的,玄虚在里头,这个山体里有山肠,香肠的那个肠。”   陈琮:“山里产的香肠?”   何欢无语,只好比手划脚地给他解释。   山肠,具体的解释是山的内部有通道,曲曲拐拐上上下下,如肠子一样盘在山腹之内,粗细不一,上一段能蹲着挪,下一段就只能爬着钻。   这种通道,有时是贯通的,从一个口进去,迷宫样盘旋了一圈,会从山对面的另一个口出来;有时候是死路,走着走着到了底,只能原路返回。   陈琮回想了一下中学生物里学的人体解剖结构图,反胃归反胃,是有几分形象。   据说山肠是按数量分的,有的山只有一根,有的山,能有九根之多,又名“九曲回肠”。   魇山的山肠只有一根,被称为“一条道走到黑”,一是因为这条道是死路,二是因为……山腹里黑洞洞的、也没点亮,可不就是越走越黑、一条道走到最黑么。   而且这肠子有断处,叫“肝肠寸断”,意思是在某些地方突然断开,其下深不可测,一脚踏空掉下去,多半摔成肉泥,所以断处往往有链接物,比如搭条木板啊、连个铁索啊什么的。   陈琮听着好笑:“说得有板有眼的,还挺成系统。这些名字,都是谁给起的?”   何欢一语带过:“对山熟悉的人呗。”   也是,应该是古代的探山爱好者、山地徐霞客,对山的各种独特内部结构进行了朴素的第一手记载。   何欢接着往下说:“这个山肠尽头,反而比较宽敞,你可以想象一下,就像肠子末端坠了个大瘤子,那就是古早的魇神庙。”   ***   梦魇嘛,先民也说不清楚,只觉得是曲曲弯弯、一团漆黑的所在,供奉时,会扛背着祭品,异常艰辛地穿过肠道、来到这个宛如阴间、永不见天日的神庙。   可能是因为地处偏远,魇神的供奉方式非常独特。   一般的庙宇、神殿中,都会有个高高的供台,神像端坐其上。   但魇神庙没有供台,高处张有一张网,不知道是青铜还是铁索结成的蜘蛛网,上头有个魇神造像,人面蜘蛛身。   陈琮原本听得津津有味,到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倒不是怕,而是脑补了一下那画面,什么身不好,搞个八条腿的蜘蛛身。   何欢居然还给纠了个错:“说错了,不是人面,是人头,女人头。”   魇神,就是长发女人头加蜘蛛身的这么一种形象,眼窝处镶了两颗赤玉,亦即现在俗称的南红玛瑙。   先民们带来的供奉品五花八门,传言魇神可以吞噬噩梦中的可怕之物,所以,想让这些可怕的玩意儿不再入梦,你得带来,让魇神吞掉。   也就是说,梦见了蛇,要带蛇来,梦见了狼,就带狼来,梦见了恶人,没能力带来,可以带个奴隶来,打扮成恶人模样即可。   另外,得白天来,夜晚不能进庙,夜晚魇神出动,遇什么吞什么。   当然了,这种愚昧的供奉只发生在先古时期,后来就正常了,有过一段时间祭三牲,牛头猪头那种,再后来,边陲战争,这个神庙废弃了很久,多年之后,因缘际会,被“人石会”接管了——更确切地说,是“人石会”需要一处缺大德且不能见光的所在,有会员提供了这里。   自己都承认“缺大德”,那看来事情确实挺恶劣的。   陈琮还怕何欢避过了不说,没想到,他并不忌讳:“反正,那都是古代了。简单说就是,他们为了试验、提升养石头的效率,搞过一些事。比如……把人搞残了,把病危的人弄来,把人搞毁容了……”   陈琮猝不及防、毛骨悚然:“这特么做的是人事?”   何欢说:“是啊,所以我说是缺大德啊,这种搁现在来说就是犯罪,我们也不支持。但这都几百年前的事了,古代毕竟。”   陈琮忽然想起自己入会时,福婆提过的三类养石头易出奇效的人。   绝症缠身的、肢体断残的,以及,毁容的美人。   阖着还是有实验数据做支撑的。   虽然知道那是古代,古代通奸要被浸猪笼、城池被围困时会把女人小孩充作军粮,不能以今日的道德标准去衡量,陈琮还是有一种吞了苍蝇的感觉。   顿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那这个魇神庙里,死过不少人吧。”   何欢点头:“由古至今,早就枯骨无数了。但那里的境况越糟糕、越悲惨,那些养石头的人就越想逃离、越努力,因为养上了石头、怀成了胎,就能被放出来,而且,从另一个角度说,养成了,也是给自己慰藉。”   “不瞒你说,到后来,甚至有会员养石头不成,主动申请被关进去、要倒逼自己一把的。”   陈琮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半天,一仰头,把自己的那碗酒给干了,干完不忘卡上碗,示意不用给他再倒。   何欢倒没什么感觉,毕竟这些事,他知道很多年了,心里早翻不起波澜了。   他说:“这段缺大德的时期过去之后,这个神庙再次关停,被‘人石会’想办法封住了。山肠嘛,随便捡几处堵堵,就彻底封死了。”   他长叹一口气,终于说到了最关键的:“那时候,我们都不愿意动手,就有人想到了魇山的这处神庙,意思是,要么,咱们的手上都别沾血了,把姜红烛关进去吧。”   陈琮脊背发凉:“这是要……活活饿死她?”   何欢嗯了一声,找补似地解释了句:“这也是她……应得的,她当时做的那些事,协会里接连死人,这么对她,实话实说,我没觉得很过分。”   陈琮缓缓靠上椅背,没吭声。   这些人还真是自欺欺人,把人活活饿死,就是手上不沾血了吗?   他说:“然后你们就走了是吗?留她自生自灭了?”   何欢欲言又止的,迟疑了好一会,才下定决心,撸起裤腿,说了句:“不是的。”   陈琮探身去看。   何欢的小腿肚子上,少了差不多拳头大的一块肉,创口相当狰狞,虽然早已愈合,但皮肉熔结,就跟被腐蚀过似的。   陈琮疑惑:“这是?”   总不会是姜红烛当时自知必死,发狂扑上去咬下的吧?   何欢舔了下嘴唇,又说了句:“不是的。”   他面色渐渐发白,似乎现在想来、依然心有余悸,声音也低得有点发飘:“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魇神庙,很久没去过了,里头……有东西。”   陈琮被他这语调瘆到了,好在隔着玻璃就是巷子,人来人往的,给他提供了足够的安全感。   “什么东西?”   何欢摇头。   不好说,那个魇神庙本来就又黑又臭的,多年封关,还有一股子闻之欲吐的霉味,当时,他们都打着手电,突然就被攻击了。   混乱中,一个个跌爬奔逃,手电脱手,骨碌在地上乱转,借着旋摇不定的光,隐约看到有很多虫子,密密麻麻地往人身上爬。   好在,他们都站得离出口近,互相帮忙,又拖又拽的,虽然偶有一两个挂彩,但都及时撤了出去,迅速封死了门。   除了姜红烛,为了防她挣扎,她的手是被绑着的,遇乱摔倒时,没能爬得起来,一直在地上挣扎、翻滚,哭嚎着求他们救命。   后来怎么样,就不知道了,因为石门的隔音效果太好,关阖之后就听不到声了。还因为他们自己也吓到了,生怕山肠里再窜出什么,撤得飞快,撤的同时,也没忘把沿途的路给堵上。   何欢就说到这儿,他给自己斟上酒,一饮而尽,然后再一碗,又一碗,不要命一样。   四五碗喝完,眼睛里通红,颊肉和嘴唇都颤得厉害。   陈琮说:“你们就这样,把人留下、被虫子活吃啊?”   何欢低下头,声音发抖,还带了几丝哽咽:“救不了,真的,你在那就知道了,当时救不了。”   “那后来也没回去,确认一下她的死活?”   “不敢回,万一那种虫子……更多了呢。”   姜红烛没有腿,她的腿,就是被这样一点点啃掉的吧?   陈琮喃喃骂了句难听的。   骂完了又笑:“难怪姜红烛恨你们,这特么换了我,我也恨。说真的,她想找人弄死我,我现在都不恨她了。”   太惨了,恨不起来。   “然后呢,就这样了?直到现在。”   何欢点了点头,顿了顿,又摇头。   还有个插曲。   大概十多年前吧,魇山一带发生地震,尽管姜红烛一事早已被遗忘多年,为谨慎计,他们还是派了个人,去那一带看了看。   那个人,也是熄灯计划的成员之一,陈天海。   他到之后不久,就发消息回来让大家安心,说是:没事,塌得更瓷实了,山肠也找不着了,以后,就当这儿是个坟吧。 第56章   肖芥子用了足足两天的时间, 才到达最终目的地。   江西,景德镇。   开车这事,短途怡情怡性, 长途委实让人麻木, 肖芥子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再有这种长距离的辗转, 再也不会顺着姜红烛的臭脾气, 你又不是没身份证,云南那头的村子不是给办了一张, 叫“姜三姑”吗?   以后, 火车高铁加飞机,哪怕是长途大巴呢, 都比自个儿当司机强。   不过, 景德镇这地方她喜欢, 虽然也有类大城市的高大上地块, 但大部分区域, 还是偏小城市的安静和烟火气的,等交通灯时, 她甚至瞥到街边有人在爆米花——太新鲜了,这种黑漆漆炸膛式、连着皮袋砰一声开爆的古早做法, 她上一次见,还是小时候呢。   等灯的功夫, 她快速搜了一下住宿,边搜边问:“红姑, 咱到这, 到底干嘛来的?要么你就别告诉我、自己办事。你要是还需要我跑腿呢, 多少给透露点吧。”   姜红烛嗯了一声:“找陈天海。”   找陈天海?   肖芥子这一下吃惊不小, 住宿都顾不上搜了, 急回头看姜红烛:“他在这?景德镇?你怎么突然就知道了?”   说话间,心念微动:“是不是跟那面煤精镜有关系?”   没拿到镜子前,姜红烛对陈天海的下落明明也毫无头绪,得手之后,连跟“人石会”的仇都不着急了,一反常态要“往南”。   没等来姜红烛的回答,反等来了换灯,后头的司机估计是赶办事,性子躁,喇叭揿得天响,肖芥子没办法,只得先开车。   好在,姜红烛这次没瞒她:“我也不确定,赌一把而已。我只知道,女娲石应该在这一带,陈天海要是还守着女娲石,那就是石在人也在。”   女娲石,这名字听着耳熟,肖芥子想起来了:“‘人石会’被偷的那块石头?”   姜红烛说:“是,你知道那块石头具体长什么样吗?”   肖芥子摇头。   “那从现在起,你可得记好了,我腿不方便,这块石头,要靠你去找。那块石头,差不多半人高,形状是个人身蛇尾的女人,低着头,尾巴是盘着的,一只手垂着,一只手托起,掌心像是托了块石头……记清楚了?就是这个形。”   肖芥子心中一突。   这个形状,前一阵子,在阿喀察的那个晚上,她在煤精镜里,好像看到过。   没错,当时,她看到了五尊墨黑色、巨大的人形轮廓,其中一尊,就是这样的。   会不会那五尊,其实都对应了真实世界里的石头呢?   她问了个很现实的问题:“要靠我找,找到了要干什么?搬回来?半人高的石头,那么重,再多几个人帮我抬也未必抬得了啊。”   姜红烛还真是情绪稳定:“你先找,找到了再说。”   ***   景德镇这些年来旅游发展得很快,相关配套设施如住宿等更是如雨后春笋,其中尤以民宿居多。   而且,根据地理位置,民宿开得越偏,价格越便宜,再加上现在是冬天,属于淡季,入住等于捡大漏、嘎嘎香。   肖芥子选了近山的珠山区一带,只花了不到三百,订了个自带独立小院的民宿房间,虽然那小院跟天井似的,翻个跟头就到头了,但好歹是“院子”啊,姜红烛待得无聊时,还能不受打扰地在院里晒晒太阳。   总体来说,比阿喀察的落脚点要舒服多了,就是不能在天顶给姜红烛装垂绳,她没法攀着绳儿来去自如。   ……   肖芥子忙完手续,拎着店家赠送的入住茶点进房时,姜红烛正拿笔在纸上涂抹着什么,期间还不住皱眉、凝神回忆、涂涂改改。   末了把纸递给她:“喏,你那车不忙退租,再续两天,每天,你就照着我画上这特征,开车到处兜、到处找。”   肖芥子接过画纸,心内一声叹息。   姜红烛的画技是真的很一般,像形是基本做不到的,只能勉强指物。   她画的是一间屋子,屋前有一棵树,屋顶涂涂改改,勉强传达出“屋子古色古香、还带点飞檐”这一信息。   但关键是,人家景德镇作为有历史底蕴的旅游目的地、知名“瓷都”,到处都是这样的房子啊,别的不说,就她之前开车时经过的很有艺术格调的小集市,几乎家家门面都是这样。   还有,她开车兜,只能兜到沿街的门面,万一人家是内院、宅子深处有这景呢?   她没吭声,点了点头,折好画纸。   懒得抱怨了,反正姜红烛不会体谅她,说不定又会唠叨个没完,骂她好逸恶劳、偷懒耍滑什么的。   骡马的命,就做骡马的事吧。   ***   肖芥子安顿好姜红烛,立马开车出发,开始了在景德镇市内、大海捞针般的寻找。   她买了张地图,划定区块、依次进行,凭着一己之力,地毯式搜索。   嘴上叹着骡马的命,实际操作起来,万不能让自己累着:她权当是开车闲逛,见到类似的景就停车下来溜达,有不错的店不耽误她逛街,有好吃好喝的也大方掏钱。   一个下午过去,共计消耗奶茶三杯、油条麻糯糍一份,买了两双袜子,一件小内搭,外加跑了两趟卫生间。   至于女娲石嘛,那是没影的。   晚餐吃了份牛骨粉之后,又驾车来到一个看上去颇高端的艺术社区。   这儿的游客拍照的多,消费的少,原因在于每个店面都不太接地气,不管是卖画的、做陶艺的还是陈列雕塑的,那价格最低都是小五位,让普通消费者望而却步。   肖芥子尽职尽责,每家都进去看,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她悻悻出来,觉得这法子行不通:她能进到的都是对公众开放的区域,但女娲石那么值钱,又是赃物,谁会那么缺心眼往外摆呢?   真摆出来,早被“人石会”的人发现了,还有她捡漏的机会?   正想着,不远处停着的一辆车的车窗上,有个人影匆匆而过。   这么冷的天,那人一身剪裁得当的薄西服,披着到肩的长发,戴有链条的金丝眼镜……   肖芥子先还没反应过来,顿了几秒之后,悚然回头。   039号?颜如玉?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路道上人不多,前后都没再看到这人,应该是进店了。   肖芥子觉得自己应该没看错,她回想了一下片刻前的情形,推测颜如玉多半是进了那家叫“无欲.有求”的店。   她犹豫了一下,也往那家店走去。   没办法,心里有鬼:颜如玉怎么会在这儿呢?不会是嗅着什么味儿、一路跟着她过来的吧?   不确认一下,心里不踏实。   这是家古董艺术品……不像是店,更像陈列展示厅,每件展品边上都有简介,墙上还有艺术家的个人介绍什么的。   肖芥子意在沛公,无暇研究艺术,一直往里走。   尽头处,她被工作人员礼貌拦住:“小姐,不好意思,里头不对外。”   哦,不对外啊,肖芥子停下脚步,目光一直从那扇小门里往外溜:门后看起来是个小院,有假山、夜灯、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再远,就看不真切了。   她装着好奇:“那里头是?”   “私人会所,喝茶的茶室,不对外的。小姐,开放参观的只是外面的厅。”   肖芥子一脸歉意的笑,只得先往外走,但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只得装着对艺术很有兴趣,心不在焉地看起展厅的展品来。   阿喀察扮鬼夜之后,她满心以为再无交集,几乎把这号人物给忘了,有没有可能,颜如玉是家住景德镇?那一切就可以用“巧合”来解释,她也不用焦虑了。   肖芥子给自己的内线一号陈琮发信息。   “那个颜如玉,阿喀察之后你有再和他联系吗?他有什么动静没有?”   陈琮回得挺快:“没有啊,你不说,我差点忘记他了。”   肖芥子沉吟了片刻,给他下任务:“那你联系他一下,表现得自然点,问候两句,套点话。比如到家了没,家在哪,有空找你去玩……之类的。”   陈琮的回复看起来经过了跌宕起伏的心理挣扎:“???!!!……好吧。”   工作刚布置完,工作人员就过来了,大概是因为展厅里只她一个人,又逗留得够久,觉得有必要招呼一下。   “小姐是对这一尊雕塑感兴趣吗?”   哦,原来自己站在了一尊雕塑前头,肖芥子只能含糊着认下,第一次仔细看这尊雕塑。   巧了,塑的是女娲。   这一尊形制不大,只30cm来高,撷取的是女娲造人的片段,女娲盘坐在地,正低着头,细心捏塑掌上托着的、一团初具人形的黏土。   除此之外,蛇尾尖尖上还趴了个小人,撅着屁股酣睡。   坦白说,这件作品的工并不精细,创作者似乎是有意取“意态”而舍“工”,所以与其说是雕塑,更像一块天生地养的石头,因其自然,意蕴无穷。   更难得的是,肖芥子从这件作品里,看出“情”来了:明明女娲垂目,并无详细的面部雕工,但她就是觉得,自己能感受到神对人的那种、为母般的回护,看着看着,甚至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母亲。   女娲本就是“母亲”的投射啊,这个作者在创作作品时,一定投注了很多很多的爱。   工作人员察言观色,笑着介绍:“小姐有兴趣结缘收藏吗?这位作者近两年势头很猛,作品被人争相抢购。这一件是正版授权的限量复制品,等比例复刻,全球也只有五十份。”   居然只是复制品吗,那应该挺便宜吧。   肖芥子的目光悄悄往边角处的价卡移去。   ——RMB:35,800/聂九罗   她赶紧把目光又收回来。   只是复刻,居然这么贵,买不起买不起。呃,不是,复刻品可配不上自己,等她将来百亿资金到位,再去搞正品。   她语气凉凉,一脸失望:“复刻啊,那不行,我不习惯买复刻。”   语毕有点紧张,怕工作人员要拉她去看原件。   好在工作人员彬彬有礼地表示了惋惜:“那就太遗憾了,据我所知,原版已经被人收藏了。”   肖芥子深以为憾地耸了耸肩,决定赶紧走人:再不走,工作人员以为她是什么大买主,拉她去看有原件的,她可骑虎难下了。   走之前,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在墙上那一排艺术家中,找到了聂九罗的简介。   简介不长,只寥寥几句,写着“原名聂夕,笔名聂九罗”,配了张身穿晚礼服、参加酒会的照片,长得漂亮倒在其次,关键是眉目间神采飞扬,整个人熠熠生辉的,好像在放光。   剩下的区域,适当留白,放了她作品的图片,能看得出作品很有性格,精细处纤毫毕现,粗犷时又像泼墨写意,大刀阔斧。   肖芥子仰着头,看了好一会儿,出门时有点怏怏的,胸腔里好像揉了一团浓结的惆怅,怎么揉也化不开。   想低头找一颗小石子踢着解闷,奈何这儿的环卫工人太敬业,别说小石子了,连颗大点的砂粒都没找着。   ***   颜如玉从“无欲.有求”店的后门出来,穿过古色古香的庭院,进入茶室。   其实这是栋中式的二层小楼,只一楼做茶室,二楼是个人起居间。   茶室布置得很雅,因为是晚上,三面落地窗的帘都放下了,如果是白天全开,室内借景室外,有假山绿树,溪水潺潺,那真是虽在闹市,如处自然。   颜如玉走向茶桌。   这茶桌可当书桌用,背靠半人高的雕塑台,台上供着一尊高价购入的场景雕塑。   场景雕塑的意思是,塑的不是人物鸟兽,而是某一处地貌场景,比如山地、草原、大漠等等,一般来说,做得再好,价格也上不去。   这一尊在颜如玉看来,还不如山地大漠呢,尽是些土堆水壑,宛如售楼处的沙盘,但不知怎么的,就完美击中他干爷的心巴了,最后是和同作者的其他几件一起打包,500万拿下的。   500万啊,颜如玉都止不住心疼,吃吃玩玩花掉还落个身心享受,买这玩意儿,真不知道图什么。   茶桌桌角,放了本《庄子今注》,桌中央一大摊碎瓷片,还有林林总总的修复小工具。   看来干爷这阵子的生活主题是,读《庄子》,玩修复。   颜如玉拖开凳子,在桌前坐下,戴上工作手套扒拉了一下碎瓷,感觉修复过后,应该是个古董瓷瓶。   之所以定性古董,不是因为他懂,而是干爷这儿,一般都是上了年头的老物件。   颜如玉又好奇地拿起那些工具看,毛笔毛刷锉刀喷笔,样样看着都新鲜。   正想自己摸索着玩一把,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的。   颜如玉忙站起身,叫了句:“干爷。”   来人年纪很大,至少八十来岁,穿丝缎夹棉铜钱纹的厚睡衣,个子不高,走路有点跛。   颜如玉看着他那一头浓密的头发发呆:“这头发……”   颜老头嘿嘿一笑:“植发,还染了,哎呦,可让我受了老罪了,你不知道那头皮上扎的,跟血葫芦似的。”   他边说边摸着脑袋过来:“可是植完之后吧,我又觉得古里古怪的,老头子了,就该有老头子的样,人哪,可以有求,但不能强求。你从老家过来?”   颜如玉点头:“阿喀察散了之后,我先回了趟老家,听老家人说他们想来看干爷,干爷不乐意见?”   颜老头摆了摆手:“见什么见,没大事别来找我,我嫌烦。这把年纪了,就爱清静。”   说话间,指向茶桌中央的碎瓷片:“这瓶子,是李自成从北京败走那次,我当街看热闹,在一户人家门口捡的。不值什么钱,但有回忆、有感情……”   颜如玉笑:“怎么不值钱了,大小也是个古董。”   颜老头不置可否,在茶桌对面坐下:“前阵子一不小心,打碎了。我寻思着,反正我时间多,就学学修复吧,不瞒你说,那些修文物的纪录片,我都看遍了,也看会了,就是不知道,上手会不会。”   说完了,哈哈大笑,见颜如玉还站着,招呼他:“坐啊。”   颜如玉不坐,沉默几秒,说:“干爷,我做事太废,因缘石被烧了。”   颜老头愣了一下,颇反应了一阵子:“是‘人石会’那块?”   “是,都快结果了,大半夜被淋上油烧了,现在都还没查出是谁干的。”   颜老头“哦”了一声,宽慰他:“烧了就烧了吧,虽然有点可惜,但也是它命数到头了。没记错的话,它也吞了不少人了,它吞人,人烧它,这也是因果报应。”   颜如玉面色更凝重了:“可这样的话,干爷你就没法补身子了。”   颜老头示意他坐:“补不了就补不了吧,哪有一成不变的享受啊,可能我这享受也到头了,不用太当回事,坐,坐啊,唉,你这孩子。”   颜如玉不好违逆,心事重重地坐下:“还有件事,那面叫‘女娲眼’的煤精镜,我好不容易搞到手,也被人砸得稀烂,下手的人应该跟烧因缘石的是同一拨。”   颜老头面露惋惜:“这有点可惜啊,女娲眼是个好东西,这下手的人啊,也太不懂珍惜了,宝贝东西,你抢就抢,怎么能砸呢。没事,砸就砸吧,你没听老海说吗,女娲不止一双眼,砸了一双,地里还会再给你长一双,大不了再找新的,用不着太放在心上。”   颜如玉苦笑:“可是,谁知道地里、什么时候才能再长一双呢?”   颜老头说:“那就是你的命了,做人得想开点,想开就好。我不是人,都能想得开,你这当人的,怎么还拧上了呢?” 第57章   干爷不是人这事, 颜如玉从小就知道。   确切地说,颜老头类似“保家仙”,专保他颜家一门一脉, 往上追溯都不知道多少年了。   细捋一下, 大概能追溯到明末。   明朝末年, 内忧外患, 又接连遭逢大旱、蝗灾、鼠疫,百姓生活苦不堪言, 最后, 黑市甚至出现了“菜人”和“人肉摊档”。   也就是说,以人为食, 明码标价, 人被根据味道和肉质的老嫩分了好几档, 交易时, 还会贴心地附上烹饪方法, 譬如,怎么烧着香、与什么料同炖会更为酥烂。   明末著名学者屈大均就写过一首《菜人哀》。   讲述的是当时一对穷人夫妇, 几乎饿死,有一天, 妻子忽然拿了3000钱给丈夫,说自己已经把自己押出去了, 让丈夫拿着钱回家,照顾好家里——“夫妻年饥同饿死, 不如妾向菜人市。”   丈夫边走边哭, 走到半途想想不忍, 又回头来找妻子, 但此时, 妻子已经被砍断手臂,挂起来售卖了。诗中还叙述了争购场景,胸口肉最受欢迎,因为能拿来包馄饨,而屁股上的肉一般拿来做汤——“乳做馄饨人争尝”、“徐割股腴持作汤”。   所以史书中说“宁做太平犬、莫做乱世人”,不是含沙射影地讥讽,而是实实在在、肺腑之言。   颜家的祖上就是这么个“菜人”,当时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属于最受欢迎的一类,因为好烹好煮,又称“和骨烂”。   颜老头自刀口下,把颜菜人给买了下来,从此养在身边,教他读书写字,免他受冻挨饿,那个年代,匪灾兵患不断,数次命悬一线,都是颜老头一力挽狂澜,还帮他置产置业、娶妻生子,感动得颜菜人携妻子下跪长叩,尊之为父,还表示恩重如山,哪天就是让自己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后来时局日稳,日子渐渐好过,颜家成了一方大户,人丁日旺,颜老头病倒那一年,颜菜人共计育有四子二女,孙辈十三。   颜老头这病来势汹汹,隐有谢世之意,颜菜人心急如焚,不惜重金,四处求医问药,甚至在菩萨面前发愿说,只要义父能活,自己愿意一命抵一命。   一天晚上,颜老头召颜菜人说体己话,要求关门闭户,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他告诉颜菜人一个大秘密。   他说,自己其实不是人,是从地下来的,地下无光,长年黑暗潮湿,是最适合他的生存环境,如果还在地下,他活个千八百年毫无问题。   但到了地上,事情就复杂了,地面上的环境,尤其是阳光,对他们是有致命杀伤力的,长年累月下来,他已病入膏肓。不过,不是没有药,颜菜人家里就有,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给。   颜菜人哪有不乐意的,眼泪鼻涕一大把地请义父快说,自己必将立马奉上。   颜老头的回答把他惊呆了。   要他或者他儿子的命,一个就行,作为续命的药引血囊,帮自己再续一世,颜老头还强调,这是自己跟颜家的羁绊,只能是这几个,外人不行。而作为回报,自己可以像守护家族的神灵一般,庇佑颜家又一世——就像这一世,他数次庇护颜菜人、救他于水火之中那样。   而颜菜人如果不愿意,他也不强求,阎王收时就撒手,葬了便是。   说完这话,颜老头闭上眼睛,再不言语。   颜菜人跌跌撞撞出了房间,在庭院中呆坐了一夜,回思半生,百感交集。   黎明时,他计议已定,振理衣冠,召四个儿子议事。   他对儿子们说,如果没有颜老头,自己早在七八岁时,就死在某家大户的大锅里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自己心甘情愿做义父的续命药引,希望义父大好之后,儿子们能继续代己行孝。   古时崇尚孝道,哪有儿子们看着爹去死的道理?而且颜家在颜老头的领引下,家风一向不错,算是书香门第,男女都读圣贤书——当下几个儿子争先恐后,都要代老父去做这个药引,最后不得已,掣签而定。   中签的是颜家老二。   颜菜人带老二去见颜老头,颜老头一声长叹,流下眼泪,问颜老二有什么心愿没有,颜老二倒也坦诚,说希望家眷此生衣食无忧,儿子能搏个功名,光宗耀祖。   颜老头一口答应。   续命之后,颜老头身体大好,他搬进颜老二的家里,表示承此恩情,这之后,老二一家老小,就是他的责任了。   说来也怪,兄弟分家,所得有限,都算不上什么大户,比上不足下有余而已,但自从颜老头进了老二家,这一家子就仿佛财神进了门、福星罩了顶,事事顺遂、蒸蒸日上,很快就从大户而成富户,非但如此,他还高价聘请教习,教老二的两个儿子读书,一心要助他们考取功名。   一般来说,家富而无顶梁柱的,免不了受人欺凌,但有颜老头在,即便有人恶意算计,也全都化险为夷,反倒是那为祸算计的,往往遭了殃、下场凄惨。   时间一长,颜家上下就有话传开,说颜老头其实是保家仙,他罩护哪一家,哪家就兴旺发达,仙家保你,自然是要收供奉的。祸福不定,人世无常,放眼身周,今朝座上客明日阶下囚的事比比皆是,真能保全家老小、一生一世平安顺遂,家族里舍个人出去当祭品,有什么了不得的呢?   于是,就有人去找已然垂垂老矣的颜菜人,委婉表示,想把颜老头从老二家请出来,去自己家住、当皇帝老儿一样供着。   颜老头知道了之后,哈哈大笑,传下话来说,颜菜人是自己养大的,他的子孙也就是自己的子孙,每一家他都会罩护,只不过现在这条命是老二给的,所以分外偏爱老二家。想请他回去供,等下次吧。   换言之,颜老头成了全族的主心骨、不死的老太爷&活祖宗,人人争供的香饽饽。   那之后,又过了几十年。   当时,颜家已颇具根基,读书入仕者也多,颜氏已由富户进阶为一方望族,但不幸的是,树大招风,卷入了清初的一场文字狱中。   坏消息传来,说是对头从中活动、挑唆,颜家这趟估计在劫难逃,至少要掉好几颗人头,剩下的,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   一时间,全族上下,陷入了愁云惨雾之中。   这时,在别院中过了好久清闲日子的颜老头出面了,对着主事的老字辈哈哈一笑,当然,这些人对他来说,都是小字辈。   笑毕,说了句:“多大点事啊,我去帮你们走动走动。这事要实在平不了,不是还能逃吗?天大地大,哪不能去?去到哪,我都包你们能扎下根,能再立业。”   颜老头一去就是八天。   八天里,事态风云流转、几乎一天一变。   那个挑唆的对头死了。   主审的官,不知道是得了好处还是受了胁迫,一反常态地表示此案“得再查,不能妄下结论,屈了好人”。   一般来说,差不多定下了的案子想翻盘,要层层上报、经由上头批复,再高效也费时费日——说来也怪,每一层经手的官员都像开了挂,快马加鞭,积极运作。只八天,上头的口风就变了,从最初的“在劫难逃”转为“为奸人所害,连日来担惊受怕,理当善加体恤”。   八天之后,颜老头拎着烧鸡和小酒,笑呵呵进了颜家大宅,刚跨进大门,里头呼啦呼啦,跪了一院子。   此时,距离颜菜人被人肉摊贩当街出售,已经160多年了,颜家也由开始时孤苦伶仃的小娃一个,变成了近怏怏两百口的大族。   颜老头径直穿过人群回房间,只说了句:“嗐,都起来吧,多大点事啊。”   这事之后,颜家上下看颜老头,如奉神明,那些有决策权话语权的老字辈也意识到,颜家是条大船,人世再多惊涛骇浪,有颜老头在,就是有了定海神针。   这是他们颜家的宝藏和大秘密,绝不能被外人知道,一旦事泄,只怕后患无穷。   没法把颜老头关起来,这是大不敬,而且,这老头喜欢没事出去溜弯,不知什么时候还加入了一个诡秘的“人石会”。颜家人很愁,对待颜老头像对三岁的娃,打不得骂不得,千依百顺供成了祖宗,还要跟在后面擦清一切痕迹——不过,经历几次就熟了、有经验了,事情也越做越利索。   药引需要“纯净”,你头一次用了颜家的,第二次也只能是颜家的血脉,而且和第一次的药引亲缘关系越近越好。颜老头并不想完全依赖颜家血脉的药引血囊,他像一个养生爱好者,寻访各种能让自己延年益寿的法子,比如因缘石,因缘石吸食人的血肉结果,这果子像补药,多少能助他抵抗这日光世界带来的身体损伤。   但不管他怎么努力,最后也只能停在了一个遗憾的数字上,92岁。   每92年,他就需要一次药引,来自颜家的药引。   他第二次病倒时,就毋需自己费心了,病倒好几日之后,有一天虚弱地睁开眼,看到床前跪倒了一排,各房带着精挑细选出来的男丁,确保身体健壮,无病无伤,等候在侧。   见他睁眼,一个个忙着把娃往前推,嘴上说着“干爷,您挑一个吧”、“挑上了是他的福气”、“您不用有顾虑,我们都说好了,以后有什么事,族里会照顾咱们的”。   人人都叫他干爷,这是颜老头的意思,他说,我比你们都年长,但不是亲爷,就叫干爷吧。   颜老头满心愧疚,目光扫过去,颤颤指了其中一个。   又是新一轮的92年,颜老头履行承诺,继续做颜家的“保家仙”。当然,那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已经不需要他出马了,家大业大人手多,多的是各色手段。他只在了不得的大事上出手。   再下一次,还不到92年,就有人提药引这事了,理由是:尽早选人,让孩子多过几年好日子,或者就跟着干爷,那生活立马就不同了,能长好多见识。   颜老头没意见,家族越来越大,各房渐渐贫富有差,他习惯从穷户那选,被他选中,也算是翻身、改善生活了。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由明末转清、入民国,转眼就到了现代。   尽管经历了大时代的波动和减员,颜家依然在不断壮大,现如今,得有近600口了,彼此间的家族联系仍然紧密,但颜老头的秘密,只局限在核心的老字辈中。   那一年,距离他需要药引还有20多年吧,颜如玉的父亲,拽着木木愣愣的颜如玉,跪在了颜老头面前。   他犯下了事,烂赌,欠了两百多万的债,烂醉时和妻子发生争执,拿榔头把妻子砸死了,小颜如玉就在现场,上来咬他的腿,被他一脚踹飞出去,摔在母亲的身上,抱着母亲哭了一场,然后,就木木愣愣的了。   这是杀人的大事,关系再好的亲戚也救不了,颜如玉的父亲跪在长辈面前苦苦哀求,有人指点他一条明路:“去找干爷吧,你要是豁得出去、舍得你儿子,干爷没准能帮你还债,还能救你的命。”   颜父经人引荐,跪在颜老头面前痛哭流涕。   颜老头看不上他,却同情颜如玉,他问颜父:“你把这孩子送来,他知道将来他会面临什么吗?可能会为了我、没命的。”   颜父请他尽管放心:“没事,我是他爸,没我都没他这条命呢。您尽管用,我做得了主。”   颜老头一声长叹,说:“行吧,我先养着他,等他长大点了,再告诉他具体怎么回事。他要愿意呢,就愿意,不愿意呢,我也不强求,人可以有求,但不能强求,对吧。”   那之后,颜老头替颜父还清了债,还帮他顶了罪,当时,各项调查还没那么精细,有人自首,再加上暗中活动,案子结得很快——考虑到颜老头犯案时,已经是九旬高龄了,又有人证明是过失、错手,从轻处罚,判了七年。   但事实上,也没有真的坐七年牢,因为他年纪“太大”,身体“多病”,又有颜家人各种设法捞,没过多久就保外就医,再过了一阵子,就对外“逝世”了。   不过他确实信守承诺,养着颜如玉,还带他治好了木木愣愣犯傻的毛病,后来,在颜如玉长大些之后,又把利害关系告诉他了。   但没想到的是,颜如玉很聪明,这些年,他通过跟老家人的接触,察言观色探听口风,早知道了。   当时,他没事人一样笑了笑,说:“没事,干爷。人活不在长度,在质量,我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很满足了,你需要的话,随时取用。” 第58章   肖芥子回到车里。   从停车的位置, 刚好能看到“无欲.有求”的店门。   跟不进去,那就蹲守,颜如玉早晚会出来的吧?   然而事与愿违, 足足等到门店打烊, 也没见有人出来, 肖芥子想了又想, 惊觉自己蠢笨:都私人会所了,还能没个留宿的地方?万一他今晚住这了呢?自己光守株, 待一夜都待不来兔啊。   而且这么大的店, 会没个后门吗,光盯住前门有什么用!   为了佐证, 她还开车绕了一圈, 果然, 在背面看到了进出的小门。   她怏怏盯着小门, 犹豫了会, 打方向盘掉头:她当然可以翻墙进去,但冒这种险, 图什么呢?   先这么着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反正地址门牌她都记下了。   掉头的时候,没忘看一眼手机。   陈琮这个内线, 真是让人心累啊,套个话寒暄两句的事, 两三个小时过去了, 连个回复都没有。   ***   回到民宿, 姜红烛还没睡, 倚着床头, 攥着那个贴有“陈天海”字条的布偶娃娃,面色阴郁,嘴里也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见肖芥子回来,她眼睛一瞪,看那表情,接下来,多半是那些“你怎么没死在外头”的话。   肖芥子先发制人:“兜到现在,累死了,人家景德镇不是镇,叫‘景德镇市’,可不是一下午就能兜得完的。女娲石没影,但是,有意外收获。”   姜红烛的注意力被“意外收获”四个字给转移了:“什么收获?”   “我看到那个039号,颜如玉了。他进了一家艺术品店,叫‘无欲.有求’,进去了就没出来。”   姜红烛面色微变。   肖芥子没留意,一边换睡衣一边说自己的:“我梳理了一下啊,红姑,你是来找女娲石的,陈天海算是添头,石在人在。现在039号也在,会这么巧吗?你说有没有可能,039号、女娲石,以及陈天海,是一伙的?”   姜红烛喃喃了句:“是那个老头子。”   肖芥子一怔:“哪个老头子?”   姜红烛阴恻恻的:“死不了的那个,92岁的老头子。”   “颜老头吗?”   肖芥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暗自庆幸自己明智、没一时冲动翻墙:一个活了几辈子的老头子了,她可没把握能对付啊。   她赶紧盘腿上床,凑向姜红烛:“你怎么知道的啊?”   姜红烛说:“因为那几个字,‘无欲.有求’,我见过。”   ***   事情还要说回1983年,第四十五届“人石会”。   给新人点完红蜡烛的那个晚上,她在回住处的乡间小道上遇见了颜老头,故意装着亲亲热热,一路闲聊套话,搀扶着送他回去。   颜老头住的也是一户农家院,在门口客气地和她道别,并没有如她所愿的那样,邀她进屋一叙。   姜红烛不甘心,绕着小院转了两圈,确认这家子没养狗之后,做了今夜的肖芥子没敢做的事:翻墙入院。   这家人都已经睡下了,只颜老头所在的偏房亮着灯,她屏息凑近,摇曳的烛光下,看到颜老头在练字。   没错,就是练字,毛笔字。   练字时,气定神闲,运腕转指都极其有力,一点都不像92岁的暮年老者。   只不过隔得远,窥视的角度又刁钻,看不出他写了什么。   肖芥子愣愣听着,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见姜红烛停了不讲,下意识追问:“然后呢?”   姜红烛说:“然后,他吹蜡烛睡觉了,我也就走了呗。屋里有人,我总不能摸进屋吧。”   肖芥子很敏感地察觉到了她话里的幽微之处:“那屋里没人的时候,你摸进去了?”   姜红烛说:“是啊。”   第二天,“人石会”有赏石的活动,姜红烛作为“无编号人士”,没资格参加,就在村里溜达,说来也巧,又溜达到了那附近。   那时候,山乡相对朴实,基本能做到“日夜不闭户”,那家农户,大人去隔壁打牌,孩子出去玩了,居然内外空敞。   姜红烛心中一动,轻轻松松就摸进了屋。   颜老头的书桌上,一沓子字纸,写的都是“无欲.有求”这几个字。   再略翻了一下行李,都是老头子的物件,没什么特别的,她虽然做贼心虚,但还是仔仔细细,将一切恢复原样,赶紧出来了。   肖芥子再次追问:“然后呢?”   姜红烛烦她:“没有然后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对这号、这人,是有忌惮的,不想多事,我就走啦。”   又过了两天,协会四散,大家各走各的,无事发生。   要不是肖芥子突然提到有个店叫“无欲.有求”,她真能把这事给忘了。   肖芥子面色古怪,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红姑,你怎么敢的?”   姜红烛莫名:“什么叫‘我怎么敢的’,我什么事都没做啊。”   肖芥子为她着急:“你自己说过,你太爷姜大瑞第一次见颜老头的时候,他92岁了,骑了个驴,驴脖子两边都挂着悍匪人头,对吧?”   姜红烛没明白:“对啊。”   肖芥子拍床:“一个92岁的老头了,能对付壮年悍匪,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是个功夫高手啊。虽然我是没遇到过这种人,但是人家电视里放过,武林高手,那是会内功的,耳朵不知道有多灵,你翻墙入院,他能不知道?你还凑近去看,他能不察觉?”   姜红烛愣了一下。   好像……是有点道理。   好在,事情都快过去四十年了,即便当时年轻、做事欠考虑,也已经是老黄历了。   姜红烛打了个呵欠,等到这么晚,她也困了,想入睡了。   肖芥子越发精神,可见三杯奶茶绝不是白喝的:“而且,你第二天,居然又摸进人家房里去了!”   姜红烛动气了:“又没人看见!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你没完没了了还!”   肖芥子冷笑:“真的吗,红姑,你当时可是山村红人,你自己都说,捧个碗在场院吃个饭,都有人骑在墙头、爬到树上看你,你在村里溜达,确信没人躲在暗中看你?”   姜红烛被问住了。   也是,她当时在村里的关注度,不亚于今时的明星出行。   她恼火:“看到就看到呗,我什么都没做,一分钱都没拿他的。”   肖芥子回答:“是吗?你太爷姜大瑞雇了两个青帮的小混混,吩咐他们‘远远跟着’,想看看颜老头是何方人氏,那两个混混不也是什么都没做?总不见得他们为了求表现、主动挑衅颜老头吧?只是远远跟着,最后什么下场?人头挂网兜里了。”   “对比这两个混混,你也好意思说自己‘什么也没做’?你扶着他、跟他聊天,送他到家门口,翻墙偷窥他,第二天还趁周围没人摸进了他的房间,这叫什么都没做?”   姜红烛心口一紧,像是有人在她的心脏上、冷不丁狠狠攥了一下。   她有点茫然:“但那老头,什么都没发现、后来就走了啊。”   肖芥子咄咄逼人:“是吗,你确定吗?会咬人的狗不叫,指不定憋着坏、要在哪阴你呢。再说了,查你还不容易,越查越坏事,查到你太爷是姜大瑞,他做过什么事?他派小混混跟踪过颜老头,这种活几辈子的人最怕什么呀,还不是怕秘密泄漏?”   姜红烛僵在了当场,她有整个人被雷轰焦了感觉,鼻端甚至几乎能嗅到自己体内传出的焦味儿。   她想说什么,喉口仿佛被粘连住,发不出声音来,她一直吞咽,手臂发颤,那个布偶娃娃脱手,斜斜躺在了民宿浆洗得洁白的被面上。   肖芥子看出姜红烛不对劲了,几年来,从未见过她这样,哪怕发疯撒泼时,都没现在吓人和悲惨。   “红姑?”   姜红烛抬头看肖芥子,看不清,像隔了雾,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在哭,连那只瞎了的眼缝里都渗出泪滴,这还不止,她在出汗,不断出汗,生平第一次知道了“汗出如浆”是什么意思,很快,前胸后背俱都湿透,连靠近鬓边的蓬乱白发都湿漉漉挂了下来。   她攥住肖芥子的手,语音含糊,不断重复着两个字。   “是他。”   ……   姜红烛出狱之后,委托苗千年,也就是矮子苗老二,查过自家的事。   苗老二是个狠人,因身有残疾,从小被各种欺凌,但他非但没被打趴下,反而越斗越狠,不到一米五的个子,能让膀大腰圆的壮汉听他使唤,足见本事。   所以,查当年的械斗以及自己的入狱,找这人,算是对口对路了。   苗老二对姜红烛的事非常上心,极其卖力,虽然时过境迁、线索难觅,但末了,还真让他挖出点东西来。   械斗一案,苗老二为了让姜红烛出气,下大力气查“第一刀”:这种事他有经验,双方动手,开始只是推搡、嚷骂,再激烈点挥拳动脚,此时事态都还可控,但也渐渐难控——人人开始血冲上脑,这时候,谁第一个拔刀至关重要。   因为刀子一捅,事态升级,同伙看到“卧槽,敢特么捅刀子”,那还有不急眼的?于是纷纷抄家伙,抡斧头挥铁锨,怎么狠怎么来,一场恶性流血斗殴在所难免。   苗老二把当年那些幸存的、轻判的,都召集起来盘问了一遍,连尚在牢里的都找人去问候了一遍,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双方都以为是对方先动手的。   不知道是谁捅出的“第一刀”,因为现场死了好几个,都以为必是其中哪个人先出的头。   苗老二不甘心,又去找了路过现场、或者围观过的,那些人胆小怕事,起初都推说不知道,后来实在逼急了,有人说出一个人来。   不起眼,戴小帽,二三十岁年纪吧,帽檐遮脸,衣领高竖,就是他捅出的第一刀,蹦跶得可欢,但很快,这人就撤退了,无影无踪。   也就是说,这场斗殴转性为恶性案件,是有人有预谋地快进快出、从中“催化”。   还听说,是有这么个人,在“严打”专项办的信箱前逗留过。   四五年了,要找出这人几乎不可能,苗老二曲线救国,去找一切见过这人的人打听其形貌特征,最后只打听到一样。   这人好像戴了个纪念徽章,是个七彩小马造型。   那年头,纪念徽章很流行,什么全运会、高校运动会、乒乓赛、业务技能赛,全要出个徽章以示纪念,谁知道什么小马徽章是哪来的,没准是内蒙古赛马会,或者是优良马种比拼赛呢?当时,各种通讯网络也不先进,苗老二的本事,出了本地,就施展不开了。   苗千年垂头丧气,把这一他认为毫无价值的发现告诉了姜红烛。   让他惊讶的是,姜红烛脸色惨白,险些没站住,她扶着桌子,才让自己不至于跌倒,然后轻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为与“春焰”相区别,“人石会”自称野马,每次大会,都会发放有“小马”元素的相关纪念品。   七彩小马徽章,她也有,那是1983年,第四十五届“人石会”时发放的,父亲不喜欢这些花哨的小物件,戴完就给了她。   特么的,是“人石会”,她想。   怪不得她刚一出狱,那个刘五福就过来还她父亲的玛瑙石了,这是手上沾了血,留着心虚吧。   她家毁了,她这一辈子也毁了,她要拉“人石会”陪葬,有一个拽一个,有两个拽一双。   ……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寒冷的、异乡的夜晚,拖着残躯的姜红烛汗如雨下,甚至止不住呕吐。   一个可怕的想法,蛇一样钻进她的脑子里。   那个人,做这事时,其实是可以不戴徽章的,他隐藏得这么好,她找不到的。   但他戴了。   他是不是故意的?如果你姓姜的不死心,一定要寻个头尾,那么,你去找“人石会”吧。   她和“人石会”斗了半辈子了。   会咬人的狗不叫。   更阴点的狗,甚至都不亲身上场,只略略几个操作,就控住了你大半生,然后,都没兴趣坐下观战,掸掸手就走了。 第59章   肖芥子坐在床上, 透过落地的大玻璃墙,看小院里呆怔的姜红烛。   姜红烛的疯病又犯了,这么冷的天, 她穿着单衣爬进房间自带的小院天井, 像是要用身体挨冻来惩罚自己, 在那时哭时笑, 一会犯傻,一会伏地嚎啕, 亏得是淡季, 民宿入住率低,否则临近的住客非来敲门投诉不可。   外头湿冷, 披件外套不顶事, 肖芥子拼着赔钱给民宿, 把被子给姜红烛拿出去了, 厚厚实实帮她裹围了一圈。   姜红烛脸色木然, 一动不动:“阿兰,我怎么这么蠢呢?这么简单的事, 我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过?”   她低声喃喃:“一天、一分钟、一秒都没想到过,可你, 一下子就想到了。”   肖芥子心下恻然。   可能当局者迷吧,从某种角度来说, 姜红烛确实也没做什么,她只是因为太爷讲的故事对一个神秘老头起了好奇心, 偷窥他写字, 偷翻了一下他的东西而已。   但因为她是姜大瑞的后人, 对039号来说, 性质不一样:当年你太爷起意, 我们杀鸡儆猴,留了两颗人头点到为止,已经很客气了。现在,你又来了,你太爷吩咐了你什么,你们这一家子又在谋算什么?   能随便收人头的人,哪会有那个耐心去调查验证?一句话:夜长梦多,除患务尽,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看情形,姜红烛这一夜都不会回房了。   ***   肖芥子拥着被子倚在床上,毫无睡意。   不想睡也不敢睡:万一她一个人入睡,入石入梦,遇到掠食者怎么办?已知在十多公里的范围内,有颜如玉、颜老头,没准还有陈天海,都是养石头的。   她可不敢冒这个险。   就是……长夜漫漫的,都不知道怎么打发。   正百无聊赖,陈琮的信息过来了。   ——颜如玉刚刚才回我消息,说是家在余杭一带,最近在景德镇旅游,还欢迎我有空去找他玩。   颜如玉这回复,还真是非常客套、得体、正常。   肖芥子略一思忖,拨了陈琮的电话。   陈琮居然敢抱怨她:“正要睡觉呢,就不能选工作时间给我打电话?”   肖芥子啼笑皆非:“你个内线,还挑上工作时间了?我还能给你双休日呢,你要不要?”   也不知他是装傻还是犯浑:“你要真给,我肯定要啊。”   肖芥子一个“滚”字险些冲出口,怕他真滚,咬牙收回去了。   她说:“那你会去找他玩吗?”   陈琮吓了一跳:“我吃饱了撑的才会去找他,他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肖芥子话里有话:“那如果,你爷爷跟他们是一伙的,你会接受他的邀请吗?”   陈琮愣了好一会儿,语气都变了:“肖芥子,你是认真的吗?”   肖芥子嘻嘻一笑:“打个比方嘛。”   这事只是她推测,没凭没据的,就别去吊人胃口了。   陈琮没好气,说回正事:“对了,姜红烛的内线,八成是何欢,虽然他没承认过,但我察言观色,是他没跑。还有,他向我打听你……”   肖芥子一愣:“打听我?”   “是啊,问姜红烛身边有没有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姑娘。我觉得,除了年龄,你都符合,你顶多二十啷当岁,哪像三十多的。”   说这话时,陈琮觉得自己真是聪明坏了:既如实传达了信息,又没在年龄上冒犯她,还含蓄夸了她一下——不愧是做生意的,总让合作方如沐春风,以这样的精神对待客户,何愁客户不稳固!   可惜的是,肖芥子没顾得上感受这春风,脑子转得飞快:这年纪……应该是在打听阿兰,何欢果然跟红姑好过,且依时间推算,这孩子是在姜红烛出事后生的,所以何欢不知道也不确认,甚至还有点怀疑,是以多方打听。   她嗯了一声,欠起身子,试了试通往天井的玻璃门,确信关死不漏音之后,压低声音:“那你怎么打算?就这么放他在身边?”   陈琮无奈:“不然呢,我总不能除掉他吧?去向三老告发,又没确凿的证据,只能先这样,尽量防着他。你那头怎么样,还在阿喀察吗?还是,换地方了?”   肖芥子没吭声,看玻璃墙外姜红烛的背影,指尖无意义地抠磨被面。   陈琮猜到她不想说,结束通话似乎又太快了些,于是换了个话题:“你知道‘人石会’当年,是怎么对付姜红烛的吗?”   肖芥子摇头:“不知道。”   是不知道,姜红烛的口风一向很紧,而且防她防得厉害,凡事能不说就不说,说了也只略透几句,是以她很多事都只知皮毛、不明就里——当然,这也不怪红姑,谁让自己确实值得怀疑呢?   这几年,姜红烛不止一次问她:“你到底怎么找到我的?”   她从来都嘻嘻哈哈,拿话敷衍过去,一半是因为她答应过那人,不能说;另一半是因为,她真不知道对方是谁。   陈琮的话将她拉回眼前:“他们搞了个‘熄灯计划’,具体情形我都打听到了。”   肖芥子惊讶,还没来得及惊喜,陈琮又补了句:“但你只是让我帮你打听养石、怀胎之类的事,这个不在工作范围。”   言下之意:这是另外的价钱,不能白给。   肖芥子恨得牙痒痒,不过她很快就笑了:“那就是要别的回报呗,行,我这里有条消息,你看看有没有兴趣。”   她清了清嗓子:“‘人石会’高知少妇离奇自杀,死前曾与六七旬陈姓男子多次会面,其后该男子不知所踪。这究竟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且听专家深入探讨。”   陈琮:“……”   好在他不傻,迅速反应过来:“六七旬陈姓男子,不是我爷爷吧?”   肖芥子慢条斯理:“你猜?”   她也说不准陈天海多大了,不是六旬就是七旬吧。   陈琮没犹豫:“成交。”   他是说过“不想找这老头了,找不起”,但真听到有消息,还是忍不住想知道。   为表诚意,他先开口,讲了从何欢那探听到的、关于“熄灯计划”的一切。   肖芥子先是倚靠床头,听得心不在焉,还分心在手机上查了下魇山的具体位置,中途听得入了神,心里惆怅,侧着头看玻璃墙外,觉得那裹着被子的臃肿背影像个大写的“悲”字。   红姑这人间一趟,像是来历劫的,挣扎半生才发觉活了个荒唐,连牵线木偶都不如——牵线木偶,好歹有个操线手一直上心控着。她呢,人家只轻拨了一下,她就自舞自唱,卖力了大半辈子。   搁谁谁受得了啊,换了自己,也得疯。   她渐渐走神,直到听到“陈天海”这三个字。   “地震之后,你爷爷去了魇山?还说塌得特瓷实?”   陈琮嗯了一声。   肖芥子仔细算了下时间,很肯定地说了句:“你爷爷在撒谎,我红姑是那场地震出来的。”   陈琮又嗯了一声:“理由呢?”   私心里,他很希望陈天海当时、只是过去确认了一下山塌没塌,但冥冥之中又觉得,爷爷在这事上隐瞒了什么。   肖芥子说:“一,我红姑没死在魇神庙;二,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云南一个近山的小村子,那山叫扬金山,不是魇山,显然,是有人把她转移过去的;三,我打听过,她是突然出现在那个村子附近的,时间是在地震之后。”   陈琮想了想:“这只能证明姜红烛是那场地震之后出来的,没法证明我爷爷撒了谎,也许他到的时候,确实没见过姜红烛,只看到一座塌过的山。”   肖芥子心里“呵呵”了两声,没跟他争。   陈天海在地震之后,一定跟红姑有过交集,否则,他只是“熄灯计划”的一员而已,红姑犯不着区别对待,还念叨什么“他偷过我的东西”、“来找女娲石,石在人应该也在”,再往深拓展一点,陈天海那一系列诡异的行为,偷女娲石、离家出走、和自杀前的沈晶多次会面,都发生在地震之后,焉知不是姜红烛跟他说了什么?   要知道,姜红烛在魇神庙困了二十多年,而魇神庙,上古时就有了。   本着公平交易原则,有来有往,她把李二钻老婆的事给陈琮讲了,这事不复杂,几句话就说完了。   陈琮一头雾水:“你这意思,是我爷爷给她灌输了什么,她才会轻生?还有,什么叫‘脱此樊笼’?”   肖芥子奚落他:“怎么,你一个正式入会的人,连‘肉骨樊笼’都不知道?”   想打发他自己去问三老,一看时间,才凌晨两点半,反正睡不了,拉着他陪聊也好,于是声情并茂、绘声绘色,给他描画了一通。   让她意外的是,陈琮倒没有特别惊讶。   他说:“这种说法,自古以来就有吧,古人不是把我们的身体叫‘臭皮囊’吗?咱们现在的肉身真的挺脆弱,饿了不行缺水不行,刀兵水火都扛不住,大多数时候啊,人是雄心万丈、身子骨跟不上,想想是挺拖累的……”   顿了顿又说:“这个女娲补天和女娲造人,对应大小樊笼,是挺有意思的,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肖芥子好奇:“差了什么?”   陈琮苦恼:“就是直觉少了样配备,不符合常识。但肯定人人都知道,你也帮我想想,就是造了大小两层监狱去关人,还得有什么必不可少的配置?”   肖芥子瞎猜:“通电、通水、安排放风等娱乐活动?得供一日三餐?不是听说有人穷得吃不上饭,想方设法混进监狱保命嘛?”   陈琮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牢头!”   肖芥子没反应过来:“啊?”   陈琮解释:“监狱里不能没有牢头吧?就是负责看守或者巡视的。不然有人越狱怎么办?古今中外,再结实的监狱,不能不配牢头吧?科技再发展,监狱再全自动化,也得有个人在幕后揿按钮操控吧?”   “按照‘肉骨樊笼’的说法,女娲辛辛苦苦布置了两层樊笼,不可能不安排牢头。否则你想,‘人石会’的人养石,可以入石,再找到那什么五色石补天的地方,不就轻轻松松、脱此樊笼了吗?”   肖芥子被问住了。   也对啊,哪有监狱不安排牢头的道理?如果人安稳困在大小樊笼里也就算了,但凡有要挣脱的迹象,不得牢头出现、迅速处理吗?   肖芥子突发奇想:“掠食者算不算?”   入石的人当中,怀胎之后,总会掺有一定比例的掠食者,已知的就有姜红烛。   想象一下,“阴间”是个无边无际的阔大世界,养石者以石入梦,一块块石头,就是一栋栋独立的小房子。   按照规则,每个人都待在自己的“房子”里,不能出去,别人也进不来,很有老子口中“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   但掠食者不一样,他们能打破壁垒、闯进别人的房子里,一番烧杀肆虐……   陈琮也想到这一点了:“算,‘怀胎入石’等于是脱此樊笼的第一步,也就是说,初级选手。在这一关,安排了掠食者,确实算是阻碍,起到了牢头的作用,但充其量是个小牢头。”   因为有些养石者,实力雄厚,掠食者闯进来了,也会被打出去,这部分人,自然会有更厉害的牢头来压伏——女娲既然能安排大小樊笼,也就能安排大小牢头。   小牢头之上,一定还有大牢头,就是不知道是什么。   肖芥子叹了口气。   这还脱什么樊笼啊,费老劲了,就在樊笼里,该吃吃该喝喝,凑合过吧。   ***   黎明时分,姜红烛在外头捶门,肖芥子正打盹,睡得半虚不实的,闻声一个激灵,赶紧下床给她开门。   姜红烛带着一身经夜的寒霜气爬进屋,看表情看不出悲喜,想来该过去的,昨夜都过去了。   肖芥子说:“红姑,熬了一夜了,要不要休息会啊?”   柜子里有备用的毯子,肖芥子打开柜门拿出来,帮她张好,姜红烛漠然看她张罗,忽然说了句:“陈天海和039号,可能是一伙的。”   是吗,也就是说,自己的推测是对的?   肖芥子兴奋:“你怎么知道的?”   姜红烛答非所问,她慢慢伸出指头,指向肖芥子:“你,跟他们也是一伙的。”   肖芥子张口结舌,匪夷所思:“我怎么会是跟他们一伙的?”   姜红烛说:“你还记得,我之前住在哪吗?”   ***   记得,云南边陲,扬金山。   扬金山海拔4000多米,植被垂直分带明显,最高处的尖顶有雪,入暮时常刮怪风,大风扬雪,映着落日金光,宛如金沙漫天,是以得名“扬金山”。   姜红烛是十来年前,突然出现在扬金山附近的,当时,她皮肤惨白,像个白化病人,没有双腿,就在山林灌木间爬进爬出,以野果和山涧水为生。   起初,村里人被吓到了,以为山里出现了不明生物,纠集了人手搜山,持棍扛锨的,把她围堵住了,才发现她是个人。   村里人可怜她,发善心把她接回村,问起个人信息她就装疯卖傻嘟嘟嚷嚷,最后,只知道她姓姜。   按照《残疾人保障法》,这样的人应该送去政府托养机构,但山里嘛,人好养活,托养机构反而路远费事,一来二去的,就以“姜三姑”这名,把她挂村里户上了。   可姜红烛不习惯住村里,三天两头往山里爬,还被人发现啃树皮、啖蛇虫,村里人半是嫌弃半是怜悯的,给她在近山的地方搭了可以遮风挡雨的窝棚,时不时地,会往里放点瓜果干粮,彼此都习惯于这种互不打扰的相处。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期间她生过病,掉光过头发,得过可怕的癣疾,一度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乡关何处,自己都觉得自己出娘胎前,就已经做了山里的鬼。   有一天,山林里捡了圈果子,她破兜塞得满满,吃力地往回爬,突然发现,有个年轻的姑娘,托着腮蹲在窝棚口,正拿石子在地上划棋格玩。   见到姜红烛,她惊讶起身,愣了会之后,小心翼翼发问:“你是姜红烛吗?”   说着,捋开一张攥皱了的传单纸,说:“我叫肖结夏,有人在医院散这个,说你能包治病,包治绝症。”   传单纸上,只有一行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圣手回天,绝症可治,详情请咨询xxx-xxxxxxxx。   ……   姜红烛说:“其实,你不是第一个找来的,在你之前,有另外两个人来过,也拿着传单,说想找我治病。”   第一个,跋山涉水来到窝棚前,姜红烛没搭理他,他大概也觉得自己被人耍了、姜红烛绝不像什么包治病的圣手,第二天就垂首丧气地打道回府了。   第二个,在窝棚里死气白赖待了两天,受不了她冷嘲热讽、出言谩骂,暴跳如雷地跟她对骂了一回,被她拿碗瓢砸跑了。   姜红烛说得很慢:“你和他们的区别,在于你脾气好,怎么骂也不走,有时候被骂得几乎要掉眼泪,还乖巧地在那帮我收拾窝棚,时间一久,我也习惯你在身边了。你说的也对,公平交易嘛,你照顾我,我教你养石头,大家各取所需。”   “但我一直都知道,你背后的那个人是谁,因为就是他,把我扔在扬金山一带的。”   肖芥子喉头发干,指尖微颤:“那个人是……”   “陈天海。” 第60章   肖芥子五岁那年, 父母离婚,原因是,母亲肖灿竹生了病。   离婚之前, 两人频繁争吵, 但双方有默契, 吵架时都背着女儿, 有时吵得脸红脖子粗,远远看到她蹦蹦跳跳地过来, 会立马换上笑脸, 一副恩爱模样。   是以那时候的肖芥子,更确切地说, 肖结夏, 宛如生活在蜜糖之中, 一天到晚都喜滋滋的, 连名字都拿来跟幼儿园的小朋友显摆。   她说:“我妈说, 我是生在夏天的,结夏, 就是把整个夏天打个蝴蝶结送给我,多美啊, 还有啊,我的小名叫‘小结子’, 就是小小蝴蝶结子的意思。你名字什么意思?”   那个小朋友叫王毛毛,憋了半天憋不出自己名字的美好意境, 说了声“臭美”, 气咻咻地走了。   是以那时候的她, 在幼儿园并不招小朋友们待见, 排舞蹈剧时, 还曾被公推去演高傲的小孔雀,最后被拔光了毛的那种。   但她还是喜滋滋的,因为小孔雀的戏衣最好看,上场时最华丽,拔毛就拔毛嘛,反正是在剧末了,不重要。   她记得,是在五岁半生日的那天晚上——没错,因为她喜欢吃生日蛋糕,她们家跟别家不同,半岁也要庆祝一番——她被父母激烈的争执声吵醒了。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懵懵懂懂爬下小床,将房门打开了一道缝。   客厅里,肖灿竹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哭,地上狼藉一片:花瓶砸碎了,修剪过的花枝像娇艳的尸体,横在水晃晃的白色地瓷砖上。   还剩了一半多的生日蛋糕也掀翻了,五色的奶油蹭在桌角、椅面,以及父亲锃亮的皮鞋上。   这是……父母打架了吗?   肖芥子还没反应过来,听到父亲嘶哑的、强压愤怒的吼声。   ——“你这是诈骗,婚姻诈骗,懂吗肖灿竹?”   ——“你有这种病,还遗传,结婚前你为什么不说?”   ——“女儿怎么办?你要早说,我根本就不会要孩子!自己受罪还不够吗!”   再然后,她看到父亲拎起行李包、大步向外走去。   肖芥子本能地冲出去,叫了声:“爸爸!”   父亲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双目通红,一反常态,没笑,也没过来抱她,只喃喃说了句:“你也是个受罪的命。”   说完就走了,门摔得山响,摔得地上花枝映在水中的影子都颤了一下,还漾开了浅浅的水痕,怪好看的。   那之后,父亲没再回来。   日子继续往下过,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当然,硬要找的话,也能找出几条:比如她改跟母亲姓了,比如肖灿竹喜欢上一种“灵蛇缠龟”的图样,总喜欢往女儿衣服上绣、鞋跟上印;再比如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发现,肖结夏不再显摆也不再臭美了,于是期末时,一致把小红花投给了她。   母亲到底生了什么病呢?肖芥子暗暗观察过。   看不出什么,就是典型的身体不好、体弱多病:不是头疼脑热就是腰酸背痛,有时走到半道,累得扶住墙、半天不挪窝;还有时说着话会喘不上气、捂着心口一直呻吟。   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一言以概之:全方位的虚弱吧。   肖芥子初次发病,是在十六岁左右。   起初,真没觉得是病,只当是学业重、四体不勤,给累的:她的手指脚趾会突然发麻、不听使唤,过了好几秒才恢复。   举个简单的例子,上自修时笔掉在地上了,弯腰去捡,本身食指和拇指协同合作,就能把笔给捏起来,然而突然间,食指动不了了,直愣愣杵在那儿,只余拇指徒劳使力,像长了个蹩脚的蟹钳。   还有一次,是在食堂吃饭,正吃着,舌头动不了了,猛然间僵了几秒,于是满嘴的饭就那么卡在嘴里,吐不出、也没法吞咽。   由于只是几秒,没当回事。   一天晚上,和母亲吃饭时,蓦地想起这事,当笑话一样讲:“妈妈,我最近学习太努力了,都累出病了你知道吗……”   万万没想到,肖灿竹听到一半,面色惨白,连碗都没端住,站了两回才从椅子上站起身,单薄的身体抖得厉害,嘴里不住念叨着:“你怎么这么早?你怎么会这么早?”   肖芥子一头雾水:“我这么早什么啊?”   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发病,父亲口中那个“遗传病”。   这是一种罕见病,有点类似于原发性低钾周期性麻痹和CIDP(慢性炎性脱髓鞘性神经根神经病),但又显然不是,前两者虽然也是罕见病,但至少有初步治疗的方法和应对方案,她们家这个,没有,绝症。   简单来说就是,人体各部位会随机、突发丧失功能,类似于“宕机”、“罢工”。比如你正走在路上,突然膝盖以下罢工、走不了路了,那你只能木然杵在那,或者当自己没有腿,爬到路边。   再比如你正和朋友谈天说地,突然肺不工作了、不能喘气,短时间内还好,万一拖个几分钟,人真是能活活憋死。   总之,各种状况,即便不当场要人命,也会让人想死,例如构音障碍、面瘫、眼神经麻痹、大小便功能障碍等等。   这病从发病到大去,一般10到15年,初期症状轻、时长短,还能勉强应付,之后就会慢慢加重,最后怎么撒手西去视个人情况:有人是慢刀割肉型,受了一大圈罪,躺病床上走,还有人是一击即中,比如心脏停摆。   肖芥子被这个消息给刀傻了。   她这个年纪,正是各种展望美好前景的时候,哪经得住这个?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心里头只剩下愤怒了。   对母亲的愤怒。   她终于明白父亲走的那晚、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也知道母亲的貌似“体弱多病”源出何处,她暴跳如雷,冲着母亲又哭又嚷,说的话跟父亲当时如出一辙。   ——“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你早知道会这样,不要生我啊!”   ——“你自己受罪还不够,非拉个战友、跟你一起遭殃吗?”   母亲和当年一样,哭成了泪人,苍白无力地给她道歉:“对不起啊,妈妈也没想到,你会病发这么早……”   肖灿竹是在肖芥子五岁那年发的病,她计算了时间,为自己感到庆幸,觉得自己努力再努力,可以陪女儿到二十岁。   ……   愤怒结束,就是麻木和冰冷,再加上那个年纪,正好青春叛逆期,气性大,肖芥子再也不跟肖灿竹说话了,实在要交流,就在冰箱上留个条。   考上大学之后,更是索性跟家里断了联,好像把这让人窒息的“根”给斩了,余生就能再次喘气似的。   大学一年半,她发过两次病,一次是左手不能动了,持续了约摸10秒,当时,手里正攥了瓶饮料,瓶子脱手,落地砸了个粉碎;还有一次是骑车,骑在大马路上,突然看不见了,再然后,被一辆摩托车撞飞,耳边一片纷乱,听到喇叭声、尖叫声,还有骂声,那个车手骂她“你瞎啊”。   她摔在地上,摔得眼前一片黑,以为自己真瞎了,后来模模糊糊,看到蓝天白云以及围过来的路人,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自己这病,事故率可真高啊,万一哪天死在外头,母亲也不在了,找谁来帮她料理后事啊。   大二上学期那年,接到医院电话,说肖灿竹住了一年院,快不行了,请她赶紧回来。   肖芥子又懵了,她连母亲什么时候住的院都不知道。   她一路流着泪赶回去。   那其实不是一家医院,类似临终关怀机构,里头住的都是被医院放弃的弥留者,肖芥子到的时候,肖灿竹已经陷入昏迷,留给她两样东西。   一是亲手雕刻的,“灵蛇缠龟”的竹根印。据说肖灿竹小时候,家人知道她有这病,希望她能活得长点,于是为她栽下一棵竹子,寓意“灿灿青竹”。   二是一封亲笔信。   信纸上的字迹扭曲中带孱弱,应该是写信的时候,手已经没法活动自如了。母亲在信里叫她“小结子”,向她解释“没有一个母亲是为了让儿女遭罪,才生下孩子的。之所以生你,一是因为觉得这世界很好、很大、很有趣,想让你来看一看、走一走;二是抱有希望,也许医学进步了呢,你这一代,病就不是绝症,你就能安安稳稳地活很久很久了。又或许会有奇迹呢,世界充满了奇迹不是吗?妈妈遇不到,也许小结子能遇到呢。”   肖芥子把信纸蒙在脸上,又流了很多眼泪,多到把信纸都打湿了,多到她恍恍惚惚间觉得,这辈子的眼泪差不多要流光了吧。   遇不遇到奇迹她是无所谓了,她只希望母亲能醒过来,哪怕几分钟也好,她就能和母亲笑着说说话,那样,母亲走的时候,对她的最后记忆,就不会是断联、冰箱上留的字条,以及她固执、沉默和冰冷的脸   肖芥子在医院里陪护了三天。   这三天里,总有人窜进来发小卡、散传单,宣称什么“国手、大师、药到病除”,想想真让人愤怒,行骗的主意打这儿来了,连要死的人都不放过!   然而让她诧异的是,真有人信,不在少数,而且,还不是愚昧迷信的那种,是走投无路、拼命洗脑逼着自己信。   她就亲眼看到,有个老教授,以2000元/次的报酬,请一位气功大师前来“发功”,非常笃定地表示九次之后,就能见成效。还听见隔壁床给乡下的亲戚打电话,火烧火燎让赶紧抓癞蛤蟆送来,说是“神医”给开的药引子,个头越大的癞蛤蟆越有效,要是能重达一斤二两,那就万事不愁了……   三天后的深夜,肖灿竹在昏迷中停止了呼吸,没能醒过来。   医护人员赶来确认的时候,肖芥子失魂落魄般下了楼,一直往外走,不辨方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只觉得现在母亲走了,自己没来处,也没去处了。   末了,在一处街心公园的水池边坐下来,水池子里蹲伏着一只乌龟,乌龟的头上、背上、身周,亮闪闪地散落着好多硬币。   她记得母亲说过,蛇和龟这两种灵兽,都是保佑她的,她遇到了,准有好事。   肖芥子趴在水池边,也不挽袖子,任衣服湿到肩膀,从水里狠狠抓捞了一大把硬币上来,指甲缝里满是抠抓的滑腻青泥。   她对着乌龟,一枚枚地扔硬币,扔得咯咯大笑,热烫的眼泪流下来,就顺手抹掉,硬币扔完了,就俯身再捞,捞得浑身湿淋淋、滴答往下滴水。   也不知道是扔到第几百次时,身后有人叫她:“肖结夏?”   是个苍老的男人声音。   肖芥子头也不回,也不觉得害怕:“什么?”   那人说:“我认识你妈妈,她前阵子还清醒,我跟她聊过天,她那封遗书,还是我帮她摁着纸、看着她写的。”   肖芥子回过头。   大半夜的,这人黑大衣、鸭舌帽,还戴了口罩,完全看不清长相。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他向她复述信里的内容:“世界充满了奇迹不是吗?妈妈遇不到,也许小结子能遇到呢?肖结夏,送你一个奇迹,你要不要?”   肖芥子不屑地笑:“既然认识我妈妈,为什么不送给她呢?”   那人笑了笑,说:“她已经太迟了,回天乏术。再说了,她心里牵挂着你,有牵挂的人,就没法全心全力、只为自己去拼。奇迹,是需要虔诚对待的。”   肖芥子冷笑:“这世上真有奇迹,也轮不到我啊。”   那人回答:“这你就错了,你就算只是一粒尘埃……芥子还能纳须弥呢。你可能觉得,你的命运已经写好、摆在这了,不过我想说,你要是低头,只能看到你那双挪不动的脚。但你要是抬头……”   “抬头怎么样?”   那人说:“你抬头看看啊。”   肖芥子愣了一下,忍不住抬头去看。   这一晚,夜空居然很美,有散落的星,有朦胧的、成团的云,也有浩渺的,看不清玄虚的无穷远处。   抬头怎么样?   抬头能看到天。 第61章   原来那人是陈天海, 肖芥子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挺感激他的。   毕竟是在她绝处时、给她指路的人。   她记得当时,自己很挑衅地说了句:“抬头有天是吧, 那行啊, 奇迹在哪, 你给我啊。”   陈天海回答:“你这么说可就不懂礼貌了, 这世上,奇迹是有, 但为什么要给你、你怎么证明你配得上呢?”   肖芥子一愣。   之前的对话, 她只是悲伤之下、负气随意对答,奇迹云云, 也完全没当真, 但现在, 她突然意识到, 这老头没准是来真的。   她再次打量他, 想把人看得更清楚些,就是可惜, 天实在是太黑了。   陈天海问她:“听你妈妈说,你一直埋怨她, 说自己不想被生下来,是吗?”   肖芥子说:“现在还说这个, 就没意思了。”   生都生了,还能塞回去?都已经这样了, 考虑怎么好好活下去才是正经。   “那我问你, 就以你现在这身体状况, 也许只能再活七八年。这七八年, 你要怎么活、活成什么样你才能满意、了无遗憾?让我猜猜看啊……”   他一一例举:“有一份满意的工作?事业上很成功?交很多好朋友?中彩票, 一夕暴富?遇到一个真心爱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肖芥子一直摇头:“不行!不行!不行!”   陈天海笑她:“小姑娘,这都不行吗?人不能贪得无厌,很多人一辈子,能达成其中一两样,就已经很满足了。”   肖芥子说:“就是不行。”   如果她和其他人站起同一起跑线上,她可能也就无所谓了,平安活着就好,事业成功、一夕暴富、真心爱人,哪一样都是意外之喜,能让她乐得梦里都笑出声。   但正因为不是,她起步就差了一大截,她不甘心。   具体她说不上来,非要打个比方,像幼儿园里,老师给小朋友们发糖吧。   有人只手一伸,就掬了满手的糖,她是巴巴伸了半天,双手空空,要靠自己到处去挖去掘,那么,她一定要找到很多很多,比其他人多得多,才能弥补老师漏过她时、她空捧着手的那种失望和不甘。   她大声说了句:“给我一手烂牌,打出平局、输得不太惨,那算什么满意?除非打出大杀四座、前无古人的局,那才叫心满意足、了无遗憾。”   这世上,谁不是拿身体做牌,入一场亿万人的大牌局?凭什么她就要先天不足、被牌拖累?   怎么才能了无遗憾?   不是给她换一手好牌就完事的,那是靠牌定生死。   输赢在人不在牌,牌烂人不烂,能拿烂牌一路晋级,打出别人打不出的局,死了她也甘心,那才叫来一趟酣畅淋漓,了无遗憾。   陈天海哈哈大笑。   他说:“你这个小姑娘,有点意思。不过豪情壮志放大话,谁不会呢。以前,我孙子总说要当武林高手、华山论剑,实际做的,都是些撵鸡追狗的事。”   边说边递了张传单过来。   肖芥子看不清是什么,伸手攥住。   “你去云南,扬金山一带,有个沙下村,村外头的窝棚里,住了一个没腿的老女人,叫姜红烛。你去找她,只说你有重病,看到传单寻过去的,想请她教你养石头,作为回报,你会陪在她身边、照顾她。”   肖芥子一头雾水:养石头?养石头就能治病吗,怎么听起来比寻找一斤二两的癞蛤蟆还不靠谱?   话到嘴边,却成了最实在的:“那我不上学了吗?不上学,我拿不到毕业证书啊。”   陈天海说:“我只指条路,其他的你自己判断,也许那儿压根就没姜红烛这个女人,是我骗了你,你白跑一趟,又也许她根本治不了你的病,总之,我什么都不保证,你自己选,非要想回去上学,那也随你。”   ***   肖芥子实话实说:“红姑,我就是拿着传单找到你的,其他的,我真的都不知道。”   姜红烛笑了笑。   她说:“我以前的事,没跟你说过,因为不想说。现在想想,如果能找个人说,那也只能是你,毕竟,我身边没别人了。”   “那时候,我跟‘人石会’斗得两败俱伤,最后,他们把我关进一座庙里,上古时候供奉梦魇神的庙,你一定想不到,是那种山腹中掏空的一处,一丝光都见不到,通向神庙的通道也曲曲弯弯的,像肠子一样。”   “关我之前,那庙已经空置封存了几百年了,‘人石会’也没想到,进去之后,里面居然有虫子。”   肖芥子轻轻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这些事,她几个小时前,刚听陈琮讲过,现在再听,依然有些骨寒毛竖。   姜红烛伸出手,摸了一下毁容的左脸:“那些虫子,嘁嘁喳喳,密密麻麻的,被虫子咬过的地方,就跟被腐蚀了似的,先是疼,再然后发麻发木。‘人石会’那帮怂包,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的,留我一个人在那受罪。”   说到这儿,她指了指自己的大腿根:“你看看我这腿。”   肖芥子小心翼翼:“是被虫子……”   姜红烛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还不是一次,分了好几次,龟孙子,这是拿我当储备粮了……”   肖芥子忍不住问了句:“可是红姑,你在那怎么过的,吃什么、喝什么啊?”   姜红烛不想过多回忆,匆匆带过:“虫子吃什么喝什么,我也跟着吃呗,再不济,我还能吃虫子呢……总之,我在那关了二十多年,但也不是没收获,那庙里,有上古时留下的岩画,也有古时候‘人石会’的人在里头闭关时,留下的一些心得记载,当然了,也有不少刻记的疯言疯语,那里头,估计关疯过不少人。”   再然后有一天,地震了。   那场地震不算大,山也不至于真塌,但幸运的是,封锁魇神庙的门震坍了。姜红烛兴奋莫名,二十多年不见光,她已经习惯黑暗视物了——她迅速爬了出去,暗自祈祷着山肠千万不要堵塞、自己能够顺利出去。   然而地动山摇,山肠不受损是不可能的,好在那些小的阻滞,她想法设法都扒拉清除了,可惜天不从人愿,就在她觉得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山肠堵了,大小落石叠摞,堵得严严实实。   姜红烛绝望之下,大放悲声。   就在她痛哭流涕的时候,听到从堵塞的另一面,隐约传来人的说话声。   ——“是谁,是谁在那头?”   ——“是姜红烛吗?”   听到第一句时,她是惊喜的,以为遇上了救援人员,但第二句让她刹那间噤若寒蝉,知道她的名字,这是“人石会”的人吧?   这些人又来了,来确认她死没死,不死的话,再给她加点料吗?   大概是发觉这头突然没声音了,那头有点着急,不断向里头喊话。   ——“是不是姜红烛?我是陈天海,027号,陈天海。”   ——“你要是还活着,就应个声。我想办法,调挖掘的工具过来,救你出来。”   ——“姜红烛,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就吱个声,我有事找你,重要的事。”   ……   明知道那时的姜红烛已经没什么可被谋算的了,肖芥子还是听得心里发慌:“红姑,你都被关了二十多年了,他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找你啊,别是诓你吧。”   姜红烛摇了摇头:“不是,他还真有。”   姜红烛后来才知道,陈天海是为了儿子,陈孝。大概十多年前吧,算起来,也是她在魇神庙关了十多年的时候,陈天海的儿子陈孝外出做生意,在夜班车的火车卧铺上,被一伙沿铁路线流窜的歹徒拿锤子砸坏了脑袋,那之后就傻了,一直住在精神病院。   这件事纯属意外,也没什么好翻案的,但关键在于,陈孝也养石头,并且养成了,至于怀的是什么胎,陈天海没说。   肖芥子之前查过陈家的信息,反应很快:“是龙虾吧,听说陈孝在病室里,一直勾着头、举着两只手臂,觉得自己是龙虾。”   是不是龙虾,并不是重点。   案子花了很长时间才破,也是运气好,陈孝的部分财物居然被追了回来,其中,就有他养的石头,一块雕刻成佛头形状的的白水晶挂坠,估计劫匪也是看着喜欢,觉得能保平安,于是没出手,自己挂着玩了,直到被警察给摁住。   领回挂坠的晚上,陈天海哄着孙子陈琮早早入睡,案灯下摩挲着儿子的挂坠老泪纵横,抽纸巾拭泪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心头一凛,整个人都僵了。   ——养石头的人,习惯成自然,入睡时,会自然地入梦、入石。   ——根据劫匪交代,是在陈孝熟睡、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下锤的。理论上,陈孝当时在“石头里”。   人的意识储存在大脑哪个部位,陈天海不是特别清楚,他只知道,陈孝的脑子整个儿被砸坏了、废了。也就是说,石头里的陈孝没办法回来了,大脑没法接收他,他困在石头里了。   陈天海激动得浑身发抖。   “人石会”的记载中,完全没有这样的先例,陈孝如果真在石头里,到底是个什么状态,没人说得清。   得看一看,能看到就好了。   有两种方式可以看到。   一是,历史上,有个叩石大手,叫马丹徒的,因为炼制丹药时出了意外,自己中了各种混杂的毒,阴差阳错的,能看到别人石里的胎。可惜的是,翻遍记载,由古至今,只有一个马丹徒。   二是,找掠食者。掠食者可以进到别人的石头里,自然也就能看到石头里有什么。然而掠食者都是秘而不宣的,没人会对外放话说自己是掠食者。放眼“人石会”内外,他知道的只有一个,姜红烛。   可姜红烛,已经被关进魇山好多年了,而且,听说刚送进去的时候,就被奇怪的虫子攻击,早就尸骨无存了。   这些都已经过去了,肖芥子急于知道结果:“那后来,你被救出来之后,帮陈天海看了那颗佛头水晶吗?”   “看了啊。”   肖芥子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那你看到陈孝了吗?”   姜红烛回答:“看到了。”   肖芥子结巴:“那,那他是个什么状态?满地跑的龙虾吗?”   姜红烛摇了摇头:“是个人的状态,死人的状态。有意思吧,人在石头里,应该是飞禽走兽的状态,只有一种情况下,会出现人形。”   将死的时候,《西游记》里,妖怪被打死,往往会显出原形,或狐或熊,但在石头里,将死是反着来的,渐渐没了动物的状态,显出人形来。   这就是为什么,陈琮在去往阿喀察的火车上,看到的是大蛇吞掉方天芝,方天芝石中“将死”,现出人形来了。 第62章   姜红烛第一次入狱时, 曾因跳楼逃跑摔坏过油胆水晶,那之后,对于相关的重要物件, 她都很小心, 找了妥当的位置存放。   “人石会”找到她时, 在她身上遍寻无获, 是以三老等人连她养的石头是什么都不知道。   山肠脱困之后,为了帮陈天海看佛头水晶, 她辗转取回了这些物件。   陈孝的情形很特殊。   一般来讲, 养石头的人在现实世界受到攻击身亡,肉身精神俱灭, 那石头里, 自然也就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这种石头, 消个磁、净化一下, 就能转手。不过, 有那“人石感情特好”、非常忠贞节烈的石头,biaji一声碎了, 那也是石头的个人,呃, 个石选择,少归少, 确实也发生过——当然,不排除这只是一种极致的巧合。   反之, 入石时在石中世界遭受致命攻击, 死里头了, 石头同样也会空, 死即消散嘛。映射到现实世界, 类似方天芝或者黑山,要么昏迷不醒,要么疯疯癫癫。   但一个养石人,如陈孝这般——   【1】现实世界遭受锤杀时,正好赶上大半夜、入石入梦。   【2】受攻击之后也没死,活着,就是脑子暂时坏了。   【3】养的石头偏偏被人带走、长达一两年之久……   各种小概率事件叠加,叠出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困局型课题:现实中,陈孝还活着,痴痴傻傻;石头里,这么久了,也没空——姜红烛进去时,眼前所见宛如当日场景瞬间冻结,仍是当年的绿皮火车、出事的卧铺,陈孝以濒死弥留的人形状态、歪倒在溅血的床上。   ……   姜红烛说:“你看电视里,那些重症、昏迷的卧床病人,床头一堆监测仪器,不但有心电图,还有脑电图,一般来说,只要这人有心跳、大脑还能活动,家属但凡经济上还能承担,说什么都不会放弃的。”   “陈天海认为,如果不是佛头水晶被劫匪带走,那么陈孝经抢救脱离危险,醒过来之后,会是个正常人。”   肖芥子大致听明白了。   简单点说,可以把自己养的石头比作一个身外延展出的大脑,“石脑”。   人脑为主,石脑为辅,成功怀胎入石,就是把人石打通、连缀为一个系统:两者之间有通路,入睡之后,是意识由人入石,清醒时相反,由石入人,且这套系统运行时,人石的物理距离不能太远。   人脑活跃,石脑才能活跃,入石时,能在里头自由行走、到处蹦跶,追根溯源,是因为大脑虽在休眠、仍然正常运行。   一般来说,人石断联,意识会自动依附人脑,但陈孝又是个例外:他遇袭受创,人脑这端受损,等于是突发故障,通路中断,意识回流不了,在石脑中同时陷入瘫痪,就好像远程遥控的机器人突然断电——理论上,故障排除,系统重启,通路就可以恢复。   但陈孝这端的故障排除时,佛头水晶早已被劫匪带去了千里之外,等找回来时,石脑里的意识瘫痪太久,自行衰败也好,出于自我保护也好,萎缩至临界点的弥留状态,即便重回陈孝身边,也运行不起来了。   肖芥子心念一动:“那他是想……”   姜红烛点头:“他想着,如果能设法把佛头水晶里、弥留萎缩的意识给激活了,现实中陈孝入睡时,习惯性入石入梦,两头再次搭上,他的儿子,不就能正常回来了吗?”   ***   说实话,姜红烛对陈天海,没那么反感。   他虽然参与过针对她的“熄灯计划”,但充其量是个跑腿打杂的后勤,如今又设法把她从山肠中救了出来,免她在魇神庙老死,她心底里,对他多少还是存了点感激的。   尤其他是为了儿子,一个花甲老头了,说起儿子的事来动情落泪,这让姜红烛的眼泪也浸透了扎巾——关在洞里太久,皮肤捂得惨白,眼睛见不了日光,阴天的光线对她来说都难以承受,得先拿布条扎起来,一点点放开适应。   当然,她流泪不是为了陈天海,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但凡父亲还在、没有被枪毙,女儿失踪了,能不上天入地、发了疯一般寻找?但凡知道她困在魇山,哪怕只是用双手刨挖呢,即便把手给刨秃,都不会放弃吧?   所以,某一瞬间,同病相怜,她一时心软,对陈天海吐露了一些事。   她告诉陈天海,陈孝这情形,五色石没准能管用。   上古时有女娲补天的故事,据称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这种五色石,不是一颗五色,而是五颗不同颜色的石头。   五色石的辨别特征是:双层嵌套,且嵌套暗合“女娲造人”,外层女娲,内层人。   肖芥子听懵了:“什么叫外层女娲、内层人?”   姜红烛回答:“你还记得,那块煤精镜最早、是怎么被草原部落的人发现的吗?”   记得啊。   不就是草原部落的男女老少同时做了个梦嘛,梦见地底有一条长着女人身体的巨蛇匍匐,手是向上托举的,掌心中立了个什么,看不清,但闪闪发光。   然后部落上下经过商议、就地开挖,挖出了一面天生地养的煤精占卜镜。   姜红烛点拨她:“其实就地开挖,挖到的是煤精矿脉。巨蛇匍匐、手向上托举,是矿脉的整体形状,也就是女娲的形象,而挖出的煤精镜,是人的形象。懂了吗,女娲被称作人之祖,女娲形的矿脉孕育出人形的石头,或者女娲形的原石带有人形的包体、裂隙,这都是双层嵌套,暗合‘女娲造人’。煤精镜,就是五色石的其中一颗。”   她告诉陈天海,就她知道的,这世上的五色石有两颗,一颗是传说中遗失了很久的煤精镜,另一颗是藏在“人石会”、第八石匣里的女娲书。   肖芥子听得心如鼓擂,脑子转得飞起。   ——巨蛇匍匐、手向上托举这个形状,她那晚在煤精镜的女娲剪影里看到过。五色石,五颗,难道那五尊剪影,暗示的是五色石?   ——应该没错,姜红烛给她讲过“人石会”的那一尊,形状是坐着的,尾巴盘起,低着头,右手微微上托,这个形象,那晚她也看到过。   所以……   红姑要找煤精镜——煤精镜是五色石之一——煤精镜能拿来看石头——她在煤精镜里看到了所有五色石的全貌……   红姑找煤精镜,根本目的在于找齐……五色石?   肖芥子定了定神,先听姜红烛继续说。   当时,煤精镜还是无迹可寻的状态,陈天海最有希望搞到的,就是女娲书。   如果能搞到五色石,随便哪颗都好,跟陈孝的佛头水晶做个“联石”,以五色石之罕见、高能,足可惠及陈孝,那他没准真能从弥留状态被救回来。   肖芥子忽然想到了什么:“红姑,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红烛感慨:“看看,你也问了这个问题。怪就怪我二十年了,终于脱困,高兴得过了头,又一时心软,跟陈天海说了这些。”   肖芥子没吭声,她直觉姜红烛不全是一时心软:她是故意的,想借陈天海的手,搞到“人石会”的那一块。   当时,陈天海也起了疑,追问姜红烛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这些事,一半来自于姜大瑞从部落后人那里抢来的羊皮卷,一半出自魇神庙,但姜红烛不愿再多说,拿话支吾了过去。   陈天海没放弃,他看出姜红烛被关了这么久,有时会神智不清,有时又会谵妄发疯,故意找了个吃饭的机会,先卖力劝酒,后言语刺激,激得姜红烛狂性大发之后,套了好多话。   具体被他套走了什么,姜红烛也说不清,因为等她昏昏沉沉醒来,已经身在扬金山下沙附近了,随身的物件,除了那块残破的油胆水晶,其余的,都被陈天海拿走了。   肖芥子恍然:“所以,你一直说他偷了你的东西?”   姜红烛冷笑连连。   陈天海拿走的,以及从她嘴里套出去的秘密,都是偷过去的!   ***   扬金山、下沙村的村民,心肠还都挺好,她在这村里,算是又慢慢活回人了:虽然洞中养成的习性改不掉,总喜欢漫山乱爬,生啖虫蚁。   她活得浑浑噩噩,半是世事的确让她绝望,半是活给陈天海看的:他把她扔在这,不信没安排人暗中窥伺,让你看看,我活得多惨,山里乱爬,连狗都不如,放心吧,对你没威胁。   过了几年,有一天,突然有人持传单前来,请她帮忙治病。   这是陈天海偷了她的东西、心中有愧,加上可怜她,于是打发人过来求医、顺道也照顾她吧?   她烦得很,恨不得拿棍子撵走。   肖芥子是个异数,脸皮厚,骂不走,手脚又伶俐,跑前跑后地帮她做事,人都是有依赖性的,时间一长,她也就习惯了——身边有个人,不管是说话还是斥骂,总还有人气人味儿,不像在魇神庙时,经常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但现在,知道陈天海有可能和039号是一伙的,事情就不一样了。她怎么能在身边,放一个和039号有关联的人呢?   她说:“这几年,你尽心照顾我,但我教你养石头,从小石补到大石补,也算是没亏待你。大家谁也不欠谁的,你走吧。”   肖芥子猝不及防,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红姑,不至于吧,我从来不知道背后是陈天海助推,也从来没帮他坑过你啊。”   姜红烛很平静:“关键不是陈天海,是颜老头。”   “你找我,照顾我,一直是为了求生,我要是跟颜老头对上,那就是奔着死去的,我就问你,愿意为了我、把自己搅进死局吗。”   肖芥子头皮发麻:“你要找颜老头算帐?”   她一下子急了:“红姑,你千万别,你就半条身子,离了人,都没法自由活动,颜老头活了几辈子了,你知道他家业多大、能动用多少人手吗?你冷静点啊。”   姜红烛冷笑:“冷静?我要冷静什么?我家破人亡,无儿无女、无亲无故。我都七十的人了,还拖着半条身子,再冷静下去,我就好进棺材了。”   肖芥子一下子没词了。   半晌,她才喃喃了句:“那红姑,我走了,谁照顾你啊?”   姜红烛回答:“我还认识点人呢,我在‘人石会’都能有内线,你还怕我找不到人照顾?走吧,这一夜,我想的很清楚了,不想掺合我的破事就快点走。我这也是看在这么多年,你照顾我的情分上,就不拉着你一起送死了。”   说完,疲惫地爬上床,拽过被子盖上,顿了顿翻了个身,拿背对着她。   肖芥子站了会,鼻子发酸。   姜红烛亲口说“就不拉着你一起送死了”,显然,红姑自己也知道,跟颜老头对上、赢面太窄了——但七十岁了,再冷静下去,这辈子真的也就没了。   她咬着嘴唇,默默收拾东西。   姜红烛听到动静,又吩咐了句:“那个‘联石’,别忘了把它拆了。”   肖芥子嗯了一声,理好包之后,去拆那个红布包着的粘土“苹果”。   土质已经有些干结了,她用力扒拉开,先看到姜红烛的那块油胆水晶,虽然残缺,依稀可辨是个人形,心脏处,油黄色的油胆微微晃漾。   肖芥子蓦地心中一动。   她想起姜红烛的话。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i_ s_ h_u_9_9_ ._ c_ o _m   ——“蜘蛛会结网啊,你周围就近、被养过的石头……只要被你接触、摸索过,就等于张在你的网里。蛛丝结到哪、通到哪,蜘蛛就可以顺着蛛丝去到哪。”   也就是说,理论上,只要自己离得不远,也能进入红姑的……这块石头?   她伸手拿起来,仔细摩挲了一回,然后把油胆水晶放到姜红烛枕边。   ……   收拾停当,天已经亮了,肖芥子以为姜红烛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拎着包往外走,伸手拧门的刹那,姜红烛突然又坐起来,叫了声:“芥子啊。”   肖芥子回头看她。   姜红烛犹豫了一下:“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你的胎,其实不是蜘蛛。”   肖芥子一怔:“不对啊,是蜘蛛,我看到了的。”   姜红烛缓缓摇头。   被关进魇神庙的那天,遭遇虫子袭击,她很久才醒过来。   右脸贴着地,居然没事,左脸被啃咬过,但奇怪,摸上去糊糊的,不觉得疼,再往下摸,有一只脚没了,可也不疼,一点都不疼。   后来她才想明白,这是虫子分泌了什么,给她止血止疼,让她能继续喘气、新鲜热乎得活着,毕竟是几百年来、难得一见的上好食粮——虫子也懂过日子,要省着点吃。   那些虫子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仿佛没在这洞里存在过,满地的杂物枯骨,有时有极微弱的磷光,魇神庙里,毕竟积累了从上古而来的祭品,也就积累了无数的骨头。   她在枯骨堆里乱爬,抓到了一只手电筒,“人石会”的人逃跑时,惊慌失措,掉了不少装备。   姜红烛喘着粗气,拧亮手电筒,混着一脸血泪,打量这个可能会成为她葬身之所的地方。   雪亮的手电光照过枯骨、老朽的物件、嶙峋的石壁,缓缓移向高处。   她看见高处架张的青铜蛛网上,居高临下,伏着蜘蛛身女人头的魇神,眼窝处镶了两颗赤玉,如搏欲起,却又不动如山。   “人石会”也敬魇神,因为石中世界,即是梦里乾坤,魇神在梦,布天罗地网,无物不入其网,飞禽走兽、虫豸蝼蚁,任由搏杀。   她说:“那天晚上,我用煤精镜帮你看胎,是蜘蛛身没错,但长了个女人面女人头。”   那一瞬间,仿佛重回魇神庙,于血肉模糊间仰视魇神,慌得她镜子脱手,人事不知,混混沌沌到天亮。   说实话,不是不羡慕,也不是不嫉妒的:自己二十出头时,算是出身养石大家,比肖芥子美,也更有灵性、悟性,怎么就不是自己呢,怎么就轮到这普普通通的小丫头了呢?   她长长叹了口气,说:“你这胎,一定要保护好了,要是长不成,可就太可惜了。” 第63章   肖芥子一手拎包, 一手抱着蝴蝶兰,出了房间之后,越走越慢, 最后索性坐在了民宿大门口的台阶上。   太阳还没升起来, 远处的矮山头雾蒙蒙的, 蝴蝶兰大概是由北到南水土不服, 有点打蔫。   这花,她本来是想留给姜红烛的, 再一想, 红姑现在满脑子的报仇,大概也没那心思赏花养花。   肖芥子拿手拨弄花苞, 心里头空落落的。   她能去哪呢?   过去这些年, 她一直陪着姜红烛, 虽然相处不甚愉快, 不是被骂就是拍桌子回骂, 气急时也想过一走了之,心烦时也盼着早日拆伙……   但这一天真的来了, 她一点轻松解脱的感觉都没有,心反而坠得更沉了。   红姑的对头, 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活了几辈子的妖怪颜老头呢?   说真的,是“人石会”她都不带忌惮的, 那些人最多让她倒霉、吃苦头,轻易不下狠手。   但颜老头不同, 在姜太爷和红姑的追忆中, 这人百来年间, 登场过三次。   第一次, 没开过口, 提着两颗悍匪人头;第二次,还是没开过口,又收两颗人头;第三次,跟红姑聊了几句,聊得红姑家破人亡。   这人行事什么风格,由此可见一斑。以及,看颜如玉就知道了,他走了一趟阿喀察,多少人跟着遭殃?   039号,家族号,一家门都不是善茬。   她是发自内心、真不想掺合这事,可眼睁睁看着姜红烛去送死,她又不忍心。   肖芥子想得脑仁疼,抱着脑袋揪着帽子上的毛一直薅,薅到一半缓过神来,默念“先管自己、先管自己”。   先把自己安顿了,无后顾之忧,才有余力去助人不是?泥菩萨想济世度人,要走好的第一步,是先安全过江。   从现在开始,红姑不保她了,她入梦的风险就高了,怎么办呢,找谁再来结个“联石”呢?   肖芥子发愁,都怪这些年,自己的交友圈子太窄了,“人石会”里,她就认识俩。   陈琮是不指望了,新手菜鸟刚入门,石头估计都还没养上呢。   李二钻吗?这是个养石头的老手,养的还是颗奇石,八成有点实力。   但是……   肖芥子皱眉,她不太喜欢李二钻,这人有点潮乎乎的……腻,当个内线、偶尔通话可以,近距离绑定,想想就烦。   烦得肖芥子一把薅下一朵蝴蝶兰,揉烂碾碎了扔了地上。   她没好气地搓弄着手上留下的花痕,搓着搓着,忽然反应过来。   不对啊!   陈琮不是能看到吗?他从姜红烛手上抢回了寿爷不说,从阿喀察回老家时,屁股后面还跟了一长溜,都是求庇护的。   别人……她可能要费一番力气,但是把陈琮提溜到景德镇,那还不是分分钟吗!   肖芥子乐得险些笑出声来。   ***   说干就干。   肖芥子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拎包抱花,一路小跑到还没来得及退租的小长安车边。   上了车,她仔细看了看周边的环境,慢慢发动车子。   旅游城市就是这点好,民宿都扎堆,她开了约摸四五百米,留心沿途路径,然后选定了一家新的民宿,叫“行栖”。   网上一搜,房间也挺多,同样自带小院,肖芥子截图留用,斟酌了一下措辞,给陈琮发消息。   ——限你今晚十点之前,赶到景德镇。   陈琮应该已经起床了,回得飞快。   ——?????   连用五个问号,应该是向她表达震惊以及不满,这还不止,对话框上,显示“正在键入中”。   肖芥子不紧不慢,又跟一条。   ——原因如下。   那头撤销了键入,等着听她下文。   ——一,有你爷爷和你爸爸的消息,以及你爷爷失踪的原因、你爸爸出事背后的秘密,要不要来听,随你,过时不候。二,你要是不来,我小命要完。   那头再次“正在键入中”。   肖芥子也不管他,又把那张截图发过去了,另附了句“来的话,用你的名字订这家,要标间。另外附注,有位肖小姐需要提前入住”。   意料之中的,陈琮懒得打字,直接拨电话过来了。   肖芥子接起来。   陈琮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一长串:“你怎么会有我爷爷和爸爸的消息?我爸当初不是被劫匪砸的吗,案子都结了,能有什么秘密?”   真吵,肖芥子略偏了头,让耳朵尽量离听音筒远些,左手的指尖在方向盘上轻巧乱点,像弹钢琴。   她说:“见面聊。”   “你小命怎么了?是不是发病了?你不是已经生了个仙鹤,开始大石补了吗?”   嚯,仙鹤,要不是他提,她都忘记了她“生”过仙鹤。   “见面聊。”   看来是电话里说不清楚,陈琮只好暂时把这两桩事撂开:“那订标间又是什么意思?我订两间挨着的大床房呗,男女有别,我总不能跟你住一间吧。”   肖芥子的手指从方向盘上一带而过,像演奏完毕、来了个漂亮收尾:“先照我说的做,见面再聊。”   ***   半小时后,肖芥子顺利入住“行栖”——亏得是淡季,房间空得多,不用非等到中午。   陈琮订的是豪华标间,房型比之前住的大,配备更高级,院子也拾掇得更雅,角落里造了个临水的小假山景,院檐下还有双人位的小茶座。   看看时间,早上十点刚过,她给陈琮说的是晚上十点前,足足十二个小时呢:管他是飞机还是高铁转包车,时间管够。   踏实安顿下来,肖芥子开始犯困,毕竟昨天满城兜找,全是体力活,又生熬了一夜没睡,双重疲累。   为了保持清醒,她打开电视,给自己冲了杯咖啡,还找来纸笔,试图理一下姜红烛以及陈天海父子一系列事件的时间线,然而脑子发木,实在转不动,再香浓的咖啡也撑不起她一直下耷的上眼皮。   熬到十一点,呵欠连天,眼泪都出来了。   睡会吧,就算真的十分倒霉、附近有别的掠食者,都这个点了,也八成都起床忙活了。再说了,虽然“联石”已拆,但红姑离得不远,大掠食者所在的地头,应该是安全的吧?   她劝说自己,睡一会,十分钟都是好的。   于是,给手机设了个十分钟闹铃之后,肖芥子脑袋一歪,睡着了。   ……   肖芥子睁开眼睛。   人真是犯贱啊,那么想睡,躺下了却又睡不着了。   她垂头丧气地坐起来,怔了会之后,抱起床头的那盆蝴蝶兰,送到小院里晒太阳。   阳光很好,晒在身上暖烘烘的,暖到她不想穿陈琮买的那件厚重外套。   肖芥子脱下衣服,正想往茶座上放,忽然“咦”了一声,原地转了一圈。   她没影子。   这是在石头里?   她赶紧抬头看天,心跳得厉害:原本,那应该有道黑白分明的交界线,现在,几乎已经褪没了,要非常非常仔细,才能隐约看出,半天上有道浅浅的痕。   还真是在石头里。   肖芥子心里冒凉气:这才几天啊,现实和入梦她已经混淆了,难怪当初庄子梦蝶会陷入迷思,这以后睡醒了起床,不确认一下有没有影子,她都不知道自己是真的醒了、还是误以为自己醒了。   还有,她的蜘蛛呢?   肖芥子退后两步,在小院里左顾右盼,不经意间抬头,终于在屋檐下找着了。   屋檐瓦是黑色,蜘蛛又隐在暗里,所以很难发现,但蜘蛛明显大了,有巴掌那么大,再也不能乖巧地栖息在她的衣领上了。   姜红烛说,她的蜘蛛不是蜘蛛,是什么梦魇的神,长了女人头女人脸——怎么说呢,是挺梦魇的,瘆得很,她都不想凑近了看,万一看到一颗花生米大的女人头,那可真是一辈子的噩梦了。   不过,在石头里的话,意味着她可以……出去串串门了?   ***   肖芥子推门出来。   在走廊上,她遇到拖着行李箱的新住客,人家看不到她,她也听不到声,只能看到那人拿着房卡,嘴巴一张一阖地嘀咕。   看来,现实世界对石中世界的入侵,或者说叫叠合,还在进程中,目前视像、触觉是够逼真了,声音还没进来,以及……   肖芥子使劲嗅了嗅鼻子,没错,味道也还没进来。   走进街道,比早前要热闹,她向着姜红烛所在的民宿走,中途改了主意:这是自己的石中世界,想进到姜红烛的石头,她得找到自己世界的“边缘”。   好在,这次她有经验了,拐进一条没印象的巷子,里头很快浓雾滚滚。   肖芥子摸进雾里,看到两根泛微光的蛛丝。   她正式“生产”之后,接触过两块石头,李二钻和姜红烛的,看来都已经“入网”了,她想了想,顺着看起来较新的那根蛛丝往外走。   没走多久,一脚踏进一个旅馆房间。   房间没人,但看起来有点眼熟,下一秒,肖芥子想起来,这是她和姜红烛到达景德镇的前一晚、投宿的旅馆。   也就是说,红姑到达景德镇之后,没睡过觉,现在都还没入睡,所以,当自己作为访客登入时,石里的场景停留在了姜红烛上一次入石、还没更新。   这跟李二钻那次不一样,李二钻那次,钻戒被她带走,跟本主“断了联”,她进去时,等于是以她的视角刷新了。   肖芥子忍不住去拉窗帘,但拉开了也没用,外头浓雾滚滚——姜红烛出入避人,入石也懒动,不像她老觉得新鲜,爱溜达。   所以红姑的石里世界,就是这么一间小小的旅馆房间。   ……   肖芥子怏怏地沿着蛛丝,又回到自己这头。   对比那逼仄的房间,这头的天地是要开阔多了:她得劝红姑多出去走走,现实中避着人也就算了,但在石头里,为什么也恹恹蜷于斗室呢,不觉得压抑吗?   换了是自己,因为生病或者肢体伤残躺床上不能动,入梦时她能夜行八百里,非得把白日肢体受阻的抑抑在晚上补回来不可!   正想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   她看到她那只巴掌大的蜘蛛,正惊慌失措、八脚并用,一路滴溜疯跑,毫无什么“神”的气质,瞬间就爬进街边摊贩的四轮车底下不见了。   怎么了?   肖芥子头皮发麻,有一种雷击就要来临、头发正根根上竖的不祥预感。   她抬起头。   半空中,正慢慢向内凸进两只眼睛,每一只都有水缸那么大,像癞蛤蟆或者死鱼的眼那样,暴凸。给人的感觉,那里的天空是一层巨大的透明保鲜膜,不知道什么东西正要……拼命往里迸挣。 第64章   肖芥子吓得腿都软了。   这场景太诡异了, 街上的人还跟之前一样,忙活的忙活,谈笑的谈笑, 一派家常过日子的祥和气, 半空中却上下缓移着两颗巨大暴凸的眼珠子, 目光邪诡, 忽左忽右。   如果大家都能看到兴许还会好点,众人一起尖叫奔逃, 也算有个压力释放的群体端口, 但偏偏只有她能看到,全方位的孤立无援。   渐渐的, 那目光移向了她……   万幸, 就在这个时候, 10分钟到点, 闹铃震响, 仿佛强劲的声波武器突然刺透,眼前的世界大块大块、扭曲崩裂。   ***   肖芥子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   坐定之后, 大口喘息,推算起来, 从那暴凸的眼睛出现到惊醒,也就十来秒, 但后背额前,都已经出了汗, 想端起床头的咖啡喝一口, 手止不住抖, 杯子拿起来, 咖啡晃得几乎要洒出, 只得又放下。   再去摸腿,软的那股劲已经过去、抖的劲儿上来了,筛糠一样,她隔着被子使劲抱住,本想让腿别抖,然而适得其反,反而整个人都抖成一团。   太可怕了,难怪有人入石时会硬生生吓死,这跟现实遭受重度惊吓也没什么不同——亏得自己够小心,睡前设了闹铃。   这就是传说中的掠食者吗?   红姑没有入睡,也就没入石,显然,刚才的这个不是姜红烛。   肖芥子缓了片刻,翻身下床。   找红姑去,拆伙不拆情分,自己这头出了状况,去请教一下还不行吗?   ……   两家民宿离得近,肖芥子也懒得开车了,一口气跑过去,直奔房间。   民宿的工作人员认出她是昨儿入住的客人——毕竟戴帽子染银发的漂亮姑娘在哪都有辨识度——非但没拦,还热情打了个招呼。   房间的门大敞,打扫的阿姨正在里头换床单,见到肖芥子,仰起脸习惯性微笑。   肖芥子傻了:“这屋的客人呢?”   “走了啊,退房了。”   走了?肖芥子难以置信:红姑那身体状况,还有那么多大包小件的,怎么走?   难道是……有人接走的?   她又奔前台,提出要看一下监控,只看前台门厅的就行。   一般的住宿机构,客人想看监控没那么容易,但民宿嘛,相对随和,电脑一推,就让她看了。   是走了,就在不久之前。   用轮椅推走的,可能是怕姜红烛的形貌吓到人,还给戴了帽子、盖了大衣。下台阶时,因为民宿没残疾人通道,两个男人合力、稳稳地抬了下去,然后进了一辆大商务车。   从监控里可以看出,大商务车里还有人,是个长发大波浪的女人,姜红烛上车时,她殷切地探身出来,看那架势,是要握手。   肖芥子看完一遍,拉回再看,确认真的是走了,这才勉强笑笑,向前台道了谢出来。   一天之内,她二出这家民宿的大门,一次比一次失落。   ——红姑谦虚了,这哪是“认识点人”啊,人脉活络着呢。应该是昨晚就联系了,人家连夜赶来接。   ——挺好,比有她照顾时好多了,看得出对方人手足、实力强。红姑要过上好日子了,不用跟着她坐破车、住破屋了。   以前跟姜红烛吵架时,她总趾高气扬说什么“回头我走了,看你怎么办”,现在想想,着实可笑:怎么办?人家多的是办法。   肖芥子眼圈一红。   亏她还自作多情、找了个这么近的民宿,想着能暗地里、就近,照顾一下姜红烛,原来人家根本不需要她,说不定这么多年,红姑本可向上求取,留她作伴,是看她可怜,勉强向下兼容而已。   真是自以为是肖芥子,孤苦无依肖芥子。   她吸了吸鼻子,无精打采地走进街道,不想再回“行栖”,于是漫无目的沿街乱走,反正手机有导航,又是在城市里,丢不了。   这一走,就走到了天黑。   ——途中进过餐馆,吃过一份饺子耙。   ——蹲在一个修鞋匠身边,看他用老式的机器连钉了三个鞋掌。   ——尾随了一个卖糖葫芦的,这年头,鲜少看到这种单人扛一根棍头靶、靶头上插满糖葫芦的沿街叫卖了。   她觉得新鲜,跟了人家三条街,跟得大叔毛骨悚然,回头问她“是想买糖葫芦吗”之后,她才掏钱买了一根。   ——介入了一起五岁左右的小孩斗殴事件。   当时,她吃着糖葫芦,看两个小孩拿橡皮铲挖沙,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就打成一团,薅头发、互吐口水、互扔沙子,她等了半天不见家长出来主持正义,愤而上前把两人扯开。   ……   天一黑,肖芥子就开着导航往回走了。   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一不开心,就会出去乱走,因为母亲肖灿竹说过,不开心时,人就是被很多灰色的情绪给包起来了,包得像个大棉花糖,这时候不能闷闷待在屋里,越待,那些情绪就会越稳固、越生长。要出去兜,让太阳晒、让风吹、跟人说话、买东西,这样,那些坏情绪,在不知不觉间,就会一蓬一蓬地飞走。   当然,母亲还说过,天黑了就要回家,因为太阳下山之后,外头的坏人就多了。   回到“行栖”,肖芥子觉得心情好一点了,但还没好透彻,还得再缓会。   她在床边站了会,顿了顿,面朝着床,像块直挺挺的板砖,啪一声把自己拍倒在床上,歪着脑袋,一动不动。   世界名画里,那么多躺着的美丽女郎,为什么鲜少她这样趴着的呢?是因为趴得不太美观、像尸体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门响,听到行李箱的滚轮声,还听到陈琮兴奋的声音:“哎,灯亮着,你没出去啊,你……”   陈琮的声音戛然而止。   肖芥子依旧趴着不动,心说:你,你什么啊你。   ***   陈琮花了七个小时,先飞南昌,后赶高铁,到站之后再打车,舟车劳顿,本来晕乎乎的,很好,一进门,把他吓清醒了。   “肖芥子?肖小月?”   这个人,为什么趴得一动不动?该不会出事了吧?   陈琮轻轻吞咽了一口,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松开行李箱,攥紧肩上的包带,以备不时之抡,然后小心翼翼靠近:“肖芥子?”   她眼睛睁着,但目光涣散,一点神采都没有,也没看他……   陈琮更慌了,伸手去探她鼻息。   将到未到时,就见她脑袋一转,把脸埋到被子里去了。   陈琮:“……”   他松了口气,把包往自己的床上一扔,没好气地坐下,看肖芥子的后脑勺:“你怎么了,趴着不吭声?”   肖芥子含糊说了句:“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   陈琮心头一紧:“是因为生病吗?大石补没效果?”   见她还是不说话,他又猜:“你不是跟姜红烛一起住吗?她人呢?不会是她知道你暗中帮过我,把你撵出来了吧?”   这人可真吵吵,都说了心情不好了,让人静一会不行吗?肖芥子皱眉,伸手往床头抓,想拽过枕头来盖住脑袋、以示不满。   就在这时,她听到陈琮说了句:“烧烤吃吗?”   咦,烧烤?   “我还没吃饭呢,要么叫个外卖?这家评分五分,离这挺近,二十分钟能到。我看啊,玉米吃吗,有玉米粒穿的串儿,还有烤玉米棒子,要不咱俩分一个玉米棒子?扇贝,有蒜蓉和豆豉味的,你喜欢……”   肖芥子抓住枕头了,她抱着枕头爬起来:“豆豉味的。”   想了想又补充:“两瓶啤酒。”   这样,就能边吃边聊事儿了。   陈琮在购物车里加了两瓶啤酒,说了句:“我看你一点都不像心情不好。”   肖芥子噗嗤一声就笑了,自己也觉得转变有点太快,但这也不怪她啊:她本来就已经差不多快缓过来了嘛,又听到“烧烤”,心情一下子就好了呗。   她找话说:“你就这么过来了?三老肯放你走?”   陈琮手上一顿,抬眼看她:“我正想跟你说这个呢,姜红烛呢,你要不要跟她提个醒?我怀疑,‘人石会’知道她的消息了。”   ……   他原本准备偷摸走、不跟“人石会”的人打招呼的,后来一想,三老都那么大岁数了,万一因为他走了、担心晚上安全没保障,忧虑成疾什么的,就不好了。   于是,还是过去说了一声,具体没讲,只说自己应朋友邀请,要出门玩几天。   没想到的是,三老的反应很平静,没忧心忡忡也没挽留,福婆还笑着让他好好玩,能看得出,心情挺轻松。   陈琮挺奇怪的,他还以为,这几个人要跟着他一道走、继续求庇护呢。   来的路上,他想明白了。   他对肖芥子说:“是我之前把他们想简单了,觉得他们像老废物一样,被姜红烛吓破了胆、拼命揪住我这个新人当救命稻草。”   其实,怎么可能呢。   人家那是多少年的资历、阅历了?“人石会”哪有纯怂人啊,跟着他回老家,那只是权宜之计,而且人家到了之后立马开分店,从来也没耽误事儿。   由此可见,他们私底下,一定动用一切关系、渠道,在查姜红烛——这也正常,谁会坐以待毙,搁谁谁不查?   肖芥子打了个寒噤:“你的意思是,他们查到了?”   陈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敢确定,只是一种直觉。我觉得,就是从昨天到今天,追查一定有进展。”   因为今天之前,三老那头的气氛不敢说愁云惨雾吧,至少是不轻松以及凝重的,但今天,他去打招呼的时候,明显察觉出,他们的心情不错。   肖芥子愣了片刻,脑子里嗡的一声,心里暗骂了句脏话。   陈琮的推测,有九成以上是准的。   因为姜红烛最早是在昨晚,联系了她的所谓“人脉”,然后今早被接走的。   事后,她推测,乘坐那辆大商务车来的人,包括那个大波浪的女人,应该都是来自“春焰”。   “春焰”和“人石会”,说起来是对头、互不往来,但前一阵子,她问过李二钻,野马是不是瞧不起春焰,当时,李二钻的回答很耐人寻味。   ——“都是同行,没打过交道而已。这年头,瞧得起瞧不起的,太幼稚的。”   所谓的对头、瞧不起,那都是老黄历了。这年头,都是同行,各取所需,只要给的条件诱人、有赚头,谁还不能杯酒泯恩仇、携手再合作呢?   如果“人石会”早就在“春焰”那儿通了关系,那么,只要姜红烛联系“春焰”,“春焰”反手就能把这消息递给“人石会”。   肖芥子赶紧掏出手机,试图拨通姜红烛的电话,同时心里暗暗叫苦。   ——红姑啊红姑,你这是这辈子的劫还没受满啊,不是要……老来再添一轮吧。 第65章   手机居然能接通。   也就是说, 人没被囚禁、手机没被没收?   再然后,那头传来姜红烛的声音:“喂?”   能接电话就好,肖芥子庆幸之余慌里慌张:“红姑, 你是跟‘春焰’的人走的吗?他们跟‘人石会’是一伙的!一伙的!”   姜红烛冷冷回了句:“我知道。”   咦?你知道?   肖芥子一愣, 姜红烛又补了句:“管好你自己吧, 少多事。”   依稀还听到那头有个娇媚的女人声音:“谁啊?”   姜红烛答:“之前行动不方便, 请的家政。”   再然后,电话就挂掉了。   肖芥子呆了几秒, 缓缓放下手机。   陈琮察言观色, 觉得这电话挂得有点快,走向似乎也不在预期:“怎么了啊?”   肖芥子的火腾一下就上来了, 凶他:“怎么了?什么怎么了?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看不出来吗!”   说完, 气得一头扎进枕头:就说自己是自作多情, 巴巴跑去报信, 也不知道图什么!到头来,还成了家政。   陈琮很镇定:“没事, 烧烤来了你就不气了。”   瞧把你给聪明的,还觉得自己很幽默是吧?   肖芥子气得抬起头, 准备跟他吵个大的,哪知陈琮冲着她一笑:“肖小月, 我给你带礼物了。”   啊?还有礼物收?   这就不好意思发脾气了,肖芥子瞥了他一眼:“什么礼物?”   该不会是飞机上发的榨菜小零食吧。   陈琮拉开背包链, 从里头拿了个小礼盒给她:“喏, 你不是说, 要去订块牌, 指定我做你的死亡联系吗?我看你也不像说干就干的人, 等你把牌做出来,指不定猴年马月了,我就先找人打了个样。”   肖芥子接过来,打开盒盖,拎起链子,带出里头那片颇有厚度、并不方正的小银牌。   小银牌是手工锤制,牌身捶痕清晰可见,鱼鳞样交叠。   陈琮解释:“牌子嘛,太方正了就显得死板,像流水线批量出来的,所以我让人手工制、随形,独一无二。但錾刻的字得清晰,用黑体、做旧,方便辨认。”   肖芥子边听边拿起银牌看,正面是她的名字,反面另有两行,分别是“紧急联络人”,以及陈琮的名字和手机号。   “大小跟麻将牌差不多,我觉得这样刚好,可以当挂件戴。999银还是不行,太软,不防火不防撞的,真有事故容易毁损,师傅还在帮我试别的材质,反正样子就是这个样……”   肖芥子垂下眼,看到礼盒里还有一根链子:“怎么两根链啊?”   “一根是项链,但我总觉得当项链挂有点太大众,所以另一根是腰链,”陈琮比划给她看,“夏天你可以当腰链,腰上一缠,再缀个铃铛,权当装饰了,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没有了,肖芥子摩挲着小银牌,觉得这比她预想中随便一挂的狗牌漂亮多了。   她嘀咕了句:“还挺用心。”   陈琮神气活现:“那当然,我把想法、图样往客户群一发,不瞒你说,截止目前,定制单快两百件了。”   肖芥子愕然:“这么多人需要死亡联系?”   “不是,人家不是死亡联系,人家要紧急联络。情侣之间、闺蜜之间,还有儿女给爸妈订的,你知道现代人嘛,一般都背不出手机号码了,所以这种留存号码的创意挺受欢迎,当然,客户也提了别的需求,比如情侣要錾个爱心什么的,我都让小宗收集了,年后分批出货。不过目前……”   他郑重强调:“就你有。”   肖芥子受了“爱心”启发,也提要求:“那也给我錾个样呗,我这个名字‘肖’这里,脑袋上,给我加个蝴蝶结,小小蝴蝶结子。”   本来想让錾个小蜘蛛的,又觉得这工艺忒复杂了、有点为难人,于是退而求其次。   陈琮听明白了,但不理解:“加蝴蝶结是什么意思?”   “我小名,小结子。”   嚯,她还有小名,肖小月,肖芥子,小结子,这个人的名字跟俄罗斯套娃一样多。   陈琮爽快点头:“那行,简单,都不需要师傅了,我现在就能给你錾。”   999银质软,蝴蝶结又简单,只要有工具,分分钟搞定。   他先在银牌上描了个样,然后从随身的工具包里取出迷你錾子和小锤,就着床头柜开搞。   肖芥子趴到床头柜边,看他叮叮当当忙活,觉得是时候谈正事了。   她清了清嗓子:“陈琮,你爸和你爷爷的事,都挺机密的,我要是不说,你打听十年都未必有信,免费提供,那是不可能的……”   陈琮笑了笑,吹吹银牌,比对了一下錾刻和描线的位置,头也没抬:“交易是吧?你那风格我还不知道吗?你就说吧,想要什么?”   肖芥子说:“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我生完了。但是呢,小仙鹤还小,万一遇到掠食者,我小命就完了。我想着,请你做个保镖,我睡觉的时候,你能站个岗……”   陈琮手上一顿。   怪不得要他订标间、不能分住隔壁,这是要床头站岗啊。   “要保多久?”   肖芥子想了想:“至少……一个月吧。”   先一个月,看看小蜘蛛的成长速度,届时有需要,再继续聊呗。   陈琮嗯了一声,顿了顿说:“你睡觉,我站岗,你醒了,我睡觉?你这意思,我就待房间里不出去了,除了睡觉,就是看你睡觉呗?”   这是喊他来景德镇配合她cos太阳和月亮吗?两人各自东升西落,只在晨昏交接、打个照面?   肖芥子说:“那当然不是。”   她拿过纸笔,画图给他看:“我都想好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分三段。我呢,就睡晚九点到早五点,你呢,睡早五点到下午一点,各自八小时,下午一点到晚九点属于活动时间,大家可以各忙各的,你觉得怎么样?”   陈琮瞥了眼她的分段计划,没吭声。   肖芥子表现得很卑微:“当然了,一般人都不想熬夜。你要是想要晚九点这个时段,那我虽然生病、不宜熬夜,我也是愿意让出来的,那我就早上五点再睡好了。”   说完,仿佛这事已经定了,低下头,一副任凭命运雨打风吹、默默承受的样子。   陈琮看了眼手机,说:“烧烤来了。”   “啊?”   “你要是能去大门口,把烧烤拎进来,晚九点这个时段,就给你了。”   肖芥子怔了几秒,没忍住笑,下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下了床,还险些让被子给绊了,但这丝毫无损她的势头,只略微踉跄了一下,人就冲出门、没影了。   陈琮低下头,眯着眼看银牌上的小结子是否錾得流畅。   这哪像生了病的人?一天天的龙精虎猛,比他有生命力多了。   ***   交易谈定,烧烤和啤酒又到了位,肖芥子心情舒畅,关于陈天海和陈孝的一切,尽心尽力、如实告知。   中间有涉及姜红烛和自己的部分,绕不过去,也都尽量简明扼要地提及了,主打一个客户体验友好、一次交代到位。   起先,两人应肖芥子“别把屋里吃得都是味儿”的提议,在小院茶座边吃边聊,不过到底是冬天,中途冻得瑟瑟发抖,又应她“可别冻感冒了、回屋吧”的要求转战室内。期间,陈琮由于听得太过入神,忘了分享,一个人啃完了玉米棒子,肖芥子暗暗记在心里,多吃了他一个蒜蓉扇贝。   事情讲完,差不多晚上九点了,看陈琮那表情,估计还得消化一阵。   肖芥子先去洗漱。   洗完了出来,看到陈琮拿着笔,正在纸上勾画。   她好奇地凑上去看。   他把大致的时间线给理出来了。   姜大瑞出生(1878年)——姜大瑞初见颜老头(1887年)——姜大瑞结识草原部落后人,得人参晶,觊觎煤精镜未果,抢部落羊皮卷(不详)——姜大瑞上海二见颜老头(1923年)——姜大瑞去世(1978年)——姜红烛初见颜老头(1983年,45届人石会)——姜红烛家破、入狱(1983年)——姜红烛出狱(1987年)——姜红烛报复人石会,屡次伤人害命(90年代初)——姜红烛被关进魇山、魇神庙(90年代初)——陈孝火车卧铺出事(2001年)——魇山地震,陈天海救助姜红烛(2012年)——陈天海接触沈晶(2013~2014年)——陈天海偷女娲石(不详)——沈晶自杀、陈天海离家出走(2015年)——陈天海指点肖芥子去找姜红烛(2018~2019年)——47届人石会,姜红烛得煤精镜,疑似陈天海在景德镇,与039号关系密切(2023年)   时间线下方,隔了些许,另起一块区域,标注“五色石”,下头填了两项,煤精镜和女娲书。   肖芥子指了指“五色石”区块:“你得补充一下,煤精镜起到了‘眼睛’的功能,可以看到五色石的方位信息。我红姑的人参晶,也是五色石,还有,李二钻和沈晶的钻戒,也是。”   陈琮不忙补充:“理由呢?”   “姜大瑞救了草原部落后人,那人为感谢他,动用煤精镜,帮他找到了人参晶。起先我以为,人参晶是适合姜大瑞的石头,后来才发现,姜大瑞一辈子都没能跟这块水晶建立联系。所以,人参晶应该是五色石之一,还有,你看我红姑就知道了,她能力那么强,‘人石会’好几个老资历加起来,都斗不过她一个,很显然,这里头有奇石的功劳。”   陈琮觉得有理,把“人参晶”添上去了:“那李二钻的钻戒呢?”   “两个理由,一是,那颗钻戒里的人形太逼真了;二是,陈天海后来去找沈晶了。你爷爷先偷‘人石会’的女娲石,现在又疑似和039号混在一起,而039号用尽手段,想找煤精镜,你不觉得你爷爷一直以来,都在绕着‘五色石’打转嘛,由此倒推,沈晶的那颗钻石,八成也是五色石。”   这理由没毛病,但不太硬,陈琮添上去之后,在后面又加了个小小的“?”。   这样一来,五色石已经有四块了。   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就是不知道,第五块在哪,怎么炼,以及……去哪儿补。   陈琮吁了口气,把纸笔推在一边,听了这么多、理了这么久,他有点头昏脑胀。   “刚你洗澡的时候,我约了颜如玉见面。”   肖芥子吓了一跳:“见面?跟颜如玉?”   陈琮点头,反问她:“你觉得我爷爷是坏人吗?”   肖芥子没吭声。   但坦白说,她对陈天海印象不坏,虽说他偷了姜红烛的东西,但出发点是为了儿子,也不是谋财害命。   陈琮说:“我之前在阿喀察,听‘人石会’说他偷这个惹那个、还给我下过毒,真是一肚子气,再也不想找他了。但现在想想,都是一面之词,他最初只是为了救我爸,后来的事越来越离奇,也许是……他有什么苦衷呢?你们都说他现在跟039号混在一起,但万一……不是同流合污、是被迫的呢?”   “不去接触颜如玉,事情就没法推进。所以,我约了他明天下午见面,反正……是他先约我的,是他说他在景德镇旅游、欢迎我来找他玩的。”   说到这,陈琮笑起来:“所以,我就来了,他总不能不招待我吧。” 第66章   肖芥子没有发表意见, 径直上床躺下。   私心里,她当然希望陈琮别去、这段时间老老实实为自己保驾护航就好——见颜如玉这事是有风险的,万一出了纰漏, 自己这好不容易发展来的内线兼保镖, 可就全没了。   但没办法, 陈琮是独立的个体, 人家也有要办和关心的事,总不能逼着他做提线木偶、只围着自己转吧。   她躺了会, 又琢磨起新的事来。   之前照顾姜红烛, 不是家政,胜似家政。红姑是个残疾人, 吃喝拉撒、头痛脑热, 各种琐事特别多, 她每天东奔西跑的, 基本闲不下来。   但现在, 红姑走了,大把时间归自己了, 这时间她可舍不得浪费,得拿来做点什么。   做什么好呢……   她翻来覆去, 没个主意。   正苦思冥想,听到陈琮咳嗽了两声, 说:“哎!”   肖芥子从被子里探出脑袋。   陈琮坐在书桌边看资料,身子略侧向她:“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啊, 五点咱可就交接班了, 你熬着不睡, 熬的可是自己的时间。”   肖芥子也没办法, 平时她的作息随姜红烛, 都是快夜半才睡,生物钟没那么快能调过来。再说了,床头放个男人,眼睛瞪得像铜铃……   总得让人适应适应啊。   她索性支起胳膊坐起来:“哎,陈琮,你知道聂九罗吗?”   “不知道,谁啊。”   “你搜,网上准能搜到。就是颜老头开的‘无欲.有求’店,代理了不少艺术家的作品,我在里头看到一个女雕塑家,店员说她这两年风头正劲、很有名……”   陈琮手速很快,麻利地点开网页,看到照片时,忍不住赞了句:“嚯,长这么好看。”   说话间,又点开作品页:“牛啊这,很有个人风格,她的作品卖得绝对不便宜。”   肖芥子轻声说了句:“是啊,光复刻件,就要三万多。”   前一天晚上,她站在颜老头的那家店里,仰着头看墙上那一排艺术家简介中、聂九罗的那一屏。   聂九罗的照片,配了张身穿晚礼服的酒会照,笑容明媚,整个人熠熠生辉,像只放光的凤凰,映衬得自己直如误入高档场所、一步一个泥爪印,还秃噜了毛的小鸭子。   看看人家!   比她大不了几岁,事业那么成功,当然了,她羡慕的也不全是她的事业,更多的,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意态和力量,让人觉得,生命在聂九罗那儿,满是向上的蓬勃,而她也完全没有辜负这种蓬勃,让蓬勃一再扬升、反复生花。   她也想能这样。   肖芥子叹了口气,重又躺下:“人家那么成功,有自己的事业,我连想做什么都想不出来……这辈子可能也没事业了,这么多年,我就只打过零工……外加,做过家政。”   陈琮看了她一眼。   肖芥子没留意,还在揪着被角自说自话:“人跟人的差距是大啊……没事业咯,没这个命,只能看人家的,普普通通肖芥子,平平无奇肖芥子……”   陈琮没忍住:“那我看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术业有专攻,她简介里说了,学雕塑都十几年了,你要是跟她同一起跑线、一起学,不一定比她差。而且我觉得,你的创意也挺好的,比如这个联络牌……”   他突然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肖小月,你会画画吗?”   肖芥子说:“会啊。”   不敢说画得多好,秒杀小学生是没问题的。   “那你想当设计师吗?珠宝设计师,我的意思是……野生珠宝设计师?”   肖芥子听得云里雾中,又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设计师,距离她很远的样子,至于“野生珠宝设计师”,她感觉,自己全身上下,也就跟最前头两个字比较搭。   陈琮却很兴奋:“我店里,跟很多独立设计师合作,请他们出图样。打个比方……”   他快步过来,点开联系人里、梁婵的头像给她看。   梁婵的头像是一只迷你的独角兽小马,小马是白金制,正闭着眼睛、伏在一大团“云”上酣睡,那团云,是一颗泛温润珠光的巴洛克珍珠。   陈琮给她解释:“这个,就是设计师件。起初,只有一颗巴洛克珍珠,客户很喜欢这颗珍珠,就想镶嵌了做项链,恰好她又属马……”   肖芥子立刻就明白了:“所以,两相结合了一下?”   陈琮点头:“我问你啊,如果是你,有这么一颗珍珠,想镶嵌做项链,同时你也属马,你会出这么一个创意吗?”   肖芥子摇头。   她可没这么甜蜜梦幻,也没有闭目酣睡的闲情,如果是她,她的马可能是迎风嘶吼着的,又可能是伏地哀鸣的,视心情而定吧。   陈琮说:“所以,你有你自己的表达,不会跟别人重样。表达是自由的、人人都会的,其实不管是写作、画画,还是其他艺术,都是对外的表达,包括聂九罗的雕塑作品,也是她以她的人生阅历、在向外界传递她的想法。”   “你可以天马行空的设想,只要我能把你的想法落地、成形,你就是设计师。就好像那块联络牌,你有想法,但没去做,我呢,做的也不多,画了图样,提了设想,我就是设计师了。”   “之所以说‘野生’,是因为你不是科班出身,但有时候,野生自有优势,无拘无束,反而更难得。怎么样,你想尝试吗?”   肖芥子听得怦然心动。   她现在的重心是“挣命”不错,但挣命之外,总不能干坐着,当个设计师,搞搞事业,体验多点,遗憾少点,好像也挺不错。   ***   这一趟聊完,肖芥子很快就睡着了。   和之前一样,仿佛是现实中刚闭眼,石里这头就睁眼了,无缝衔接。   肖芥子坐起身时,照旧困惑了一阵,不过她很快发现,陈琮对她的起身没有反应,也就是说,两人石里石外,“阴阳”相隔了。   寿爷那次,陈琮能看到姜红烛来犯的人形黑影,但看寿爷,只是个躺在床上的人。这次也一样,所以,他保持工作节奏:忙自己的事,但时不时地,就朝肖芥子睡的床上张望一眼,确保她没状况。   因着中午受了惊吓,肖芥子没敢再跑出去溜达,只开门进了小院,看了看小蜘蛛。   蜘蛛攀着檐边,好像又长大些了,而且这一趟,她看见蜘蛛吐丝了。   蜘蛛喷出的其实不是丝,是丝浆,丝浆遇到空气,会迅速凝结为有粘性的丝,理论上,末端粘在哪儿,蛛丝就能架到哪儿。   肖芥子蹲在檐下,仰头看蜘蛛反复吐丝:它攀在檐边,似乎是想把蛛丝架到墙头。但距离有点远,一次两次,蛛丝的长度都不够,缓缓飘坠——看得肖芥子心急如焚,恨不得上手帮忙。   幸好最后一次,一击得中,真是稳准狠,看得肖芥子爽极了,仰着脑袋噼啪鼓掌。   小蜘蛛压根没搭理她,顺着那根蛛丝,很快就从檐边到了墙头,然后在那停了好久,左顾右盼,大概是寻找下一处蛛丝搭架点吧。   真是自己为自己开路的典范:理论上,只要有支点,丝浆又能喷得足够长,那么,小蜘蛛就能去到任何地方。   肖芥子觉得自己学到了。   眼前无路,就想尽办法开路、搭路,什么叫“没这个命”呢?命与命之间,即便隔着鸿沟,她也有蛛丝可架。   ***   早上五点,两人准时交班,陈琮白天舟车劳顿,晚上又熬了一夜,也是累了,头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肖芥子轻手轻脚洗漱完,开门出去吃早餐,这个点,她实打实是第一轮早起的鸟儿,吃到的都是香喷喷热腾腾的头锅、头碗。   挺想给陈琮带一份的,但转念一想,带回去没意义,毕竟,他要到下午才起床。   回到房间,七点刚过,书桌上摊放着陈琮昨夜涂画的白纸,肖芥子收拢了一下,发现他设计了个梳子的图样,类似一手握的气囊梳,边上写了“锥梳”两个字,还龙飞凤舞地附了一行。   ——秒杀锥盒,不管是实用还是便利性角度。   肖芥子没看明白,寻思着等陈琮醒了问问,正想着,陈琮放在一旁的手机上,来了条消息。   消息是自动显示,颜如玉发的。   ——晚上一起吃顿家常饭吧,就在“无欲.有求”。   ***   老年人睡眠浅、觉少,颜老头老了几百年了,以前是闻鸡即起,而今是鸟叫就醒。   日子久了,颜如玉也养成了习惯,陪在颜老头身边时,每日必早起。   这一早,颜老头心情不错,他兴致勃勃,不要别人插手,坚持亲自下厨。   又是煎蛋,又是培根焗蘑菇,整了一桌子花里胡哨的西式早餐之后,他吩咐颜如玉:“喊你海叔下楼吃饭。”   老海,陈天海,也住“无欲.有求”。   颜如玉没动:“干爷,他哪会这么早醒,别管他了。”   话音刚落,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陈天海下来了。   如肖芥子所说,他就是“六七旬”的年纪,看面相,属于这个年龄段中偏年轻的,身段也还挺拔。头脸虽然拾掇得很清爽,但眼窝黑青、目光虚浮,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像是还没睡醒。   颜如玉乐了:“哟,老海,你今天起得早啊。”   陈天海也不答话,往桌边沉沉一坐,摸着了刀叉之后,才有气无力应了一声。   颜老头解开围裙,笑呵呵坐下:“老海,这一早你听没听见喜鹊叫?”   陈天海用叉子卷了片培根塞进嘴里,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听岔了吧,这附近,哪来的喜鹊?”   “阿玉说,你孙子,陈琮,来景德镇了。”   陈天海咀嚼的动作陡地一停,顿了顿,他把叉子放下,伸手抹了一圈唇上的油,面色复杂:“他来干什么?”   颜如玉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年底了,钱挣够了,在家闲得慌吧。我随口一招呼,他就当真了。本来,我想请他吃顿饭得了,但是干爷想让你们爷孙俩聚聚,让我请他来这儿。”   陈天海冷冷说了句:“不见。”   颜如玉说:“不是让你们同桌吃饭,干爷说,我们吃我们的,你可以在屋里看监控,声画同步……”   “没必要。”   颜老头笑呵呵插了句:“见见又不打紧咯。老海,八年了,你孙子都长成大人了,你就不想看看他?你这就不对了,这样就不对了,太无情,就不像个人了。”   陈天海没吭声。   他又叉了个煎蛋填进嘴里,鸡蛋煎得嫩,溏心的油黄汁顺着他的嘴角一路往下滴。   对颜老头,他说话还是客气的,吃完了蛋,他点头:“那就看看吧。”   颜老头笑起来:“是嘛,这才像话。你有什么话想问他的吗?到时候,我跟阿玉可以帮你问问。”   陈天海回答:“没有,你们看着办,随便问吧。” 第67章   日暮时分, 肖芥子开车送陈琮去“无欲.有求”。   一路上,她各种耳提面命,吩咐陈琮要表现自然、切不可有好奇心, 万一跟颜老头对上, 务必要做出一副冷漠、淡然、对其人其事丝毫不感兴趣的模样。   陈琮先还“嗯”、“啊”应着, 听多了就逆反了:“谁还能没点数?论怕死, 我不比你差……”   还想再说什么,手机响了。   梁婵打的。   陈琮接起来, 听了两句喜形于色:“你也怀上胎了?可以啊朋友, 你这速度,是不是要怀胎十月……什么?那行, 行, 你放心吧, 那时候我肯定回去了, 你既然说了, 我肯定站岗保护啊。”   肖芥子闻言瞥了他一眼。   嚯,这业务, 还挺繁忙,保卫这个看护那个的。   挂了电话, 陈琮感慨:“大海不愧是生命的摇篮,人家‘海系’从怀上到产胎, 说是一两个月就完事,比‘山系’快多了。”   肖芥子“呵呵”一声:“这也看怀的是什么, 普通水生鱼类, 那当然一两个月就完事, 但要是别的, 就不一定了。听红姑说, ‘春焰’有个女人,也是养珍珠的,怀了两年半,生的是虎鲨。”   陈琮倒吸一口凉气:“虎鲨?那不是遇什么吞什么?”   “是啊,所以她在‘春焰’,被称为‘小姜红烛’,又号‘一颗珍珠定大洋’,霸气吧?”   陈琮沉默片刻,突然洋洋得意:“我管她什么珍珠定大洋,到了我这,一把锥梳平山海,看谁敢来。”   ……   那个“锥梳”,肖芥子已经问明白了。   对标的是“人石会”古代传下来的锥盒,寿爷出事那次,陈琮被撺掇上去、对付别人都看不见的邪诡人形黑影,一把钢锥扎进去不济事就再换一把,前后试了十几把,真是心慌气短、手忙脚乱。   事后想想,觉得这玩意儿太不科学了:救命讲究的是“争分夺秒”,你这头试得汗流浃背,那头掠食者已经完事走人,憋不憋屈啊。   作为马丹徒之后的二代、唯一后来者,陈琮觉得自己的工具也得与时俱进:锥梳,密密麻麻百十枚尖利的锥齿,取用不同的宝玉石材质,体积小、成本低,方便携带,更关键的是好用,管你养什么石头,只要敢来掠食,一梳子照着头拍进去,总有一根适合你!   肖芥子白了陈琮一眼:“低调点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这本事,天生就是掠食者的克星。万一事情传开,你猜有多少人想暗中弄死你?”   陈琮登时乐不出来了。   也是,这秘密起初,只三老他们知道,后来何欢坏事,把消息透给了姜红烛,现在,姜红烛又投奔了“春焰”…… 奇_书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无欲.有求”遥遥在望,这是要到了。   肖芥子不想离得太近,隔了段距离靠边停车。   陈琮叹了口气,解开安全带:“所以啊,肖芥子,我这处境也挺危险的。你得保护好我啊,你保护好我,我才能保护好你啊。”   肖芥子没好气地目送他下车:这人虽然有手有脚,不像红姑那样要她费事,但体质招风惹雨,估计费心是少不了的。   正想着,看到陈琮低头发信息,再然后,自己的手机上进消息了。   她拿起来看。   陈琮给她发了一张照片,是颗暗红色的石榴石,只黄豆大小,半珠形状——一般一整颗圆珠子叫全珠,劈开两半就是两个半珠,半珠不适合穿孔,但可以拿来镶嵌、当戒面什么的。   紧接着,又有几张图片进来,都是设计图样,大致看了下,要么是往“花”的形象靠,石榴石是花心,边上缀了圈花瓣,整体镶成一朵花;要么是仿《哈利波特》里的金色小飞贼,石榴石两头各镶了个小翅膀。   最后一条是文字消息。   ——这颗石榴石给你,你想做成什么样?肖设计,放手干吧。   ***   陈琮进了店,礼貌地跟工作人员通报了一下,不急着进,先参观陈列展品。   颜老头的选品还真不错,果然几百年没白活,品味不俗,正看得津津有味,听到有人叫他:“陈兄,又见面了。”   回头看,是颜如玉从后头进来,估计是在自家,随意,且地暖开得足,他连西装外套都没穿,只穿了件白色的衬衫,下着黑色西裤,头发扎了个小揪,照旧是带链的金丝框眼镜,一侧耳朵上戴了个挂耳式的蓝牙耳机。   陈琮笑着迎上去。   颜如玉一点都不客气:“陈兄,我就跟你客气客气,你还真来了。”   陈琮说:“你想多了,不是为你来的。主要目的是办货,景德镇工坊匠人多,出的作品都挺有特色,想看看能不能建立合作机会……”   说着,示意了一下店内:“这家挺好,就是贵,不在我考虑范围。”   颜如玉哈哈一笑,陈天海这个人,古怪鬼祟,让人捉摸不透。但他的孙子,反倒又俗又务实,活脱脱地主家的傻儿子。   陈琮继续卖傻:“这里不像能吃饭啊,咱是不是得外头找馆子吃?”   颜如玉示意他跟自己走:“这店我们家有份投,后头是私宅。老太爷喜欢清净,住在这。晚上一起吃,不介意吧?”   陈琮头皮一突。   老太爷?不会是颜老头吧?自己这是什么运气啊,居然上来就要跟积年的老鬼同桌吃饭。   ……   陈琮跟着颜如玉穿过后院。   天已经黑了,院里有人在点灯,是真点灯。   一般现代庭院,装置的都是太阳能灯或者电灯,但这里,居然用的是防风蜡烛,打火器点燃之后,再罩上琉璃罩或者竹篾编的油皮灯笼,火头在里头飘忽摇曳,看得陈琮叹为观止。   “你们这院里,用真火啊?”   颜如玉见惯不惊:“老人家,怀旧。这还不算什么,过年的时候你再看,满院里点的,就跟烧起来似的。”   他径直把陈琮带进餐厅。   这儿是餐厨一体的明厨风格,桌上已经上了不少菜,颜老头坐在桌边,正吩咐戴高帽的厨师八宝鸭出笼时该如何浇汁,看见两人进来,眼前一亮:“呦,这就是阿玉的朋友啊?”   他示意厨师自去忙,眼睛笑成了一道缝,招手让两人过来,近前时又不让坐:“等会,你俩背靠着站一下,我瞧瞧。”   陈琮不明所以,依言挨着颜如玉站了一回。   颜老头连连点头:“你俩个子差不多,都高高大大的,一看就精神。”   入座之后,又问陈琮年纪,听说过年就二十六了,仔细想了想,说:“年纪也差不多,跟阿玉一般大。”   陈琮平时跟人交流没问题,但颜老头这种,不好说是“人”,他不敢乱说话,只客套地问了句:“太爷高寿?”   颜老头摸着头发笑:“我过完年就九十二啦,你别看这头发好,都花钱植的,假的!来来来,吃,别拘束,咱边吃边聊。”   陈琮跟着假笑,心里说:嚯,又要九十二了。   ***   厨师的手艺不错,每道菜都有独到之处,陈琮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绝不乱说话,即便开口,也只夸菜,反倒是颜老头,问长问短,从店员问到营收,从房车问到女朋友,似乎对他极有兴趣。   也不知怎么的,话题突然就跳到陈天海了。   颜老头说:“听说你爷爷是老027号,八年前离家出走了?”   陈琮心里一突。   既然你先问,那我可就顺杆爬了啊。   他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我都找他八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太爷年轻时入过‘人石会’吗,跟我爷爷见过吗?”   颜老头摇头:“我这人好看热闹,很多年前跟着家里人,是去凑过‘人石会’的热闹,但那是几十年前了,记不清了。”   这话倒没撒谎,他上一次去看热闹,是四十年前。   但四十年前那一次,在山村、乡下办的,平淡乏味,没什么记忆点。几百岁的人了,脑子像一面大筛网,只记得轰轰烈烈的大事,比如清军入关啊,文字狱啊,洋人烧了园子啊。   小事他不记得,前一阵子,阿玉还打电话来,问他知不知道人石会有个叫“姜红烛”的,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问:“八年了都没消息,那还继续找吗?”   陈琮回答得很得体:“那种倾家荡产、不顾一切地找,我是做不到了,看运气吧,有线索时,还是会去看一看,毕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颜老头奇怪:“不是还有你爸吗?”   陈琮苦笑:“我爸……疯了这么多年,说实在的,他对我来说,没爷爷那么亲。”   颜老头“哦”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就见颜如玉面色略变,伸手去调蓝牙耳机的音量:“你说什么?”   说话间,他站起身往外走,眉头皱起,但也没忘跟颜老头打招呼:“干爷,你们先聊,我这有点事。”   他匆匆出了餐厅,径入小院,选了个僻静好说话的角落:“嗯,现在方便了,你说。”   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系统自动报警了,显示那个男人绕着‘无欲.有求’店前店后,足有十五分钟。我们专门回放了他的片段,感觉这人目光飘忽不定、一直在观察屋子的外部结构,很明显是在踩点。”   颜如玉嗯了一声:“有拍到这人清晰的正脸吗?面貌上有什么特征?”   那头答:“拍到了,也比对出来了。是你们‘人石会’的,叫什么何欢。你跟这人有来往吗?这人怎么会突然跑干爷那转悠?”   颜如玉沉吟片刻:“前一阵子在阿喀察打过照面,见过,没来往,突然绕着咱的店转悠,是挺蹊跷的。行,我知道了,我会留意。”   ***   颜如玉一走,陈琮满心不自在,虽说这货也不是什么好人吧,但有他在,饭桌上“正常人”的比例大点,总归要舒服些。   为了缓解这种不适,他紧拈了几筷子菜,装着吃得很认真。   正埋头大快朵颐,突然觉得,似乎有哪不对劲。   他抬起头来,目光转向门口,刹那间半边身子发木,险些没拿住筷子。   有一团灰蒙蒙的、人形的影子,正站在餐厅门口。   不是颜如玉,餐厅里有大落地窗,透过玻璃,能清楚地看到他正在假山边跟人通话。   那个影子向餐厅里走来。   厨师正在准备餐后甜点,但他好像完全看不到,熟视无睹,颜老头似乎也没看到,还在笑呵呵向着他劝菜:“吃啊,多吃点。”   陈琮心跳如鼓,后背上开始渗汗。   这是个掠食者,没错,之前,被姜红烛“点香”之后,他就能看到掠食者了,而且是人形,唯一的缺陷是看不清面目,只是一团邪诡的人形。   姜红烛是黑影,像一团浓黑的雾气,而这个人是灰蒙蒙的,颜色不同,同样让人窒息。   掠食者来这干什么呢,这个点,大家都醒着,吃饭的吃饭、通话的通话,难道说,这屋里,另有人在睡觉?   陈琮脑子里嗡嗡的,脱口问了句:“太爷,您平时就一个人住吗?”   颜老头点了点头,顺道给他夹了条鸭腿:“这两天阿玉陪着我,平时呢,就我自己住。工作人员不在这住,早晚倒班,现在还没交接班呢。”   对答间,那团灰蒙蒙的影子到餐桌边了,它的手拂着桌边,绕着桌子缓缓地走,在颜老头身后略停了会,像是去嗅闻他新植的头发,又顺着桌子,到了陈琮身边。   它似乎对陈琮很有兴趣,停下来不走不说,还慢慢弯下了腰,脑袋和他的脸平齐,仿佛正在饶有兴味地观察他。   陈琮避免跟它对视,当着颜老头的面,跟一团虚空对视,他解释不清,但这么个诡异的东西,正对着他看,且越挨越近……   他勉强笑了一下,拿起筷子,尽量镇定地去夹碗里的鸭腿。   同一时间,额角有一大滴汗,慢慢流了下来。 第68章   颜老头发觉陈琮不对劲了, 这要是都察觉不到,他这几百年白活了。   他奇怪地问了句:“怎么了啊?”   没法再忍下去了,陈琮筷子撒手, 鸭腿撞着碗沿砸落桌面。   他一手捂住肚子, 脸色发白, 冷汗涔涔:“太爷, 你们家这个菜……有问题。”   这话一出,颜老头倒还好, 不远处的厨师惊得头皮一麻, 脱口说了句:“不会吧?”   他们这可都是专供VIP客人的高档、新鲜、绝对干净食材!保持了三年的零投诉率,不会要一朝打破吧?   演都演上了, 陈琮索性放飞, 他哆嗦着, 一只手穿过灰色人影的胸腔、猛摁在桌沿, 表情愈发扭曲痛苦:“太爷, 不好意思啊,洗……洗手间在哪?”   颜老头忙抬手指了个方向, 陈琮一秒都没耽搁、踉跄夺路而走,到门边时又扶住边沿, 演了一把体力不支,顺带着急回头瞥了一眼。   那个灰色人影扶住桌子站直, 向着他逃窜的方向转过身来。   颜老头关切地目送他,脸上那表情, 不像作假。   至于厨师, 已经摘下口罩、急匆匆走到餐桌边, 端起他的餐盘仔细查看。   真羡慕这两人啊, 什么都看不到, 世界如此美好。   管它呢,能暂时离那个鬼东西远点就好。   ……   陈琮奔进洗手间,反闩上门,撑着洗手台缓了会之后,开了冷水龙头,捧着冰凉的水往脸上猛扑。   他提醒自己要镇定:无所谓,他连石头都还没养上,掠食者就算舞到脸跟前,也拿他没办法。就当它们是嗡嗡乱飞的苍蝇,无视就是。   不过,这个掠食者是谁呢?   根据基本原则,这个人一定是在睡觉或者小憩,可以排除颜老头和颜如玉。   是外头来的掠食者吗?   不像,肖芥子提过,如果一个人没有入梦入石,那他的石头就是空的,空石头对掠食者来说,等于“没有目标”、“不存在”。   外来掠食者的出现,一定得是嗅到味儿、循着目标而来的。   所以,要么是颜老头在撒谎,这里还住了第三人,且是个养石头的,没露面、正在睡觉,被外来掠食者给盯上了。   要么就是……   颜老头依然在撒谎,这里住了第三人,且是个掠食者,没露面,正在睡觉,入石之后,楼上楼下走动,恰好被他这个前来作客、开了天眼的给看见了。   陈琮觉得,后者的可能性高些,因为外来的掠食者,闯门之后必然直奔目标,围着餐桌瞎转悠什么呢?总不见得是个美食爱好者吧。   那就是非外来、住在这的?   陈琮有点失望,这个不露面的第三人,显然不是他爷爷:“掠食者”如同男女性别,是一种先天属性,没法后天自然转化。陈天海不是掠食者,如果是,他就不用苦等十多年、央求姜红烛去帮儿子看佛头水晶了。   会不会是肖芥子搞错了?和039号混在一起的,并不是陈天海?   他心事重重,随手去抽纸屉里的擦手纸,没留神多抽了几张,索性团在一起用,擦拭的时候,注意到纸的边角有印花的字。   细看时,是“薄雾散尽,旭日东升”。   现在市场竞争激烈,连纸巾都搞起了特色化。小宗负责店里的日常采买,陈琮记得有一次,她买了一种卷纸,每一页上都印着数学公式,说是什么学霸卷纸,用了一段时间后,就被陈琮给叫停了,因为那段时间,他老做噩梦,梦见高考数学交白卷。   颜老头家的抽纸,看来也是定制的,天气相关?   陈琮不忙扔,拈开团揉的纸角看下一张。   果然,下一张印着“雨雪霏霏,共剪西窗”。   有意思,虽然前后衔接地不是特别通顺,读来倒也上口。   陈琮拈开湿皱的最后一张。   ——尘土飞扬,想去北方。   陈琮脑子一激,这不是爷爷留过的字谜吗?谜底是“小心”两个字。   他僵了两秒,顿了会才反应过来,一颗心“咚咚”跳得贼快,迅速去抽纸屉里剩下的。   骄阳似火,日薄西山,风轻云淡,南来北往……   这一屉纸巾本来只剩了小半,很快就全抽完了,没再发现其它跟字谜相关的内容。   陈琮对着台面上满铺的纸巾发呆,“尘土飞扬,想去北方”,爷爷跟颜老头之间,一定有交集。   但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进洗手间有点久,再待下去颜老头怕是要来敲门了,抽了这么多干净的纸巾,全扔了有点浪费,陈琮匆匆收拢了折好、塞进裤兜,理了理衣服,开门出来。   ***   回到餐厅,那个灰色人影已经不见了。   餐桌上,所有餐盘都已撤走,换了点心干果和茶盏。   颜如玉已经回来了,他显然听说了陈琮吃坏肚子的事,见他走近,一脸疑惑:“陈兄,你来之前,是不是吃过什么不干净的?我和太爷吃了都没问题啊。”   陈琮支吾过去:“我是吃过烧烤,还吃了扇贝,可能……跟那有关吧。”   颜老头一脸关切:“现在好点了吗?要不要吃点药?”   陈琮赶紧摇头:“好多了已经。”   边说边拖开椅子坐下。   也是运气不好,裤兜里塞得太满了,再加上颜家的纸巾质量太好、太过厚实,坐下的刹那,那一大团胡乱折起的纸巾突然弹掉了出来,颜如玉没看清,只当他掉了物件,下意识伸手帮忙捞,捞住了一张。   剩下的纸巾,白花花张开散开,落了一地。   颜老头不知道掉了什么东西,也探头来看。   餐厅里忽然安静。   陈琮盯着地面看,耳朵烫红,靠,地板砖为什么铺得这么好、衔得这么密,连一条供人钻的地缝都找不到?   颜如玉待会,一定会去洗手间看,看了就知道,他把一纸屉的纸巾都抽没了。   人家会怎么看他?过来吃个饭,中途上了洗手间,偷了满兜的纸巾、不值钱的抽纸巾!   造孽啊。   陈琮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他抬起头,面红耳赤,强作镇定:“是这样的,我刚在洗手间,觉得你们家纸巾跟外头很不一样,很厚实,又不掉屑,很适合拿来擦东西……”   颜如玉看看纸巾,又看看他,面色更加一言难尽了。   还得是颜老头,见惯场面,善解人意,给了他台阶下:“没事没事,库房多的是,当初定了不少。你要是喜欢,阿玉啊,待会记得给陈琮拎两提……”   ***   肖芥子送完陈琮,先去租车公司退了车,办好手续之后,一路溜达回来,路上还买了绘图本、笔袋,以及铅笔橡皮什么的。   今时今日,她的身份已经不同了,是个设计师了。   她在“无欲.有求”附近,找了家咖啡馆,为自己点了份小吃,给陈琮要了份外带的咖啡,然后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店的正门。   挺好,边画图样边等吧,两不耽误。   肖芥子打开绘图本,先在中央画了个小圆圈,当是那颗石榴石。   她在手机上搜了,好像业内在镶嵌珠宝时,特别偏爱“花”这个概念,要么一枝独秀,要么团花锦簇,大概因为消费珠宝的大多是女人,而“女人如花”吧。   但陈琮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达,如果是她戴的饰品,她多半不会选花,可能是因为,花开易逝,花朵都太娇弱了——自从知道自己生病,她就偏好一切有力量感、有旺盛生命力的事物。   设计个什么图样呢……   二龙戏珠?不好,漂亮女人脖子上挂两条龙,总感觉跟左青龙右白虎的纹身大汉似的。   凤凰衔珠?意境挺好,但凤凰似乎也复杂了点,而且这个形象,古往今来,用得还挺多……   雄鹰展翅吗?这颗石榴石做鹰眼有点大了,要么做鹰腹?   肖芥子试着画了一张,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又拿橡皮一整个抹擦掉了。   画什么呢?   她托着腮,看擦空了的画纸,觉得自己还没享受到设计的乐趣,已经先感受到设计师的头秃了,偏偏这时,还有烟味飘过来……   什么人哪这是,公共场合抽什么烟啊!   肖芥子心烦气躁,恨恨回头。   是个留长发大波浪的女人,坐单人位的高脚桌,年龄大概在三十到四十之间,长得挺漂亮,就是妆感重了点,尤其是眼妆,化出了欧美系深眼窝美女的感觉。   她穿一件红色紧身的及踝羊毛衫裙,正跟人打电话,眼神时不时瞥向斜对面的“无欲.有求”,右手两指间挟了根细长的女士香烟。   肖芥子心头一动,想起那个在民宿门口、接走姜红烛的女人。   外形有点像。   她不动声色地向一侧探身,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那女人的身前——她戴了一根金链,链身极细的那种炫闪珠链,左右侧各三根,编织成“V”字蕾丝造型,底下缀了一颗皮质极细腻的南洋金珠。   靠,珍珠之王,南洋金珠,金珠的颜色从淡黄到浓金,越接近黄金色价值越高,眼前的这颗属于实打实浓金色,珠光几乎是顶级,尺寸……目测在18~20mm左右,要知道,16mm以上的金珠就已经是收藏级别了。   看人她不敢肯定,但看珍珠,心里就有数了:这女人多半是徐定洋,“春焰”的红人,被称作“小姜红烛”、又号“一颗珍珠定大洋”的那位。   她在这儿干什么呢,又是在给谁打电话?   肖芥子的心跳得厉害,她想了想,从座位上站起来,迂回策略,从后方慢慢靠近。   看起来,徐定洋心情不错,她咯咯笑着,间或抽一口烟,烟蒂处留了抹艳红色的唇印,很是性感撩人。   她声音压得很低,带些许慵懒的沙哑。   “对,人我不能给你,是,我就是想一蛇两吃,怎么着,碍着你了?”   “做人嘛,要有点同情心。不是给你们看照片了么,人都那副狗样子了,你还能再报复出花来?”   “要么这样,死我不敢保证,但我承诺,她不会比你家的看门狗强……”   她突然警觉,手机往发间一拢,瞬间回头,直直盯住了凑近的肖芥子。   这女人的眼神好凌厉,肖芥子被她看得头皮一片麻凉,明明戴了帽子,却有一种光着脑袋顶在风口的窘迫感。   好在她早有准备。   肖芥子羞涩地一笑,瞧向她的项链,目光里满是艳羡:“美女,你这条珍珠项链好漂亮啊,哪买的啊,能给我个淘宝链接吗?”   徐定洋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的警惕去了不少,多了几分不屑和傲气:“高级定制的,买不到。”   说完,略偏了身,很明显的赶客态度,手里的烟轻弹了一下,细若微尘的烟灰顷刻间弹散开来。   肖芥子觉得,以自己的人设,不应该悻悻离去,所以她不屈不挠不走,厚着脸皮又问了一句:“高级定制是不是很贵啊,要好几千吧?”   徐定洋更烦她了,索性转过身去,拿后背看她。   肖芥子站了两秒,似乎终于“知趣”,讪讪转身往回走。   走了两步,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冷哼,声音也像是从鼻子里喷出来的——   “土鳖。” 第69章   肖芥子回到自己的座位。   没白挨骂, 听到了有用的信息。   姜红烛的石胎是蛇,徐定洋说“一蛇两吃”,明显是要拿红姑来做大文章。   还有, “死我不敢保证……不会比你家的看门狗强”, “人石会”里, 方天芝绰号“看门狗”, 很显然,徐定洋在和“人石会”的人通话, 对方想姜红烛死, 徐定洋没答应,只承诺姜的下场不会比方天芝强。   方天芝什么下场?先发疯, 然后陷入了重度昏迷, 跟脑死亡也差不多吧。   这可怎么办呢, 白天她给姜红烛打电话示警了, 但人家把话说得很清楚, “管好你自己”,摆明了让她别多事。   肖芥子装着是在画图, 实则时不时偷瞥徐定洋,心挂两头, 两边都糟乱:徐定洋那头,她没观察到什么有用的;画纸上, 冷不丁发现,自己乱涂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蜘蛛。   只得又拿橡皮擦掉。   擦到一半时, 徐定洋突然起身, 大踏步向外走, 她穿那种极高极细跟的高跟鞋, 鞋跟像铁钉, 扎得地砖噔噔响。   肖芥子脑子里飞快掠过一个念头。   ——先跟上去看看。   她匆匆合上绘图本,旋即起身,顺手去拎给陈琮买的咖啡外卖,才刚拎起,拎绳脱手,咖啡连杯带纸袋,砸回桌上。   幸亏拎得不高,距离桌面挺近,落得也很有技巧,砸立住了,没翻。   肖芥子看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食指和拇指还保持着拎东西的姿势,但距离0.5cm左右,拎绳就是从这缝隙间漏下去的。   她有四个手指动不了了,只小手指还条件反射般微动。   肖芥子在心里默默计时。   3,4,5,6……6秒!   6秒,手一下子恢复了知觉,猛然收回,像是刚刚被什么钳住了,此时才终于挣脱。   6秒,她抬头看向咖啡馆门口:徐定洋已经不见了,不远处,一辆大SUV正绝尘而去。   6秒,大石补还是有用的。   之前,她跟姜红烛说自己发过病,“只不过我没声张、默默承受了”,她没撒谎,上一次,她的右腿突然动不了,整个人像只圆规、单边蹦跶着定在马路边,她也第一时间计时了,12秒。   石补还是有用的,但救不了命。   她像一块迅猛坠下悬崖的巨石,小石补是凭空出现的几条兜绳,让她的症状轻了点、坠落的势头缓了点;大石补是更粗一点的兜绳,又让她的症状轻了点、坠势缓了点……   但大小石补都没法把她拉回原点,也改变不了最终会到来的坠落。   肖芥子站了会,给陈琮发信息。   ——我有点累,就不等你了,先回去了。   陈琮很快回了个“好”。   顿了顿又发来一条。   ——你回去了也别睡,我尽量按时回。如果晚了,耽误你的时间,从我的里头扣补给你。   ***   快十点时,陈琮回到民宿。   推开门,看到肖芥子已经洗完澡、换了睡衣,头发拿鲨鱼夹挽了个结,正坐在床上画着什么。   还别说,她这头发挽结了很好看,因为散蓬垂开的发尾有黑有白,有点时尚的味了。   陈琮随口问了句:“画什么啊?”   肖芥子说:“设计啊,肖设计啊。”   陈琮笑:“那又不着急,用不着这么废寝忘食的。”   说完,将手里拎的东西放到桌面上。   肖芥子早看见他大包小包的了,心说颜老头还挺客气、送这么多东西,看清是抽纸巾,有点纳闷:“你买纸巾干什么?”   这种客用耗材,民宿每天都会补的,自己买,实在没必要。   陈琮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沉默了一下,问她:“你会猜谜吗?”   “会啊,这还不简单么。”   猜谜语谁不会啊,那不都三岁小孩玩的吗,什么“红红果子棍上挂,外裹糖儿味道佳”、“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了要分家,衣服都撕破”,动动脑子就知道,是糖葫芦和大蒜嘛。   陈琮知道她想简单了:“我说的是字谜,一种猜谜文化。”   “字谜也不难啊。”   陈琮说:“行,那给你出个最简单的,你体会体会。鹭鸟飞,打一字。”   肖芥子皱眉:“鹭鸟飞,这么多字,这么多笔画,只打一个字?”   “没错,就打一个字,你慢慢猜。”   ……   陈琮洗漱去了,留肖芥子一个人苦思冥想。   鹭鸟飞,笔画这么多,只打一个字,显然得用点技巧。   莫非是“空”?鸟飞走了嘛,留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过好像“无”也说得通。鹭鸟,应该是一种水鸟,谜底会不会是“水”?   陈琮洗好了出来,看到肖芥子倚着床靠,又在画图样了。   “猜到了吗?”   “嗯。”   “是什么?”   肖芥子用一种不太确信的语调答:“八。”   八?   谜底明明是“路”啊!虽然“八”和“路”,是能凑出一个挺熟的名词,但这是重点吗?   一般猜错的答案,以“空”、“无”居多,很显然,肖芥子在错误的领域,开辟了自己的赛道。   “能说说,为什么是八吗?”   肖芥子说:“鹭,18画,鸟,5画,飞,3画,18+5+3=26,2+6=8。”   陈琮眼前一黑,血压都高了:“我让你猜谜,不是让你显摆你会数数!谜底是路,路!鹭鸟飞,顿读,鹭/鸟飞,‘鹭’字里的鸟飞走了,鹭-鸟=路,路!”   肖芥子恍然:“哦,是路啊。”   字谜这玩意儿,就跟魔术似的,不明就里时死活想不通、容易钻牛角尖,一旦知道法门,又觉得,一点都不玄乎了。   她突发奇想:“那我这种,也是一个加密思路啊。改天,你要是想向我传达一串重要的数字,就可以用这种方式给我,那些会猜谜的,反而会陷入专业的泥沼,死活猜不出来。”   陈琮愣了一下,细想想,好像也不是不行。   他指向桌上那两提抽纸巾:“让你猜谜,不是让你猜着玩的,这抽纸里头,有点道道。”   ***   陈琮把在颜老头家发生的事讲了一遍,肖芥子这才明白这两提纸巾的由来。   想象了一下他裤兜里弹掉出纸巾的画面,是有点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琮打蔫:“你还笑,真是,脸都丢尽了。”   他一边说,一边拿剪刀剪开提袋,拿了一包整的出来。   肖芥子满不在乎:“我笑是觉得好笑,又不是嘲笑。这有什么啊,刚才,还有人骂我‘土鳖’呢。”   陈琮诧异:“骂你?你又怎么了?”   肖芥子把在咖啡馆里遭遇徐定洋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她没什么,陈琮倒听得挺生气:“这人怎么这样,要是我在,能跟她吵起来。你就没怼她两句?”   肖芥子“呵呵”了一声:“我当她是空气、不存在。怼她干什么,对我没影响,我又没受力。”   陈琮没听明白:“什么叫‘受力’?”   肖芥子说:“人活在世上,少不了要被指指点点,说你丑,说你仪态不好,说你平庸,说你土鳖,你谁啊你,你又不是上帝,你说我土鳖我就土鳖了?”   “我干嘛要把这话听进去?你一句话,我就心里难受、黯然神伤,或者怒目以对……这就叫‘受力’,为什么要受这个力?为什么要给你脸?为什么要把你的话当回事?”   “只有那种我特别喜欢、在意、钦佩的人这么说我,我才会难受。但是,我特别喜欢、在意和钦佩的人,绝不会这么说我,否则我为什么会喜欢在意他们呢?所以,这个假设不存在。”   她说到兴起,绘图本一阖,坐起身子:“徐定洋戴了一颗小十万的珍珠,还是高级定制,我呢,只是扮演了一个没什么钱,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姑娘,对吧?过去询问,也是出于对她项链的喜爱。”   “本身,她已经在金钱、见识上占优势,人家姑娘可能一辈子都没法跟她比,要是做不到释放善意,那闭嘴也行,闭嘴也是一种善良,但她非不,非要高高在上地再踩上一脚。这样的人,对我评价任何话,我都不会当回事,人我都看不上,话我还犯得着听吗?”   “以前,我还会当这种话是放屁,现在我当它不存在,因为屁是能臭到我的,被臭到,也是受力了。”   “你的事也一样,有什么好丢脸的,你是在办事,又不是真的在偷纸巾。就算颜老头和颜如玉为这事在背后各种损你、说你没品,那又怎么样呢,他说你没品你就没品了?你很在乎他们吗?”   陈琮原本是预备抽纸巾的,一时听入了神,也看走了神:觉得灯光下的肖芥子一会冷哼一会挑眉翻白眼的,真是生动极了。   肖芥子察觉到了,瞥了他一眼:“你看什么?”   陈琮笑起来,说:“没什么,人别活得太受力,学到了。”   人活着本来就这么多压力了,就别过得太受力了,每个人都走在人群中,身周太多的指戳和看法,那些不重要的阿猫阿狗,爱怎么看、爱怎么议论,随意,确实没必要去在乎。非要去在乎,累的也是自己,累不着别人。   为那一兜子的纸巾,他尴尬了一晚上,现在突然觉得,多大点事啊。   不见得半包子纸巾,还能让他受个力。   ***   陈琮一张张地抽纸巾,按不同的字句归类,一包纸巾一百抽,一包抽完,密密麻麻铺了半床。   肖芥子凑过来看:“‘雨雪霏霏,共剪西窗’,这也是字谜?”   陈琮摇头:“这种是藏谜,就是很多类似的四字句子,但里面只藏了几句是谜,其它的,都是混淆视听的。”   “那怎么分辨?”   “我分得出来,我爸出事后,我爷爷为了排遣,开始玩字谜,也教我一起玩,我对常用谜词和谜体的敏感度高。”   现在想想,也亏得自己出了丑、引得颜老头又送了他两提,一整包纸巾,不会只藏了“尘土飞扬,想去北方”一个谜,洗手间里,他只抽了小半包,目测不到1/3,得拆整包,才能看得出来。   他先把“尘土飞扬”那张拿到一边另放:“有笔……或者唇彩吗?最好是唇彩。”   笔在纸巾上不好写,唇彩会方便点。   肖芥子在床下的行李包里摸索了会,拿了根唇彩递给陈琮,陈琮拧开盖,刷头在里头搅了搅,滴蹭了点在手背上,把唇彩还给她。   他用指腹蘸取了点,速读每一句,眉头微微簇起,仔细判断是否有抱合词、或者符合制谜套路。   肖芥子也帮忙看,不过术业有专攻,这四个字四个字的,看得她眼花缭乱,觉得都差不多。   陈琮伸手点了一张,纸巾角上出现了一个红点,像早些年家里蒸馒头时的点印。   肖芥子拿过来看。   ——云头依人,有口便吞   她想象了一下云头站着人、张开血盆大口吞取的场景,觉得这字谜怪吓人的。   但这是个什么字呢?   正沉吟间,陈琮又点出了两张递给她:“没了,就这几个。”   说完,把捡出的这四张排了一下序。   ——尘土飞扬,想去北方(已解谜,小心)   ——阵前向东,静听晨音   ——云头依人,有口便吞   ——游子方离,慈母牵挂   排完了,沉默了很长时间,脸色有点难看。   肖芥子脑子里一团浆糊,感觉自己这个段位解谜有难度,索性当伸手党:“这个……到底什么意思啊?”   陈琮说:“‘阵’字,是左右结构,也叫前后结构,‘阵前’就是‘阵’这个字的前半部分,部首左耳旁‘阝’。向东,向字可以理解为联系词,耳+东=陈,‘静听晨音’是用谐音提示,这个谜底字音‘晨’,等于是双重证明,这是个‘陈’字。”   “云头依人,‘云’勉强算上下结构,也就是头尾结构。‘云头’是‘二’,‘依’是联系词,二和人,可以组成‘天’、‘夫’,不确定。所以后一句再给点提示,‘有口便吞’,假设这个字是X,X+口=吞,解方程会吧,X=吞-口=天。这是个‘天’字。”   小心,陈,天……   肖芥子心头一跳:“最后这个字,不会是‘海’字吧?”   陈琮回答:“就是‘海’字。”   游/子方离,“游”字中的“方”和“子”减掉,慈母牵挂,“牵挂”都是联系词,代表“牵上”、“挂上”,“慈母”重在强调一个“母”字。   游-子-方+母=海。   所以,整包纸巾的字谜可以连成一句话。   ——小心陈天海。   肖芥子糊涂了:“小心陈天海?你会制谜的爷爷陈天海,在颜老头家里利用纸巾做了一个特别隐晦、一般人一辈子都发现不了的字句谜,让人小心陈天海?” 第70章   陈琮也被这句话搞糊涂了。   两大疑点。   一,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心陈天海。   如果是连读,就是让人警惕、防备陈天海,但一个人, 为什么要挖空心思, 制造出一个如此晦涩的谜句, 让人小心自己呢?   如果是断读, 信息是“小心”,落款“陈天海”, 那这个信息, 等于无意义。   小心什么,你倒是透露一点啊, 只神秘兮兮给人“小心”两个字, 谁能据此做应对?   二, 这句话是给谁的。   这纸巾用了有一段时间了, 总不见得是知道他今儿上门, 昨晚连夜为他印的。   退一步讲,即便当初就是为他印的, 爷爷怎么知道他会拜访颜老头、假意上洗手间、随手抽多了纸巾发现字谜呢?这压根就是极其随机、无法预判的连锁反应啊。   陈琮想到了什么,示意肖芥子噤声, 拨了梁世龙的免提电话。   梁世龙还没睡,很快就接了, 语调客气又疏离:“有事?”   陈琮也不绕弯子:“是这样的,我想问一下, 在阿喀察的时候, 你囚禁我那次……”   梁世龙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你问我爷爷在北方是不是有什么生意或者熟识的朋友, 还念叨过一句话‘尘土飞扬, 想去北方’, 那句话是哪来的?除了这句,还有别的话吗?”   梁世龙愣了一下:“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陈琮说:“八年了,我一直在找我爷爷,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大家是自己人了,梁婵怀石胎,我还惦记着回去看护呢,朝你打听点事,能不能爽快点?”   肖芥子斜了陈琮一眼,用口型嘲他“不要脸”。   拿梁婵这事来压梁世龙,虽说是一种策略,多少有点敲打要挟的意味。   陈琮装没看见,他这是在办正事,不受力不受力。   梁世龙一来吃了他的敲打,二来隐瞒确实与己无益也无意义,所以没怎么犹豫,把前一阵子开匣的经过给讲了。   ……   “人石会”十三石匣,石匣只是一个统称,事实上,石匣有大有小,有私密也有公开。大的类似货仓,小的也就化妆奁大小,私密的门户紧闭,公开的可以对外展出。   陈天海负责看守的第八石匣,对外是个小型私人奇石博物馆,择日择时段开放,小程序预约及发售门票,之所以敢对外,走的就是“明里藏暗”的路线:开在闹市,里头的奇石又相对笨重。非要打个比方,类似于把古代的石狮子石鼓聚拢来做个展览,观众看完就罢,一般人是绝不会起意偷盗的。   点评网站上,一搜就能搜到,寥寥几条评论,留的全是差评,什么票价贵、性价比太低、看完了不知所云之类的,清一色都在提醒后来者避雷。   陈天海失踪之后,“人石会”作为业主和所有者上门点收,点算了数量没错,核对了图片都对得上,也就算无状况交接了。   这一趟阿喀察大会前夕,协会调了专业运输人员过来取石,由于是重要的展览石,防护上很讲究,各种包装材料,防摔防震防磕碰,林林总总铺了一屋子。   那张写了字的纸就是在七手八脚挪移搬抬石头的过程中发现的,由于是对折的,没人当回事,再加上当时工人忙着协力搬抬,现场多少有点混乱,那张纸被以为是拿来垫石头的,不知是谁脚下一蹭,就把纸蹭到一堆包装废料里去了。   这块石头在装车前被认定不对劲,因为经手人员在地上发现了极少量的石屑和石粉,这让他联想到“造假”,后来的查验证明了他的怀疑:这块石头的造假和做旧都很用心,唯独在底面稍微潦草了点,大概是因为底面贴着地,绝少会有人注意,所以就敷衍对待了。   这下出了大事,所有细节都被一一追溯,包括那张塞在石头下方的折纸,然而清扫工作做得太及时,现场废料都被扔去了垃圾站。   于是又经历了一系列劳心劳力的追讨及翻找垃圾,最后拈出了一张不知道是被什么液体浸透了大半的折纸。   梁世龙说:“纸上确实不止一句话,但大部分都没法辨识了。‘尘土飞扬,想去北方’这句,因为是打头的,受损最轻,都还原出来了。拍照比对了笔迹之后,确认是你爷爷的手笔。”   ……   挂了电话,陈琮依然一头雾水,倒是肖芥子,沉吟着说了句:“你见过蜘蛛吐丝吗?”   这跟蜘蛛吐丝有什么关系呢?   陈琮摇头。   肖芥子比划给他看:“蜘蛛喷出的其实是丝浆,丝浆遇到空气,会迅速凝结为有粘性的丝,这个丝在空中飘,挨到什么东西,就会粘在上头。”   “你爷爷的这个信息,就像蜘蛛吐丝,他好像在以一切所能的方式,把这信息蛛丝一样、一条条往外弹射,粘在哪就是哪。有点像被困海上的人扔漂流瓶,他就是希望有人能接收到、解读到。”   陈琮约略明白了。   什么抽纸巾也好,字条也好,都不是单单为他准备的——虽然他是最适合、也是最可能解读出这信息的人。   陈琮说了句:“我爷爷的处境,感觉很不乐观。”   一句简单的示警,非得用字谜以及如此迂回的方式发送,一定是因为他有苦衷、没法明白表述。   还有,这字谜,只要给到他就能一步到位,但陈天海从没试图联系他,为什么呢?迫于压力、不能联系?   陈天海在哪呢?   肖芥子也在想这个问题:“红姑通过煤精镜,确认了女娲石就在景德镇一带,还给了我信息图,一栋带飞檐的屋子,前头有棵树,颜老头那个茶室符合吗?”   陈琮点头,挺符合的,毕竟中式庭院。   “女娲石八成就在颜老头家,如果你爷爷跟女娲石在一起,那你爷爷就该在那里。”   陈琮苦笑:“但颜老头家那个,是个掠食者啊。”   按照三老的说法,他中过两轮毒。第一轮是陈天海下的,用意是打造出马丹徒第二,但爷爷可能忽略了,人家马丹徒中毒的时候,已经是个养石大佬了,马丹徒能看到的境界,自己即便中了一模一样的毒,也未必能看到;第二轮是出了意外,被姜红烛点了香。   第一轮毒,他清醒时是看不到东西的,但半睡半醒之间,能看到虚实结合、阴阳交错的场景,比如在火车上,既能看到真实的肖芥子,也能隐约看到石中呈蛇形的姜红烛。   第二轮毒,两轮叠加、起了变化,他清醒时突然能看到了,但只能看到掠食者,且是人形的。寿爷那次就是,寿爷明明躺在床上,他看不到寿爷是什么,却能看到姜红烛吊诡的黑影。   所以颜老头家的那个灰影,一定是掠食者。   肖芥子想了想:“那有没有可能,颜老头的茶室二楼,住了两个人呢?一个是陈天海,一个是掠食者。”   我靠!   陈琮一下子坐直了。   是啊,他为什么先入为主地认为,茶室里除了颜老头和颜如玉,只住了第三人呢?就不能还有第四人吗?   他有点激动:“所以我爷爷是被困在了颜老头的茶室?”   肖芥子顺藤往下捋:“他应该有一定的行动自由,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囚禁。你想想,颜老头家的纸巾,他都能参与定制,感觉这俩在一起,住了不少日子了。”   陈琮喃喃:“有自由,并未受困,却要用纸巾字谜这种方式,让人‘小心陈天海’,他是怎么了?”   肖芥子心念一动,声音都低了几分:“他是不是……变异了?变成了跟颜老头一样、几百年不死的老鬼?”   说完,大概也觉得这猜测有点离谱,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陈琮慢吞吞回了句:“首先,几百年不死这种好事,颜老头为什么要便宜我爷爷这个外人,这机会给颜如玉不好吗?其次,变成了颜老头这样的老鬼,为什么要到处嚷嚷让人小心自己?颜老头即便危险,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害人吧。”   不过,话是这么说,陈琮自己也觉得,陈天海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根据时间线,有三个关键人物。   姜红烛,沈晶,颜老头。   把这三个人的秘密给理顺了,陈天海的事,也就明明白白了。   陈琮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怎么偏偏是这三个呢,一死两刺头,死的联系不上,活着的惹不起,想推进都不知道该从何入手。   ***   颜如玉送完陈琮回来,看到颜老头兴致勃勃地、正在练字。   茶桌上已经摊了四五张,清一色的“无欲.有求”。   这几年,挺少见到干爷这么高兴。   颜老头毛笔蘸满了墨,正在砚台边过尖:“这个陈琮,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又不是带回来相看的,问得这么奇怪。   颜如玉懒懒说了句:“在阿喀察刚见面的时候,感觉还行,挺谈得来的。后来就觉得,是个俗人,挣到钱那么高兴……”   颜老头呵呵一笑,运腕下笔:“这能叫缺点么,出门大街上问问,谁挣到钱不高兴?那些说什么‘不把钱当回事的’,多少是装样。我就喜欢大大方方爱钱的,看了几百年啦,大方爱钱的人,才是能大方舍钱的。”   颜如玉有点诧异:“干爷,你对他印象还挺好?你就不觉得这人有点……”   他找不到词来形容,反正挺一言难尽的。   颜老头说:“你要说纸巾那事吧?嗐,这都是小事。阿玉啊,你要记住,细节固然重要,但细节是一时的,会出错,看人要看主线。”   颜如玉没明白:“什么叫主线?”   颜老头回答:“知道他要来吃饭,我就多方了解了一些。”   “他刚成年的时候就被老海给遗弃了,第一,这事没影响他学业,人顺利学成毕业了;第二,老海只给他留了一家不赚钱的小店,但他把这店做成了赚钱的大店,我打听过,他爸陈孝在病院的年费,都是他给交的。”   “第三,他店里雇了两个员工,从没换过。听说那个小宗,见天抱怨陈琮资本家、盘剥员工,但是,有人出高薪来挖角,两人都没走,有对家说了陈琮坏话,小宗还堵上门去大吵一架。”   “这就是主线。所以啊,小事不影响我对他的看法,就算他真有爱占便宜的小毛病,也无伤大雅,这孩子不错啊。”   颜如玉嗯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说了句:“这样看的话,他是还行。”   “不止是还行,我仔细看过,他年纪、身高都跟你差不多,长得挺帅,人也精神,我看了就喜欢。阿玉啊,你说我认他做个干孙好不好?”   颜如玉有点意外,但还是笑了笑:“干爷想认孙子,何必问我,您老人家开心就行。”   颜老头摇头:“这怎么行,我满意不行,主要还得看你。你对这皮囊满意吗?”   颜如玉怔了几秒,突然反应过来,寒意冰一样顺着指尖迅速爬上手臂、头颈,留下一路绵长的僵麻。   他咽了口唾沫:“干爷,你是想……”   颜老头摇头:“不不不,不是我想,是你想。都是肉骨,都是樊笼,暂栖之所,当然要选个自己满意的。你我都知道,你是我的药材、血囊,你的身体,也许是留不住,但要是能借尸还魂……”   颜如玉口唇发干:“沈晶死了,李二钻也一时疯癫一时清醒的,这事能不能成另说,再说了,老海不会同意的。”   颜老头稳稳落笔,又完成了一幅“无欲.有求”。   他说:“这你就错了,我敢说,老海对这事,一点都不在乎。” 第71章   夜深人静。   陈琮坐在桌边, 时而在纸上涂画分析,时而抬头看一眼熟睡的肖芥子。   八年了,找陈天海这事, 终于有了大突破。   阿喀察之前, 他对爷爷留下的那封信以为真, 以为这老头只是不堪生活的重负、任性了一把, 想去追寻恣意的生活。   现在,他终于理出陈天海的动机和行动轨迹了。   一切都是为了父亲陈孝。   第一阶段:佛头水晶被警方送回至魇山地震——这十余年间, 陈天海一直想找个掠食者, 去陈孝的石头里,看看是个什么状态。然而没人会对外宣称自己是掠食者, 即便是, 被问起时也绝不会承认, 所以陈天海的生活还算正常, 玩玩字谜、养育孙子、偶尔苦闷。   可能疯劲上来时, 还给孙子下了点毒,想让他代替掠食者去看, 好在及时收手了。   第二阶段:魇山地震——这是个重要的时间节点,陈天海接触到了姜红烛, 终于对陈孝的状况有所了解,这还不止, 他从姜红烛那“偷”了很多有价值的东西,也包括信息。这些所得, 直接决定了他接下来的种种怪异行为。   第三阶段:魇山地震至失踪——这三年间, 他设法偷了“人石会”的女娲石, 又频繁接触李二钻的老婆沈晶, 沈晶自杀之后, 他旋即销声匿迹。   第四阶段:失踪后至遇到肖芥子——这三四年间,爷爷应该是行动自由的。   第五阶段:近三四年——爷爷再无消息,只知道处境可能不大好、行为也让人费解,疑似跟颜老头住在一起。   如果能进到茶室二楼、见到爷爷就好了。   硬闯不行,姜红烛只偷看了颜老头写毛笔字,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他可不想重蹈覆辙;偷入……好像也不行,怪就怪现在各种监控、感应设施太先进了,偷也偷不进去。   该怎么办呢?   陈琮抿了口咖啡,顿了顿,眼前一亮。   反钓?   他可以反设个字谜啊,爷爷把字谜蛛丝样往外投,他反投个回去,没准能钓出新的信息来!这就跟地下工作者似的,在颜老头眼皮子底下递信。   至于用什么理由再登门……人家不是请他吃了饭、外加送了两提纸巾吗,他厚着脸皮、拎点礼物回礼不就行了?   陈琮喜形于色。   设个什么谜好呢,最好不经意和隐晦一点……   正想着,听到肖芥子轻轻叹了口气。   陈琮条件反射,随口问了句:“睡不着啊?”   没回应,再一听,呼吸匀停绵长,应该还在深睡。   为了确认,陈琮还特意起身过去看了一下,是在睡,但睡得忧心忡忡,蹙着眉头,嘴角绷得很严肃,好像随时都会再叹一声。   怎么皱眉叹气呢,她这一天天的,不是挺精神么,睡前还在兴高采烈画图样呢,要说是担心姜红烛,不至于连入梦都不安吧?   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因为生病了。   明天得问问她,大石补之后,她那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绝症”,怎么样了。   ***   同一时间。   颜老头左手拎了一小坛子汾酒,右手攥了俩酒碗,拖着步子上楼,每走几步,一侧的屁股就不自觉地耸一下。   真滑稽,耸一下。   颜老头呵呵笑起来。   这世上的事最是不可揣测,当初,也是好几百年前了,他们一行十多个从地下出逃,他是最老的那个:有人坚决反对带他,说这种老狗只会拖后腿,但另有人表示,带着有用,遇险时可以把他丢下,为其他人赢得时间。   他压根就没被算作出逃的一员,只被当成工具,像屠夫遇狼时扔出的肉块,随时可被丢弃。   他卑微地不出声,听任他人决定,心里祈求着死前能看一眼太阳。   看一眼就好。   他们这一族,长年生在地底,自称“夸父一族”,毕生梦想就是逐日、活在日光之下,因为地底的日子实在不好过,环境恶劣不说,还有天敌猎食。   然而从地底到地面,路途各种凶险。而且,早在上古大禹时期,人类就已经发现了他们这种生物,呼之“地枭”。到了秦始皇的时代,专门封锁地下脱逃的通道不说,还训练了专人捕杀,这些人成队有组织,类似山野猎人,因为当时习惯黑巾缠头的装扮,所以又名“缠头军”。   这还不止,出于物种特性,真正到了地上、见了日光,身体又会产生异变、加速死亡。不过,有应对的方法,以人为药,又称“血囊”。   服用一次,可抵几十年,想延命的话,再服一剂,但有限制:这第二剂,必须跟第一剂有血脉关联,是直系的子孙最好,若不是,旁系子侄也勉勉强强,效果有高低而已。   一言以概之,逐日之路,异常难行。   颜老头出逃时,觉得自己必然会死在路上,可谁能料到,到末了,那些年轻的、健壮的、聪明的,都死在了中途,只有他,一个老货,反而走到了最后呢?   后来,学人说话、认字、读书,他最倾心道家、爱读老庄。所谓“无为而治”、“无心生大用”,凡事绝不强求,一任世事如流水,把他推涌向哪,他就向哪,绝不挣扎,绝不对抗。   这是他的处世哲学,事实证明,也是最有用的处世哲学。   这几百年,他陆续有一些同类,又自地下出逃、混迹人间,可惜了,一个又一个的,都被剪除了个干净,他饶有兴趣旁观,像看一出出惊险小电影,从不出声,从不干涉,也从不留痕。   都是些蠢材,人间大道,早在最简单质朴的口头用语里告诉你了,“入乡随俗”——以人为食,却又想在人间长久活着,就得揣摩人的心思,把自己活成他们的利益、欲望和喜好,让人、以及越来越多的人来保护自己,怎么能强行对抗、与之为敌呢?   也不看看日光之下是谁的地头,对抗得越猛,倾覆得就越彻底。   ***   颜老头上了二楼,蹒跚着走过走廊,停在尽头处的一间卧房门口。   门上,像酒店客房一样,亮着“入睡、请勿打扰”的标识。   颜老头仿佛没概念,伸手揿铃、再揿铃,这是他的房子,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百无禁忌。   过了好一会儿,里头传来拖沓的步声,再然后,门打开了。   陈天海满脸疲惫、眼圈乌青,显见的被打扰、还没怎么睡醒:“有事啊?”   颜老头笑呵呵的,把汾酒高高拎起:“睡不着,找你喝酒,咱老哥俩,太久没坐下来聊聊天啦。”   陈天海皱眉,一脸的不情愿不欢迎,但末了,还是打开了门。   ……   颜老头坐在靠窗的桌边,给自己和对面的陈天海都倒上酒,又嫌灯亮、破坏气氛,抬手就揿掉了。   外头的庭院是亮着灯的,座位又挨着窗,并不很黑,能看到酒碗里来回漾着的水亮,还能看到彼此幽深的眼。   颜老头指酒碗:“来,尝尝。杏花村的酒,是我最喜欢的,可惜了,现在打着这名号的,尝着都不是那味,这个勉强凑合,喝喝看……老海啊,听阿玉说,陈琮来的时候,你在睡觉,没看监控。八年不见,你对这孙子,就没一点好奇?”   陈天海正低头饮酒,语音含糊:“八年前撇下他,大家就没关系了,没必要拖泥带水的、还躲在监控后看。”   颜老头不像陈天海那般牛饮,他眯着眼睛、小口小口啜:“咱俩认识,也有十来年了吧?说真的,我很佩服你啊,自称是我老家的亲戚,你倒是敢说啊。”   说完,嘿嘿笑起来。   十来年前,陈天海根据“人石会”内部通讯录上的地址,找到了余杭一带的039号。   当时,领号的还不是颜如玉,是个颜家的叔辈,留的地址也类似联络处,只做应酬用,黄页上都能查到,也不是什么秘密。   颜家那人以为是协会同道来访,准备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一番了事,哪知陈天海开口就把他镇住了。   陈天海说:“我找你们家那位九十二岁的老太爷,就跟他说,他老家的亲戚来了,想跟他叙叙旧,上百年不见了,怪想的。”   那人当场就懵了,自忖这事自己解决不了,往上报到了老字辈的长辈那儿,长辈听了也两眼一抹黑:从没听说过干爷还有老家的亲戚,但干爷也不可能是葫芦藤上长出来的,这要真是亲戚,总不能往外赶吧?   犹豫再三,把这事给颜老头讲了,颜老头大为兴奋:“真的?那把他请过来,我得见见。”   提起这事,颜老头至今还觉得乐:“其实我当时就知道,老家不可能有亲戚找过来。不过我还是觉得有意思,想见见你。要知道,活得越久,乐子就越少,难得碰到一两个有意思的。”   陈天海也笑:“亏得你想见,不然,都不知道怎么收场。以你们老颜家那德性,怕不是要雇人把我绑了沉塘。”   颜老头轻轻搁下酒碗:“一见面,你就说要送我个大秘密、大富贵,作为回报,需要我老颜家的人力、物力、财力支持,我可都做到了啊。”   陈天海讷讷:“是,是我能力不足,要送你的大富贵,至今还没搞成。”   颜老头嘿嘿一笑:“你那大富贵是什么……脱此樊笼嘛,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   脱此樊笼,对颜老头毫无吸引力。   作为地枭,活在地底,生来就熟悉各种宝玉石,有个词叫“地枭就宝”,意思就是地枭跟狗一样,熟悉各种宝玉石乃至金银器的味儿,管你埋在哪、藏在哪,它准能找到;管你开没开采、开没开石,它准能嗅到,且一眼就能看透。   039号为什么能在“人石会”占个特殊号,就是因为幕后永远有颜老头在,世人没见过的石头,拿到他面前都是知交故友,扫一眼就能把属性特性说得明明白白。   为什么熟悉“因缘石”,因为这就是地底特产的石头,这种石头属于肉食型,喜好热血温肉,进食时,成千上万根细丝状的口器齐出,分泌酸蚀液,吸髓食肉,很短时间内就能把人吞食殆尽——当然了,它不喜欢不易消化的头发和牙齿。   因缘石进食之后,七天内会结果,属于上好的补品,尤其是食人之后结出的果子:地枭以特定血脉的人为食,不能杂食,否则身体又会出现异状,但这种再加工过的果子吃了没事。颜老头之所以能将两次服药间的间隔延长到92年,这果子居功至伟。   关于因缘石,地下甚至还有传说,说是上古神族时期,在昆仑山山腹内建有秘密所在,藏了稀罕的物件,曾有人专门来地下开采了一批因缘石、送入了昆仑山山肠,作为一种沿途防护措施:一旦有居心叵测之人偷入,因缘石就会食人。   但是,有得必有失,地枭对宝玉石某一面的属性有天生优势,就必然会失去另一面的勾联。   地枭养不了石。   大小石补对他没意义,他一直以来,走的都是“人补”路线。又或许“人补”这事本身就是原罪,忤逆了地母女娲造人护人的本意,什么石补、脱此樊笼,地枭连入场券都拿不到。   所以,脱此樊笼这事,对颜老头毫无意义,他的老朽樊笼,自见到日光的那一刻起就焊死在身上了,脱也脱不去,换也换不了。   当然了,这些因由,他没对陈天海说过。   之所以当时,听得有些心动,答应了陈天海的交易,半是因为有趣,半是因为颜如玉。   那一年,颜如玉十六岁,颜老头把血囊的事告诉了他,问他是否愿意、去留自便,没想到,颜如玉满不在乎地说:“你需要的话,随时取用。”   这话听得他心头一热,投桃报李,他想为这孩子打算打算。   颜老头慢悠悠地、又为陈天海斟了一碗酒:“我是什么都做到了,但老海啊,你对我,没说实话。”   陈天海身子一僵,急急抬头,似乎想说什么,颜老头抬手制止,示意他先听自己说。   “这些年,连阿玉都看出你脾气古怪、捉摸不透,我活了几辈子了,我能看不出来?我想来想去,忽然想明白了。”   颜老头声音放轻,说得很慢:“你不是陈天海,你是陈孝吧?可怜老海啊,为了你,还去向沈晶讨教,学什么父子共石,你要不是在里头、把你爸给弄死了,你怎么出得来啊,对吧?”   话刚落音,眼前一暗,陈天海霍然站起,黑暗中,如一尊阴暗的魔相。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砰的一声碎响,颜老头抓起还剩了一半的酒坛子,狠狠砸在地上。   酒香四溢。   颜老头冷冷说了句:“坐下,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我要是想撕了你,你躲得了吗?”   “不孝的东西,难怪让你见陈琮,你毫无反应,对养了自己二十几年的老子都下得了手,对没养过的儿子,就更谈不上什么感情了是吧?坐下,坐下说话。” 第72章   肖芥子一觉睡到大天亮。   打着呵欠起身, 才发觉陈琮不在屋里,四下看了看,瞥见他正在小院里打语音电话, 有说有笑的, 看到她起床, 还隔着玻璃窗冲她挥了挥手。   一大早的, 给谁打呢?   她半是好奇、半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披着盖毯走过去, 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冬日清晨的冷气透过门缝进来, 醒了她的脑子,也带进年轻女孩的欢快语声。   是梁婵。   就说呢, 一大早笑得这么花红柳绿的, 原来事出有因。   肖芥子哼了一声关上门, 想想不甘心, 隔着玻璃冲着陈琮的脸、挑衅似地猛拍一记走人。   洗漱好了出来, 陈琮已经进屋了,问她:“刚怎么打人呢?”   肖芥子说:“我就不喜欢做事不专心、玩忽职守的人。”   陈琮不乐意了:“我怎么玩忽职守了?”   他指自己的眼睛:“看见没, 生熬了七八个小时,打盹都没打一个, 都有红血丝了,这还叫做事不专心、玩忽职守?”   可以对他的人不满意, 但不能挑他的工作,从小到大, 他做任何事, 都有始有终:哪怕追鸡撵狗呢, 都要确保鸡进窝、狗进圈。   肖芥子说:“我没醒的时候, 你就跑出去打电话了, 是不是擅离职守、置我于危险之中?”   陈琮气得拉开领口透气。   “肖小月,你一睡七八个小时,我总不能眼珠子一直粘在你身上吧?我是不是得有自己的节奏、‘间或’看你一眼?我是去外面接电话了,那在里头打电话不是会吵到你吗?而且玻璃是透明的,也没耽误我关注你那头啊。”   肖芥子想了想,说:“也是哦。”   还“也是哦”,陈琮没好气:“再说了,这电话还是因你而起的。”   肖芥子惊讶:“跟我有关?”   “你之前不是让我帮你打听李二钻么,我能有什么人脉,还不是拜托梁婵?那她惦记着这事,一有新消息,就第一时间知会我了呗。”   李二钻,哦,她的内线二号,这两天操心的事太多,几乎把这人给忘了。   她随口问了句:“李二钻怎么了?”   陈琮回答:“又自杀了。”   肖芥子呆了一下:“没死成吧?”   “是,又没死成。”   ……   事情发生在昨天半夜。   018号马修远,就是负责会员间联络的那一位,突然接到李二钻打来的电话,连“喂”了几声,不见那头回答,只听到一连串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细听起来像哭。   换了别人,大概就挂电话了,亏得马修远是个见过世面的,而且毕竟是会员来电,职责所在,他就屏息又听了会。   隐约听到李二钻在那头呢喃:“救救我,TA要杀我,要杀我……”   马修远顿感事态严重,追问他:“怎么了?谁要杀你?李二钻?说话!”   然而电话却在这时断了,再回拨怎么都拨不通。   马修远心急如焚,他赶紧查找李二钻地址附近的派出所电话,第一时间报了警,也没忘联系梁世龙。   梁婵和梁世龙一起住,自然也被吵醒了,担惊受怕了好几个小时,前线传来消息。   李二钻又一次自杀未遂。   这一次,他是跳楼。   其实,在马修远打报警电话之前,就有路人打过了,说是在小区高楼的楼顶,有个人影形迹可疑,一直在边沿徘徊,疑似要跳楼。   所以,李二钻这再三徘徊的功夫,相关人员已经赶到现场、在底楼张起了救生气垫,而他不顾劝说纵身一跳之后,救他的也不是气垫,是他自己。   他在下坠十来米之后,以惊人的求生毅力,牢牢抱住了某一层外挂的支架,然后被营救人员成功解救。   据说是受了点轻伤,没大碍,已经送院观察了。   ……   煤气、吞药、纵火、上吊、跳楼,算起来,这是李二钻的第五次自杀了。   一两次自杀未遂,还可以解释是思念亡妻沈晶、意欲殉情却又贪生怕死,但进行到第五次,就总透着股邪门的味儿。   肖芥子皱眉:“这个李二钻,会不会看上去正常,其实早就已经……精神错乱了?”   陈琮想的则是另一件事,他翻了翻自己昨晚分析的字纸:“你说,李二钻现在的情况,会不会也跟我爷爷有关?”   陈天海和沈晶密切接触过一段时间,那之后沈晶自杀,李二钻是还活着,但精神状况堪忧……总感觉这些事件并不孤立、是有前后联系的。   他另抽了张纸,为沈晶、李二钻夫妇单列一页。   这对夫妇,也很耐人寻味:都是“人石会”的,养的是钻石,那颗钻还疑似五色石之一。一个自杀前留下了“脱此樊笼”的遗书,另一个自杀上瘾却又从来狠不下心……   肖芥子看着他一一列写,忽然想到了什么,提醒他:“还有,这俩夫妻共石。你不觉得,‘共石’这种事,很奇怪吗?”   首先,不知道古代有没有过,反正近几十年下来,听说过的,仅此一例。   其次,宝玉石固然珍贵,但并不稀缺,真不至于抠搜到要两个人共养一块。   第三,她第一次听说时,就觉得这事不太合理,人与人千差万别,感情再好、性格再相合,也是独立且差异巨大的两个个体,适配的石头也该天差地别,怎么能“共石”呢?   她说:“养石养石,讲究的是人和石头培养感情,换个角度想,是不是跟谈恋爱差不多?共石,这不就等于两个男人共享一个老婆,或者两个女人共用一个老公?总觉得长久不了、必有纷争。”   如果把身体比作皮囊,那石头就类似意识、精神的皮囊,一山还容不了二虎呢,谁能接受一个皮囊里穿了两个人啊。   ***   一时没新的进展,陈琮洗漱了睡觉,肖芥子自己出去吃早餐。   她去了附近的老街,选了一家人很少的店,坐了角落的桌子,要了份空心粉,外加一根现炸油条。   一个人用餐多少有点无聊,她拿筷子有一根没一根地挑着粉,顺手拨通了李二钻的电话。   那头隔了很久才接,声音很虚弱,说是气若游丝也不为过:“喂,哪位?”   这语气真有画面感,肖芥子几乎能想象得出:李二钻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副奄奄一息的狗样。   寻个假死,还寻出真虚弱来了。   肖芥子冷笑:“又自杀了?上次不是吩咐过你、别动不动就寻死吗?”   李二钻愣了一下,下一秒,大概反应过来她是谁了:“是你啊,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想问问,为什么又要自杀?可别跟我说又是一时冲动啊。”   李二钻一来觉得累,跳楼这种事,动静大,后劲太大,他至今呆呆愣愣的、缓不过来;二来,大概也觉得这理由拿不出手了,沉默了好久才说:“你就当我是有病吧。”   肖芥子并不穷追猛打:“好,那我换一个问题。昨晚上,其实我一直看着你呢,你在大楼边沿团团乱转,嘴里念叨着‘救救我’,还说什么‘TA要杀我’,这个TA是谁啊?”   李二钻一下子激动起来,透过听筒,都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   肖芥子说得很平静:“你可以继续瞒着,不对人讲,一个人藏着秘密,未来继续被折磨,继续崩溃,继续自杀,说不定哪一次、就自杀成功了。”   “也可以选择跟我说一说,没准,我能给你想想办法呢。”   李二钻喘得更厉害了。   肖芥子觉得敲打得差不多了,又换了副温柔的语调,声音压得很低:“这么多年了,憋着多难受啊。说出来,有人帮你分担也好啊,对吧?”   “谁要杀你啊,你一次又一次地自杀,是不是被人逼的?其实你根本不想死,对吧?”   “八年了,五次自杀,尤其是这次,距离我上次在林子里遇到你没多久吧,这么短的时间,两次自杀,你是不是就快扛不住了?”   李二钻被她最后的话击中了,几乎是瞬间崩溃,他呜咽似地闷哼了一声,颤抖着说了句:“救救我,阿晶想我死,她想我死!”   肖芥子猝不及防:“谁?你说谁?”   下一秒,她听到不锈钢和玻璃器具砸落的声音,还听到李二钻大叫:“我不打针!我情绪很稳定,我不需要打针!”   再然后,手机里就没声音了。   肖芥子愣愣攥着手机,再也没心思吃饭了。   最后听到的那句,应该是医生在给李二钻用药,没准还是镇定剂:一个自杀过N次的人,还是医院的常客,再怎么强调自己情绪稳定,医生都不会信的。   ——救救我,阿晶想我死,她想我死!   阿晶是谁?不会是李二钻的老婆沈晶吧?   但她八年前,不就已经死了吗?   总臆想自己死去多时的老婆要害自己,由此看来,李二钻是真疯了吧?   ***   肖芥子心事重重地出了早餐店,脑子里有点乱。   她有时觉得,李二钻就是个精神错乱的疯子,对他的话用不着当真;有时又觉得,“阿晶想我死”这句话,是个重要的突破口,能把这事搞明白了,接下来的许多事,就能迎刃而解了。   日头渐高,正是餐点,吃早餐的人渐渐多起来,每个早餐档门口都围满了人,肖芥子一家家信步而过,无意中听到店主大声说了句:“八个肉包,外带,哪位?”   有人瓮声瓮气应答:“我的。”   八个?这得是帮人带的吧,一个人吃八个,岂不是饭桶?   肖芥子下意识循声去看。   正看到那人扬手去接袋子,圆滚滚的手腕上戴了一串大珠的乌金黑曜石,日光下,漆黑里泛着点金,分外夺目。   嚯,这一串材质可真不错,是不可多得的好件。   正想着,那人转过身来。   是个胖子,戴着粗毛线钩织的毛线帽,五六十岁左右,腰间像勒了个游泳圈,显得整个人肥而臃肿,像个陀螺。   尤其好笑的是,他衣兜里还插了瓶剩了大半的四特老酒。   吃这么多,还一大早喝白酒,难怪身材走样,肖芥子觉得好笑。   那人似乎有什么急事,抓了个肉包出来,边吃边走,匆匆进了边巷,拐了个弯就不见了。   肖芥子回民宿,也得走边巷,不过她没急着回,又在边上的早点摊买了份豆浆油条:刚在店里因为李二钻的事,几乎没吃,不备着点,她怕一会又饿了。   她拎着打包好的餐点,继续往回走,穿过冷清的边巷,然后右拐。   咦?   右拐的小路上,散了一地的大包子,其中有两个还裹在塑料袋里,包子都白胖白胖,还散着热气。   数了数,七个半,之所以有半个,是因为其中一个被咬过几口,不全乎了。   那胖子呢,买了这么多肉包,不是为了来撒的吧?   肖芥子探头往前看了看,没人,只有废旧的堆料,往后看,是冷清的边巷,不过,出了边巷就好了,是热闹的老街。   她犹豫了一下,原路退回。   不走这条道了,有点玄乎,真要走,回头拉陈琮一道来走吧,人多点胆壮。   ……   废料堆后动了动,颜如玉探出头来。   确认那个过来的“路人”又离开了,他长长松了口气。 第73章   日暮时分。   正是下班的点, 走边巷小路的人多起来,但也多得有限,偶有三两个的那种。   陈琮蹲在小路的废料堆处, 挪开一块木料, 仔细看上头的痕迹:这些废料堆久了, 难免有自然和长久的留痕, 或是朽烂或是落灰,有没有被人动过, 很容易看出来。   边上, 肖芥子背倚着墙站着,低头啜吸奶茶, 奶茶差不多见了底, 只剩珍珠堆积, 她得用点力气, 才能“嗖”地吸上来一颗。   每吸上来一颗, 她就颇有成就感地嚼掉,顺便踢开脚下的小石子, 小石子有时滴溜溜直飞出去,有时弹到对墙, 又会蹦回来,像不成功的射门。   陈琮伴着这声音, 无奈地掸手起身:“你就一点都没想到,那人是何欢?”   下午, 他起床之后, 听肖芥子说起早上发生的事, 一听那胖子的身材、相貌, 尤其是兜里那瓶老白酒, 立刻猜到,这人是何欢。   打电话向梁婵一问,果然,自己离开家来景德镇的当天,何欢也借故离开了,和他也就前后脚的事儿。   何欢是姜红烛的“内线”,而姜红烛意欲找颜老头寻仇、正在多方“摇人”,很明显,何欢是为了姜红烛,才来景德镇的。   肖芥子继续一脚“射门”,一心二用:“我又没见过他,我怎么会想到他是何欢呢,他又没在脑门上贴着名字。”   倒也是。   陈琮想了想:“那肉包子撒了一地,你就没想着再往前走走看看?在阿喀察的时候,你跟超人一样从四楼跳下去,我看你也挺能打的,你也会‘心里害怕’?”   肖芥子正啜吸又一颗珍珠,闻言动作一停,那颗珍珠不上不下、停在了吸管中央。   她侧了脸看陈琮,话说得老气横秋:“小伙子,你对社会险恶的了解还很肤浅。你记住,这个世界,光能打走不到最后,光胆小也走不到,得既能打、又胆小。当然了,不是真的胆小,这叫有敬畏心。”   “这世上,有多少人头,就有多少山头,没有哪个山头是白长的,每个山头都有点东西,你得有敬畏心、把别人当回事。”   “那些仗着能打随便打,不把别人当回事的,你瞧着,自有各色人等为他设坑,连老天都要掺合一脚,要么怎么说‘霜打露头青’呢?就比如……”   说到这儿,她前后看看,压低声音:“那个颜如玉,发起狠来怪吓人的,一副生人勿近的狗样,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一件事都没办成?”   还真是,颜如玉在阿喀察,可谓气势汹汹,手段狠辣,但最终因缘石被烧、煤精镜被砸,连对家是谁都没个头绪、两手空空离场。   肖芥子继续:“我就不一样了,低调做人,小心进出……那又怎么样呢,我该办的、要办的事都办妥了,一路平安离场啊。”   她做总结陈词:“那个胖子,我又不认识,也没撞见他的出事现场,谁知道他惹了什么人、闯了什么祸?所谓轻易不入他人因果,省得为自己招惹因果。当时,我的第六感已经提醒我有危险,我当然能退则退,这要是你,拎着包子人没了,我还能上去看看,他谁啊?”   陈琮绷了脸:“怎么咒人呢?”   但不知怎么的,听了这话,心里有点舒服。   他看了肖芥子一眼:“又胆小,又能打,就是扮猪吃老虎呗。”   肖芥子纠正他:“不是,平时不是扮猪,是真猪;迫不得已才虎,但虎时也得真虎。”   说完了,蹭着墙根蹲下,又吸溜一颗珍珠。   陈琮啼笑皆非,这还形成理论了。   他走过来,也挨着肖芥子蹲下,离着远看,像挨着墙根晒太阳说闲话的老头老太。   “联系不上何欢,八成是出事了,你说……会不会是颜老头动的手?”   肖芥子点头。   和红姑失联几天了,以姜红烛的性子,不可能有耐心观望、等待,必然在酝酿着什么。   何欢是颗卒子,还是那种会最先被派出去、刺探虚实的卒子,不过这人做事,不太牢靠的样子,当初动陈琮就没成功,现在想动颜老头,露了马脚也不奇怪。   肖芥子叹气:“这两方要是动手,那绝对不是小动静。咱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你查查你爷爷的事得了,其它的,尽量别搅合进去。”   陈琮点头:“是,毕竟我们普普通通,胆子小,人又怂。”   说完,蹲得更垮了些,好像这样,更切合胆小人怂的形象。   肖芥子还在吸溜珍珠,可惜剩下的珍珠丸子都板结了,吸不起来,只余空声。   陈琮转头看她,见她腮帮子鼓了又鼓,心下好笑,又有点替她费劲:“我给你再买一杯吧。”   肖芥子摇头:“不用,一杯够了,人要自律。”   陈琮哦了一声,移开目光。   那天晚上吃烧烤,他记得她喝了两罐啤酒,不太自律的样子。   “待会我想再去一趟‘无欲.有求’,给颜老头拎点礼物,有来有往,才好再来再往,你一起吗?”   “一起啊,你去送礼,我附近溜达呗。”   ***   夕阳西下。   今天的落日真不错,还带来了火烧云,烧得特好看,浓浓浅浅的金红像饱蘸的颜料,在低空涂抹开来。   连远近的屋顶都被烧红了。   颜如玉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的何欢。   这是家日料店,雅座包厢。   不过,他有点后悔带何欢来吃,这人吃饭一副猪相,醉了之后就更没态了,手边的餐碟摞了又摞——这种小而精致的餐食,还真不够他吃的。   而且,他不喜欢清酒,说是没味,攥了瓶老四特白酒,在那对着嘴吹,白胖脸上烫红发腻的酒晕一直延到头顶。   颜如玉不动声色:“所以,背后的人是姜红烛?”   何欢醉醺醺点头,又伸手去摸光头:“你小子,给我用的什么迷药?现在还迷糊,脑子里昏沉沉的。”   颜如玉笑了笑:“不好意思,那是老街巷,人来人往的,怕当时打起来、动静大,用的量就大了点,没想到欢伯这么好说话。咱们还说姜红烛,她让你……把我干爷弄死?”   何欢打了个酒嗝,喷着酒气嗯了一声:“这娘们,不知道有什么病,先让我把陈琮弄死,又让我弄你干爷,要不是为了……为了阿兰……”   “她在魇神庙生的?”   “是啊,”何欢叹气,忽然有些惆怅,“当初,她是跟我说怀孕了,让我救她……谁能想到就那么一两次、露水姻缘,就有了呢?没法救,大家伙决定好的事,我也无力回天,对吧,呃……”   他又打了个嗝,自己伸手扇了扇味,继续往下说:“再说了,以为她死了,谁晓得,没死,还生了个女儿,还养活了!这真是天不灭她,我跟你说,天不灭她……”   何欢嘿嘿笑着,抓起一把盐烤银杏,低下头一点点抠剥。   颜如玉有点不信:“这个女儿,你没见过,也一天都没养过,感情就这么深?为了她,甘愿当姜红烛的狗、替她咬人?”   何欢苦笑,笑着笑着,就成了哭脸。   他喃喃说了句:“这你就不懂了,小颜,到了我这岁数,你就懂啦。本来无亲无故、无儿无女,老光棍一条,死了也就死了,忽然跟我说有个女儿,还长成人了……”   他越说越激动:“就很想见见,你知道吗,本来认命了,以为没有,居然有!我这辈子还缺什么?根本不缺了,就这一个念想了,就……自己的女儿,很想看看长什么样、像不像我……”   颜如玉没再说话,他端起面前的清酒杯,很斯文地呷了一口。   何欢顿了一顿,又抬起头,酒劲消退,眼神里透出几分清醒和愤恨:“但我也不蠢,我不能被她这么一直吊着,这娘们心狠手辣,我敢说,就算我为她办成了事,她也不可能让我见阿兰。”   颜如玉微微一笑:“这话没错,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啊,都是‘人石会’的,与其内斗,不如合作一把。我就一个条件……”   何欢胳膊肘支上桌面,竖起食指,晃了又晃:“姜红烛死不死的,随便。但我女儿阿兰,千万别伤着她。”   颜如玉又笑起来:“那是当然。但是,关于姜红烛,你现在提供不了更多信息……”   何欢咬牙:“这鬼婆子精得很,每次都是给我打电话,特么的查号也查不出什么来,问她在哪也不说,所以我就想着,最好能有什么法子,把这娘们给钓出来,让她露个蛛丝马迹也好,对吧?”   颜如玉点了点头,顿了会,若有所思:“之前,她也在阿喀察?”   “对,在阿喀察。闹得‘人石会’人仰马翻的,当时,你不是也在吗?”   颜如玉没吭声。   有意思,这女人要对付他干爷,先在阿喀察,后追来了景德镇。   那因缘石被烧,煤精镜被砸……   万事皆有因果,阿喀察的事,他好像突然……有点头绪了。   ***   陈琮在“无欲.有求”店的街上,找了家挺大的果摊,挑了几样水果:既拿得出手,又不至于太贵重、违背他“抽纸巾占小便宜”的人设。   肖芥子则溜达着逛店去了,这条街上各类艺术品商店挺多,定制珠宝类的也有一两家,如今干上设计了,多逛多看,权当作取经。   水果过了秤,陈琮正准备扫码付款,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尖叫。   太平日子过久了,大家对危机都有点不太敏感,他和店主正面面相觑,门口陆续有人慌张跑撤,还有人举着手机在拍。   混乱中,陈琮听到有人大吼:“砍人了,精神病砍人了!见人就砍!”   卧槽!   陈琮脑子一激,水果也顾不上拿了,拔腿就往外跑,出门时,随手抄起一个方凳。   大街上已经乱作一团。   他吼了句:“肖芥子?”   没人应,不过她应该没事,真对上精神病,她会“虎”起来的。   他心跳如鼓,迅速四下去看,还好,基本能看清形势:众人跑撤的方向,一定是安全的,突然空出的地带,必然是危险的。   陈琮逆着人流冲了过去,沿途有店家张皇失措关门的,也有拎出拖把和灭火器守门的,还有不明状况的店主,瑟缩地伸着脖子往外看。   才奔了几步,就看见一个哭叫着滚在地上的年轻女人,身上全是血,在她前方十几米处,有个男人正捂着肚子弓着身子趴着,而更前方,逛街的人哭叫着闪避,依稀可见有人抬手,手上尖刃闪着寒光。   尼玛的,这是发疯了!   陈琮顾不上停留,冲着就近的店铺吼了句“出来救人啊”,又往前疾奔过去。   没奔多久,就看见那个胡子拉碴的粗壮男人,正薅着一个中年女人的头发、将她拖倒在地,同时举刀下扎。   陈琮脑子里嗡嗡响,来不及想别的,方凳直抡了过去,亏得是木头凳子,有点分量,呼呼破空而去,正砸在那人背上。   那人也是够壮,吃了这一砸,身子踉跄了下,居然没倒,不过松开了那女人,又继续往前奔去。   那女人也是吓呆了,空张着双手尖叫,陈琮疾奔到面前,一把扶住她:“没事吧?”   女人看到有人来救,哭叫着抓住他的胳膊,身子抖得像筛糠,陈琮看清她只是脖子被划伤出血、并无大碍,心里松了口气,挣脱她起身又追,追了两步,正撞见一家店的店主拎了根球棍冲出来,上前一把夺过:“给我!”   他远远看见,那个精神病,居然追着一个尖叫逃窜的女人,进了一家店。   ***   也是巧了,这家店,正是“无欲.有求”。   店里跟平时一样,留了个工作人员,他听见哭叫,推了推眼镜,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直奔进来,手上好像被砍伤了,一直在流血。   还没反应过来,又见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挥着刀猛冲进来,刀尖上泛着血。   工作人员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下一秒,人就被撞飞出去,眼镜也掉了,他也说不清自己有没有受伤,只模模糊糊看到,那人追着哭叫的女人,进了后院。   ……   颜老头正在茶桌边拼接碎瓷片。   这活计,看教程全会,一上手全废,正没个章法,听到外头大喊、哭叫。   他皱了皱眉头,起身出来。   刚出茶室,就听见玻璃门“轰”的一声,有个身上带血的女人撞开门直滚进来,吓得口唇煞白,她身后不远处,一个胡子拉碴、口角吐沫的男人,嘿嘿狞笑着举刀直冲过来。   这特么还真是无法无天了,热闹的大街啊。   颜老头一把抄起桌上的茶壶,狠狠摔了过去,茶壶连壶带水,砸在那男人面门,砸了个稀碎,碎瓷片混着茶叶茶水,落了男人满身满地,他脸上带血带水,看着更显狰狞了。   女人连滚带爬,爬去了颜老头背后,抓着他丝夹棉的家居裤脚瑟瑟发抖。   颜老头呵呵笑了一声,说:“你别怕,到后头去,他进不来的。”   话音未落,忽然觉得小腿肚子后轻轻一刺,旋即一凉,似乎有什么液体一注而入,他心下一惊——说真的,百十年没惊过了——蹬地往后一踹。   那女人被踹开一米多远,嘴里还在骇叫,似是惊恐之至,脸上却有笑意一掠而过,不易察觉地将掌心的注射器掩进袖口。   颜老头踹人的脚还没落地,已经没知觉了,他立刻反应过来,这针剂如果不是剧毒,也一定是强效麻,总之,是冲他来的。   他听到女人嘬了记呼哨。   那个精神不正常的男人,像得了什么指令,怪叫着拎刀直扑上来。   ***   陈琮冲进“无欲.有求”的后院。   隔着还有段距离,他已经看到有人躺倒在地,身侧蹲了个人,手起刀落、再手起刀落。   陈琮心头一凉,脑子里闪过两个字“完了”。   他直冲进去,球棍冲着举刀的那人抡砸过去,这一砸力道不小,那人直接被砸翻开去。   触目所见,让陈琮眼前发黑。   颜老头躺在地上,双手双腿一直在抽,像乡下杀鸡时,刚被抹了脖子、犹在垂死挣扎的鸡。   他的头几乎已经掉了,只边缘处连了点皮,眼睛圆睁着,嘴唇还在微微颤动。   脖颈以下,漫开一大滩血,还在往外漫。   边上,有个女人一脸的血泪,像是已经吓傻了,瘫坐着一动不动。   特么的,这是人干的事?   眼角余光一闪,是那个精神病又操刀扑了上来,陈琮怒不可遏,爆喝一声,目光一沉,手起砸落,狠狠一拳砸在这人脖侧。   那人双眼翻白,径直瘫了下去。   血还在往外漫。   特么的,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陈琮垂下的拳头微抖,就在这时,他听见肖芥子叫他:“陈琮!”   应该是她听到动静,也追过来了,陈琮身子一颤,下意识迎了上去,说了声:“别进来!”   已经迟了,肖芥子已经冲进来了,然后猝然止步,瞪大眼睛,呆在当地。   这几年,她跟在姜红烛身边,危险的事见了不少,但如此血腥,还是头一次,她没见过这么赤裸裸、如此冲击眼球的近距离杀人。尤其是,这人将死未死,还在喘气。   她第一感觉是想吐。   下一秒,眼前黑下来,陈琮大步过来,抬手就捂住了她的眼睛。   肖芥子在这黑里急速喘息,也不知道是自己抖还是陈琮在抖,能感觉到她的睫毛,一直擦着他的掌心。   陈琮轻声说了句:“别看,看了会做噩梦的。” 第74章   之后发生的事, 常规而又混乱。   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路人也好、店主也好,操着家伙陆续赶到, 有几个见到现场都吐了, 没吐的要么扶墙、要么别转脸, 都有些受不住。   再然后, 救护车声、警笛声响成一片,“无欲.有求”的门口拉起了警戒线, 看热闹的人把店外围得水泄不通。   平心而论, 救援和警力来得都不慢,但凶案发生得实在太快了:人长起来多费时费力啊, 得几十年, 颜老头这样的, 更是耗了几百年, 结果呢, 几刀就没了。   ……   做完笔录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陈琮走得很慢, 身心俱疲,本以为见到凶杀现场的那一刻是最难捱的, 原来不是,后面更煎熬, 笔录的时候,他几次叙述到一半, 突然卡壳, 幸好办案人员有经验, 给他倒水, 还安慰他不用急、慢慢来。   肖芥子坐在外头的台阶上等他, 对她的询问就几句话、结束得早,毕竟她是事后才赶到的,提供不了什么信息。   见陈琮出来,她赶紧起身、小跑着迎上来。   到了跟前,四目相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会,两人几乎是同时吁了口气。   吁出的都是恶气、浊气。   长这么大,都是第一次见到现场杀人,还是斩首:虽然之前说起颜老头时,也会没事人样聊起他“收了人头”、“又收两颗”,但说起百十年前的传闻跟亲眼见到凶杀现场,差距还是太大了。   陈琮问她:“你怎么样?”   “还好,就是那个画面,老在眼前闪。”   陈琮嗯了一声,他也一样,刚刚,里头有个好心的警察还提醒他:回去了别急着睡觉,如果有条件,找朋友陪着,打打牌聊聊天,缓一缓。   好像是说刚受过大的精神刺激,立刻睡觉有时非但不能帮助缓解,还会有反作用,形成创伤记忆、引发心理问题什么的。   他掏出手机:“咱们打个车回去?”   肖芥子摇头,她有点透不上气,一想到要进屋、待在四面砖墙砌就的屋子里,就觉得闷。   “导个航走回去吧,走走路,散一散。”   ***   走路回去要一个多小时。   搁着平时,陈琮必然老大不乐意,但今晚上,让他走一夜都没问题:不想闭眼,不想睡觉,只想把那画面从脑子里硬抽出来、扯吧扯吧撕掉。   两人肩并肩、循着导航往回走,谁都不想说话。   街面上还是很热闹,几条街外发生的凶案丝毫影响不到这里:该吃吃,该笑笑,有人辅导小孩做作业、双方都鸡飞狗跳。   总之,一派宁静祥和。   走出主城区,人越走越少,经过一座老桥时,迎面有个人逆行着过来,陈琮突然有点紧张,正想把肖芥子往里推点,肖芥子已经拽住他的衣侧,悄悄把他往里拉。   两人都想到了精神病当街砍人。   然而精神病真没那么多,那人也就是个普通路人,很快就和他们擦肩而过。   肖芥子松了手,嘀咕了句:“都有点应激反应了。”   陈琮松了口气,也觉得好笑:“又胆小又怂的。”   桥上没别人了,一时间没车过,静悄悄的,桥下流水潺潺,一轮弯月映在水中,被水流颠扑得细碎,但也碎不开,顶着粼粼的水光,仍是月亮的形。   肖芥子探身往桥下看。   陈琮倚住栏杆,伸手勾住她一侧的衣兜,说:“你别掉下去。”   肖芥子答非所问:“陈琮,我想了一晚上,这整件事,其实是个设好的局吧。”   陈琮也觉得这事经不住回味:警察眼里,一个身强力壮的精神病,持刀杀死八九十岁的老头很正常,但他知道内情,颜老头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老头啊。   他想先听她的看法:“你说。”   “首先,我一直觉得,红姑可能要动手了。她那性子,等不了,半夜知道自己的仇家是颜老头,一早就把我打发了、转头上了春焰的车。这行事速度,她不可能有耐心等上一年半载慢慢筹划,应该就是要搞突袭、速战速决,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其次,颜老头出事的时候,颜如玉刚好不在。他要是在,哪轮得上颜老头出手啊?我就想,他是不是故意被人引开的,用意在于调虎离山?再联想到今早发生的事……”   陈琮心中一动:“何欢?”   “对,我们都以为他是被绑走的、要吃亏了,但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是个饵呢?他负责把颜如玉拖住。”   “再然后,就是今晚这事,布置得像个社会事件,一个精神病,当街随意砍人,砍了三个,‘碰巧’进了颜老头的店,最后,精神病又被抓,你看,至少从表面来说,整件事滴水不漏。”   确实,滴水不漏。   陈琮在里头待了那么久,也零零碎碎听到点:杀人的确实是个精神病,还有过不良记录,但因为家里穷、缴不起精神病院的年费,就一直关在家里,今晚上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拎了把刀翻出窗子,直冲进大街。   这精神病的杀伤力委实不小,笔录的时候,警察还对陈琮表示了惊叹:“这人块头不小啊,你怎么做到一拳就把他打晕死过去的?你练过吧?”   但还是那句话,一个精神病,绝对对付不了颜老头,颜老头倒地之前,一定还发生了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回思前后,陈琮心里很不痛快:“也就是说,姜红烛背后策划?她要报仇我管不着,但拿路人来消遣,太缺德了吧?”   他自己是个普通人,很容易和普通人共情。   忙了一天,总算能得空上街逛逛,正老实本分地溜达着,突然就挨刀了,凭什么啊?颜老头惹了你姜红烛,但路人没惹过你啊,谁的命不是命?就算你命苦、惨上了天,人家就该为你的复仇陪葬?   肖芥子沉吟着摇头:“她策划不来,应该是她跟‘春焰’做了交易,她提了要求,‘春焰’给想办法达成的。那个精神病绝对不是临时找来的,是养熟了的。”   陈琮一怔:“什么叫‘养熟了的’?”   “因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没法执行这种设定好的计划,一定有人教他,给他眼色、指令。”   教他?   可那个疯子一路疯跑一路砍,没见边上有人陪着啊,最后的凶杀现场,也就只有颜老头和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   肖芥子也想到了:“那个女人呢?”   陈琮摇头。   不知道,现场很乱,后来伤者都上救护车包扎了,他也就没关心这事。   肖芥子正要再说什么,突然有车过路,车光混着震响的喇叭声一起过来,吓了她一跳,借着车光,陈琮看到,她的脸色有点发白。   陈琮站直身子:“怎么了啊?”   肖芥子凑近他,压低声音:“还有件事,我想问你啊……”   水声哗哗,陈琮低下头,肖芥子的声音像飘在耳侧:“你说,颜老头死了吗?”   陈琮猝不及防,后背发凉:“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头……头都要掉了。”   肖芥子声音更小了,自己也被吓到了:“我知道啊,我们这样的,头掉了那当然就……死了。可颜老头这种活了几百年的,也是头掉了就死吗?有没有可能死的程序跟我们……不太一样?”   卧槽!   陈琮被她问懵了,他心跳加速,脸色渐渐变了,末了喃喃了句:“颜如玉……”   肖芥子没明白:“颜如玉?颜如玉怎么了?”   ……   颜如玉是后来收到消息,匆匆赶回来的。他情绪非常激动,从厨房里抽了把餐刀、就要出去把精神病给宰了,被警察呵斥了还敢梗脖子,还是陈琮上去把他给抱住、警察才把刀给夺下来的。   陈琮低声说:“现在想起来,颜如玉是有点不大对。”   第一,他极其愤怒,但似乎没那么悲伤。   第二,他给律师打了电话,说是老家那边的风俗,不同意验尸,哪怕为此承担责任呢,就是不同意验尸。   ***   夜深人静。   酒店豪华套房。   姜红烛倚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看面前电脑屏幕上的一段视频。   视频是现场拍摄,低视角,很清晰,能看到颜老头在抽搐,而那个精神病,正嘿嘿笑着,手起刀落,一刀,又一刀。   40来秒的视频,很快就看完了,可她像是看不够,俯下身子、笨拙地将进度条拖回最前方,重新再看。   不远处,穿着宝蓝色真丝睡袍的徐定洋微仰着头,正在抽烟,顶光柔和地拂落脸上,她微眯了眼,将烟气缓缓向上吐出,像玩什么有趣的游戏,深V的衣领内,那颗南洋金珠若明若暗,珠光撩人。   过了会,姜红烛冷冷说了句:“动作够快的啊。”   徐定洋没回头,唇角勾出一抹媚笑:“红姐你满意就好。头都快跟身子分家了,我这事办的,还算凑合吧?”   “这精神病,从哪找来的?”   徐定洋动作优雅地弹了弹烟身,看烟灰飘落,一时兴起,还轻吹了一下:“找?这都是养着的。”   “时代不同了,这年头,得身家清白、奉公守法,不然,到哪都麻烦,能钻的空子是越来越少了,幸好,精神病杀人不犯法,就算被追责,追的也是精神病。”   “聪明的人,都会养两个、调教着,防患于未然。毕竟,谁也说不清自己什么时候、会倒什么霉,对吧?”   “拍视频这女的,又是谁?能使唤精神病的?”   徐定洋伸手捏灭烟头,身姿摇曳地过来,在姜红烛对面款款落座,顺势翘了腿,脚尖勾了款同色系的刺绣包头平底拖鞋,一晃一晃的。   她说:“使唤谈不上,能说得上话,不然,怎么让疯子做事呢?”   “那她人呢?039号回过味来,第一个找她。”   徐定洋嫣然一笑:“红姐,我们办事,能想不到这个吗?你放心吧,问完话,警察就放她走了,我一分钟都没耽误,安排她往南去了,今晚上能出境……”   说到这儿,小拇指微挑,从衣领内挑起那颗带链的金珠:“我跟那头做生意,关系是有的,帮藏个人,就像大海里藏根针,管叫039号这辈子也找不着。”   姜红烛冷笑:“听说那一带挺乱的,不会碰巧就死在那了吧?”   徐定洋耸耸肩:“这我就管不着了,看命吧。哦,对了,何欢那头怎么说?人家办完了事,你不准备给报酬?”   姜红烛一脸漠然:“既然办完了事,那就事用不着他了。别管他,也别联系了。”   徐定洋咯咯笑起来:“过河拆桥啊红姐?用完就扔,你这样会让我害怕的。”   她欠身过来,一字一顿:“一转脸就不认人了,这让我怎么相信你啊,回头你也这样坑我,那我不是白忙活了?”   姜红烛冷哼一声:“我人都在这儿,跑也跑不了,你怕什么?要煤精镜是吧,行,你让我打个电话,我都安排好了,电话只要一打过去,镜子就会送过来。” 第75章   专家的话还是得听的, 肖芥子回了民宿,不想立刻睡觉,但也定不下心来做正事, 洗漱了之后就躺在床上刷小视频, 看完了, 顺手滑到下一个, 不费脑,倒也挺减压。   看着看着, 咦了一声, 坐直身子。   居然在同城热门里,看到陈琮了。   应该是凶案伊始、大街上的目击者拍的, 镜头里, 陈琮拎着方凳, 迅速飞跑掠过, 下一秒扬手就扔、精准命中。   视频下, 已经留了好几百条评论了,还在不断有人点赞。   肖芥子点进去看。   有大骂行凶者该杀的, 有夸“真帅”的,有“求小哥哥正面”的, 还有人阴阳怪气表示“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是老子在, 分分钟把凶手摁住”。   肖芥子瞥了眼陈琮,他盘腿坐在床上, 正在玩解谜游戏, 大概是闯关顺利, 哗啦啦的掉钱声一阵紧过一阵——他可真有意思, 说要打几把游戏来缓缓时, 她还以为是类似打僵尸那种呢。   她咳嗽了一声:“陈琮,你要红了。”   陈琮正输入解谜答案:“啊?”   “短视频上刷到你了,好多人夸你呢,还有小姐姐夸你帅,表示……”   她念给他听:“好有安全感啊,想嫁!”   陈琮头也不抬:“别当回事,睡一觉起来她们就忘了,靠!”   一声锤响,解谜失误,陈琮气得捶床:“没注意谜格,我的十一连胜!没了!”   肖芥子白了他一眼,正想说什么,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她随手接起,一声“喂”还没出口,那头传来姜红烛冷漠的声音。   “你听着就行,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跟你吵架,气得一夜都没回房睡觉。”   有吗?   要不是听出那头是姜红烛,肖芥子真会以为是对方打错了:这语气、口吻,活脱脱是跟情人追忆往昔。   “你劝我回去,怕我冻着,还给我裹了被子。就那,找找看,有东西。”   肖芥子屏住呼吸等下文,然而,话就到这里,那头讲完就挂了。   她慢慢放下手机。   陈琮于百忙间抬眼:“谁啊?”   肖芥子凶他:“玩你的去。”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哪年的冬天不冷啊?   吵架,气得一夜都没回房睡觉——有吗?吵架倒是常事,何至于气得不睡觉?   裹了被子——印象中,她也就前几天才给姜红烛裹过被子。   难道是……   肖芥子脑子里灵光一闪,立刻打开手机订房app,很好,她跟姜红烛住过的民宿房间依然空着。   她立马下单,披衣下床,在行李里找出小铁锨,拿在手上有点惊悚,比了比大小,掀开棉服塞进怀里。   陈琮被她这一系列操作搞得莫名其妙:“你干什么去?”   肖芥子说:“你要是有空,就跟我一起去。没空的话,玩你的十一连胜。”   ……   这一头,徐定洋看着姜红烛打完电话,笑着收回手机。   “又是个相好的?看来红姐早些年,玩得很花啊。”   姜红烛冷冷回了句:“那是,我当年,长得可比你好看多了。”   徐定洋一点也不生气,反笑得更妩媚了。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九_⑨_ ._ ℃_ o _Μ   她从茶几下方取出一支大红蜡烛,揿了打火机点着,待火头稳住,轻轻立在了小瓷托上。   “红姐啊,事我是给你办了,煤精镜还飘在云上、不知道几时能入手,你觉得,当前、眼下,是不是该给我点实在的好处了?我忙前忙后,一口肉都还没吃着呢。”   说完,不紧不慢,“啪啪啪”地拍了三下巴掌。   套间外头有人进来,端了个白瓷托盘,盘里有个薄胎的白瓷小碗,托盘和碗都精致得很——这架势,看上去像是要请她吃夜宵。   然而碗里空空,碗边放的也不是调羹或者筷子,而是一把锃亮锋利的小手刀。   徐定洋柔声说了句:“红姐,放点血吧,也让我咂一口,尝尝红烛美人的滋味嘛。”   ***   一切都很顺利,登记,入住,进房。   而且,据前台说,这几天生意清淡,那间房一直是空着的,并无新的客人入住。   肖芥子进了屋,内外灯都打开,直奔小院。   这院子很小,只放了些山石盆景做点缀,肖芥子伏下身子仔细看,还拿手指去抹了抹:有一处地块土质有些细碎,显然是挖过的。   她脱下外套,撸起袖子,攥住小铁锨小心开挖。   虽然她一路都没解释,但看这架势,陈琮也知道她要做什么了:“我来吧。”   肖芥子一口回绝:“不要,男人手重,万一是什么金贵东西,被你挖坏了怎么办。”   陈琮没辙,只好坐在一边看她时拨时挖,很快,铲尖就碰着东西了:那是塑料桶砸碎了的一大片弧状桶身,其下罩着什么——显然,姜红烛也不傻,生怕硬挖会铲坏东西,拿物件罩护了一下。   肖芥子把那片桶身拿开。   入目是熟悉的红布,之前,这红布还包裹着湿土、扎成苹果形状,用作她和姜红烛的“联石”,现在,显然包了别的东西。   她把扎口解开。   里头是煤精占卜镜,还有两枚折好的纸牌:这种纸牌,又叫打画片、扇片子,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挺流行,姜红烛会折也很正常。   肖芥子拿起纸牌看,背面有字。   第一枚上写着:给芥子。   第二枚上写着:转交039号。   每一枚纸牌都用胶封住了,也就是说,想拆看只能破坏性打开。   陈琮也看见纸牌上的字了,虽然好奇,但也知道这属于“私密信件”,很知趣地把目光挪开,专注于那面煤精占卜镜。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煤精镜的全貌,忍不住拿起来细细端详:这可是传闻中的五色石之一呢,天生地养,的确神奇,线条并不精细,但勾勒出的人形极其神似,看久了,会让人心生敬畏,   肖芥子拿起自己的那枚,边走边拆,走到檐灯下亮点的地方看。   里头写了两行字。   ——照我说的做。   ——大小石补救不了绝症,但我有办法,如果这趟没死,我教你。   肖芥子反复看了两遍,把纸张慢慢揉了揣进兜里。   陈琮抬头看她:“怎么说?”   肖芥子指浅坑里的那枚纸牌:“让我照她说的做,把纸牌送到039号……也就是颜如玉那里。”   陈琮拿起那枚纸牌,举高了透光看,看不出什么玄虚:“她都报仇成功了,为什么还要给颜如玉递信?没必要啊。”   肖芥子缓缓摇头,低声说了句:“我也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红姑在筹划着什么,这些东西,应该是在赶走她之后埋的。颜老头出事之前,对她爱搭不理,让她“管好自己、少多事”,颜老头一死,就马上联系她……   看来,自己也是姜红烛筹划中的一环。   陈琮问了句什么,肖芥子没听清。   “你说什么?”   陈琮说:“我是问你,要不要拆开了看一看。”   肖芥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拆开了,不就坏了吗,她都用胶粘上了。”   陈琮笑起来:“转交039号,转的是信息,颜如玉怎么会知道,姜红烛原本给他的,是一个纸牌呢?拆吗?”   肖芥子心跳加速,喉头微微发干,她条件反射般看了一下身后,又看高处的墙头。   陈琮心里有数了:她要干私密的事、说私密的话之前,总这样。   他也压低声音:“快快,来。”   肖芥子迅速凑过来,挨着陈琮蹲下,灯光昏暗,两个人贼头贼脑,面向着坑、身侧放着铁锨,脑袋几乎凑到了一处,屏着呼吸拆开“转交039号”的那枚纸牌。   上头只有一行字,边上还摁了个手印。   ——杀人者,春焰,徐定洋。   ***   凌晨三点多。   颜如玉攥了瓶洋酒,一动不动地瘫坐在茶桌后,桌面上摊满碎瓷,可以想见,干爷出事之前,是坐在这儿,试图修复那个什么李自成败走时、在大户人家门口捡的瓷瓶。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出事的客厅,虽然尸体被带走、取证也告结束,客厅还是暂封,依稀可见警戒带和白粉标记。   颜如玉血红了眼,一仰头,又咕噜灌下好几口,酒劲冲上大脑,眼底一片烫热。   外头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是老家来人了,颜如玉身子一凛,放下酒,从边门处迎出去。   大概来了两车人,七八个,打头的五十来岁,身材高大,穿半长的黑色老头羽绒服,原本花白的短发染得根根漆黑油亮。   这是上一个领039号的,按辈分,他得叫叔。   颜如玉迎上去,叫了声“叔”,又说:“按规定,干爷的尸体得验,暂时放在那了。”   那人不耐烦地挥挥手:“都解决了,今晚会带回老家。”   颜如玉嗯了一声:“那干爷是不是……进土窖?多久能再回来?”   记忆中,老家有个土窖,是家族禁地,只干爷能进,每92年,要续命的时候,就会在里头待一阵子。   那人说:“这谁能知道?看干爷的体力了,两三月、五六月,说不好。来,你过来,头低下点。”   颜如玉上前一步,略低下头。   那人狠狠一巴掌抽在颜如玉右脸上。   这巴掌用足了力气,打得颜如玉头一偏,眼前直冒金星,他晃了晃头,自嘲地笑笑,刚一抬脸,又是一巴掌直抽下来,干脆响亮。   再一抬脸,又是一巴掌,“啪啪啪”,连抽了十来巴掌,抽得颜如玉脖子都不会转了,其他人站着看,没上来劝,连动都没动一下,像庭院里站了六七根木头人桩。   十来巴掌抽过,那人也累了,甩着手腕缓劲,颜如玉抬起头,半边脸肿得跟馒头似的,嘴角全是血,脸上却仍然带着笑。   他说:“叔,你也换一边脸抽,讲究一下平衡……”   话音未落,那人反手又是一抽,如他所愿,这一次抽在左脸,而且,大概是劲儿缓过来了,这反手抽居然比正面开扇更大力,抽得颜如玉都没站住,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顶在假山尖上,顶得他眼前一黑。   那人从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抽得发胀的手心。   “阿玉啊,这不是我想抽你,我这是代表老颜家教训废物。”   “你办事太让人失望了,你自己想想,这段日子以来,你办成过一件事吗?”   “让你去阿喀察给干爷带补品,你没带回来,干爷让你找什么镜子,你也办砸了。这一次,系统报警,都提前给你打过招呼、让你警惕,结果呢?你到底能干什么?这还不如院子里养条狗呢。”   “干爷对你不薄啊,没有干爷,就你那个爸,卖了你都有可能。你就是这么回报干爷的?让人直冲进门、把头给斩了,你自己听听,离谱吗?我们老颜家,这几百年,兵匪战乱时代,都没发生过这种事。”   颜如玉面无表情,垂了眼,一直默默听着,到这时才说了句:“一个精神病,不可能杀得了干爷的。”   那人冷笑:“这还用你说?刚刚,我们循着地址,去找过那个目睹干爷被杀的女人了,结果你猜怎么着,笔录完之后,她根本就没回家,不知道哪去了。动动你的脑子,这是个局!长这么大个子,光会好勇斗狠有个屁用,被人耍得团团转。”   颜如玉舔了下唇边的血,抬起头,脸色很平静:“叔,这事交给我,你放心吧,做局的、下手的,一个都跑不了。干爷回来,我拎一串人头,给他压惊。” 第76章   听了这话, 那人脸色稍霁:“可别又是说得好听,手上干出点活来。干爷让你领号,机会给你了, 自己也得争气啊, 别老是让人看笑话。不是我说, 我当初做事, 可比你利索多了。”   颜如玉想笑笑,脸上火辣辣的那股劲儿过去, 有点发僵, 笑不出来了。   他说:“叔,想朝你打听个事, 姜红烛, 跟咱们老颜家有关联吗?”   那人叠好了手帕, 正要往兜里塞, 闻言一愣:“姜红烛?”   颜如玉察言观色:“叔, 你记得这人?”   那人想了想,缓缓点头:“有印象, 那是我头一次被派出去干活,那时候我才十六七, 个子都还没长全乎呢。”   ……   颜如玉把一干人等送出店外,目送着两辆车走远, 这才慢慢走回后院。   出事之后,店里的工作人员以及后院那几个值班的, 都借口“死了人、心里害怕”, 告假的告假、旷工的旷工, 偌大前店后院, 一时间死寂非常, 鬼气森森。   这里得关一阵子了,毕竟刚出过事,有必要散一散晦气。   假山后头,似乎有人影微动。   颜如玉厉声喝了句:“谁?”   他攥紧拳头:特么的,今晚心情不好,这要是撞上个夜贼,你自求多福吧。   那人嘿嘿一笑,自假山后转出身子。   庭院的灯光很暗,暗光下,那人的脸色更青黑、黑眼圈也更重了。   陈天海。   今晚上出了这么多事,颜如玉几乎忘记这个人了。   他盯了陈天海半天:“事发的时候,你在不在?”   “在,我在楼上睡觉。”   “你就没阻止?”   “我不是说了吗,在楼上睡觉。听见动静下来,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楼下那么多人,我也不方便露面,就适当回避了一下。”   话说得没问题,但颜如玉心头憋了口恶气,不阴阳他两句不痛快。   “又在睡觉,你一天天的,怎么这么多觉?”   陈天海笑起来,笑着笑着,无限感慨,一字一顿,像是在打机锋:“没办法,越累越睡,越睡越累。你干爷……这趟死不了吧?”   颜如玉心头一震,目光渐转阴狠。   陈天海又笑了:“别紧张,我和你干爷同住这么多年,闲来聊天,多少知道点事。这么能活的人,当然是很扛得住死的。你放心,其它的,我不知道。”   颜如玉说:“你最好不知道。”   他绕过陈天海,径直往茶室去,走了没两步,听到陈天海在身后说了句:“你干爷吩咐你的事,别忘了啊。”   ***   陈琮顺着导航,找到这家名叫“江户”的日料店。   门面装修还挺日式,门口帘幌半遮,颇有一种内里乾坤大、入店方知就里的幽深感。   出了这么大的事,颜如玉不在家善后,反而要请他吃饭,虽说理由冠冕堂皇,说是谢谢他昨晚见义勇为、仗义出手——但一来出手了也没救下颜老头、受之有愧,二来,答谢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他犹豫了一下,掀帘进店。   服务员领陈琮去了二楼包厢。   这是个独立的雅间,坐席挨着落地的观景窗:窗景是城市风貌,虽说不如自然景观那么沁人心脾,看点人间烟火,倒也别有风味。   颜如玉正在看窗景,听见有人进来,动都没动一下。   对此,陈琮表示理解:毕竟昨夜刚遭遇过重大变故,就别在待客礼仪上苛求人家了。   他关好门,调整了一下状态,尽量面色凝重地过来:“颜兄,节哀顺变啊。”   颜如玉身子微动,转头看他。   陈琮正要落座,一时间僵在当地:“你的脸……”   颜如玉的脸整个儿都是肿的,右边肿得更厉害些,有点淤紫,左边颜色好点,属于一般红肿。   见陈琮呆住,颜如玉反笑了,他说:“怎么,很奇怪吗?干爷死啦,我心里头难受、又自责,恨不得抽死我自己……”   说着突然抬手,狠狠一巴掌抽在脸上,啪的一记脆响,抽得陈琮头皮发麻,心说:完了,这小子有点不正常了。   颜如玉却笑得很欢畅,边笑边示意座位:“坐啊,陈兄,坐。”   待陈琮落座,他却又不笑了,面无表情地盯着陈琮的脸看,盯到陈琮毛骨悚然时,才说了句:“这家店我吃过,口味不错。我把菜单从头到尾都点了一遍,陈兄你都尝尝,不够了再点。”   说完,揿下服务铃,吩咐上菜。   店家估计早就等着了,铃一响,门一开,服务生鱼贯而入。   上清酒的,上刺身的,上豪华天妇罗和松叶蟹锅的,连餐后冰淇淋都一道上了,顷刻间,餐桌布满,佳肴美馔,琳琅满目。   颜如玉率先动筷,前一天他还嘲笑何欢吃起日料来像猪拱食槽,今天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三文鱼一筷子夹好几片,蘸了酱汁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的,吃出了有今朝没明日的感觉。   边吃边口齿不清地招呼陈琮:“吃啊,你也吃啊。”   陈琮敷衍似地拈了几筷子,食不知味。   正想再说几句场面话,颜如玉筷子一搁,抓了把纸巾胡乱抹了抹嘴:“陈兄,我昨天看过监控了。”   陈琮没反应过来:“啊?”   “监控,那精神病沿街一路砍杀的监控,陈兄你可真猛啊,那个凳子,这么使劲一抡……”   他学着陈琮的样子,努力抬起胳膊一抡,抡完了哈哈大笑,笑到一半,戛然而止,面色古怪:“但是,陈兄,我有件事不理解啊。”   这一惊一乍的,陈琮神经都绷上了:“你说。”   “你为什么救他们呢?”   “他们?”   “对啊,就是那几个被砍的,你为什么要救他们呢,我不理解。”   陈琮听不懂了:“为什么不救呢?”   “因为他们跟你没关系啊。”   陈琮搁下筷子:“我看那个精神病拿的是刀,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救,顺手就救了。这还要区分被砍的跟我有没有关系?谁还没个三灾两难的?这要是我遇险,我也希望有人救我啊。”   “再说了,那几个人,都是普通人,应该都有家庭,万一出了事,伤心的是一大家子……”   颜如玉冷冷打断他:“我没家人,代入不了。说起来,陈兄你也没家人啊,你还操心别人伤不伤心?”   陈琮匪夷所思:“你什么意思?”   颜如玉呵呵一笑:“没什么意思。”   顿了顿又说:“我小时候,家里不太平,我爸赌钱,老揍我妈,顺带也打我,总之,家里头一片鬼哭狼嚎的。”   “所以,别人家吵架、打架、出事的时候,我就特喜欢开窗,听他们又哭又嚎、又吵又闹,听着听着,心里就踏实了,觉得老天还是公平的,大家都平等遭殃,不是我一家倒霉。”   “我家里哭,我也喜欢听别人家里的哭声,这样,就觉得自己跟大家一样,很温暖,不再孤独了。”   陈琮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颜兄,我觉得你心里有病,应该去看看医生。”   颜如玉语气淡淡的:“是吗?你丑,你喜欢别人美?你穷,喜欢看到别人有钱?你倒霉,天天祈祷别人好运连连?陈兄,我这样的才是正常人吧,卑劣了点,但真实,这才是人嘛。你这样的,才是被社会美德扭曲出来的完美生物,没人味了。”   陈琮不怒反笑:“我好心救个人,到你这,成没人味了?”   颜如玉没事人样:“跟你随便探讨一下而已,怎么还急了呢?”   说着,从身侧拿起一个织锦的小礼盒放到桌面上:“喏,我干爷送你的。”   陈琮看着礼盒,没动:“你干爷……送我的?”   “是啊,打开看看呗。”   颜老头授意送的,却又没在第一次拜访时给他……   陈琮拿过来,打开盒盖。   这是玉件,和田黄玉。   在阿喀察抓完石周之后,梁婵也催过他“赶紧请一块黄玉,好好结缘”、“请来了就好养石头”了,但这事是看眼缘的,他陆续也看过几块,有玉质不错的,也有雕工细腻的,但就是没入眼、不投缘。   这一件,他一看就喜欢。   玉质细腻,通身油亮,更难得的是颜色,是一种温润的鸡子黄色,微微泛红,第一眼就让人想到生命,或者初升的朝阳。   玉形是个人形,颇像襁褓里的大头娃,正咧嘴大笑,而且,仔细一看,就知道线条未经雕工,像是天生形成的。   但是,这玉只有一半,颇似把一个人自顶中剖开,只有面朝人的那一半,没有背后的那一半。当然,说剖也不确切,不是剖开的,是自然断开的,因为断口参差不齐、伴有裂纹和凹凸棱。   明明是块罕见的上好玉料,却只能是个单面、人形件,有点遗憾。不过自然产出向来就是这样,不会事事尽如人意。   “干爷送我的?”   他跟颜老头只有一面之缘,而自己那一晚的表现,实在也没有值得老人家赏识之处:颜老头看上他哪了?肠胃差?爱偷纸巾?   颜如玉嗯了一声:“干爷是老派人,见小辈是要给见面礼的,一般都是见后给,毕竟见了之后有所了解、才好准备礼物。现在干爷是不在了,但他的吩咐我还要照办的,希望你喜欢。”   ***   用完餐,两人一前一后下楼。   陈琮抽空给肖芥子发了条信息:“吃完了,马上出来。”   ……   日料店门口,陈琮跟颜如玉道别,为了拖时间,又多聊了两句。   正说着话,有个七八岁的小孩气喘吁吁跑过来,大声嚷嚷:“哪锅(个)是颜如玉?颜如玉是哪国(个)噻?”   应该是个外地小孩,但一时间,也分不清他说的是哪里的方言。   颜如玉一愣,眯了眼睛看他:“干什么?”   他的脸肿得有点吓人,再一眯眼,自带凶相,小孩吃惊不小,吓出了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让我到店里找颜如玉,把这个交给可(他),说颜如玉会给我一百块钱。”   边说边举起手里的红塑料袋,透过微透的塑料皮,能看到里头有一根红色蜡烛,还有一枚拆过又叠起、但叠得不那么规整的纸牌。   陈琮没吭声,他记得之前,肖芥子明明跟他说,会乔装改扮、随便花钱雇个流浪汉把东西送到了事,没想到,花的是颜如玉的钱。   颜如玉先还有点奇怪,看到纸袋里的那根红蜡烛,眼神立刻沉下来,下意识先看周围:“谁让你来找我的?”   小孩随手往后一指:“青蛙超人噻。”   循向看去,不远处是购物中心,广场上正在做活动,七八个穿青蛙皮的人偶正蹦蹦跳跳,忙着给路过的小朋友分发礼物。   很显然,谁都能穿着青蛙皮混进去、也能无声无息撤离,这个源头不好找。   颜如玉摸了摸身上,掏出钱包,抽了张百元的纸币递过去。   小孩乐坏了,生怕他反悔,赶紧把红塑料袋递过来,接了钱拔腿就跑。   颜如玉解开纸袋,拈起红蜡烛看了看,又拿起纸牌,第一眼就看到纸牌背面的字。   ——转交039号。   他阴沉着脸拆纸牌,陈琮感觉自己应该装得好奇点,也伸长脖子凑过来……   奈何还什么都没看到呢,颜如玉已经飞快地把纸给揉了。   四目相对,陈琮尴尬地笑,颜如玉也笑,说:“陈兄,那我就不送你了,我还有事要忙呢。”   ***   肖芥子在外头跑了一下午,劳而有获。   徐定洋并不是当地人,是姜红烛半夜联系“摇人”、连夜赶过来的——那么,她必然要定住宿,而依照她那眼高于顶、出入有车的“非土鳖”做派,住的多半是五星酒店、豪奢民宿。   所以,她在订房app上搜索之后,依照好评、价格、地理位置是否便利等因素综合排序了一下,把排名前十位的酒店都给跑了。   重点是看停车场,顺便贿赂一下停车场的工作人员,请人帮忙看看这几天有没有登记过一辆车牌尾号358的大SUV,这辆车,一次从民宿驶离,一次从咖啡店门口载着徐定洋走人,她印象挺深,还记住了后三位的数字。   也是运气,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地下车库看到车了。   她立刻马不停蹄地奔到电子商城,花三百块买了款德产的汽车定位器,虽然是回收二手,但号称“进口芯片”、“误差不超过一米”,据说还有录音功能——虽然粘在车底,录音什么的不太指望,但她还是一咬牙拿下了,有备无患嘛。   ……   回到民宿,天已经黑了,她累得不想动,直挺挺往床上一趴。   趴了会之后,打开手机上连接的定位器app:代表车子的小红点一直没动,录音器什么的,也没录进任何有用的声音。   陈琮正躺在床上研究那个襁褓玉人:“肖小月,消息送到了就行了,你为什么还搞这么多事,又是查酒店,又是搞追踪,你是不是还想救姜红烛呢?”   徐定洋这人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姜红烛这种过河拆桥的行径,也实在让人不齿,依着他的想法,消息送到就算仁至义尽,也别去管这些狗咬狗的破事了。   肖芥子没吭声。   陈琮也不好多说什么,肖芥子和姜红烛毕竟是实打实朝夕相处过几年的,自己一个“外人”,不便发表太多意见。   他只能侧面提醒她:“你注意点啊,姜红烛这人,翻脸不认人。利用何欢给她做事,用完就算,利用春焰帮她报仇,反手就把人卖了,你防着她点,别哪天也被她坑了。”   还是没声音。   陈琮好奇,欠身爬过来看:好家伙,这是秒睡啊。   再一想,也正常,她昨晚熬着没睡,今天又忙前忙后一天,是捱不住了,不像他,下午回来还补了一觉呢。   他拿过手机,既然你睡着了,那我帮你看着点定位吧。   顺手也调暗了灯。   ***   肖芥子一秒入梦。   睁开眼睛,只觉室内昏暗,通往小院的玻璃门上,一只脸盆大小的蜘蛛倏忽掠过。   就一两天,长这么大了,肖芥子恍惚了一下,忽然有点激动:哪天要是长成小汽车那么大也挺炫酷的,她就用不着自己走路了,出入都骑蜘蛛,比徐定洋的大SUV威风多了。   她翻身下床。   睡之前她就打定主意了,要去看看姜红烛,虽然距离有点远,但无妨,反正她有蛛丝当路标。   她翻过院墙,很快找到一处浓雾滚滚的地方,钻了进去:雾气中,三根不同亮度的蛛丝,颤颤通往不同的方向。   怎么三根了?   下一秒,她想起来了,是煤精镜,昨晚挖出煤精镜之后,她好好摩挲观察了一番,果不其然,又被纳入她的蛛网里了。   她根据光泽的不同,选定姜红烛的那一根,循着走了出去。   这一次,又跟之前不同,浓雾像一条甬道,走着走着,前方会突然显像,而这些显像的场景,都是她这些天在市内奔走时、停留过且有印象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蜘蛛长大了的缘故,这段路程比想象的近,看到五星酒店的门面时,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下午,她可以进到酒店内部,四下走一遍,那岂不是定位更加精准?说不定她能看到姜红烛身处第几层、几号房间。   下一刻,又一脚踏进浓雾中了:她没进过这家酒店,里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未知。   走着走着,肖芥子突然觉得很难受。   说不上来为什么,周围也没声音,但她越走越是难受:呼吸紊乱、心跳加速、身子止不住颤栗,这感觉,有点类似身周存在着某种声波,耳朵听不到,但对身体的伤害一点都不见少。   她突然呆住了。   又显像了,浓雾在身周团涌。   她看到一条蛇,巨蛇,身上的肉被撕咬得左一块右一块,蛇身浸在血泊之中,有些地方,连蛇骨都露了出来。   蛇显然没死,在剧烈翻滚挣扎,但蛇身好像是被什么钉住了,动不了,只能在原地摇头摆尾,有几个瞬间,蛇身突然淡化,能看到姜红烛仿佛被稀释了的人形。   肖芥子一声尖叫。   脚底一空,整个人像从高空下坠,怎么也落不到头,她胸腔闷得难受,仿佛要炸开,只能持续尖叫、不断尖叫。   ……   肖芥子尖叫着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陈琮惊慌的脸。   他也被吓得不轻,大概推晃了她好一会了,一叠声问她:“怎么了?没有掠食者啊,你怎么了?”   肖芥子看着陈琮,眼前突然模糊。   她嘴唇嗫嚅着,颤抖着说了句:“我知道她们做什么交易了,她们活吃她……在活吃她。” 第77章   陈琮的第一反应是:“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但看她面色发白、身子打颤, 又觉得一般的噩梦不至于把她吓成这样,再琢磨一下她的话,瘆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们?是有人聚众……吃人吗?”   这特么还是人么, 绝对属于重大、恶性刑事案件了, 得赶紧报警吧。   肖芥子摇头:“不是, 不是。”   她抹了把额头渗出的汗, 裹紧外套,还是觉得周身发冷:“红姑跟徐定洋之间做了交易, 我一直在想, 她们到底交易了什么。”   没有巨大的利益,谁会愿意惹得一身腥骚、帮别人杀人呢?就算徐定洋不知道颜老头的秘密, 身在春焰, 她也一定听说过, 039号是个特殊号、最好别惹。   钱是买通不了徐定洋的, 她不缺钱。   人参晶……徐定洋养的是珍珠, 不稀罕水晶。   煤精镜有可能,养石头的人都看重这玩意, 也许愿意出价,但为之杀人就不一定了。   那么姜红烛浑身上下, 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能惹得徐定洋垂涎呢?   也就只剩下她大掠食者的身份了吧。   她喉头发干:“小石补、大石补,还有一个, 就是掠食者四处捕猎,食补。你每天晚上不睡觉、看护我, 不就是防掠食者把我给‘进补’了吗?补到一个红姑这样的, 等于是中大彩了吧。”   但在掠食者的赛道, 姜红烛一骑绝尘, 没人能补得到她, 除非她自己愿意。   陈琮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她自愿让人……吃?”   虽然是在石头里、入梦时的那种“吃”,但不是说,那种疼痛的感觉,在现实中,身体是能完全感受到的吗?   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姜红烛是疯了吧,当年在魇神庙里被虫子吃,她这罪还没受够吗?又来一次?”   肖芥子喃喃:“因为她身体残废成这样,走路都难,靠她自己,永远也报不了仇,只能依赖别人,但她也知道,我不会帮她杀人。”   姜红烛可能觉得,反正这么大岁数,六十多,奔七十了,又拖了这么个身子,没几年好过了,横竖都要死,不如加以利用,拽颜老头一起陪葬。   但对于要“啃噬”了她的徐定洋,她也是恨的,于是反手把她卖给了039号,期待着这俩狗咬狗,也算间接为自己报仇。   至于昨晚上给她打的那通电话、留的那枚纸牌……   ——大小石补救不了绝症,但我有办法,如果这趟没死,我教你。   姜红烛是在向她求救,也带威胁意味:你救了我,就能救自己,我死了,可就救不了你了。   肖芥子手脚发凉。   姜红烛打那通电话时,应该还是好好的,但自己没能听懂这弦外之音,没能立刻施救,足足耽误了一天!   陈琮回过味来:“不是啊,你不是在睡觉吗?你怎么会知道她被活吃?你看到的?”   肖芥子没空跟他解释:“这个晚点再说,几点了现在?”   “八点……四十。”   八点四十,一般人都还没睡,所以她看到的场景里,只有一条被啃噬过的蛇,也就是说,这“大餐”在进行中,目前是中场休息,食客都不在,空余餐桌。   姜红烛可经不住再来一轮了,人在石头里都是动物形,一旦这种形保持不住、要打回人形,也就离死不远了。   她得想办法,抓紧时间把人救出来,哪怕是硬抢呢——硬抢也没关系,徐定洋她们做这种事,自己也心虚,就算她破门而入、把人给抢了,她们也不会报警声张的。   ***   九点二十分,陈琮和肖芥子入住五星酒店。   肖芥子拿了张房卡撒腿就跑,吩咐陈琮在屋里等她就行,她要先跑店——星级酒店对客人信息保密,没法直接查询,她只能用最笨的法子,把酒店每一层客房都大致跑一遍,对内部结构有个直观印象,这样,再入梦找姜红烛时,她会多点信息。   房卡只能到特定的楼层,其它楼层,她要么蹭电梯里其他客人的,要么只能跑安全通道,这运动量,实在不小。   陈琮不急着上楼,在大堂吧点了杯咖啡。   坦白说,他挺可怜姜红烛,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他看来,姜红烛的悲惨命运,有一半是她自己造成的。   你知道害你的人是“人石会”的,那你继续查啊,你直接向着99口人挥刀,能不遭反噬?   如今被徐定洋一方“活吃”,确实让人发指,但这不是你们双方愿打愿挨的交易吗?   姜红烛、徐定洋、颜老头,三方都是疯子。   疯子之间乱斗,挂了哪一方都有益于社会,依他的想法,索性就当不知道。   但肖芥子显然是要插手的,看那架势,冒再大险也在所不惜,问她为什么,只说很重要、性命攸关。   还让他别掺合这事,理由是:徐定洋不好惹,自己没拖累,不怕跟她结仇,最多东躲西藏、灰溜溜江湖跑路。但陈琮不一样,有名有姓,有家有店有员工,这要是被盯上了寻仇,后患无穷。   陈琮狠狠感动了一把,越发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想帮她订个酒店房间,她已经手快订好了,于是索性先跟来。   反正事发仓促,她只有半截计划——先跑店,再入梦,确定姜红烛的具体位置。   这半截计划,没什么危险,他可以从旁辅助。   正搅着咖啡,听到不远处“啪”的一声拍打,伴随着一声女子的尖叫。   循向看去,一个二十来岁,扎高马尾,穿黑色低领羊毛衫、黑丝超短裙的女人正捂着屁股,一脸惊愕,边上有个中年男人,眼睛都笑成了一道缝,右手搓啊搓的,仿佛正回味刚刚的手感。   陈琮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堂堂五星级酒店,居然也有这种事!   他还以为高档酒店的客人,素质也都乘星而上、不会低。   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那女人一眼:“美女,是走店的吗,给张名片呗。”   这是黑话,在酒店里,住店的是客人,走店的自然就是特殊服务,名片就是塞门缝底下的小卡,但在五星级酒店,得叫“名片”,“小卡”显得不上档次。   那女人啐了一口,骂了句“神经病”,快步朝陈琮这头走,那中年男人怕不是酒喝多了,嘿嘿笑着,还意欲伸手过来捞。   陈琮皱眉,说了句:“差不多得了啊。”   真不嫌丢人。   那男人脸上有点挂不住,拿腔作调吼他:“你特么谁啊,管你老子?”   陈琮腾地站起身:“你再说一句我听听?”   他这一站,人高马大,足足比那男人高了一个头,那男人一怔,看他这码子,心里头先怯三分,自忖动起手来势必吃亏,不敢硬顶,骂骂咧咧走人。   陈琮哼了一声,重又坐下,正要喝咖啡,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娇媚的声音:“谢谢你啊。”   是那个刚被骚扰的女人,居然还没走。   陈琮回头看。   这妹子长得挺好看,笑盈盈的,显然刚刚的不愉快完全没影响她。   她束了高马尾,长发呈蜷曲的大波浪,更显青春自然,妆感有些重,偏舞台妆,但特凸显眼睛,实打实媚眼如丝,领口有些低,陈琮不好意思看,但移开目光之前,他注意到她的项链。   那是根编织成“V”字蕾丝造型的珠链,底下缀了颗大粒的、浓金南洋金珠。   这珠子绝对不便宜,搞不好这妹子是个白富美,那中年男人也真是瞎了眼,把人当走店的流萤。   看到陈琮的脸,那女人愣了一下,低呼出声:“是你啊。”   陈琮奇怪:“你认识我?”   女人笑起来:“刷同城视频看到你了,昨天在步行街上救人的那个,是你吧?”   我靠,被人认出来了,有点尴尬,陈琮讷讷的,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女人已经伸出手来。   “徐定洋,你怎么称呼?”   陈琮猝不及防,面色一僵。   开什么玩笑,肖芥子不是说,徐定洋是个三十到四十岁的、非常成熟的中年女人吗?眼前这个,顶多二十来岁啊。   是现在的女人都保养得太好了、分辨不出年龄吗?   ***   肖芥子蹭了几个楼层,又爬了几个楼层,停在26楼,扶着墙,累得气喘吁吁。   就在这时,手机上有消息进来。   一条接着一条,还是连发,发信人显示陈琮。   肖芥子点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明显是偷拍,拍的还是个漂亮姑娘,各个角度,镜头鬼祟,有一张,甚至拍到了黑丝长腿。   这怕是发错对象了吧,准备发给谁分享呢?看不出来这小子,道德败坏,还有这癖好!   肖芥子咬牙,正准备发条语音骂回去,陈琮的文字信息又接连过来了。   ——这是徐定洋吗?   ——她跟我说,她叫徐定洋,也戴了一条金珠项链。不会这么巧,一家酒店,住了两个徐定洋吧?   ——我故意和她一起进的电梯,她揿了28楼,你要不要重点关注一下28楼?   徐定洋?   肖芥子愣了一下,又从头细看那几张照片。   不会啊,徐定洋明明是个熟女,但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穿着打扮都很年轻……   她挑了一张脸部清晰点的,放到最大,鼻子和口唇处的轮廓是有点像,但说实在的,她和徐定洋也就一面之缘,认脸没那么有把握。   28楼是吧,还有两层,不远。   肖芥子加快速度,很快进了28楼客廊。   她是自尽头处的安全门进的,拐了个弯,远远看到有个年轻女人自另一头过来,看穿着打扮,跟陈琮发的照片很像。   肖芥子心里打了个突,又避回拐角,偷偷探头去看。   这个女人好像心情很好,哼着小曲,走得摇风摆柳的,走着走着,还原地转了个圈,还有一次,她停在灭火器的橱窗前,大概是看玻璃上映出的影子吧,下巴微抬,换了好几个角度,搔首弄姿的,末了还冲橱窗飞了个吻,似乎对自己的身姿颇为满意。   这是徐定洋吗?肖芥子看不出来。   她想了想,低了头装着在扎理头发,边扎边往那个女人的方向走。   两人并未交错,那个女人走了几步就到房间了,她抬起手,轻轻叩了叩门。   肖芥子继续往前走,同时偷眼瞥了下门牌号。   2826。   门缓缓开了。   肖芥子目不斜视,装着自己是住客、路人。   她听见那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这位先森(生),是你叫的服务吗?先嗦(说)好,按次5000,包夜8000哦。”   肖芥子倒吸一口凉气。   现在都这么明目张胆的吗?   正想着,听到一声粗暴的“滚”,旋即门又重重带上了。   咦,这又是什么情况?   肖芥子愕然回头。   她看到,那个没骨头样攀着门框的娇媚女人瞬间变脸,一秒都没带耽搁,转身就走,原先走得婀娜多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而今大步流星,走出了逃离一般的步伐,一边走一边伸手往随身挎的小坤包里摸。   电光石火间,肖芥子反应过来。   2826就是这女人的房间,但是开门的刹那,屋内显然情况不太对,这女人反应奇快,装着是应召服务,里头果然被糊弄过去,怒斥了一声“滚”。   肖芥子立马跟了过去,离着还有一米来远时,忽然轻声叫了句:“徐定洋!”   那女人没回头,但是条件反射,身子微微一震。   肖芥子想也不想,一把伸手揪住她的马尾,猛地往后倒拖。   徐定洋猝不及防,痛呼一声,手上寒光一闪,向着她刺过来。   肖芥子早看到她往包里摸东西了,也猜到是防身的物件,空着的那只手迅速攥住她的手腕,用力往内一拗。   徐定洋又是一声痛嘘撒手,低头看,掉在地上的是把小刀,廊灯下,刀身呈幽蓝色,估计又是类似“点香”的毒。   肖芥子正要说话,忽然听到电梯音,同时有人声往这个方向过来,她心头一突,一巴掌狠狠掴向徐定洋的脸,拽着她倒翻在地,同时踏着小刀,吼了句:“臭不要脸,勾引我老公!”   说完,毫不留情,又是啪啪两记,打得徐定洋头发散乱,与此同时,来人走到近前,似有迟疑,停了一停。   肖芥子喘着粗气抬起头,目露凶光。   她说:“看个屁看,老娘的家务事,谁特么插手我抽死谁!”   颜如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上那个长发散乱、黑丝短裙的女人,笑了笑,很绅士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第78章   蒙混过关之后, 肖芥子用刀子抵住徐定洋的后腰,一路把她赶拽至安全通道。   徐定洋从最初的惊乱中镇定下来,试图跟她对话:“妹妹, 我得罪过你吗?都是女人, 有话好好说……”   肖芥子刀子往前微微一递, 成功让她闭了嘴。   “姜红烛在哪?”   徐定洋一愣:“你找她干什么?”   肖芥子面色一沉, 语带威胁:“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姜红烛人呢?”   徐定洋犹豫了一下:“在房间里。”   肖芥子心头一凉, 红姑这是……转而又落到颜如玉手上了?   她后悔自己来晚了, 从颜如玉手上抢人,可比从徐定洋手上抢要难多了。   ***   颜如玉走进2826号房间。   他还不至于真的相信卡牌上的信息, “杀人者, 春焰, 徐定洋”, 送信的人玩神秘、连面都不敢露, 焉知不是栽赃嫁祸?   但“徐定洋”这个名字不会无缘无故被点,多少是条能捋的线索, 而且他查了之后发现,这位春焰的风头人物, 这几天,还真的在本市。   所以, 他决定软硬兼施地上门拜访一下。   徐定洋一行三人,含司机和助理, 司机在外住宿, 助理陪她住了个豪华套, 颜如玉的计划是先兵后礼, 先派两人进房间把人给控制了, 自己再客气登场、礼貌对话。   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不过,出了点小状况:徐定洋不在房间。   不在就不在吧,总会回来的,他先礼貌登场、守株待兔,也是一样的。   ……   豪华套挺大,分了内外间,内间有张美标King size的大床,床头处,立着两个行李箱。   床上怪乱的,扔满了女式的内外衣,梳妆台上,散放着各式化妆品,看得出,徐定洋出门之前,一定下功夫打扮了一番。   在内间的沙发茶几上,颜如玉还看到了一个小碗,碗里有血,里头泡了一块异形的油胆水晶,当然,血已经发干,水晶就不是“泡”了,仿佛是“插”在里头的。   颜如玉拿起来,端详了两眼,又嫌弃地放下,还抽了张纸巾插手:不愧是春焰,总喜欢搞一些邪门玩意儿,被“人石会”扫地出门、看不起,都是有原因的。   他又退回到外间,在沙发上坐下,有个手下打开小冰箱,从里头拿了瓶冰镇的啤酒过来,用湿毛巾包裹好,递给颜如玉。   颜如玉接过来,敷上脸的同时眉头抽皱,轻吁了口气:这手劲真特么大啊,都过了一天了,他还觉得疼。   另一个手下则递了个Ipad过来,里头都是徐定洋的生活照,颜如玉漫不经心一张张滑过。   跟他之前看过的感觉差不多,徐娘半老,却自以为还能颠倒老少,每张照片都在努力向外散发魅力。   他瞥了一眼抱头蹲在角落里的窝囊男人:“你是徐定洋的助理?”   又问:“你老板去哪了?”   那人哆嗦了一下,瑟缩抬头,脸盘子还挺白净。   颜如玉心里嗤笑一声:同住一间房,一张king size大床,名为助理,实则小白脸吧。   那人嗫嚅:“说是出去逛逛,没嚷嚷司机,应该就在附近。”   “这几天,你老板在市里,都干什么了?”   “也……没,没干什么,就是逛逛街、看看店面。”   颜如玉估摸着从他这问不出什么,又看向自己人:“进来之后,没什么状况吧?”   “没,就刚刚,这货叫了个鸡,被我们骂走了。”   居然还叫特殊服务?颜如玉呵呵一笑,心说:果然,傍富婆的小白脸,私底下都会乱玩。   正想着,房间里的座机响了。   这一响,像是下了什么封缄令,屋里登时鸦雀无声。   颜如玉起身过去,耐心等座机又响了两响,才拎起话筒。   那头传来女人的轻笑,语气中带耍弄和不屑:“颜如玉吗?我是徐定洋。”   颜如玉心内一沉,有一种跑了空入了套的愤怒,但他压下火,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在房间里等得很无聊吧?真是抱歉,没法回去招待你了,让你白跑一趟。”   颜如玉心里骂了句脏话,脸上还带着笑:“徐小姐,我就想问一句,我们家老爷子的事跟你有关吗?”   ……   安全通道内,对着手机免提通话的徐定洋心头一凛,不想应这句。   肖芥子刀口抵在她喉上,又是一记猛拽马尾,伏低身子,一脸凶相,用口型示意她:“说!”   徐定洋无奈,又换了一副笑脸,咯咯笑道:“你猜啊。”   话音刚落,肖芥子迅速断了通话,长揿关机,将手机扔回徐定洋的坤包,顺带着拈出2826的房卡:“行了,你快走吧。”   徐定洋有些意外:“你放我走?”   肖芥子微微一笑。   不然呢?带着这么大一个累赘,进出都困难,她可没地方关她,也没闲钱买粮养她,反正039号会撵着她不放,用不着自己操心。   “是啊,你快走吧,从现在开始,你上了039号的册子了。我要是你,一秒都不停留,能跑就跑,能藏能藏,快啊,发什么呆呢,晚了的话,你连这酒店都不一定出得去。”   徐定洋应该也猜到其中的厉害了,恨恨瞪了眼肖芥子,起身拎包,飞快地顺着楼梯奔下去了。   ***   颜如玉缓缓放下电话。   两个手下看出他脸色不对,迟疑着开口询问:“玉小哥?”   颜如玉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别说话。   顿了顿,他哈哈笑起来。   特么的,就是这种感觉,这种总被人牵着鼻子走、自己却稀里糊涂的感觉。   从阿喀察的时候就开始了,什么“这只是开始、我还会再来”,什么“转交039号”,有人暗中施云布雾,耍得他团团转。   今晚上,又扑了个空!   颜如玉咬牙,眼中凶光崩现,手一扬,用来冰敷的那罐啤酒狠狠往那个小白脸头上砸过去,同时拔腿就往外走。   啤酒还是有点分量的,那个小白脸痛呼出声,双手抱头。   颜如玉都快走到门口了,听到这声音忽觉不对,心头咯噔一声,迅速停步转身,向着小白脸大步过来。   小白脸正痛得呲牙咧嘴,忽见颜如玉过来,面色转作惊惶,颤声说了句:“你想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颜如玉已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人拎了起来,同时另一只手去扯他领口。   那人大惊失色,双手挠抓着想阻止,下一秒,已经被颜如玉搡倒在地,摔了个眼冒金星。   两个手下有点懵,其中一个讷讷的,壮着胆子问了句:“玉小哥,怎……怎么了啊?”   颜如玉怪笑:“女的,这是个女的!你特么告诉我,一个女的怎么叫鸡!那个鸡长什么样?”   手下也傻了,磕磕巴巴描述:“二……二十多岁,一身黑,穿了黑丝,扎高……高马尾……”   颜如玉沉着脸听着。   这特么跟徐定洋也对不上啊。   但这身打扮,自己好像刚刚见过。   他想了想,点向一个手下:“你,跟我一起下去。”   又指另一个:“你再留一会,屋里翻一遍,看看能不能翻到什么有用的。”   那人嗯了一声,又指那小白脸:“那这女的……”   颜如玉皱了皱眉,只是入室扑空,也犯不上杀人灭口,再说了,这是五星酒店,杀了人也不好处理,闹出动静来反而麻烦。   他挥了挥手:“不用管她。”   ***   颜如玉一走,那个手下就抖擞起来了:哪一行都一样,老板不在,下头的人必然自在。   他讥讽那女人:“你女的啊,怎么没屁股没胸,跟男的似的。你这样的,剥光了给老子看,老子都硬挺不起来!”   说着,还恫吓似地一扬手,那女的吓地再次抱头,逗得他哈哈大笑。   笑完了,哼着小曲,在屋里寻摸起来。   他这完全是破坏式的翻找,把徐定洋的衣服拎起来抖抖,把粉盒打开了往台子上磕磕,顺带还勾挑了一根金手链、不动声色地投进裤兜。   最后,他盯上了床头的两个行李箱。   他抓住把手抹推过来,一个轻飘飘的,拉链半开,一看就知道里面没什么花头;另一个挺沉,而且上了密码锁,打不开。   他吼外头那女人:“密码多少?”   那女人哆嗦着进来,含混不清地说了句:“那是老板的箱子,我,我不知道。”   特么的废物助理,连密码都不知道。   密码是三位的,那个手下接连试了“000”、“999”、“123”,都不对,一时心浮气躁,又吼那女人:“你老板生日多少?做助理的,这个总该知道吧?”   那女人如梦初醒:“哦,哦,6月19还是29来着……”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靠近床头,瞥了眼床上,偷偷伸出手去,勾了根真丝睡袍上的拦腰系带。   619,不对,那个手下骂了句“晦气”,顺手又试了629,这一次准了,就听“咔哒”一声,箱盖开启。   他心中大喜,一把掀开盖子。   触目所及,脸色陡变,骇叫一声,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倒在地,就在这时,听到身后暴喝,那个女人像只扑食的兽,猛扑到床上,同时双手往前一勒一收,丝带精准勒住了那人的脖子。   那人猝不及防,刹那间呼吸困难,一手去抠抓丝带,另一手往后抓,狠狠揪住了女人的头发。   可惜那女人穿男装,留的也是中性短发,头发滑不溜手、根本抓不牢,他呼吸越发接不上了,双腿踢腾,脸色青紫,用尽全身的力气,两手向后,抓住女人的脑袋,想把她整个人掀翻过来。   那女人也猜到了此刻性命攸关、松手即死,哪怕脖子都被拽得抻长、脸上的五官都变了形,也死咬牙关、忍痛绝不松手。   又过了几秒,男人喉头发出咯咯的声音,双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   女人血红了眼,手上依然持续用力,又过了会,才脱力般终于松手,身子止不住筛糠般乱抖。   但她只抖了一小会,就突然镇定下来,迅速下床,先理衣服,又理头发,俯身合上箱盖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快步奔到茶几边,抽了张纸巾裹起碗里的那块人参晶,将裹包塞进箱子,然后重重盖上箱盖。   重新站起,她长长吁了口气,拖着箱子往外走。   途径小冰箱时,也打开冰箱门,拿了罐冰镇的啤酒,敷了敷激情杀人后滚烫红胀的脸。   ***   肖芥子拿到房卡后,耐心地等了会,终于看到颜如玉带着个手下匆匆离开。   她飞快地走近门边,先贴在门上听了听,顿感不妙。   里面居然有人说话,也就是说,房间里至少还留了两个人。   两个人,一对二,她有点拿不准:万一里头的人有枪呢,那她进去了,岂不是活靶子?   她额头冒汗,脑子里飞速转念,但这一晚上,已经各种脑力透支了,很多即兴的发挥,自己都说不好是不是在哪留下了破绽,一时间,只隔了一扇门,居然浑无对策。   正心急火燎间,又听到里头有滚轮声,正向房门口来。   她吓了一跳,赶紧避开,往客廊一头走了几步之后,又回转身,故技重施,装着是要回房间的住客。   门开了,一个长相斯文清秀的男人拖着行李箱出了门,像徐定洋一样,他步履匆匆,直接往客梯那走,压根都没留意肖芥子。   箱子。   刚刚徐定洋是跟她说过,酒店房间毕竟不太私密,所以,把姜红烛装在箱子里了。   走了一个,里头应该还有一个人吧?   肖芥子快步走到门边,又附在门上听了听,同时目送那个拖箱子的男人,在他身影消失在拐弯处的同时,刷卡进屋。   不到五秒钟,她就又出来了,面色发白,几乎是用跑的,向楼层电梯处飞奔而去。   万幸,电梯来得很慢,那个男人还在,电梯门打开时,肖芥子刚好赶到。   乘坐这一趟电梯的人还真多,肖芥子气喘吁吁,但不失微笑地道了声“借过”,也上了电梯,刚好站在那男人身边。   她在电梯的楼层感应处刷卡,她订的酒店房间,在12层。   电梯匀速下行,间或停在某一楼层、开关门,电梯里的人有上有下,总之不见少。   “叮”的一声,12层到了。   肖芥子笑着,又说了声:“借过。”   客人纷纷往两边,给她让出一条道来,她伸手抓住身侧行李箱的推手,仿佛那是自己的箱子,很自然地往外带。   那个男人失声“哎”了出来,一脸惊愕。   肖芥子没事人一样款款一笑,凑近那男人,轻声说了句:“松手,不然我就喊,说你贩卖人口,箱子里有人,刚还杀了人,松手,放你去逃命。”   那男人瑟缩了一下,僵硬撒手。   电梯门开了,伴着箱轮的滚轴声,肖芥子拖着箱子下了电梯,趁着门将关未关时,回头看了一眼。   人群中,男人的脸煞白,再然后,电梯厢门关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79章   陈琮在房间里等得坐立不安。   建议肖芥子“重点关注一下28楼”之后, 她除了发了条信息过来、朝他要了颜如玉的手机号,就再没动静了。   这时长,足够把整栋楼跑一遍了吧。   正寻思着要不要出去接应一下, 肖芥子打电话过来了。   陈琮松了口气, 揿下接听。   那头没立刻说话, 听着有点喘, 隐约还有行李箱的滚轮声。   不知怎么的,这声响让他想起暗夜、静寂的小巷。   陈琮有点忐忑:“喂?”   那头传来肖芥子幽幽的声音:“陈琮?”   还好, 是本人, 声音虽然鬼气了点,但不慌不乱的, 应该没出状况。   陈琮放下心来:“跑完楼了?”   “事办完了, 红姑我救回来了, 还没空开箱确认。”   这句话信息量大了点, 陈琮的脑子险些卡壳:救人这事不是还在筹备阶段吗, 怎么她那头已经办完了呢?还有,什么叫“开箱确认”, 人是装在箱子里的?   还是先见面再说吧,陈琮暂时按下疑窦:“你人呢?”   肖芥子说:“我已经不在酒店了。”   ***   在12层下了电梯之后, 肖芥子原本是打算去找陈琮的,不过刚迈开步子, 就停下了。   这一系列的事情,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她应对得也快, 以快打快, 无暇细过脑子, 虽然结果还算圆满, 但快是容易出错的。   任何周密的计划都得经过反复的推演和模拟意外应对,一次过关的事基本不可能,她感觉在连番的操作之中,自己八成留下破绽了。   去找陈琮,反而会把他连带暴露,她这贫瘠的交友圈,陈琮大概是唯一一个她出状况时可以求助的人,未雨绸缪,得为自己留点后备力量。   所以她重又上了电梯,一路遮头盖脸地直抵大堂,出门之后打了辆车,让司机开去了当地的网红美食街,下车之后混入人流七拐八拐,专往没监控的小巷子里绕……   所以陈琮的直觉是对的,她就是在暗夜、静寂的小巷,目前自己都不知道绕到哪了。   她找了个墙角蹲下,箱子竖在身前,眼睛从箱沿上方露出来,滴溜溜左看右看,生怕有人跟踪,声音也持续走低:“事情有点复杂,总之死了人,徐定洋跑了,颜如玉追去了,后面肯定还会出事,我截胡了徐定洋的箱子,她把红姑塞箱子里了……我怕暴露,就先出来了,你就……继续在那睡吧,一千多的五星级房间,不能浪费……”   陈琮真是服了她了,都死了人了,他听得心惊肉跳的,她还惦记着酒店房间不能浪费!   他迅速起身,抽了房卡出门:“你在哪呢,发个定位给我。”   肖芥子说:“不用,我暂时安全。”   陈琮没好气:“你拿了人家的箱子,我问你,万一里头有防丢器呢?”   肖芥子没听懂:“什么叫防丢器?”   “自己搜去,快,定位先发我。”   肖芥子莫名其妙的,先把定位给陈琮发过去,就着路灯的暗光,搜索了一下“防丢器”。   看得她目瞪口呆,这东西廉价版也就十几块钱,简单来说,是个很小的电子件,可以跟手机联网,旅游的时候,扔一个在行李箱或者包里,万一行李箱被偷,通过查看定位,能够追踪查找。   还不止用于行李,有人给钥匙挂,因为这玩意儿可以发声,方便在家里循声找钥匙;有人给狗挂,狗跑丢了方便找狗,有人给老人挂,怕老人乱跑。   肖芥子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大概是她的行李不值钱,没“防丢”的需求。   回头再看这箱子,顿时发怵:万一里头真有防丢器,那她这七绕八绕的,岂不是白费心机,行踪都在别人的手机屏上、一目了然?   她赶紧放平箱子,看到有密码,一阵头疼,但阖该她运气好,尝试着揿开锁,居然打开了。   亏得她有心理准备,事先知道箱子里装了人,否则非得叫出声不可。   箱子里胡乱扔了几件衣物,衣服下头,现出姜红烛半毁容式的一张脸,跟鬼也没两样,双目紧闭,面色煞白,呼吸非常微弱,说是气若游丝也不为过,应该是在深度昏迷中。   说句不合适的话,姜红烛这半截的身子,装箱子里倒是刚好,边上再塞些杂物衣物,可谓是满满当当,一时间真没法把人往外挪。   肖芥子给陈琮发了条语音,请他过来的时候顺路买个箱子或是提包,然后小心地在箱子的缝隙处寻摸起来,试图找找是不是真有防丢器。   先找到了姜红烛的人参晶,用纸巾包着,水晶上有干涸的血迹,她猜不出这是什么用意,但也知道人参晶是重要的,顺手揣进兜里。   又找到了徐定洋的卡包,里头有证件。   还摸出一个备用手机,满电静音,肖芥子暗自庆幸,亏得陈琮提醒她:这手机足以起到防丢器的作用了,她要是贸贸然把箱子拖回民宿,行踪可就暴露了。   她迅速把手机关机、开盖拔卡,拆卸了扔回箱子,继续摸探。   手背上突然被什么戳了一下,急缩手时,又不留神蹭划了一记,她嘘着气连连甩手,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一处的覆盖衣物。   那里,是姜红烛手的位置。   姜红烛的右手掌上,扎着一根很粗的铁钉,手掌完全扎穿,刚戳划到她的,就是钉子尖头。   肖芥子一阵反胃,偏过了头缓劲。   还是那句话,凶险的场景她不怕,但这种加诸人体的血淋淋的残害,她有点受不住。   重新转回头时,鼻子发酸,眼睛发涩,顿了顿,又拨开左手掌处。   果然,也有一根铁钉,洞穿。   不知道这是什么操作,但难怪之前入梦见到姜红烛时,那条巨蛇仿佛是被钉住的,虽然试图挣扎,却一直原地翻滚。   肖芥子心头空落落的,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凉透了的灰,也不知怎么的,眼泪就滑下来了,她发了会怔,一会觉得如果红姑有双腿,怕是脚掌之上也会插两枚铁钉;一会又觉得,之前扇徐定洋那几巴掌,还是扇轻了。   忽然听到陈琮叫她:“肖芥子!”   她如梦初醒,先看巷子口,没见人,忙扭头看另一边,果然是陈琮过来了,拎着一个大行李箱,手臂上还搭了一堆衣服。   肖芥子起身,看他走近,心里有突然踏实和庆幸的感觉。   这一晚上,她见到的都是妖魔鬼怪,都是手上沾血的衣冠禽兽。   徐定洋,几天之内年轻了十多岁,顶着青春女子的妆容,不啻于顶了张人皮画皮。   颜如玉,这个不用说了,在阿喀察时,她就见识过这人的手段了。   那个拖行李箱出门的男人,明明片刻前才勒死过人,居然不慌不忙、泰然自若。   也就陈琮,是个让人可以放心靠近、有人味儿的人。   陈琮大步走到近前,见到她眼睛红通通的,愣了一下,放下行李箱:“怎么了啊?”   肖芥子说:“没事,有点难受。”   正事要紧,难受这事押后吧,陈琮示意她把自己手臂上搭的衣服拿掉:“回去再说,你把衣服换上,帮我挡着点,我先把人换个箱子。”   肖芥子赶紧把衣服接过来:“你一路过来,没状况吧?”   陈琮放平行李箱,动作利索地把拉链一拉到底:“放心,我也是偷偷摸摸避着监控,谁还不是个怕死的?你没见我特意绕了路,从巷子另一头过来的吗?衣服我随便买的,你改个装就行,别穿原来那一身,外套给我……”   他接过肖芥子脱下的外套,细心铺在箱底,又从徐定洋的箱子里把姜红烛给抱出来,姜红烛“出箱”的时候,两侧的手臂自然往下一耷拉。   陈琮身子一僵,他也看到左右手掌上钉的钉子了。   他没吭声,把人倒腾到新箱子里,心想,难怪她刚刚眼睛红红的,自己看到了,都觉得挺不忍心的。   拉好拉链起身,陈琮看换好衣裳的肖芥子,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刚来得太急,他在服装店拽了衣服就走,没想到是这效果——她一身水红色的劣质呢大衣,扣子还是亮闪闪的水钻扣,头上包了条绿花围巾,怎么说呢……   是水蜜桃上长了截葱的配色。   肖芥子可没空理会衣服是否合适:“分头走?民宿见?”   陈琮嗯了一声:“箱子我带着吧。”   他想拖着走,犹豫了一下,又俯身把箱子横端起来:“人躺在里头,是不是这样端会比较……舒服点。”   是,但没必要。   肖芥子说他:“你就正常拖着走吧,端着出去,得有多少人注意你。”   ***   肖芥子先回到民宿,路过穿衣镜时,看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穿搭。   她飞快地换掉衣服,刚把药箱药品翻出来,陈琮就带着箱子到了。   开箱,把人挪到沙发上,肖芥子赶紧给姜红烛拔钉、清创、包扎,顺带着也和陈琮互相交换了刚刚发生在酒店的事。   陈琮这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这其中,有容易理解的,也有很难接受的。   比如徐定洋的变化,他就觉得匪夷所思:“几天不见,就年轻了十多岁,食补这么大的功效?那姜红烛当初,接连动了方天芝和黑山,也算食补,也年轻了吗?”   说完,突然觉得事情颇为讽刺:拿别人食补,到头来,自己也被食补,这算不算是报应循环呢?   肖芥子摇头:“红姑情况不一样,她是毁容,皮肤彻底坏死,‘食补’或许能让你重焕青春,但没法让皮肤再生吧。”   想了想又补充:“徐定洋这情况,一方面是食补起的作用,另一方面是她妆容变化大,你不懂,有的时候女人化不同的妆,真的判若两人。还有,她不是一般的食补,我红姑这样的大掠食者,对她来说,功效相当于是棵千年老参或者……灵芝了吧。”   她说回正题:“你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帮我想一想,我今天晚上做的这些事,哪里有风险,哪里有漏洞。我也帮你想一想,你今晚会在哪个环节暴露。”   得查漏补缺,事情做得仓促、有破绽或者窟窿没关系,早于对头发现、并提前补上,平稳过关就依然有望,当然了,能把窟窿补成花最好。   陈琮在屋子里踱步,若有所思。   “首先,你肯定被酒店监控拍到了。颜如玉很快会发现自己手下死了,以他的性格,不想事情闹大,不会报警,多半秘密处理。接着他会去查看监控……”   他把自己代入颜如玉:“如果我是他,我会立刻判断出自己的手下不是你杀的,因为你进出房间只有几秒钟。但你会引起我的注意,因为你很奇怪,身份动机不明,你一开始在客廊里厮打徐定洋,后来,又短暂进出2826号房间,接着,你追赶徐定洋的人,截胡了一口箱子,再然后,彻底消失。”   肖芥子摇头:“不是,咱们要做最坏打算。我不是身份动机不明,就当我已经暴露了。你忘记了吗,你爷爷陈天海可能在颜家,但凡他看到我,颜如玉也就知道我是什么人、站在哪一头了。”   陈琮想了想:“那你这两天别出门,反正你酒店之后,就‘消失’了,这民宿是用我的名义定的,他查不到你。”   这样也好,暂时沉寂几天,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肖芥子点头:“那你呢,如果颜如玉查看所有监控,关于你的部分,他会看到你和我出现在前台,你和徐定洋在大堂吧聊天以及……共进电梯?”   徐定洋好解释,陈琮的确属于路见不平,大堂吧服务人员应该可以作证。而且共进电梯之后,确实一个去了12层,一个直接上了28层。   但共同出现在前台实在不好圆,要知道,五星酒店是用肖芥子的名义定的,陈琮还进去待了一段时间……   两人同时沉默、眉头深锁。   过了会,肖芥子迟疑着开口:“这样,如果他查到你、问起你……”   她灵光一闪,忽然觉得,不如顺水推舟、玩一招险的:“不,别等到他问,你可以主动去找他,明天就去找,打他个措手不及。”   陈琮仔细听着:“怎么打?”   “你就跟他说,你和他吃完饭之后,遇见了一个奇怪的年轻女人,那个女人把你带去了酒店,让你去12层的一个房间。”   “在房间里,你看到了红塑料袋包着的一枚纸牌和一根红蜡烛,跟他饭后收到的一模一样。你打开纸牌,上头写了一句话。”   陈琮忽然有点紧张:“写了什么话?”   肖芥子笑起来,她拈过一张白纸,在上头刷刷刷写下一行字,亮给陈琮看。   ——陈天海就在颜家茶室二楼,去问颜如玉,他知道。   反正,她是个迟早要暴露,说不定已经暴露的人,好在颜如玉暂时找不着她,那她就利用身份和赢来的时间,尽量玩神秘,打个明牌,帮陈琮助推一把。   陈琮直接上门,诈个大的,颜如玉得给个答复,看他怎么答、答多少。   即便不答,陈琮的风险,也算是洗清了。 第80章   茶室只有两层, 一楼是待客及生活区,二楼偏私人起居,陈琮没有上去过。   他可以肯定陈天海跟颜家产生过交集, 也深度怀疑茶室二楼住了个神秘人物、且是个掠食者, 但要一口咬定二楼住的就是陈天海, 武断了点吧?   他说:“写这么具体不合适吧, 万一诈错了呢?要不要改一下,比如‘颜如玉知道陈天海的事, 去问他’。”   肖芥子瞪他:“万一他看了之后, 告诉你一堆陈天海的兴趣爱好,比如爱撸串、爱健身, 又或者他告诉你某年某月, 曾与陈天海见过一面, 那之后就失联了, 这些都叫‘知道陈天海的事’, 你怎么办?”   还真的,是自己天真了, 陈琮想了想:“或者改成,‘茶室二楼有秘密’?”   肖芥子阴阳他:“小伙子, 人家颜家的茶室二楼有秘密,关你什么事?”   也对, 有秘密那也是人家的秘密,他收到纸牌之后, 悚然心惊, 第二天就上门质问, 那肯定是因为, 这秘密跟自己密切相关。   只能从陈天海入手去诈。   “要不写‘陈天海在颜家茶室’?万一茶室有地下室呢, 放宽范围,诈得模糊一点。”   肖芥子点头:“这个行。”   又叮嘱他:“到时候,你一定要死盯着他的脸,看他的第一反应,第一反应很难作假。其它的,你就见机行事吧,我可帮不了你,这两天,我得蛰伏不出了。”   说完了,长吁一口气,对这计划很是满意。   她起身收拾药箱,准备先去洗漱,陈琮把纸放回桌上,看她在旁忙碌,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冒出一句:“蛰伏不出,你还真放心我。你就不怕我见到颜如玉之后,反手就把你们给卖了?”   肖芥子抓了一手的药品纱布,正要放进药箱,闻言身子一僵。   过了会,她抬头看陈琮。   她的脸上,一点笑意都没了,冷冰冰的,眼睛也幽深得有点陌生,仿佛顷刻间就变了一个人。   陈琮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下一秒,她把手里的东西狠狠扔下,说了句:“不住了,马上走。”   说走就走,箱子立马拖过来展放在地,看得出是精于跑路的,动作粗暴利索,东西囫囵着抱起,也不分类整理,一股脑往箱子里投。   陈琮后悔自己嘴贱,赶紧过来蹲下拦她:“肖芥子,我开玩笑的。哎,哎,我开玩笑的,芥子!”   急得他一手一边,摁住肖芥子的胳膊。   肖芥子不动了,掀起眼皮看他,右胳膊一抖,甩掉他一只手。   “开玩笑?”   她伸出一个手指头,恶狠狠戳他肩膀:“开玩笑?有人说过,没有所谓的玩笑,任何的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在里头!陈琮,你一句话就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你有背叛的潜质,你不对劲!”   陈琮默默地看自己的肩膀,亏得她是用手指头点戳的,这要是锥子,那儿估计已经多了十多个血窟窿了。   他说:“我就随口一说,我不可能去卖你的啊。”   肖芥子冷哼一声:“理由呢?”   陈琮说:“理由就是,首先,我和你联手坑过颜如玉,我去卖你,不也等于暴露自己?”   他拿起箱子里的衣服,小心地往床上放:“其次,颜如玉这个人,心狠手辣,还背着人命。我这种老实人,躲着他还来不及呢,跑去跟他合作,纯属脑子坏掉了。”   衣服放完,又去拿洗漱用品:“最后,从阿喀察到现在,都是你把他耍得团团转,可见不管是智商还是运气,你都占了上风,那应该向哪一方靠拢,不是一目了然吗。”   他把洗漱用品塞进她手里:“小月,芥子,我的朋友,该去洗漱了,洗完了,我好站岗,站你和姜红烛两个人的岗。”   ***   肖芥子洗漱了出来,先从柜子里翻出备用的被子枕头,安顿好姜红烛,这才上床躺下。   一时又睡不着,晚上发生这么多事,精神有点亢奋,她转头去瞧陈琮,看到他正端详着一块黄玉。   “什么东西?”   陈琮把笑面襁褓玉人递过来:“喏,跟你说过的,颜老头送的那块黄玉。”   行家伸手,肖芥子光凭手感就知道是好东西,再细细一看,忍不住赞出声:“这个算……珍品了吧,颜老头可真舍得。看这个形,好像一个包在襁褓里的娃娃,还是笑呵呵的一张脸……”   她又揿亮床头灯,对着灯光仔细看玉人的线条:“陈琮,这个不像人工雕刻的,不会是天生地养的吧?”   陈琮提不起劲:“是,所以你说,这样的珍品,颜老头为什么要送给我呢?这种传家宝,应该送给颜如玉啊,子孙后代相传,为什么要便宜我这个外人呢?”   子孙后代相传这话提醒肖芥子了,她心念一动:“会不会……名义上说是颜老头送的,实际上,是你爷爷送的?”   陈琮一愣,下意识坐直身子:也不是没这种可能性,如果陈天海真的在颜家,一定也听说了他抓周抓到和田黄玉的事,然后迂回拐弯地、借他人之手给他送了这块玉?   那为什么就是不跟自己见面呢,还有那句“小心陈天海”,又是什么意思?   他越想越是头疼。   肖芥子掀开被子起身,一脸兴奋:“这样,我帮你看看吧,用煤精镜。”   ……   煤精镜,正面帮人看石头,反面看胎,陈琮还没养上石头,看胎是不可能了,那就看看石头吧。   她从行李包里拿出煤精镜,回忆了一下操作方式:好像是要用血,抹在人脸的眼睛和嘴唇部位。   居然还得出点血。   肖芥子从药箱里拿出一次性针头,在手肘处用力戳了一下,看到出血点,又使劲捏着边缘挤了挤,硬挤出一两滴,勉强抹完了煤精镜。   想想气不过,点着胳膊给陈琮看:“看见没有?我为你忍痛出血,你呢,一心只想着去颜如玉那儿出卖我。”   陈琮凑近了,托着她的胳膊看了看,勉强看到了快要愈合的针眼儿:“看到了,血流得哗哗的。”   肖芥子忍住笑,没好气地甩了他的手:“坐下,坐到我对床,坐正了,面对着我。”   陈琮依言坐下,肖芥子盘腿坐到床上,比划了一下方位,觉得大差不差。   她欠身揿掉了总控开关。   整个房间一下子裹进了黑暗中。   肖芥子深吸了一口气,举起煤精镜,遮住了自己的脸。   “你得看着镜子啊,别闭眼,也别东张西望的,就假装自己在照镜子。”   陈琮有点瘆得慌,这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到,还得睁着眼“照镜子”。   他清了清嗓子,又坐得板正了些。   肖芥子眼前一片漆黑,镜面贴着脸,起初微凉,后来就温温的,鼻息反复扑着镜面,鼻头处蹭着水汽,有点湿。   她其实是个半吊子,从没拿煤精镜对着人看过,上次在阿喀察,她对着虚空看,结果煤精镜仿佛变软了,像温软的皮膜,紧贴着她的脸。   这一次会怎样呢?   煤精镜,又称“女娲脸”、“女娲眼”,要想象着镜面的眼睛就是自己的眼……   肖芥子努力睁大眼睛,睁得眼眶微微发疼。   突然间,黑色好像稀释了,有物件的轮廓慢慢勾勒延伸。   她的心砰砰直跳,这轮廓,她可太熟悉了,“人石会”的那块女娲石嘛。   因为是盘坐着的,只半人多高,女娲微微低着头,右手往上托起,掌心里托了块石头。   接下来,像影视里的特效,女娲渐渐隐去,镜头只聚焦她掌心里的那块,再然后,肖芥子觉得自己听到了“咔嚓”的轻微裂响,那块掌心石裂了开来。   居然石里有石!   更让她惊喜的是,裂开之后,正冲着她的,是一块和田黄玉!玉形仿佛是襁褓中的娃娃,脸上还带着笑。   肖芥子真想一把甩开镜子,冲着陈琮大吼:“你小子!发达啦!”   发达得她都嫉妒了:又是女娲石,又是命定石,还刚好攥在手里,这得是什么样的运气啊。   后面还有显像,她定了定神,决定一次性看完,再去当这个报喜鸟。   现在,煤精镜真的像一面照人的镜子了。   她看到了陈琮。   陈琮像在照镜子,对着镜子微笑。   肖芥子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近距离面对面地看过他:他眉眼给人感觉很舒服,眼睛里带笑意,鼻梁高挺,但并不冷硬,唇形流畅清晰……   不对。   她突然觉得,光影似乎有变化,陈琮的眉眼口鼻都在变。   变化非常小,眼线渐渐狭长,鼻翼微微收窄,上嘴唇略略变薄,这张脸开始陌生,不再像陈琮……   肖芥子眨了眨眼睛,想再看得更仔细些。   可惜了,眼前陡然一黑,回到现实中了。   她缓缓放下煤精镜。   还是民宿的房间,外头的光透过玻璃门漫进来,能隐约看到屋里的家具轮廓,她听到轻微的呼吸声,也看到正对面,陈琮正看着她,眼睛亮亮的。   他有点期待:“怎么样?”   肖芥子有点困惑,小声嘀咕了句:“好奇怪哦……”   不过她很快就又高兴起来,冲着陈琮轻声嚷嚷:“你小子,这次真是发达了。”   八成是陈天海给的玉,他偷了“人石会”的女娲石,而今把掌心石里的玉给了亲孙子,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   同一时间,颜家茶室。   灯已经全灭了,但依然有亮:颜如玉坐在宽大的茶桌后头,对着巨大的、一面墙的投影屏,正在看合成和处理过的酒店监控。   屏幕的光有时会打在他的脸上,光有明暗不定,但不管光影如何变化,表情始终阴鸷。   监控没那么清晰,但处理过的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最新的合成成像技术:可以实时抓取人物的不同正侧面,然后给出一张真切明晰的正脸图。   原来这一晚,陈琮见过徐定洋。   那个甩徐定洋耳光的女人,片刻前跟陈琮一起出现在酒店前台,片刻后,又刷卡进了2826号房间。   好奇怪,表面上看似全无关联,这些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颜如玉垂下头,伸手捏了捏眉心,突然烦躁,揿下手边的投影遥控器。   投影屏上,出现15秒自动关机的倒计时。   他站起身,趁光影还在,借着光走出茶室,拐进楼梯下方,拉开小储物间的门走了进去,顺手闩上门。   储物间里,感应灯应声而亮,能看到,靠里的墙面上,又有一扇门,再次拉开之后,是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颜如玉顺着楼梯,一路下去。   据干爷说,这个地下室的位置,正好位于整栋茶室的中心、正下方,这里适合摆放一些“镇守”的物件,像个千斤坠,把茶室牢牢卯住、定住,保家宅平安。   他记得,以前,这儿相继摆过佛爷、关二爷、观世音,从八年前开始,只放女娲石了。   干爷说,女娲是地母、人祖,足以镇住一切。但可惜了,干爷在这出了大事,看来女娲,不怎么罩护干爷。   这里没有灯,但有亮,常年点着油灯,烛焰摇曳,于昏暗中生影,女娲石的影子投在墙上,更显神性,也更显诡异。   盘坐的女娲,右手掌微微上托,原本托的是块掌中石,但有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碎开了。   也正是因为这意外,才让干爷和陈天海发现,石里还藏玉。   不过可惜的是,玉也随之碎成了两爿。   颜如玉缓步过去,自女娲掌中取下一爿和田黄玉。   从外形看,是个襁褓中的娃娃,只是,娃娃稚嫩的脸上,一派凶相。   好神奇的天生地养玉,正面欢喜,背面忿怒,而后一裂为二,像是生来不能相容。   干爷让他先挑一块,他挑了忿怒相。   从小,这世界以忿怒对他,他亦以忿怒向世界,忿怒相的玉人,最适合他。 第81章   凌晨六点半, 肖芥子和陈琮交班。   姜红烛一夜都没醒过,气息也时有时无,看得让人揪心, 陈琮提醒肖芥子想办法把她叫醒:他睡了无人站岗, 姜红烛这虚弱的状态, 万一来个掠食者, 那可就任人宰割了。   肖芥子也有这担心,她匆匆洗漱了之后, 试图晃醒姜红烛未果, 回头看陈琮睡得正香,不想动静太大吵到他, 再看外头晨曦隐现, 忽然有了主意。   她把姜红烛抱到院檐下的椅子上, 裹盖好被子, 确保她能感受到“阳间”清冷的空气却又不至于冻到, 自己也陪在一边,等候日出。   阳光是有助于唤醒入石者的, 试想一下:石头里那个漆黑的夜间世界,渐渐有光线渗入, 任谁都会有反应吧。   她拿湿纸巾把人参晶擦拭干净,举起来正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不忘变换水晶的角度,确保全方位照射, 细看人参晶残损的人形, 忽然想到一件事。   李二钻的钻石, 里头的人形是个母体中蜷缩的胎儿, 身上还连有脐带。   陈琮的黄玉, 人形是个已出生、襁褓中的娃娃。   姜红烛的人参晶,人形已经完全长成,算个有正常认知的成人。   煤精镜,重点是人脸,或者说,重点是“看”。   前三个着重于“人”,是人孕育、长成,第四个着重于“看”,看是一种感官、功能,这里头,是有什么暗线或者联系吗?   正想着,忽然听到身边的姜红烛低低呻吟了一声。   肖芥子心中一喜:“红姑?”   姜红烛依然只能睁一只眼,眼底浑浊散焦,看上去像个行将朽木的痴呆。这还不如疯子,疯子上蹿下跳,至少是有活力和生命力的。   她怕姜红烛又昏睡过去,赶紧跟她说话。   “红姑,你想喝水吗?或者吃点什么?来碗热豆浆,再来份油条包糍耙?”   姜红烛没反应,仿佛还在睡,只是误操作、把眼皮给打开了。   得说点姜红烛感兴趣的。   肖芥子灵机一动:“红姑,颜老头死了,你知道这事吗?就是那个你太爷见过的,骑着驴、驴脖子上挂两颗人头的老头。”   果然,一提到颜老头,姜红烛的呼吸就急促了,她的眼睛里好像聚出了一点光,唇角微微牵了一下,似乎在笑。   但这反应转瞬即逝,再看时,又是痴痴呆呆。   行吧,醒了就好,毕竟遭遇了“活吃”这么大的事,得恢复一阵子,等红姑清醒了,就能教自己怎么救命了。   肖芥子看自云层内一点点跃升出的朝阳,眯着眼睛笑起来。   真好,截至目前,她的“保命”大业,仍在有条不紊推进中。   她回了趟屋,取了绘图本出来。   难得有闲暇,她得搞搞设计了,边画图边跟姜红烛“讨论”,也有助于帮助红姑恢复,一举两得。   肖芥子一边画,一边跟姜红烛念叨。   “红姑,你看我干设计怎么样?听陈琮说,如果图样被采纳了,那我就是有版权了。以后售卖,我也可以分钱,躺着挣钱,想想就开心。”   “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达,如果是你,会怎么设计呢?你会设计一条蛇吧,也挺酷的。”   “我准备做个小蜘蛛,就是扒在蛛网上的那种,我查了一下,其实蜘蛛在古代是祥瑞,因为它的外形像‘喜’字,所以又叫喜蛛。趴在网上呢叫‘织喜’,吊在一根丝上,就叫‘喜从天降’……”   正说着,手机响了。   肖芥子意外,就她这交友量,怎么会有人给她打电话?要说是广告推销,也太过勤勉了吧,这才几点啊?   不会是颜如玉查到她了吧,打来确认?   她身子猛地一绷,待看清来电人“李二钻”,长吁了口气,同时又觉得奇怪。   李二钻找她干什么?   上一次联系……   想起来了,上一次联系,是李二钻第五次自杀未遂,两人正通着话呢,护士要给他打镇定针剂,对话被迫中断了。   肖芥子接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头传来“嘘”的一声,继而是李二钻压得极低的声音:“小肖啊。”   语气很鬼祟,肖芥子瞬间想到“被胁迫”、“偷打电话”等危险场景,下意识也压低声音:“你说。”   “上次你要帮我调查的事,我有眉目了。”   肖芥子莫名,她什么时候要帮李二钻“调查”了?   “调查?”   这话不知怎么的激怒李二钻了:“闭嘴!你特么听我说!太阳就快出来了你知不知道,时间不多了!”   肖芥子瞥了眼天空,太阳何止是“快出来了”,人家已经升起来了。   没记错的话,李二钻家在济南,大家共处一个时区,不存在前后脚出太阳这种情况。   她觉得,李二钻好像有点不大对劲,于是不出声、静听那头发挥。   “我要更正一下,虽然阿晶想杀我,但这次不是她想杀我,不,也是她!但更复杂一点,是整体的环境,整体环境,你懂吗?”   “就好比社会风气,什么叫‘社会风气’?其实就是跟人有关,人心坏了,社会风气就坏了,你不能跟她养一块石头,没有绝对平均分配这种事,它会偏心!你养两个孩子,你也会偏心对不对?不患寡而患不均……”   那头的背景音里,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在那!那!摁住他!”   李二钻嘿嘿诡笑,笑得肖芥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总觉得对面不是人、是只成了精的猴。   再然后就是一片混乱,好在这趟电话没断,过了会,那头又有人说话:“喂,你是哪位,你是李先生的朋友吗?”   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肖芥子还是赶紧点头:“对,我是他异地的……亲戚,他怎么了啊?”   那人叹气:“疯啦,前两天还好,就是扰民、在家里头闹动静。今天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这么冷的天,穿条裤衩在小区里跑……也联系不上家里人,没法送精神病院,再这样下去,得报警处理了。”   肖芥子脱口说了句:“你找找他手机上,有个叫马修远的,联系他处理吧,这人会安排的。”   这样的安排,对李二钻好,对她也好:李二钻由“人石会”监护,她想打听后续消息,通过陈琮就可以了。   挂了电话,肖芥子好一会儿回不了神。   五次自杀未遂之后,李二钻终于疯了。   但他这是现实中精神终于崩溃呢,还是在石头里遭遇了什么?   还有,虽然李二钻说的话疯疯癫癫,但她总觉得这话有可听的成分,因为李二钻先用“我要更正一下”,后头又打比方说“就好比”,他说话时,脑子里关于“逻辑”的那根弦还在正常运行。   “不能跟她养一块石头”——共石同石这种,果然不好。   “没有绝对平均分配这种事”、“它会偏心”——这也不难理解,两个人养同一块石头,从石头里能汲取到的必然有高下。就像两个人同听一个老师上课,学到的和领会到的,往往有差距。   但什么叫“想杀他的,是整体的社会环境”?沈晶一个人,怎么影响“社会环境”呢?   肖芥子百思不得其解,奈何身边人一个睡得正酣一个连话都讲不了,也没法商量讨论。   安全起见,还是先换张手机卡、换个号吧,反正她联系人少,跟陈琮更新一下号码就行,肖芥子查看了一下手机,突然看到一个定位app,上头有红点,显示消息数3。   这是……   想起来了,是她花了300多,给徐定洋车上装的豪华追踪器,据称还有录音功能。   居然有更新的消息,这意思是……有人用车?   肖芥子又惊又喜,赶紧点进去。   果然,车不在本市了,而且看时间,徐定洋离开酒店不久就用车,最后的车辆信息更新是半夜三点左右,地点在江西和安徽的省界一带、鄱阳湖汇入长江的地方。   至于消息数3,是录到了3条录音。   和从前一样,点进去前,她条件反射般偷偷看了看四周。   天已经大亮了,虽然气温低,但阳光照在身上、依然暖洋洋的,姜红烛痴傻地坐着,两边唇角挂下两道晶亮的涎水,肖芥子抽了纸巾帮她抹掉,说了句:“再等会啊,等我把消息看了,就安排吃饭。”   第一条录音是昨晚9:40左右,地点在酒店停车场,推算起来,那个时候,自己正在酒店里跑楼。   录音里,先是来回的脚步声,然后是颜如玉的声音。   “这是徐定洋的车?”   有个男人嗯了一声:“要不要给车动点手脚?”   颜如玉:“先不用,你在这盯着就行。”   肖芥子头皮一麻,暗骂徐定洋回春了脸却没回春脑子:颜如玉都能定位到你的酒店房间了,人家能不知道你车在哪?你出了酒店哪怕是打车呢,都比用自己的车强啊。   她不希望徐定洋太快被收拾掉,徐定洋可以牵制颜如玉,颜如玉的精力放在徐定洋身上,她和陈琮,包括姜红烛,安全系数都会高一点。   第二条录音是凌晨2:30左右,地点已经在鄱阳湖边了。   先听到的,依然是来回的脚步声。这也正常,她把追踪器粘在车底的隐秘位置,如果人在车上说话,多半是录不到的。   只有下了车,在车边晃荡,才有可能收音录进。   脚步声蹬蹬的,显然是徐定洋,她穿高跟鞋。   徐定洋应该是在打电话,声音又急又尖:“我没看见你包的出租车啊?你是不是走错路了?不行,我不等你了,到安庆再说吧。”   接下来的那句,声音有点低:“我跟你说,有车跟着我,跟挺久了。我怀疑是颜家的人,我要把这车给废了。”   好像还说了两句,但音调太低了,没录上。   肖芥子在阳光下听得心惊肉跳。   信息量好大,徐定洋在等人,等的多半是后来那个拖箱子的男人,然后她决定不等了。另外,她发现有车跟踪自己、要把那车给“废了”。   这些人,杀个人废辆车,就跟家常便饭似的。   怎么废呢,想到地点是在湖边,这是准备选个偏僻无人的路段,把跟踪自己的那辆车撞湖里去?   第三条录音,3:00左右。   最后的车辆位置信息更新也是在3:00左右,肖芥子嘴唇发干,一时间,有点不敢去点击——这个时间,一定发生什么大事了。   这条录音没人声,分前后两截,前半截好像是撞车、车辆贴着栏杆蹭滑,总之声音相当刺耳,然后静寂了一会,之后便是砸车声,砸了几响,录音突兀断了,肖芥子猜测,八成是那个追踪器损毁了。   三段听完,肖芥子觉得有点冷,她紧了紧外套,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边上的姜红烛嘿嘿笑起来。   肖芥子抬头看她。   因着气力不济,她笑得也嘘,嘴巴周围的肌肉像是不受控、闭不拢,口水更多地从唇周流下。   她含糊不清地发声:“颜老头,呵……死了,老畜牲,死了。”   肖芥子愣愣看着,顿了会才想起去抽纸巾、给姜红烛擦口水。   擦着擦着,姜红烛的独眼里,忽然滚下泪珠来。   起初是一颗一颗,后来就连成了线,怎么也止不住,像是要把这后半辈子的眼泪都给流干。   她也没看肖芥子,喃喃说了句:“阿兰,报完仇了,我们回家吧。” 第82章   陈琮一起床, 就被肖芥子催着听了那三段录音。   他立刻听出了停车场里另一个男人是谁:也是熟人了,颜如玉在阿喀察时的作孽搭子,李宝奇。   肖芥子想不通:“这个李宝奇, 也是有号有身份的会员, 干嘛老跟条狗似的、听颜如玉使唤呢?”   陈琮耸肩:“狼狈为奸, 那肯定是有好处咯。”   他更关心这三段录音之后,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反正今天要去一趟颜家,徐定洋是栽了还是逃了, 届时察言观色, 也许能看出点什么。   ***   本想直接上门,打颜如玉一个措手不及, 又怕颜如玉不在家, 白跑一趟。   思来想去, 陈琮还是先给颜如玉发了条信息, 但口气很硬。   ——你在家吗?我今天有事找你, 很重要。   过了好一会儿,颜如玉才回复。   ——在, 出了人命案,前店要关一阵子, 走后门就行。   ……   陈琮一路打听,绕了好长一段, 才找到颜家的后门。   后门是经由车库入的,揿铃之后, 闸门自动开启, 里头停了三辆车。   陈琮略扫了一眼。   一辆是安全舒适家用型, 最大众款的白色, 很适合颜老头这样的老年人出门活动。   一辆是跑车, 挺骚气显眼的宝蓝色,陈琮直觉,这是颜如玉开的。   最边上的一辆是普拉多越野,通体乌黑,棱角生硬,外形像笨重的机器猛兽。   不确定车库里有没有监控,但有也没关系:陈琮故意装着对车感兴趣,走过去对那辆越野车多看了两眼。   隔着玻璃,能看到车里有车挂,串珠的麒麟平安扣,从珠子到麒麟,都是煤精材质。   看来八九不离十,这车是李宝奇的,再一瞧,车身上撞瘪了一块,靠下的地方还有一道长拖痕。   陈琮脑子里更新讯息:凌晨撞车之后,李宝奇平安回来了。   进了茶室,看到颜如玉人在餐厅。   餐桌上几个外卖盒胡乱排开,他捧着盒饭狼吞虎咽,吃得正香。   陈琮走过去,在对面坐下:“怎么点外卖?家里不是有厨师吗?”   颜如玉淡淡说了句:“出白事了,都给他们放假了。”   陈琮没说话,顿了顿,把手里拎的红塑料袋往桌上一丢。   颜如玉愣了一下:“谁给我的?”   他条件反射,以为自己又收到了一个红塑料袋。   陈琮冷笑:“这是我收到的,打开看看。”   颜如玉搁下筷子,先拈了张湿纸巾擦了擦嘴,这才动手解开系扣。   和昨天一样,红塑料袋里是一根大红蜡烛和一枚纸牌,纸牌背面写着“陈琮亲启”。   颜如玉抬眼看陈琮。   陈琮说:“拆开看啊,我拆过了,又折起来了,给你留点仪式感。”   颜如玉打开纸牌,里头写了句话。   ——陈天海在颜家茶室,去问颜如玉,他知道。   从颜如玉拆纸牌开始,陈琮就一直盯着他的脸,只恨自己的眼睛不是摄像机,不能摄录下来,反复回放。   陈琮很肯定,颜如玉在看到那句话时,惊了一下。   但这货的精明之处在于,他没有立刻哈哈一笑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地掩饰,他就保持着“惊”的那种状态,非常平静,一动不动,不夸张地说,连嘴角的纹理都没牵一下。   陈琮有点佩服他:学到了,特么的“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果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过了会,他把拆开的纸牌放下,不慌不忙:“陈兄,你怎么拿到这东西的?”   很好,这是故意拖时间,脑子里估计在疯狂想对策吧。   陈琮突然觉得,陈天海一定在茶室。因为不在的话,坦坦荡荡、立刻否认就是,用不着耍这么多花枪。   耍得再平静,也是花枪。   他往后一靠,按编排好的说:如何被一个奇怪的年轻女人约去了酒店,拿了房卡之后进入房间、发现了这个红色塑料袋,又如何没等到那个女人,最后悻悻离开了酒店。   还表达了一下纠结的感情:“我犹豫了一晚上,本来想装着不知道、暗地里观察,转念一想,大家都是朋友,用不着藏着掖着,不如大大方方、上门来问。”   颜如玉微笑:“陈兄,你来问是对的。”   他勾起指头,点了点那张纸:“这是挑拨离间,老伎俩了。”   陈琮心头一突,面上困惑:“老伎俩?”   颜如玉示意红塑料袋和红蜡烛:“阿喀察寿爷那次,你还记得吧?又是红色又是蜡烛的,代表谁啊,姜红烛嘛,我也不怕跟你说,我干爷出事,背后的人就是姜红烛。”   陈琮头皮一阵僵麻,看来昨夜至今,颜如玉这头,理清了不少事。   “你干爷出事,不是精神病砍的吗?”   颜如玉冷笑:“陈兄,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精神病只是个主刀的,背后有直接指使的,还有幕后主使的。”   “你也吃过姜红烛的亏,她是什么东西你还不了解吗?方天芝、黑山之后,又盯上我干爷了。这么跟你说吧,姜红烛找了个人,让她策划了这事。事成之后,又想把这人解决了,于是给我送了枚纸牌……”   陈琮若有所思:“就是昨天、你不让我看的那枚?”   颜如玉略显尴尬地笑:“对,纸牌上写的就是那人的名字。所以我说,挑拨离间、借刀杀人,老伎俩了,她送这纸牌,就是挑事的。”   陈琮愣住了。   这发愣有真实的成分,也有故意的成分:颜如玉抛出这些来,不就是想看他意外、震惊、呆若木鸡吗?   颜如玉对他这反应很满意:“所以啊陈兄,别听风就是雨,风来了,先观察一阵子,没准是妖风呢,对吧?哦,还有。”   他拿起手机,在图片里滑了几下,递过去给他看:“约你去酒店的女人,是这个吗?”   陈琮看着照片,喉头不易察觉地吞咽了一下。   是肖芥子,能看出有人工拼接以及AI作图的痕迹,但至少已经有八九分像了。   他轻声说了句:“挺像的。”   颜如玉满意地笑笑:“那没错了,你还记得寿爷那次,有个戏服女人跳窗吗?姜红烛是个残疾,做不了这事,那个戏服女人就是她的帮手,喏,就是照片上这个,好像叫什么……阿兰。”   陈琮把手机递回给他:“能找到她吗?”   颜如玉把手机屏朝向自己、眯着眼睛看了看:“有照片的话,不难。人到本市,总得住宿、吃饭对不对?这姑娘长得不错、有辨识度,安排人把照片往下发发,总有人能提供线索的。”   陈琮点头:“好,不说这个,这个跟我没关系。我就想问,我爷爷陈天海,不在这,是吗?”   颜如玉笑:“陈兄,我跟你说了这么多,阖着你没听懂吗?我都说了,这纸牌是挑拨离间,挑拨离间是什么意思,你不懂吗?”   陈琮也笑:“我还真不懂,你让我查一下。”   他拿起手机,面无表情地翻到联系人页,给肖芥子发了条信息。   ——快走。   又继续面无表情,点开网页,读给颜如玉听:“挑拨离间,意思指搬弄是非、制造矛盾,使别人不团结。”   “所以颜兄,想破除这种搬弄,是不是得拿出点切实的证据来?”   颜如玉好笑:“你要什么切实的证据?”   “很简单,在或者不在,让我看一看,就知道了。”   颜如玉反应过来,渐渐觉得可笑:“陈琮,你什么意思?你想搜我家?”   陈琮无所谓地笑了笑,说:“是你自己问我,想要什么切实的证据,我实话实说而已。”   “我们生意人,就是这么实在,怎么样证明一个人在不在这茶室?看看就知道了。当然,你可以不让我看,想看是我的意愿,不让看是你的权利,你不让,我也不能硬看,心里头梗了根刺而已。”   颜如玉盯了他半天,哈哈大笑:“陈兄,你今天来之前,喝了多少茶啊?特么的说话茶里茶气的。这样吧,你稍等会,我征询一下住客的意见。”   “住客?”   “是啊,我是无所谓,你想怎么看都行,但二楼还有别的住客,能不能看,得遵循一下人家的意见吧?”   ***   姜红烛岁数大了,又极度虚弱,能保持清醒实属不易,到下午时,渐渐又显出要睡过去的迹象来。   肖芥子没办法,把电视机打开,频道挨个换,看姜红烛的反应:动画片,她昏昏欲睡;抗日剧,她萎靡不振;综艺台,也不见有兴趣……   倒是调到旅游频道,介绍欧洲某国的风景时,她的眼神突然聚了焦。   于是肖芥子定了这个频道给她看,自己继续陪在一边画图,或者说,改图。   擦了又改,改了又擦,正忙活着,又听到了啜泣声。   姜红烛又哭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肖芥子心中叹气,这一天下来,人没见清醒,倒是哭了好几趟了:亏得陈琮从颜老头家拎了两提纸巾回来,还真派上用场了。   她抽了几张纸巾,又过去给姜红烛擦眼泪,柔声安慰她:“红姑,别哭了,咱仇也报了,再休息两天,就回家啦。”   姜红烛喃喃了句:“我要去留学。”   肖芥子吓了一跳:“啊?”   姜红烛声音低得像飘:“我爸答应我的,说公派选不上,咱就自费,反正家里出得起这个钱。但让我不能嫁洋鬼子,我说,那肯定不嫁,洋鬼子一身的毛……”   她嘿嘿笑起来。   肖芥子心里叹气,继续帮她擦拭,就在这时,手机上有消息进来。   她拿起来看,陈琮发的,只两个字。   ——快走。   肖芥子先是一怔,紧接着,像有剑锋一样的冰凉从脊背直插到颅顶,她面色煞白,腾地一下站起。   电视里,轻快婉转的音乐伴随着风景画面的转换,姜红烛看着看着,又流泪了。   肖芥子走过去,生硬揿掉了电视电源。   姜红烛愕然而又茫然地看着她。   管不了那么多了,肖芥子像开足了马力的机器一样运转起来:拖箱子,飞快地抱起必要的物品往里投。   她的东西其实是多而杂碎的,什么挖土的小铁锨、小桶、养得半蔫的蝴蝶兰,但跑路时刻,这些都没必要了。   只五分钟的时间,她就收好了一个箱子。   另一个箱子,用来放姜红烛。   把姜红烛抱进箱子的时候,她痛得乱叫,仿佛身上真的东一块西一块被剜走了肉,碰哪痛哪。当然,她现在叫起来也没气力,像老鼠吱吱乱叫。   肖芥子吼她:“不许说话!不许发出声音,懂不懂?”   说话间,随手扯了块毛巾,团起了往姜红烛嘴里一塞。   第二个五分钟,第二个箱子也收好了。   她片刻也没耽误,推拉着两个箱子向门口走,打开门的刹那,忽然停了一下,回头往屋里看了看。   这就走了啊,有点舍不得。   她吁了口气,跨出了门,一手攥紧一个箱子把手,伴随着滚轮声,向外走着。   远远的,她看到前台处站了一个胖子,正笑呵呵地拿着手机,请前台小姑娘看。   这胖子,她一次不认得,可不会第二次不认得。   兜里插了一瓶白酒的男人,一顿饭买了八个肉包子的男人。   何欢。   肖芥子略偏了头,从他身侧经过。   听到他急吼吼地问:“就是上头这个女孩,这个照片,你看看,见过吗?” 第83章   前台姑娘皱着眉头看照片, 何欢嘴里喷着酒气,她很不喜欢。   照片上的女人,看着是有点眼熟, 但民宿有二十来间客房, 虽说是淡季, 每天也有不少客人进出, 一时间,她还真反应不过来。   就在这时, 前台的电话响了。   姑娘示意何欢稍等, 礼貌地接起电话:“您好,行栖。”   电话是肖芥子打的, 她已经出大门了, 但经过何欢身边时、瞥到了手机屏上的照片。   她侧身在门外的大盆栽后头, 透过肥厚的叶片缝隙观察前台的动静, 本来想冷冰冰地撂一句“就说不知道, 不然,你上下班小心点”, 话到嘴边改了主意。   恐吓不如博同情,恐吓的话, 对方虽然一般也会唯唯诺诺照做,但心里头多半逆反。   她轻声说了句:“妹妹, 就说不知道。我爸收了这老头彩礼钱,我不愿意, 就跑出来了。”   末了声音微颤, 像极了哽咽。   前台姑娘愣了一下, 嘴巴微张, 旋即微笑:“哦, 好的,我们这里收到订单,会立即帮您确认的。”   放下电话,再看何欢,心里头更腻味了。   妈的,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   她沉着脸,对着照片看了又看,然后摇头:“没有,没住过,你去别处打听吧。”   ……   何欢一脸失望地出了行栖,左右张望了一下,又匆匆朝下一家旅馆走去。   肖芥子这才从盆栽后头转出身。   连正面照片都有了,事情大大不妙,看来这窟窿补是补不住了,要另做应对方案。就是不知道陈琮怎么样了,他是暂时安全呢,还是给她发完消息之后就出事了?   她找出口罩戴上,又把外套的雪帽拉起,幸好是冬天,这么打扮并不突兀。   站了会之后,扬手招了辆看着挺破的出租车。   ***   颜如玉煞有介事,发了会消息,笑眯眯起身招呼陈琮:“走,上去转一圈。”   陈琮也不客气,跟着颜如玉上楼,当然,心里是在骂的:特么的,发这么久消息,楼上就算是有只大熊猫,也早转移了。   二楼除了公共活动区域外,剩下的都是客房和卧房。   一上楼梯,陈琮的步子就慢了。   沿楼梯一路往上,墙壁上挂了几张古画,这属于常见装饰,跟中式茶室的总体风格也很搭。陈琮上次来时,没太留意,而今近看,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   这几张古画,虽然绘图风格不同,但表达的是一个主题。   聊斋,画皮。   而且打头的第一张,他甚至在博物馆看过,是清光绪年间的彩绘画册《聊斋图说》,画幅上,一个青皮獠牙的恶鬼,正手执画笔,细绘一幅美女肖像。   边上还有题字,曰“画人画皮难画骨”,落款“明清活阎罗”。   颜如玉见陈琮站着不动,也凑过来:“怎么,陈兄对画感兴趣?我干爷看《聊斋》,对《画皮》这个故事有偏好,所以你也看到了,这几张都是,怪瘆人的。”   陈琮渐渐看出点头绪,心跳得厉害,他指题字和落款:“这是谁写的?”   “我干爷啊。”   “你干爷的号叫‘明清活阎罗’?”   颜如玉哈哈一笑。   颜老头没事就喜欢舞文弄墨,陈天海来了之后,两老头有共同爱好,又大把时间、朝夕相处,鼓捣出不少鸡肋事来。比如纸巾,就非得矫情地印点文绉绉的话上去;再比如这《画皮》系列的布置和题字的想法。   “明清活阎罗”这号,也是陈天海帮着起的。颜家家谱,往上可追溯到明末,帝制王朝,干爷活了明清两代,“活阎罗”这词,暗合姓氏“颜”,又点出“活而不死、人间阎罗”,总之,干爷还挺喜欢这号。   但这些话,不好跟陈琮明讲,颜如玉避重就轻:“老头子嘛,老夫聊发少年狂,有时候,也难免有中二病。”   陈琮勉强笑了笑:“是吗?”   “明清活阎罗”,在他看来,是个意味深长的标准字谜。   明清,朝代歌里,习惯讲“元明清”,明清就是“无元”。   活阎罗,熟悉字谜的都知道,古人出谜,得给出谜底范围。比如“打五唐一句”,意思就是打一句五言唐诗,“打聊目”意思就是猜聊斋篇目,至于“红人、泊人”,是猜《红楼梦》和《水浒传》里的人名。   所以,“活阎罗”,陈琮第一反应是《水浒传》里的阮小七,他的绰号就叫“活阎罗”。   无元+阮小七=阮小七-元=阝+小+七=陈   难道说,和纸巾一个路数,这落款执笔名义上是颜老头,但想说的话,其实隐晦地来自爷爷陈天海?   他拾级而上,又去看第二幅,没忘给个冠冕的借口:“没想到啊,太爷的字这么好,这画也妙。”   颜如玉暗自好笑:“你不急着上楼看了?”   陈琮满不在乎:“急什么,二楼就在那,又不会跑了。”   第二幅,绘制的也是《画皮》,这故事太出名了,名家绘本也多,这一次,题的字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前一幅“画人画皮难画骨”算是紧密切题,但这一幅……   陈琮指着这行字问颜如玉:“为什么清朝的聊斋故事,放一句宋朝李清照的词呢?”   颜如玉倒没觉得有问题:“挺切题的啊,都‘画皮’了,披了张人皮,表示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当然是‘人非’咯。”   陈琮点了点头,又跨了几级台阶,看第三幅。   画还是有关于《画皮》,题字又换了。   ——由来只见画皮鬼,谁信王生真还阳。   陈琮看颜如玉:“这又是什么意思?”   颜如玉说:“《画皮》这故事你总听过吧,那个被害死的书生叫王生。但结尾皆大欢喜,他又被道士给救活了。我干爷认为这不合逻辑,是作者为了给个好结局杜撰的,真正的故事里,王生就是死了、还不了阳的。”   三幅古画看完,差不多上了二楼。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二楼客厅里挂的一整幅画,跟前几幅《画皮》很像,都是明清绘画风格,属于不同的故事画在同一张大图上、形成一个系列,右侧大标题是《声声劝,运道图》,看来,内容是用来警醒世人、类似《醒世恒言》之流。   从右到左,古代的阅读顺序。   第一幅图画的是个官袍服饰的人,跪在地上一脸谄媚,面前是举刀的刽子手和颐指气使、异族装扮的武将,边上一排小字写着“偷生贬运”。   大致意思是,没有节气、苟且偷生,运道自然要遭贬低。   颜如玉见陈琮又站着不动了,着实纳闷:“陈兄,你对这种字画,就这么感兴趣?”   这些画,他这些年来去进出,看过千八百回了,都是些老掉牙的说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陈琮冷哼了一声,说:“颜兄,你没有研究过画吧?你不觉得这画风很眼熟吗,很有明末清初八大山人的风格,尤其是人物的眼睛,完全就是他的笔法,带着一种遗恨佯狂,你仔细看。”   这纯属胡说八道,八大山人的画他也就收货时在人家店里偶然看到、听人介绍了两句,现在全用上来了。   颜如玉对八大山人没研究,心里泛起了嘀咕:急着要上楼,真让他上来却故意借看画拖延时间,这小子搞什么鬼呢。   第二幅图是个一脸奸诈的行凶小人,正拽住一个老实的客商,右手高举利刃、欲行不轨。边上小字写着“害生败运”。   第三、四幅图类似,一是为富不仁,虐杀家奴,一是高位者为一己私欲,涂炭生灵,题字分别是“虐生烂运”和“毁生溃运”。   陈琮在沙发上坐下来,脸色不大好,说了句:“你们家怎么挂这种画,看久了瘆得慌。”   这话颜如玉是同意的,一般人家的字画布置,不是千里山河就是龙凤牡丹,彰显气魄富贵,很少在墙上挂这种倒人胃口的——但话又说回来,干爷那身份,喜欢这种玄异精怪类的,反而合理。   他轻描淡写:“各人口味不同呗,怎么着,看几张画,还把你看累着了?”   陈琮特欠扁地冲他一笑:“不是,你都提前给人发过信息了,那我再上来看,指定看不着想看的啊,那还不如看画呢,对吧。”   说着,长吁一口气,脑袋后仰,手臂往沙发上一摊,一副看画看累了的样子。   《声声劝,运道图》也藏了个谜,不过,不是常见的拆字法,是声韵法。   解这种谜的法门,在于找“声”、“韵”的谐音字,然后用声母加韵母拼字,所以标题里“声”、“运”两字,已经明明白白把方向给指出来了。   偷生(声)贬运(韵):偷的声母是T,贬的韵母是ian,组合起来是tian,天。   以此类推。   害生败运:害H,败ai,hai,海。   虐生烂运:虐N,烂an,nan,难。   毁生溃运:毁H,溃ui,hui,回。   谜底是:天海难回。 奇* 书*网 *w*w* w*.*q*i *s*q *i* s* h* u* 9* 9* .* c* o* m   爷爷陈天海,一定在颜家住过不短的日子,而且并非被囚禁、来去自由,所以才能不着痕迹但处处痕迹地在颜家留下这么多信息,简直是把茶室当成画布,在这儿随意涂抹了。   但这些信息,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颜如玉哈哈大笑。   他也在沙发上坐下,表情颇为受伤:“陈兄,你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我跟你说,很多时候,事情的发展都是出人意料的。”   “这楼上呢,一共四间卧房,主卧是我干爷住的,次卧是我的,还有两间客卧。喏,就是走廊尽头那间和倒数第二间。”   “我就不陪你过去了,自己去敲门吧。”   ***   陈天海不愿意见陈琮这事,颜如玉一直很费解。   在他看来,偷了东西、躲着“人石会”正常,非不认孙子,大可不必,当孙子的,又不见得会跑去“人石会”举报你。   再说了,昨天和何欢聊完,他差不多知道陈琮的本事在哪了,这样的人,拉拢过来,圈养在眼皮子底下,不是挺好的吗。   所以,陈琮找上门来,开口就称“陈天海在茶室”,还想去二楼求证,颜如玉略作了一下遮掩,就懒得费这事了。   他直接把球抛给了陈天海,告诉他“陈琮知道你在这了,还要去二楼搜人,给不给他开门,你自己看着办吧”。   ……   陈琮摸不准颜如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豫了一下,起身大踏步过去。   先停在倒数第二间门口,敲了敲门。   很快就有人应门了,看到那人,陈琮倒不意外。   李宝奇。   李宝奇困得要命,张嘴就是一个呵欠,八成是一宿没睡:“陈琮啊,又见面了。”   他没问陈琮为什么会在,颜如玉应该都跟他说过。   陈琮客气寒暄:“奇哥怎么在这?”   李宝奇干搓了一把脸,抬手时,睡衣袖子往下滑,陈琮隐约看到,他手肘上有几道破皮的抓痕。   “你不知道吧,我们两家是世交,打我爷那辈起,就跟颜家关系好,听说太爷出事了,我这马不停蹄的,就过来了。”   陈琮说了句“节哀顺变”,退后一步,转向尽头处的那间客房。   敲门之后,里头有人声,陈琮能感觉到那人已经走到门后了,但门没立刻开。   他有点奇怪,回头去看,李宝奇没回屋,倚着门框仿佛在等待什么热闹,颜如玉依旧坐在沙发上,意味深长地看着这头,慢慢点着了一支烟。   陈琮又敲了一回门。   门把手开始转动,但不是正常开门的那种,像有人争抢,揿下,复位,忽的再次揿下,又再次复位。   这是在故弄玄虚吗,陈琮几乎觉得有点可笑了。   下一瞬,门一下子拉开了。   陈琮嘲弄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人也僵在了当地。   他怀着“诈他一个大的”的想法过来,从未期望过能“诈出个真的”,也还没有做好见面的准备。   是陈天海,尽管八年过去,衣着变了、发型变了,人也老了很多,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其实他跟爷爷不太亲,小时候,他很嫌弃这个爷爷,觉得他没钱没权也没个性,在小伙伴面前拿不出手。   长大之后,进入叛逆期,“爷爷”这个词又成了易忽略的背景板和讨人厌的束缚,总之是不受他欢迎的。   说来好笑,他对爷爷的感情,反而是在陈天海失踪之后,才慢慢生出的。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八年了,总算有结果了。   陈琮有点激动,身上还略略发烫:热泪盈眶?冲上去一个拥抱?看电视上那种爷孙相认,还有号啕大哭着下跪磕头的,他觉得自己做不出来。   反倒是陈天海先开口,他笑了笑,说了句:“八年不见,长成大小伙儿了。”   身后,李宝奇噗哧一声笑出来,说:“抱一个呗,这爷孙俩,见面跟陌生人似的。”   陈琮有点尴尬,叫了声:“爷爷。”   顿了顿,略显拘谨地上去抱住陈天海。   拥抱的刹那,他能感觉到,陈天海忽然很不自在,甚至还有些僵硬。   这僵硬让陈琮骤然清醒,紧接着,这段时间发现的、有关陈天海的讯息,尽数涌进了他的脑子,非但不乱,反而渐渐明晰。   ——小心陈天海。   ——聊斋绘本《画皮》故事,强调“画人画皮难画骨”、“物是人非事事休”。   ——《声声劝》的图里,暗藏“天海难回”。   陈天海让人小心陈天海,陈天海明明站在这里,却要说“天海难回”。   完全不合逻辑,除非,加一个成立条件。   过去的陈天海让人小心现在的陈天海。   现在的陈天海站在这里,但过去的陈天海回不来了。   过去和现在之间,发生了一些事,使得陈天海非陈天海,但看样貌明明一无二致。为什么呢,有提示吗?   难道是……   画皮?   陈琮被自己的荒谬想法给吓住了,他脑子里嗡嗡的,慢慢松开陈天海,脸上努力保持笑意。   不远处,颜如玉皱起眉头。   这突如其来、时隔八年的爷孙相会,不太感人的样子。 第84章   晚上十点多, 陈琮才离开颜家。   算起来,在颜家一共待了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他绝大多数时间, 都陪着陈天海, 他有那么多事想问, 按理来说, 谈得顺畅,再多事都能聊明白。   偏偏没有。   跟陈天海聊天非常困难, 各种磕绊、效率极低、进展缓慢。   原因很客观:陈天海老了。   老了, 身体变差了,记忆力衰退了, 短时间内还能聊几句, 时间长了就开始恍惚, 会突然发怔发愣、问东讲西、离题万里。   有两次, 聊着聊着, 他头一低就打起了瞌睡,陈琮只能耐心地等他睡醒。   还有一次, 陈天海脸色蓦地发白,捂住胸口嘶喊着要“康片”, 唇角边白沫都出来了,慌得几人拎出药箱一通翻找, 原来所谓的“康片”,是治疗冠心病的。   ……   陈琮照顾着陈天海入睡才走, 他跟颜如玉说好, 明儿一早再过来。   ***   一番折腾, 陈琮真是身心俱疲。   本来想打车回民宿, 又觉得胸闷, 不如走路、透口气。   他沿着街边走,又试着拨了下肖芥子的电话,和下午一样,服务语音提醒他“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这符合肖芥子的做派,看来如他所料,她收到信息之后,是一刻都没耽搁,以她那走人跑路的速度,现在,怕是身在几百里开外了吧。   想想好笑,再一想又觉得寂寞。   陈琮低着头走,瞥见正前方一颗小石子。   一时兴起,抬脚就踹,小石子带着尘灰直直飞出去,落进很远之外的黑里。   身后忽然响起了汽车喇叭声。   陈琮回头,看到一辆白绿相间的出租车,车光打得雪亮,晃他的眼。   他一手遮眼,另一只手朝外摆了摆,那意思是“你走吧,我不需要打车”。   车光暗下去,陈琮继续往前走,能感觉到出租车没死心、还慢慢跟在他的后头。   跟了一段之后,女司机朝他喊话:“打车吗?下班生意,给你便宜点。”   都说了不需要了,真跟狗皮膏药似的!   陈琮心烦,加快脚步,同时抬起手臂,撵苍蝇般往后赶了赶。   出租车没再跟了,但女司机又说话了,口气还挺冲:“照顾一下生意不行吗?一晚上了,一块钱都没挣着!”   陈琮一愣。   他觉得这声音很耳熟。   回头看,出租车停在道边,仿佛已熄火趴窝。司机垂头丧气、松松垮垮地趴在方向盘上,脑袋很有情绪地晃着,把方向盘带得左一下右一下的。   陈琮笑起来。   他飞跑过来,向着副驾半敞的窗口弯下腰:“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肖芥子哼了一声,依旧枕着方向盘,侧了半边脸看他:“我是那样的人吗,你给我报信,我当然要确认一下你有没有事,这点义气我还是有的。打表走不走?”   陈琮点头:“走!”   他麻利地拉开车门坐进副驾,进来才注意到,车的前后座之间拉了道帘。   肖芥子说了句:“红姑在后头,睡觉呢。”   “睡觉?不怕有掠食者吗?”   “怕啊,但是她现在身体虚弱,大部分时间就是要睡觉休养,没办法。”   她边说边发动车子:“所以我想了个法子,现在不是跑出租嘛,我把她的人参晶连同部分行李寄存到城外了,暂时性、物理性的,人石分离。”   这倒是个法子,陈琮又看计价器,这才发现计价器早坏了,的票打印机上还连了小半截纸屁股,怪喜感的。   他问:“才半天不见,怎么又干上出租了?”   ***   肖芥子倒不是想干出租。   当时,她在行栖门口上了出租车,一时间没个明确的目的地,就借口城市采风,请司机带她在市内兜绕一圈,顺便也借这时间缓缓脑子。   有人拿着她的照片到处查问,留在行栖肯定是不安全的,换一家旅馆也行不通,但拍拍屁股就跑也不好,万一陈琮被抓了呢?被严刑拷打呢?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暂时先留下来,毕竟朋友一场,她得探听一下陈琮的情况:万一能救,顺手搭救一把。万一救不了,上柱香也是好的。   但怎么留呢?   肖芥子盯着出租车的计价跳表,忽然有了主意。   这两天打车,她也注意到了,这儿的起步费不高,市内短途,不到十块钱就能搞定,也就是说,开出租车挣不了大钱,赚的都是辛苦费。   她告诉司机,自己要在周边玩几天,想包辆车又嫌贵,请司机帮忙留意一下,身边的同行朋友,有谁是刚好有车、这几天不用的,白放着浪费,不如租给她、多少赚点贴补。还强调自己预算有限,好点的车租不起,“越破旧越好”,不嫌弃。   最后,在司机的牵线搭桥下,以140/天的价格,租到了这辆快要报废的出租车,不能运营载客,但可以代步。   肖芥子洋洋得意:“这样一来,一举多得。”   “首先,我有了车,可以四处跑了;其次,晚上可以睡车里,住宿问题解决了;第三,白天口罩一戴,我就是个开出租车的,我就算在颜如玉身边开上七八个来回,他也不会注意我,这叫灯下黑;第四,和你接头见面也方便,上车说事,说多久绕多久,说完了下车走人,别人看来,你只是打车坐车而已。”   说完,把自己的手机扔给他:“喏,把我的新号存一下。做事做全套,名字就写‘出租车司机老王’。”   陈琮听得叹为观止,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到这种点子的。颜如玉想破了脑袋找破了天,也想不到这人会忽然晃晃荡荡干起了假出租吧?   说完了自己,肖芥子关心起陈琮这头:“你呢,今天怎么样?怎么会突然给我发示警消息?还有,你诈到颜如玉了吗?关于你爷爷,他怎么说?”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个,陈琮又郁闷了。   他叹了口气,脑袋往车座头枕上一搁:“你慢慢开,我慢慢给你讲。”   ***   陈琮尽量讲得简明扼要,饶是如此,讲完时,也已经差不多十一点了——车子正缓缓驶上老桥,说来也巧,正是颜老头出事那晚,两人散步途经的老桥。   老桥上静悄悄的,半天上依然挂着一轮弯月,比前两天的要瘦一点。   肖芥子把车子缓缓靠边停下。   信息量挺大,她得静下来消化消化。   先是惊叹,觉得这字谜真是很有意思,一旦熟练掌握,比很多加密的密码还好用,因为很多密文,一看就知道是加了密的,观者会想方设法解密。但传统字谜,谜面成文,谜底也成文,颜老头以及颜如玉他们,不是不精明,而是实在没接触过,不会往“设谜”那方面去想。   她也想学,总感觉学会了,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   继而又觉得,“画皮”这种事,既合理又荒唐。   她说:“‘画皮’这故事,放在《聊斋》里是成立的,志怪小说嘛。但是放在现实生活里,很难解释,如果陈天海已经不是陈天海了,那他皮下是谁呢?我说句不合适的,你爷爷那么老了,这个人真为贪图皮囊,也该选个年轻力壮的啊。”   陈琮苦笑:“是啊,我也想不通。而且,你是没看到我爷爷现在的状态,正说着话,突然就打起了瞌睡……行将朽木了都,这样的一个人,真看不出来有什么必要要‘小心他’。”   肖芥子也想不通,车内一时静默,隐约能听到桥下的流水声。   就在这时,车后响起姜红烛幽幽的声音。   “他装的。”   两个人都忘了姜红烛还在车后,乍听到声音,都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陈琮很快反应过来,他一把掀开帘子:“你说什么?”   ***   姜红烛静静地躺在车后座上。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她虽然没了腿,但有胳膊有手,可以在地上爬,可以抓着吊绳来回挪动身子,甚至可以凶悍地对人发起攻击。   但被徐定洋“进补”过之后,她就动不了了,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被撕咬过的血窟窿,稍一挪动,哪哪都疼。   所以眼下,她只能躺着,听听声音、动动眼珠子,或者虚弱地说几句话。   她用独眼冷冷瞥了下陈琮:“你聋了吗,我说,他是装的。”   “他为什么要装?”   姜红烛冷笑:“他只能装,而且还会一直装下去。他要是不装痴装傻,正常和你聊天,很快就会被你识破了。”   肖芥子瞬间毛骨悚然:“红姑,你的意思是,确实是‘画皮’?陈天海的皮囊底下,现在装的是另一个人?”   姜红烛没说话,冷白色的月光透过车窗,照在她半毁容的脸上,映出她嘴角艰难牵出的一抹讥诮。   她喃喃了句:“这个老东西,当初灌醉了我,从我这里偷走了东西、套走了话……活该,报应。”   陈琮脑子一激,脸涨得通红,正想说什么,肖芥子一把攥住他的胳膊,用力掐了一下,尔后撒开手,也不看他,欠身向后,柔声问姜红烛:“红姑,他是不是套走了话,却没能理解话的意思、错误操作了?”   姜红烛还是没说话,但看那笑容,分明更欢畅了。 第85章   姜红烛这幸灾乐祸又讳莫如深的表情看得陈琮心里来火。   事关陈天海, 他急得要命,想追问又怕自讨没趣:自己这身份,姜红烛估计懒得搭理他。   果然, 姜红烛缓缓闭上眼睛:“陈天海偷了我的东西, 这小子戳瞎了我的眼, 我知道的事, 为什么要告诉他?想知道,先把眼睛挖出来赔给我。”   陈琮咬牙, 这老太婆, 果然想搞事。   肖芥子以眼色示意陈琮别急。   她想了想,笑嘻嘻的:“红姑, 一码归一码, 把你从徐定洋那救出来, 陈琮是帮了忙的, 今天也多亏了他发信息提醒, 不然,我们就被何欢给堵住了。”   “颜如玉现在到处在找我们, 陈琮跟他关系不错,明天又要过去走动, 你卖陈琮一个人情,回头有什么突发状况, 他又能给咱们行方便,互惠互利, 这不是挺好吗?”   “非要他一只眼, 那玩意儿不能吃不能补的, 要来干什么?现在他有利用价值, 咱就先用他呗, 回头利用完了,再跟他算账也不迟。”   陈琮在心里说,老王师傅,你大可不必说得这么露骨。   姜红烛沉默了会,估计是反复掂量,觉得这话有理,终于重又睁开眼睛:“那说完了,让他立刻下车,滚。”   肖芥子赶紧点头:“对对对,听完了就让他滚。”   车在桥上终究碍事,她看了看左近,把车开去了桥底下、河岸边更为僻静的地方。   ***   姜红烛开场就来了句大的:“不管是‘野马’还是‘春焰’,到如今,都已经是强弩之末,早过了兴盛期了。”   肖芥子嘀咕了句:“有吗?”   现代科技发展,又国泰民安的,各行各业,不是应该迎来又一轮大复兴吗?   姜红烛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哼了一声:“那些老行当、老手艺,本来就是在渐渐消亡,别的不说,光戏台上那些绝技、漂亮活儿,有多少是能传下来的?”   陈琮默不作声。   内心里,他认同姜红烛的话:和那些做古董首饰的同行交流时,对方最常感叹的话就是“这工艺,现在找不到啦”,问起来,不是没人教,而是没人学——精细的工艺传承耗时耗力,在这个浮躁的赶路时代,很少有人愿意静下心去尝试了,即便有,也大多浮光掠影,很少会去钻研精秘奥义。   “‘人石会’起于宋末,元明清三代,巅峰期是在明代,这一时期,也是魇神庙被启用、香火最兴旺的时期。”   魇神庙?   陈琮没忍住:“不是说魇神庙那段,是最黑暗、最反人性的一段时期吗?‘人石会’自己的人,都羞于提起。”   姜红烛“呵呵”笑了一声,阴阳怪气:“是吗?那这就是提起裤子不认人了,野马春焰,现今的很多操作都得益于当年,比如……”   她想抬起手,手臂颤了又颤,终究是气力不济、又放弃了。   “比如在人入石之后,以铁器钉人手足,人在石头里就等于是被定住了,不能走,也不能挪。”   肖芥子恍然:“那用血浸泡石头……”   “一样的,石头被认为是有灵气的物件,是有能量、气场的。拿血去浸泡,等同于污染。最终的目的,都是让你在石头里如困如缚、任人宰割。”   “这法子很邪门,但不是春焰原创,这套操作,最早就是来自魇神庙,春焰……最多是奉行者。”   ……   魇神庙时期,属于少有的养石“狂热时代”,紧挨山脚的村落,几乎都被养石人占据。   他们还不是普通的养石,更像是头脑发热的研究人员,引朋会友,热切交流,以提出各种天马行空的设想为荣,但并不徒托空言,也尽一切努力,积极落地验证、实施。   姜红烛说:“魇神庙里头的空间不小,四壁和底下,都有‘蝉洞’,你们可能没见过,农村见得多。夏天,知了从地下爬出来,地上就会留个指头大小的洞。”   魇神庙里遍布的“蝉洞”当然比知了洞要大得多了,一般都能容得下一个人。洞口加装小门,就能供人在内清修、闭关。   非要类比的话,有点像诡秘简陋山腹版“独立自习室”。   当时,“人石会”负责管理魇神庙,这儿被当作无人打扰的清净之所、适合养石的“阴间”圣地,外头有专人看管,负责为里头的人提供简单饭食和定期收理污秽。   肖芥子纳闷:“这些人在里头,不怕石虫子吗?”   姜红烛没搭理她,继续说自己的:“那些进去闭关的人,会把自己的设想和进行的实验记录下来,当然了,南方的山地潮湿,写在纸上的,早就朽烂了,能被我看到的,都是刻在石壁上的。”   那些所谓的实验,包括如何以药物改善身体机能、看见别人的“石胎”,如何提防掠食者,如何更有效地进行大小石补等等。   在其中一个蝉洞里,姜红烛看到了一个多人、长年、反复进行着的大实验。   同石,又称共石。   肖芥子和陈琮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李二钻?”   姜红烛神色漠然:“是,近几十年,我只听说过这一例。听说这夫妻俩偏学术,搁着古代,怕也是魇神庙的常客。他们夫妻共石,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古往今来第一例吧?呵,都是前人玩剩下的。”   陈琮不解:“但是共石的实验目的是什么呢?就是想验证一下能不能两个人共养一块石头?”   姜红烛瞥了他一眼,语带讽刺:“前人可没这么无聊。共石,两个人在入梦之后进入同一块石头,他们想验证的是,醒来之后,能不能设法互换皮囊。”   肖芥子短促地“啊”了一声。   明白了。   一个人养一块石头,一对一,进出有唯一的路径。   两个人共石,二对一,理论上,苏醒的时候,A走A路,B走B道,各回各的“皮囊”,但如果AB道互换呢?   前人玩得也是够花的,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他们是“异想天开”,还是“极具探求精神”。   陈琮急于知道结果:“那他们反复进行这个实验,有成功过吗?”   姜红烛话里有话:“看留下的记录,是有的。”   肖芥子脑子里灵光一闪,激动到说话都打磕绊了:“李二钻夫妻共石,一直以来,我总觉得李二钻怪……怪里怪气的,会不会其实他不是李二钻,是……沈晶?”   陈琮也差不多有概念了:“那我爷爷,是不是跟人共石了?然后互换了皮囊,所以才留下那么多奇怪的信息?”   姜红烛泼两人冷水:“我还没说完呢。”   看留下的记录,互换皮囊这事,是有成功的。但问题是,一个实验,如果已经被验证成功了,有什么必要长年反复进行呢?   姜红烛进出不同的蝉洞,摸索、辨别尽可能多的信息,收集到一些线索。   她说:“这种互换,后来被发现,无一例外,都出问题了,要么死,要么疯,没有善终的。”   肖芥子头皮发麻,又想到李二钻夫妻了:对上了,这俩确实是一死一疯。   她小心翼翼发问:“为什么啊?找出原因了吗?”   姜红烛摇头:“没有,也不可能找出原因。蝉洞里留下的,只有各种推测,没有最终结论。”   这太奇怪了,陈琮不明白:“为什么不可能找出原因?”   姜红烛回答:“因为你怎么去证明,当初的互换是纯粹的互换呢?”   陈琮被搞糊涂了:“什么叫‘纯粹’的互换?难道还有‘不纯粹’的?”   姜红烛轻蔑一笑。   “人是这世界上最复杂的生物之一,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都时时刻刻处于变化中。尤其是意念,如野马脱缰,瞬息万变。”   “你们都上过学,总做过化学实验吧?实验过程中,环境或者是反应剂剂量的微小变化,都可能导致实验结果大相径庭。”   “入石这种事,可以看作是一种实验。一个人养一块石头,是最简单的那种:每晚入石,第二天苏醒,这一晚,他与石内的环境发生交互反应,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比如元气满满、精神抖擞——这种变化,可以视作实验结果。”   听到“与石内的环境发生交互反应”,肖芥子突然想起李二钻发疯时说的话。   ——我要更正一下,虽然阿晶想杀我,但这次不是她想杀我,不,也是她!但更复杂一点,是整体的环境,整体环境,你懂吗?   难道他口中的“整体环境”,指的是石头、石内的环境?   姜红烛继续往下说。   “简单的实验产生简单的、可见和可控的实验结果。但共石,让这个实验变得复杂了。”   “蝉洞里留下的各种推测中,最多的是‘养蛊’说。”   “湘西有一种古老的巫术,叫养蛊。简单来说,就是把各种毒虫放在一个坛子里封住,任毒虫在里头互相厮杀、吞噬,最终,启坛时活下来的那个,就叫蛊。这种蛊,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只毒虫,是一种全新的生物。”   “共石也很像,也是在养蛊,养石蛊。你们想一想,石头是不是就像一个坛子?一只毒虫放进去,它可以由始至终安好,但两只呢?”   肖芥子下意识反驳:“但人不是虫子,是有意识的,怎么可能互相厮杀呢?就好比李二钻和沈晶,人家是夫妻啊。”   姜红烛笑了笑,说:“一开始,我也想不通。”   “但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养石,说是人养石,其实,是石养人。”   肖芥子心念一动:“是石头偏心?”   一碗水端不平,绝对的平均分配是不存在的,石头总会偏向原本、最初的那个?比如沈晶先养石,那么在李二钻和沈晶之间,石头自然偏向沈晶?   姜红烛摇头:“石头是偏心,但它不是偏心某一个,二选一,总会损失一个不是吗?它想要最强的那个,它始终是一对一的,管你共石的人是一个、两个、三个,它都当一个去养。”   “它想要蛊,只有蛊才能完美保全两者的精华,但我说了,蛊,既不是A,也不是B,它就是全新的。”   “所以,不能共石,一旦共石,长久下去,一点点改造蚕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86章   爷爷陈天海, 会和什么人“共石”呢?   一个老头子了,应该也没那闲心思去进行什么兴趣实验,一切都是为了儿子。   陈琮惊讶于自己居然能保持镇定, 他问姜红烛:“我爷爷, 是和我爸‘共石’吗?”   姜红烛又笑了, 像是在看他们家的笑话:“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   当初, 陈天海找到她时,她给的建议是:你去找一块五色石, “人石会”里就有现成的, 女娲石。届时用女娲石跟陈孝的佛头水晶结个“联石”,让陈孝间接地汲取一下五色石的能量, 没准有用。   只是“没准有用”, 她也没敢打包票。   这个操作涉及几个步骤:【1】将女娲石搞到手, 【2】养成女娲石, 【3】和陈孝结“联石”。   姜红烛说:“偷女娲石其实不难, 难的是怎么抹掉一切痕迹、确保自己不被‘人石会’找到,很显然, 他后来找了颜老头合作。”   肖芥子插了句:“那他给颜老头什么好处呢?女娲石?”   有可能,反正陈天海也不是想霸占女娲石, 女娲石在谁手里都没关系,只要那人愿意跟陈孝结联石就可以了。   姜红烛猜测, 这个计划的难点,卡在了陈孝那头。   因为佛头水晶里的陈孝是个濒死状态, 卡在这状态里十多年, 人在石头里, 如果不活跃, 也至少得是个“活”的、苏醒的, 才好进补吧?   陈天海决定和儿子“共石”,可能是想进去帮个忙,像农夫想帮助一条冻僵的蛇,利用自己的力量,帮儿子复苏。   至于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姜红烛不确定。但有一点:陈天海察觉到的时候,应该已经太迟了,迟到他不能直白表达。可以想见,如果能直接写出“小心陈天海”这几个字,他又何必曲里拐弯地利用字谜呢?   陈琮默不作声。   肖芥子看了他一眼,帮他问出他想问的:“红姑,那这种情形……还能救回来吗?”   姜红烛冷笑:“你说呢,一百只虫子最后形成一只蛊虫,你还能从这只蛊虫里,把原先的虫子给分解出来?”   陈琮突然冒出一句:“所谓的‘蛊说’,其实也只是前人的推测,是吧?你自己也说了,并无定论。”   姜红烛好笑:“怎么,拒绝接受吗?没错,并无定论,毕竟真实情形如何,只有‘共石’的人才清楚。但我想,前人也不是傻子,不会无缘无故有此一说的。”   该说的都说完了,她懒得再废话,重又闭上眼睛。   车内一片静默,肖芥子看看陈琮,又看看姜红烛,很想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打了几次腹稿,都放弃了:陈琮找了八年爷爷,找到最后,总算是找着了,但又突然被告知,那皮囊里,是他爸爸和爷爷的混合体,混合了之后,是个全新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反正既不是他爸,也不是他爷了。   这要叫人怎么接受?   顿了顿,陈琮闷声说了句:“谢谢,我听完了,该滚了。”   他胸腔里憋了一团恶气,在这发又不合适,大力推开车门就出去了。   肖芥子下意识也去开车门:“哎,陈琮……”   姜红烛冷冷开口:“这有你什么事?”   肖芥子没好气:“红姑,你有点同情心,你看不出他很难受吗?”   姜红烛回答:“他难受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一个得了绝症了,还有空管别人难受?有那闲情,不如多考虑考虑自己。”   一句话,就把肖芥子给定住了。   ***   陈琮越走越快,越走步子越大,三两步就从堤下跨上路面。   刚站定,一阵冷风过来,激得他打了个寒噤,顺手紧拢衣服。   他安慰自己:只是推论,并无定论,姜红烛又不是什么权威,她只不过是在蝉洞里多看了几行字而已。   自己没必要因为这老太婆叨叨几句就方寸大乱。   他也不管方向,信步就往前走,走了一段之后,拿出手机,在“梁世龙”和“梁婵”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梁婵的电话。   隔了好一会儿,梁婵才接:“陈琮?哎,真的,我真看见一个人影。”   后一句话,明显不是对他说的,陈琮脑子有点乱,愣了好一会儿:“怎么了?”   梁婵说:“这不是门店装修好了吗,我爸过来检查,我在门口等他的时候,看见后窗那有个人影鬼鬼祟祟的,喊我爸去看又不见了。”   陈琮笑笑:“可能是个贼吧,关好门就行。哎,梁婵,我问你啊……”   他定了定神:“‘共石’这个事儿,你知道吗?”   “知道啊,李二钻两口子,不就是夫妻共石吗?哦,说起李二钻,听说他疯了,入院手续还是马修远找人给办的呢。”   陈琮嗯了一声:“那你有没有想过和人‘共石’?”   梁婵莫名:“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跟人‘共石’呢?能养石头的,谁还缺那个钱了?至于抠抠搜搜要和别人养一块石头吗?这就跟……就跟手机似的,人手一机不好吗,非共用?李二钻那是情况特殊……”   她压低声音:“我听说,他是没那能力养石头,养不出来,他老婆就给开了后门,带他上马,让他白蹭……”   忽的又提高嗓门:“没有就算了,不管它,咱把门锁好就行。”   陈琮耐心等她说完:“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共石’的坏处?”   梁婵一愣:“坏处?没听说过啊。”   陈琮略一思忖:“那你帮我打听一下,我先挂了。”   第二个电话,他拨给了寿爷,虽然两人不算很熟,但他对何天寿好歹有过救命之恩,相信寿爷不会对他隐瞒的。   果然,身为三老之一,寿爷了解的要比梁婵多多了。   他说:“‘共石’这个事儿,我们不提倡。我刚入会那会儿,对接跟我说的是,这操作风险挺大,容易出错。沈晶那事,我们后来听说,还含蓄提醒过她,结果人家嫌我们老家伙烦、管太多。”   说着,呵呵笑起来。   老人家了,说话不紧不慢,听得陈琮干着急:“容易出什么错?”   寿爷说:“入石,入梦,你自己想想,做了好梦,是不是醒来心情愉悦?万一做了噩梦,严重点的,一整天都心惊肉跳。”   “为什么入会时要帮你们抓石周,简单点说,就是要提高适配度,让你养对石头,彼此互补。万一养错了石头,石头对你是有抵触的,弊大于利。两人共石,其中必有一人是不适合这石头的对吧,长期养下去,非但补不了,还伤身。”   “听老一辈的说法,是容易精神错乱,所以我们不共石,又不是买不起,没那必要啊。”   ……   看来,“人石会”不共石,当初魇神庙的实验也的确没定论,统一的对外说法是“容易精神错乱”。   目前,只有李二钻和陈天海这两例可供观察了。   陈琮第三个电话,打给了马修远,一般条件好一点的精神病院,单人病室里应家属要求,都会有监控,他希望自己能有这权限,看到李二钻的监控。   ***   送走了陈琮,颜如玉直奔陈天海卧房。   果然,陈天海压根没睡觉,他坐在床上,面色古怪地把玩着手中的佛头水晶。   颜如玉好笑:“老海,你要是压根不想见陈琮,不给他开门就是了。这晚上唱的到底哪一出啊,你装痴呆装得我都信了。”   陈天海淡淡说了句:“我想了又想,见一下比较好。陈琮是个孝顺孩子,你没听他跟你说,明天还要过来?”   “他找了我八年,如今找着我了,下一步就会想着怎么安置我,要么接回去,要么留我在这。”   “‘人石会’要跟我算女娲石的账,我当然不便回去。我留在这了,他就会常常来看我、陪我,这不是挺好的吗?他养石的变化、进展,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了。”   颜如玉走过来,拖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他盯着陈天海,皮笑肉不笑:“话是没错,但是你还是没有给我解释,为什么要装傻。老海,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   颜如玉虽然是颜老头养大的,但并不是从早到晚陪在身边,尤其是读书的时候,跟普通人一样,也就寒暑假在“无欲.有求”待的时间能长点。   所以某一天,家里突然多了个老头,他还挺高兴的:干爷年纪大了,有这么个玩伴陪着,没事下个棋、打个牌,也挺好。   他跟陈天海接触不算多,但正是因为见面少,他反而对陈天海的变化比较敏感——这就好比看人造房子,每天盯着进度,不会觉得变化很大,但一两个月才来一趟,会立刻惊呼“哇,房子都盖着么高了”。   但具体他也说不出什么,只是一种感觉。   起初,他对陈天海印象挺好,后来,忽然觉得这人古怪又鬼祟。   还有,他记得很早的时候,陈天海跟他说起过陈琮,说这孙子爱追鸡撵狗、淘人得很,后来,渐渐不再说了,再后来,提起陈琮的时候,脸上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   陈天海说:“装傻不好吗?要是和他聊来聊去,聊出感情来了,不就不忍心下手了吗?”   颜如玉笑了笑:“说的是挺像那么回事,可是我不明白,跟自己的亲孙子,怎么会慢慢就没感情了呢?”   陈天海抬头看他:“这有什么奇怪的,有人跟自己的亲爹,不也没感情了吗?听说你爸失踪好多年了,你从来也没问过。”   颜如玉面色微变。   陈天海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这时间来我这聊废话,不如抓紧养石,别让陈琮占了先机。”   颜如玉冷笑:“他不是占定了先机吗?我的抓周石本来也不是黄玉,养来养去养不成,让我去找煤精镜,现在突然塞给我一块石头,让我改养黄玉,我怎么可能养得过他?”   陈天海淡淡说了句:“论养石头,徐定洋也远远比不过姜红烛,她是怎么做到差点把姜红烛给吞吃掉的?动动脑子,你干爷想让你赢,有我帮你赢,你怎么可能输?” 第87章   肖芥子去寄存处取了行李物件, 驱车直奔城外。   景德镇周边挨近不少山区,虽然偶尔可见农家乐和零星住户,但总体而言, 人口密度大大降低。   没有陈琮站岗, 保险起见, 自然是越往人烟稀少处去越安全。   她开了很久, 把车子停在一处小山头,四下张望了一回, 不见一丁点儿人间灯火。   在这儿过一夜, 应该是安全的,要真的点那么背、附近刚好有一个掠食者在露营, 那也就认命吧。   洗漱完毕, 车灯一关, 起初眼前一片漆黑, 渐渐的, 就能分清黑色的深浅了:浓黑的是山,黑夜反而是清透的。   为了透气, 车窗留了道小缝,山的、夜的和地下的, 各种在城市里听不到声音,混在一起, 像夜游的魂灵,缓缓在车里进出。   听气息, 姜红烛还没睡着。   肖芥子轻声叫她:“红姑, 你留的字条说, 如果这趟没死, 有办法救我的命, 怎么救啊?”   她屏住呼吸听回答。   好一会儿,才听到姜红烛的声音:“徐定洋的前后变化,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看到了啊,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姜红烛冷笑:“你别在这跟我揣着明白当糊涂,我还剩半条命呢,你拿去补了,不敢说保你一辈子,保你五年八年没问题。等你再不行的时候,你就继续找人补,一个不行找两个,两个不行找三个,只要你能补到老,活到老就没问题了。”   肖芥子听了一半,就已经气得脑子突突的了,耐着性子听到最后,觉得自己跟要喷发的火山也没两样了:“你说的这叫人话吗?这就是你教我的救命良方?”   姜红烛笑了笑:“随你信不信吧,蝉洞里是这么说的,看记录的确也是有效的。法子我教你了,你嫌不够正派,非得守住自己的良心底线,那我也没办法。”   肖芥子强压住气:“话说得真轻巧,别的不提,就说你,让你现在给我进补,你愿意吗?”   姜红烛淡淡说了句:“可以啊。”   “在徐定洋那的时候,我就想着,可惜了,横竖要死,与其补给她,还不如补给你呢,你照顾我这么久,补给你,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肖芥子怒极反笑:“你就这么不想活?”   姜红烛转过头看她,黑暗中,那只独眼亮得有些异样。   她说:“对,不想活。要么你告诉我,我现在这副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说着,呵呵笑起来,笑到末了,声音里满是怆凉:“我能理解,你当然想活着,你年轻、漂亮,前头还有大把的风景,我是你,也想活着。”   “可是我呢,我今年六十多……快七十了,你看,我自己都记不清自己的岁数了。又残又丑又瞎,以前,我还能爬一爬,自己洗漱、吃饭,现在,大小解都成问题了。”   “我躺在这儿,回想这辈子,没有值得回忆的事,也没有念念不忘的人,想想这一生,好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烂抹布,风吹不吹,都已经凉透了,也没什么清洗缝补的必要了。”   “所以,对,就是不想活着了,活着也是徒耗米粮、还倒屎倒尿地给你添麻烦。反正仇已经报了,本来还想去找几个人的麻烦,但颜老头都死了,我也没心思了。”   “我呢,随时可以死,暂时不死也行,就先养着,身体养好了,你将来进补,会更有效果。”   肖芥子本来憋了一口恶气,被姜红烛这一番话说的,再也发不出来了。   她闷坐了会,又问:“那除了这个法子呢?没别的法子救命了?”   等了片刻,没见有回应,再一听,呼吸声轻浅,姜红烛已经睡着了。   肖芥子无奈,将座椅靠背往后调了调,裹紧衣服,也阖上了眼睛。   但心中有事,怎么都睡不踏实。   一会想起陈琮,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明早要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那个“陈天海”;一会又琢磨起姜红烛的话,对于这种和杀人无异的“进补”,她当然是全身心的抗拒、绝不考虑,但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如果到了后期,被病痛折磨到绝望,自己会不会突然黑化呢?   如果会,她还挺担心的,要么像陈天海那样,留一个“小心肖芥子”的字谜?   就这么胡思乱想,到了后半夜,才些许有了点睡意。   正模模糊糊间,突然听到有人骇叫。   肖芥子一惊而醒,腾地坐起,看车窗外黑魆魆的山形林影,一时间虚实难分,还以为自己是做梦。   然而下一秒,她真的看到有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了,边跑边哭喊,连声音都嘶哑了。   看情形,是有人在后头追她。   想不到还让自己撞上深夜罪案了,肖芥子弯腰从车座底下摸出扳手——这是车主为了防身,一直藏座位下头的,交车时跟她提了一句,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她拎着扳手下了车,那个女人应该是看到车了,发狂似地往这头跑来。   肖芥子冲她招手:“别怕,过来!”   ……   肖芥子的功夫是在武馆学的,学武,一半是被姜红烛逼的,一半是自己也觉得很有必要。   那时候,她刚到姜红烛身边不久,老太婆对她诸多挑剔,提的最多的一条就是:“我对头多,我可是要去找他们报仇的,就凭你,怎么帮我、怎么保护我?”   肖芥子回答:“我可以学啊。”   其实姜红烛不提,她也会去学:姜红烛放着好好的村子不住,非要住深山的窝棚,要就近照顾她、定期采购生活物资,就免不了要走偏僻的山路。   原本,山里只有山里的危险,比如地势险峻,再比如会有些出没的山兽。而一个漂亮姑娘频繁进出山之后,某些人为的危险就多了。   肖芥子这种胆小多疑的性格,是决不允许自己遭受危险的,真避不过,也得有万全的准备、或者绝对碾压的武力值。   所以她学起来,比一般人认真多了,也比一般人快,毕竟她有现实压力,这头学了,那头就有可能用到,容不得半点敷衍。   而学成了之后,她还挺乐意出手的,注意是“出手”,而不是“仗义出手”:很多时候,她不是为了帮助弱小,纯粹出于见不得为恶霸凌者那副嘴脸,就想打人的脸。   那个女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借着微弱的月光,肖芥子隐约看出,她穿着睡袍、还光着脚。   这周围不是没有住户吗?   这疑惑一闪而过,她来不及细想,因为追着那女人的玩意出现了。   居然是只狗?   当然了,也说不清是狗还是狼,反正块头是那么个块头,两只眼睛绿幽幽的,近前时,喉咙里发出兽类特有的那种“嗬嗬”声。   肖芥子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要是个人可能还好打发点,是个畜生……万一把她咬出个狂犬病可怎么办?   她握紧扳手,另一只手悄悄探进车内,拿出了手电,然后对着那只狗猛然揿着了亮!   只一眼,吓得差点叫出声。   这狗的身上沾满了血,连眼珠子都是血红的,更瘆人的是,狗身上有一块没了皮肉,露出了森森的骨头。   肖芥子觉得这狗似曾相识,没错,《生化危机》里,感染了丧尸病毒的狗就是这副倒霉德行。   她心跳加速,喉头轻轻吞咽,问那个女人:“发生什么事了……”   话未落音,那狗腾空而起,肖芥子脑子一懵,不极细想,猛然把扳手甩了出去。   运气不错,扳手正中狗头,狗嗷嗷叫着翻砸在地,肖芥子急回头吩咐那女人:“先上车……”   视野内空空荡荡,哪还有女人的影子?   肖芥子后背泛起一阵凉气,又赶紧去看狗。   山形林影,寂寂无声,哪有什么狗?   肖芥子打了个哆嗦,顷刻间骨寒毛竖。   完了,这是碰见脏东西了,难怪说不要随便在野外露宿、指不定就冲撞了什么……   她慌慌张张去开车门,眼角余光忽的觑到,不远处的夜色中,有莹亮的纤光一闪。   那是……   她心头一沉,也不急着上车了,往山边走去。   这是个小山头,山边算是悬崖了,而前方就是空谷夜色。   没错,空谷中张起了一张网,巨大的蜘蛛网,刚刚看到的所谓莹亮纤光,其实是蛛丝一闪。   往谷底去看,她的小蜘蛛……现在不能说是小蜘蛛了,得有小圆桌大小了,正顺着蛛网,慢慢地往上爬,渐渐爬到与她视线平齐,再然后,越爬越高,直至遮住了半空中的月亮。   ***   这一次,肖芥子是真的惊醒了。   先拿过手机看时间,凌晨3:40分。   再看车窗外,没错,睡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没有奇异的狗,也没有什么光脚穿睡袍的女人——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山间的温度降低,车窗内壁上,已经隐隐起了雾。   肖芥子舔了舔嘴唇,也顾不得什么了,伸手去晃姜红烛:“红姑!红姑!”   姜红烛睡得正熟,醒得异常艰难,一开口就带了气:“你有什么毛病?这才几点?天都没亮呢。”   肖芥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地把刚刚发生的事说了:之前她入梦,是听不到声音的,但这次,非但听到声音、还嗅到味道了;还有,看见一个光脚女人,以及一条狗,这狗,难道是什么掠食者的化身吗?来到她的梦里,被她一扳手给砸没了?   姜红烛起初不明所以,一直阴沉着脸,后来似是渐有所悟,待听到蜘蛛上了半空时,低声说了句:“长这么快。”   又说:“习惯就好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么,你的蜘蛛不是蜘蛛,是个长了女人头女人面的蜘蛛身吗?那是魇神。”   “魇神庙,最早就是供魇神的。魇神为什么是个蜘蛛形状,就是先民认为,魇神设网捕捉噩梦,而魇神会顺网而来,吞噬噩梦。”   肖芥子心念一动:“那我刚刚是……”   “有人做梦了,梦到的地点就在这一带。”   这就合理了,她也做过梦,梦的地点确实千奇百怪,可能是学生时代的教室、爬过的某座山、经过的某座桥,而拼命奔逃、被恶狗追,都是常见的噩梦内容,而且噩梦通常也是这么没头没尾、突然消失的。   可是……   肖芥子顿感不妙:“她们做梦,我会接收……捕捉到?我以后一入梦,就会看见这种吓人的东西?”   姜红烛回答:“不止是你,所有养石头的人,都会。”   “养石者能量不同,入石入梦时,像块磁石,会吸附周边人的梦,星系图你看过吗,通常会有一个中心、以及围绕着它的无数星体。石中世界,梦里乾坤,光有你一个,叫什么‘乾坤’、‘世界’?那必然是很多很多人组成的。”   “不用太在意这些,他们都是背景、道具,是梦里世界的组成部分,你关注自己就行。就像真实世界里,大多数人其实和你也没关系,只是在你的周围来去而已。” 第88章   依着和颜如玉约好的, 陈琮一大早又去了颜家。   路上买了点水果,刚出锅出笼的早餐也买了五六个人的份量,礼数还是要讲的。   到的时间刚好, 除了陈天海, 据说是“作息向来颠倒、起得迟”, 颜如玉和李宝奇都已经起了, 更意外的是,居然还看到了何欢。   何欢垂头丧气地坐在桌边, 桌面上, 本地酒、洋酒,空了两三个酒瓶子。   陈琮记得, 这人曾傲娇地表示过不喜欢喝洋酒, 看来是心情抑郁, 已经顾不上这些讲究了。   他把早餐一样样往桌面上放, 装着一脸惊讶:“欢伯, 你怎么也在这啊?”   何欢没理他,泄愤似地抓了个包子大口开咬。   边上的颜如玉看到, 哈哈一笑:“他还能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找女儿。你不知道吧, 姜红烛身边那女的,跟咱们欢伯关系可不浅啊。昨儿拿着照片一家家问, 欢伯,你当拍苦情剧呢, 现在找人不是这么找的。”   说着在桌边坐下, 斯文地解开杯装豆浆的袋扣:“现在这些从业者都有行业群, 昨天已经托人把照片发去各大酒店民宿群里了, 还散了红包、许诺了报酬, 你放心,该有消息一定会有的。”   李宝奇拆了份拌面,忙着往里头加辣椒,不忘揶揄何欢:“其实找不着也无所谓,这女儿,你本来也没见过没养过,找着了多个亲戚,找不着,你也不损失什么嘛。”   陈琮默默吃自己的,并不搭话。   起初,他也怀疑过肖芥子就是那个“阿兰”,但一来年龄不对,二来说起何欢时,肖芥子是真的毫不在意——她显然跟何欢没关系,可姜红烛身边,也没见有别的人了。   何欢苦笑:“你不懂,本来不跟我说有,我也不惦记,可这一旦知道有,又死活见不到,抓心挠肝的。”   话到中途心里堵得慌,包子都吃不下去了:“本来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玩过,花过,有钱有产,没后代吧有点遗憾,也没怎么当回事,这把年纪,也就等老天兴起收人了。可你突然跟我说有……我这要是不见一见,感觉闭眼都闭不安稳。”   末了咬牙切齿:“这些天,我也回过味来了,姜红烛,她就是故意的,就是拿我寻开心,想看我着急发狂,我得自己想办法,不能着了她的套。”   陈琮冷不丁冒出一句:“欢伯,你和姜红烛当年是……男女朋友?”   何欢猝不及防,窘在了当场,颜如玉大概是知道内情,脸上现出暧昧不明的笑意。   李宝奇险些呛到,他吃吃笑着瞥何欢:“什么男女朋友,怪就怪咱欢伯当年太招人了,玉树临风小白脸,谁看谁喜欢,是吧?”   何欢唾了他一口,骂了句“胡说八道”,本就因着酒劲泛红的脸上又浮出一层尴尬的红晕,但陈琮注意到,他微微挺直了身板,似乎是想于不经意间证明,这具衰老发福的身体上还停驻了些许早年间“玉树临风”的风采。   ……   “人石会”当年接连出事,从上到下都是懵的,但这不代表大家就真的什么事都不干、坐以待毙,各方排查之后,还是列出了一串“嫌疑人名单”,姜红烛也在其中。   被派出去接触、查探姜红烛的,就是何欢,他当时只二十出头,年纪小,是个新面孔,当然,也正因为是新面孔,才不易招人怀疑。   没想到因着外形出众,几次接触下来,姜红烛反对他生出别样好感来。这也不意外,毕竟那时候,姜红烛的男伴是苗老二,两相对比,云泥之别——到后来,姜红烛选“小白脸”而弃苗老二,也在情理之中。   何欢谈不上爱姜红烛,可能连喜欢都算不上,在接触她之前,他就听说了关于她的种种风言风语,心里头多少是有点唾弃的,觉得这是个浪荡不要脸的女人,可后来,实际接触了之后,他又深深为异性的成熟美艳吸引,甚至一度沉迷。   他为这种沉迷而羞愧,觉得有违自己的道德准则和婚恋观,觉得自己自甘堕落,人生都有污点了,及至后来,深深痛恨姜红烛,罪孽感反因这种痛恨而稍稍减轻:自己才刚成年,自制力有限,一时行差踏错也是可以被原谅的,一切都是姜红烛蓄意勾引,你一个三十好几的女人了,撩拨毛头小伙子,难道还是出于爱情?无非是贪享欢愉。   再后来,姜红烛在会员出事的事故现场留下了影音录像,自己把自己给暴露了,何欢觉得是天意,是天意要他赶紧斩断这段见不得光的不齿关系。   他全力配合“人石会”,设计让姜红烛入套。当然,这本身也是他的任务,如此一想,他又心安不少:他与姜红烛虚与委蛇,都是为了那些无辜被害的人。   谁让你害人呢?害人者就要付出代价,被关进魇山,也是你应得的。   但真的进了魇神庙,看到那些吞血噬肉的虫子来势汹汹,听到姜红烛撕心裂肺的惨叫,他又有点不忍心。   在场人等纷纷往出口窜逃的时候,他是真的试图去救姜红烛、想解开她身上的缚绳的,要不然,小腿肚子上,也不至于被虫子啃掉了那么大一块肉。   但在那种铺天盖地的黑暗中,听到四面八方满布石虫子那种“嘁嘁嚓嚓”的口齿咬合声,他又怕了,他中途放弃,屁滚尿流地往外逃,听到姜红烛在后头嘶哑着嗓子嚎啕:“何欢,你救救我,我怀孕了,我有孩子了。”   他没转身,没回头,甚至都不理解这句话,什么叫“我怀孕了,我有孩子了”?有又能怎么样呢?他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再折返回去救她吧。   就让魇神庙把一切都吞噬掉好了,一了百了。   ***   吃完饭,陈琮上楼去看陈天海。   颜如玉也准备跟着一起上去,才迈开步子,就被李宝奇给拽住了。   李宝奇朝他使眼色,声音压得很低:“玉小哥,地下室那女的,怎么办啊?要不要……”   他伸出手,做了个刀切的手势。   颜如玉沉吟了一下:“不急,留着兴许还有用。”   留着能有屁用!李宝奇悻悻目送颜如玉上楼,撸起袖子,看了看手肘上的抓痕,恨恨骂了句脏话。   ……   两天前的晚上,他按照颜如玉的吩咐,等在酒店的地下停车场里,正百无聊赖,看到一个年轻而又狼狈的女人,慌慌张张奔来,上了徐定洋的那辆SUV车。   很快,车子就开动了。   李宝奇觉得奇怪,他看过徐定洋的照片,和眼前这女人对不上,但稍作迟疑、车子出了地库就不好跟了,是以不及细想,先开车撵了上去。   跟了一阵,越发觉得不对,SUV车这架势,好像是要出城、跑长途啊。   他给颜如玉拨了个电话,颜如玉在忙,只匆匆说了句“你先跟着”就挂了。   那就跟吧。   李宝奇习惯了听颜家的话,记忆中,自他爷那代起,就在帮颜家跑腿、办事,由他爷到他爸,再到他,不客气地说,像一脉相承、死心塌地的狗腿子。   不过平心而论,从颜家得到的好处也不少,毕竟大家族嘛,各行各业都有人,李家依附老颜家,正应了那句“背靠大树好乘凉”,付出虽多,回报也丰厚,风险是有,但天塌下来颜家先顶,也就不计较了。   跟踪一辆车对他来说,太容易了,所以他心情挺轻松,只当是开夜车兜风。   近半夜的时候,接到了颜如玉打来的电话,玉小哥咬牙切齿,吩咐他务必把车里的女人给带回来,话里话外那意思,好像是酒店那头不太顺利,折了人手、出了人命了。   这还得了,李宝奇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然而一路都是高速车道,车来车往,没法下手。   到了后半夜,徐定洋的车终于驶下高速,甚至驶离了省道,进了偏僻的沿湖道,李宝奇心中大喜,觉得机会终于来了。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是自己的行踪暴露了,而且,徐定洋真特么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妄想用她那辆中看不中用的SUV,把他的越野车撞进湖里!   李宝奇来了火,猫戏老鼠一般,和徐定洋来了一段碾压式的追车撞车:他长年生活在北方,跑草原、走荒漠,冰道雪道都特么不带怕的,搞翻一辆车,那还不是小意思!   末了,徐定洋的车不但如他所愿般翻了,还滑稽地原地滑转了会,车壳子蹭压着水泥地,几乎溅出了火星,他隐约看见,倒翻在车里的徐定洋好像是吐了。   这还没完呢,李宝奇冷笑着下车,从车里拖了根球棍过去,对着车窗猛砸,伴随着车玻璃的阵阵碎裂声,徐定洋在车里不断骇叫,听得他极其过瘾、哈哈大笑。   最后,他伸手进去,薅着徐定洋的头发,把人硬生生从车窗里往外拖,车窗虽然碎裂,边沿还留了些锋利支棱的碎片,徐定洋的脸被碎片豁开,长声惨呼。   就在这时,他的后脑勺上重重挨了一记。   李宝奇也是脑壳硬,身子晃了晃,居然没倒,他面色狰狞地回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精瘦的小个子男人,正举着块石头,而男人身后不远处,停着辆出租车。   特么的,是自己玩得太投入了,居然没有注意到有车子过来。   那男人见他回头,心一横,将石头朝他猛砸过来,同时大喊:“阿洋,快跑啊!”   李宝奇后脑勺生疼,一时间怒从心头起,猛一偏头避开石头,伸手揪住那男人的脖子——一个大男人,脖子细得跟鸡崽似的,手上没了武器,居然动用指甲,往他手肘上乱抓——被他揪着往越野车上猛地一撞,人就软软地瘫倒下去了。   制服了这个,他呲牙咧嘴地摸着后脑,大踏步走向出租车。   他以为车上还有司机,走近了看没人,这才意识到,这男人是直接开着出租车、或者包了辆出租车过来的,嘴上还叫着“阿洋”,显然是徐定洋的同伙,说不定约好了在这一带见面。   李宝奇一肚子的火,又回去收拾徐定洋。   走了两步,他忽然意识到,这周围太静了。   徐定洋不见了!   Cao,只放倒了一个男人、走过去查看了一下出租车,就这片刻功夫,徐定洋居然不见了!   李宝奇脑子里嗡嗡的,半是刚刚被砸的,半是怕事情办砸了、回去对颜如玉不好交代,他从车里翻出应急夜灯,在周围上天入地地找了好久,一无所获。   特么的徐定洋,仿佛是蒸发了。   没办法,他收拾了现场,开车将SUV车和破出租车都撞进了湖里,带着那个男人——后来才发现,那其实是个女人——回了茶室。   而今,徐定洋失踪了,那个女人,关在了颜家的地下室里。   不早做处理,留着有个屁用!徐定洋逃跑的时候,压根就没顾及这个女人,总不见得后续,还能用这个女人把徐定洋给钓出来! 第89章   肖芥子夜梦惊魂, 再也没能睡着。   她翻来覆去苦捱到天亮,看了场山里附赠的日出,耐着性子等到炊烟袅袅, 这才叫醒姜红烛洗漱。   收拾停当之后, 开车去最近的农家买早餐。   那户人家不是做生意的, 但人挺实在, 收了她的钱,似乎是觉得家常的米粥馒头不值这个价, 又翻箱倒柜, 给她附赠了不少小零食。   肖芥子拎着热气腾腾的餐食回到车上,感觉这一天开局还挺不错。   她先喂姜红烛吃饭:“红姑, 今天好些了吗?能动吗?”   姜红烛其实除了手掌被铁钉扎穿之外, 身上并无其他外伤, 但架不住她“认为”自己有伤, 所以手臂、腰腹, 包括肩背,都有绷带包缠, 肖芥子扶她起身时,得小心翼翼避开这些部位, 否则就会挨骂——你眼瞎了吗?没看见那里肉都被啃掉了吗。   听了肖芥子的话,姜红烛抬了抬手臂, 痛嘘着放下,眉头紧皱:“补了一夜, 好多了, 但还是疼。”   “那咱要是回家、跑长途, 你这身体能捱得住吗?”   这两天, 姜红烛不止一次说过“想回家”, 肖芥子也觉得,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人也暴露得差不多了,是该走了。   听到“回家”两个字,姜红烛的眼睛亮了一下。   肖芥子餐勺在纸碗里搅了搅:“我看过地图了,咱们回扬金山,就是一路向西,经江西、湖南、贵阳,到云南,几乎是一条直线……”   姜红烛忽然急了,说了句:“不是,不是云南,通,通淮。”   通淮?肖芥子有些错愕,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红姑的老家,跟云南是两个方向。   但问题在于,三十多年过去了,通淮当然是在的,但姜红烛的家,早不在了,别说家了,连街道都不在了——听说那一带都推平造商场了,动迁时,姜家门户空空,省了开发商不少钱。   想去就去吧,反正不管通淮还是扬金山,都不是自己的家,肖芥子无所谓:“那,是尽快走呢,还是歇两天?”   “今天就走吧。”   肖芥子盘算了一下:通淮离着江西,可比云南近多了,跨一个省就行,开车五六个小时,那她这140元/天的车,可以先不还,过几天回云南时,从这儿绕一下,顺便还车就行。   就是,去通淮在另一个方向,她还得折回市里。   她点了点头:“行,红姑,开得快的话,你今晚就能到家了。”   姜红烛嗯了一声,不觉笑了一下,紧绷的老脸难得舒展开。   就在这时,肖芥子的手机响了。   看来电是陈琮,她赶紧接起。   听见那头说:“老王师傅。”   这称呼太怪了,肖芥子努力忍住笑,哪知陈琮自己先笑了,说:“这么叫怪怪的,芥子,我待会去颜如玉那,中午有空吗?一起吃个饭,有些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刚好她要回城,一起吃个饭,问一问颜如玉那头的情况,顺便道个别。   就是……   “什么事要找我商量?为什么找我商量?”   陈琮被她问住了,顿了顿才说:“没为什么啊,就是很自然就……想到你了呗。”   好吧,肖芥子唇角微扬:为什么别人遇事要找她商量,很显然,因为她聪明伶利,值得信任,办事又靠谱。   她说:“行吧,那回头见。”   挂了电话,她吁了口气,低头舀了勺粥,正要再给姜红烛递过去,姜红烛冷冷说了句:“笑得真贱。”   肖芥子感觉自己像个爆燃的煤气罐,脑壳瞬间就要被火顶得炸开了。   不过真奇怪,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咦,我那盆“静心又美丽,常笑少生气”的花呢?   她哪是需要花来陶冶身心,有姜红烛在身边,再多的花也不济事。难怪她脾气急、没法优雅从容,天天和姜红烛这种人朝夕相处,她没变成泼妇,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把勺子往粥碗里一摔:“你说话好听点能死啊?你跟朋友打电话摆一张吊丧脸?你不笑?”   姜红烛盯着她看:“不说我还想不起来,你们之前,都住一间屋子里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肖芥子气笑了:“在你眼里,男女到一起,除了勾搭没别的事了,对吧?”   姜红烛说:“你这样的,在我那个时候,要被判刑、坐牢的。”   肖芥子觉得这话听着好笑,还带点荒唐和心酸:怎么着,你坐牢,我不需要坐牢,你觉得不公平、不甘心吗?   她懒得跟姜红烛废话,勺子在粥碗里狠狠乱戳乱搅,然后舀起一大勺,吼了句:“张嘴!吃饭!”   姜红烛倒是依言张嘴吞了,但那么大一勺也没堵住她的嘴:“我劝你少跟他来往,女人沾上男人,没什么好下场的。”   肖芥子冷冷回了句:“沾上了烂人才会倒霉,是不是烂人,我长了眼、分得出的。”   姜红烛沉默着,缓缓把粥饭吞咽下去。   肖芥子还以为她消停了。   哪知她突然又恶毒地冒了句:“那也别去招惹人家,你这种有病、得了绝症的,指不定哪天就死了。”   肖芥子咬牙,她抬起头直盯着姜红烛看。   姜红烛先还打了胜仗般、挑衅似地跟她对视,后来突然就有点心虚,目光往边上落。   肖芥子忽然有点明白了。   姜红烛的心理很复杂,能说出这些话,部分是素来刻毒、性格如此,部分是真的不甘、不平、嫉妒,还有很大一部分,是觉得陈琮的出现,打破了两人“相依为命、彼此取暖”的现状,怕自己有更好的去处,跟陈琮跑了、弃她于不顾。   可那句“你指不定哪天就死了”还是击中她了。   肖芥子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末了笑了笑,说了句:“红姑,哪天我真死了,你可就开心了。”   ***   中午,陈琮知道肖芥子要走,觉得应当吃顿好的,提前订了餐厅包厢,说是包厢见就行。   肖芥子把车停进餐厅附近的地下车库,安顿好姜红烛之后,遮头盖脸地进了餐厅,好在是冬天,这样的装扮并不惹眼。   闪身进了包厢,陈琮已经在里头、饭菜也都上桌了。   挺好,坐下就吃,不用等了,肖芥子松了口气,脱了外套挂上,又小心地自里头闩上门,嘀咕了句:“跟做贼似的。”   陈琮笑了笑:“小心点好,颜如玉在各大服务行业群里,都投了你的照片,还发红包请人帮忙找人,那个何欢,也火烧火燎想找你。回头你离开市区的时候,最好绕小路、别过收费站,省得功亏一篑,最后一关被人拦下了。”   真是乌鸦嘴,肖芥子落座时狠狠瞪他:“能不能说点好的?”   陈琮又笑了,笑得很淡,好像自从他知道他爷爷的事之后,就不怎么大笑了。   肖芥子其实还挺喜欢看他大笑的。   陈琮说:“我买了下午的高铁票,吃完饭就走了。”   肖芥子有点意外:“这么快?你不是刚找到你爷爷吗?”   陈琮示意她边吃边聊,说:“我能看得出来,他不是很想应付我、挺盼着我走的。”   ……   这一上午,跟陈天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不少,说是聊,主要是从旁观察。   寿爷说,共石的人容易精神错乱,但他看陈天海,一点也不像精神错乱的样子,相反,活脱脱活了几辈子的人精。   姜红烛说,共石是双方互相吞噬成“蛊”,为这个,他昨晚百度到半夜,就是为了研究“蛊”是什么,最后觉得,这说法太牵强了,因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共石的人才知道。   旁观者指指点点,或定性为“精神错乱”,或妄断是“蛊”,都有点浮于表面。   他提出把爷爷接回身边,意料之中的遭到了拒绝,作陪的颜如玉也帮着说话,说是偷了“女娲石”是事实,石头也已经受损、还不回去了,与其被“人石会”揪着算账,不如保持现状、还落个安稳。   他又假意表示要在附近租个房子、每天都过来看护陈天海,果不其然,那一瞬间,陈天海的脸色,不止是脸色了,简直是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   陈琮非常理解,如果这人是假的陈天海,应付他这个当孙子的一时可以,天天应付,那还不焦头烂额、迟早穿帮?   所以不待对方想出理由回绝,他又马上贴心地给了个梯子下,说是这两天店里有急事,可能得火速回去处理一下,租房的事得缓一缓,陈天海立马就轻松了,还呵呵笑着表示:不急,年轻人以事业为重,你先去忙你的。   肖芥子听着好笑:“所以,你就飞快地买了票?”   陈琮说:“是啊,陈天海在提防我,从他身上套不着什么有用的;你又走了,留我孤军奋战,遇事没商量,出事没策应;颜家又是个狼窝,我又不是活腻了,天天往那跑干什么?”   肖芥子失笑,问他:“那你要跟我商量事,商量什么事?”   陈琮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那块笑脸的襁褓玉人放到桌上。   肖芥子拿起来看:“这玉人怎么了?不是挺好吗?”   陈琮盯着她手里的玉人看:“我昨晚上,基本没睡。前半夜在研究‘蛊’,后半夜就在想这个玉人。”   肖芥子说,这玉人是“五色石”之一的女娲石,但女娲石明明是个半人高的大块头,再联想到颜如玉说“石头已经受损、还不回去了”,陈琮基本可以断定,这襁褓玉人,是从女娲石身上的某一处破出来的。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陈天海已经不是他的爷爷的,那这个假货是出于什么目的、要把玉人送给他呢?   陈琮说:“这一上午,我暗自统计了一下,陈天海和颜如玉,互相配合着,至少提过这玉人三次,问我喜不喜欢、合不合眼缘,还提了几次石补有益身心,总之,我能感觉到,他们希望我养这块石头。”   肖芥子紧张地看了看左近。   陈琮笑起来,她又来了,一说到重要的,不管在什么私密场合,她总要这么紧紧张张一下。   果然,肖芥子压低声音:“你是觉得,这块石头,有古怪?”   “要么是这块石头本身有古怪,要么是他们借养石这件事、要搞出点古怪,总之事情不可能单纯。”   肖芥子也是这想法:“所以呢?你准备怎么做?”   坚决不上当,不养,还是……   陈琮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我决定养。”   所有蹊跷的事,都源出“养石”,尤其是陈天海的诡异现状,想搞清楚真相,他不能只隔岸做个观察者。   肖芥子也说不清自己是否支持:“这样是不是有点危险啊?”   明知是个局还入套,能解套还好,万一把自己套里头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陈琮说:“是啊,但我总忍不住在想,如果事情有办法呢,如果我爷爷还有救呢?魇神庙的那些前人,其实也不比我高明多少,他们搞不清楚的事,也许我能搞明白呢?”   “我想了想,从两个方面入手,一,观察样本。现在有两个样本,李二钻和陈天海,陈天海没太多价值,因为他在有意识地防范我,我对李二钻更感兴趣,他已经疯了,疯话里或多或少是带真相的。”   “第二,就是我自己了。我先养石,走一步看一步,养石初期,应该是没危险的,不管怎么样,先养着再说。”   肖芥子忍不住提醒他:“但你这个是五色石,跟别人的石头不同,可能养起来会很快,我听红姑说过,她当初养人参晶的时候,有点像被撵着跑,进度很快。”   陈琮一笑,这次的笑,有从前还那味道了,带着点狡黠,还有点欠揍。   他说:“所以我要找你商量啊。养石这件事,你一直走在我前头,每个节点,要注意什么,会发生什么,你给我个小抄呗。”   肖芥子拿谱:“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手,资历也浅,去问三老,或者梁世龙呗,他们给到的,比我权威多了。”   陈琮倒也坦诚:“有需要的话,我也会请教他们,但这么多人中,我还是最相信你。”   肖芥子“哦”了一声,含住筷头:“这么信任我啊?其实我跟颜如玉还有陈天海,都是串通好的,我是最后一环,目的就是引你入套、让你误入歧途,把你卖掉。”   陈琮看了她好一会儿,顿了顿欠起身子,把鸡汤砂锅里那只鸡腿夹到她碗里。   夹完看看桌上,又把红烧鱼盘里、鱼肚子上最嫩的那块夹给了她。 第90章   碗里堆成了小山, 肖芥子终于满意了,她老气横秋地提点陈琮:“你可得听好了啊,都是经验之谈。”   她决定倾囊相授, 反正她那“囊”里, 翻个底朝天也没太多东西。   养石起步阶段, 像新生入学, 要准备的文具挺多,但基本已经形成了一整套规范操作:作息有序那是必要的, 最好晨随日起、夜伴月眠;体能训练有一套操, 类似八段锦五禽戏,总之是为了疏通经脉、调理气血运行;需要定期服用汤药, 里头包含人参茯苓之类, 具体她也说不上来, 反正都是补品、好东西;早晚的呼吸吐纳也是免不了的, 目的在于提升意念和专注力。   更讲究点的, 每天不同的时段,还要听不同类型的音律。因为天籁五音, 宫商角徵羽,据说也分了五行, 对应人体五脏,木音疏肝利胆, 土音润脾调胃,老祖宗伏羲氏“造瑟埙调理百病”, 五音疗疾养身, 古来有之。   陈琮仔细听着, 觉得这一部分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以接受。   接下来就是“养上了(小石补)”阶段, 肖芥子拿那块襁褓玉人打比方:“你就想像着这块石头是个玉人形状的大空间,你每晚入睡之后,自然而然、就在里头了,周围……应该都是蜜黄色的,反正很宁静、很祥和,像是身处桃源,这一阶段很舒服,每天都睡得很香,精神会特别好。什么黑眼圈、掉头发,你基本不会有这困扰。”   陈琮强调:“我本来也没这困扰。”   第三阶段,是大小石补之间的怀胎阶段,怀胎时,空间内会出现混沌的一团,那就是“胎体”,或者叫“卵”。   肖芥子给他传授心得:“依我的经验,那个就是你,你最好给它起个名字,每天都跟它说说话,代入母亲的角色,对它表示关爱和期待。像我,当时就把我的原名赐给了它,叫肖结夏。”   陈琮说:“你等会。”   他掰手指:“肖小月,肖芥子,小结子,现在又多了个肖结夏,你有四个名字?”   肖芥子居然还挺有成就感:“是啊。”   “那我该叫你哪个名字?”   肖芥子表示不介意,爱叫哪个叫哪个,不过顿了顿又补充:“肖结夏少叫,连名带姓,太正式了,你在重要的严肃场合再叫吧。”   第四阶段就是自己正在经历的阶段了,现学现卖,肖芥子滔滔不绝。   “产胎成功之后,你还是在的,像个阿飘、精神体,不过你的胎是实实在在的,都是动物的形象,而且轮到什么就是什么,没得选。”   陈琮没吭声,但他寻思,自己怎么着也该是一匹健壮的白马之类的。   “这个动物呢,分两种,大部分是老实居家型,只在自己的石头里转悠,少部分是掠食者,可以进到附近、别人的石头里开杀,同类食补。目前已知的,红姑、徐定洋,都是掠食者。”   陈琮补了句:“我爷爷应该也是,他从前不是,现在是。”   肖芥子想起自己遭遇掠食者那次,到底是徐定洋还是陈天海呢?   徐定洋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当时她距离自己更近,按时间推算,那时候,徐定洋派司机和手下进民宿去接红姑,自己等在车上,兴许是等得无聊、无意间打了个盹。   她说:“接下来,其实是有点可怕的,你会渐渐分不清梦里和现实的世界。”   石头无形也无色,好像退化成了看不见的能量场,笼罩着现实世界,而且这个能量场仿佛是活的、在进化中:起初,你只能看到、摸到,后来,你就能听到、嗅到。   陈琮想了想:“是不是类似于‘环境行骗’?”   肖芥子没听明白。   陈琮给她解释:“梦肯定不是真的,我们都清楚这一点。小石补阶段,你一入石就知道是在做梦,拿我举例,我看到周围都是蒙蒙的蜜黄色,都无需思索,就知道自己入石了。”   “但后来,我们继续养石,入梦时的环境也越来越真实,它先是视觉欺骗,接着触觉、听觉、嗅觉……”   肖芥子恍然。   没错,就是整体的大环境都在“行骗”,她又想起了李二钻的那句“是整体的环境想杀我”。   如果环境可以“行骗”,那确实也可以“杀人”。   她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行骗、杀人,都是生物行为,总不见得石头是活的、有意识的吧?   截止目前,她的进展也就到这里,再多也提供不出什么了:“其他的,我回头有了发现再跟你说。”   终于讲完了,可算是能踏踏实实吃饭了,肖芥子长吁一口气,筷子一拈,大快朵颐。   陈琮无心吃饭,反复琢磨肖芥子刚刚说的,捋清理顺时,肖芥子也差不多快吃完了。   这姑娘吃饭可真开心,那种可心如意的餍足和欢喜,让人觉得哪怕自己不吃、只看着她吃都觉得高兴。   陈琮心念微动:“芥子,问你个事啊。”   肖芥子拿餐巾揩嘴角:“你说。”   “你真的生病了吗?”   肖芥子瞪大眼睛:“有啊,当然有,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陈琮哭笑不得,谁看到她这反应能相信啊。   “生病”这种话题,素来是忌讳的,陈琮的客人里,颇有几个重疾缠身的,每次说到病情,说的人难受,听的人也压抑。   陈琮把椅子拖近,面向着她坐下:“你到底生了什么病啊,能说说吗?”   肖芥子给他形容:“就是那种,身体的某一部分,会突然毫无征兆的,罢工、停摆,你明白吗?”   她给陈琮讲起经历过的发病,夹杂了很专业的医疗术语,讲起自己为了这事发愁,起初只冒一两根白头发,后来,那些白发像是商量好的,专往那一处长,越长越多,不过也不是没好处,她可以戴各种各样好看的帽子。   陈琮听得怔住,开始觉得像渐冻症,后来又觉得不是,渐冻症是钝刀磨肉、干耗的绝望,她这种的,像极其荒唐的玩笑。   肖芥子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最倒霉是有一次失明,眼睛有十来秒看不见了,眼睛罢工了。我正好在骑车,就被车撞飞了,但那个时候骨头是真硬啊,爬起来居然没事。”   陈琮听得头皮发麻:“那你这样的,不应该开车啊。”   肖芥子叹气:“我知道啊,可失明也就那么一次,而且这病一般几个月才突发那么一下,最近两次都是走路的时候、喝咖啡的时候,症状轻到相当于没发病,倒也没有影响过我开车。”   “那大石补之后,你觉得好点了吗?”   肖芥子皱眉。   不好说,大石补对于强健身体、恢复愈合是见效的,但这种病不是流血受伤,这几年发病的频率确实降低了,但是……   她指着桌面上的盘子:“你知道‘点兵点将’吗?”   不待陈琮回答,她已经从盘碟点起了:“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是谁,跟着我走……”   盘碟点完了,她转而点向自己的身体:“要是不走,你是小狗。”   说到“狗”字时,食指恰好点中了心脏。   她自己都觉得不祥,迅速移开、垂下了手:“关键是,它像开盲盒,你不知道下次会开到哪。如果只是手麻脚麻,那最多摔个杯子、原地蹦一蹦,可是,如果它开到心脏呢。”   陈琮被她这么一说,觉得自己的心脏都不舒服了、闷得厉害。   他把领口往下拉了拉,方便透气,脑子里嗡嗡的,有点语无伦次:“那,姜红烛有办法吗?我记得你之前说,一定要救她,事关救命,她有办法吗?”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肖芥子就来火:“她倒是给想了个好办法,让我学徐定洋,吃她进补,一个不够,补两,活到老补到老。”   陈琮听到有“好办法”,没顾得上细想:“不行吗?”   肖芥子被他气乐了,伸出指头,狠狠戳在他右肩上:“你说呢?”   “这是人做的事吗?同类进补,这跟杀人也没什么两样了吧?我想活下去,是想活着过舒心日子,不是要活着害人的,到时候我害了一个又一个,还怎么舒心?嗯?”   说话间,又戳了他好几下。   外套是棉的,戳了之后总有个凹坑,然后慢慢回弹,陈琮低头看:“你要活得舒心随你,你老戳我肩膀干嘛?”   不说还好,一说肖芥子又来劲了,她又挑衅似地狠戳了一下:“我还不能戳了?”   陈琮伸手抵住那个指窝,像是防犯罪证据消失:“行,你给我等着。”   他起身在兜里摸索,遍寻无获之后又去翻包,肖芥子看他忙活,只觉莫名其妙:她就戳了他几下,怎么着,他还能拿刀把她给捅了?   过了会,陈琮终于找到要找的物件了,他拈下一张圆形的标贴纸、贴在了那个凹窝处,为防掉了,还拿手怕了怕,这才又坐回来。   肖芥子没懂:“什么意思?戳伤你血管了,还给标一下?”   陈琮乜了她一眼:“反正你也爱戳,拦不住,给你标个专戳,行吧?下次认准点,别得寸进尺,其它位置不开放。”   肖芥子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不笑了。   她身子往上一蜷,脑袋斜歪在椅背上,说:“当然了,我现在说得正义凛然的,我也保不准自己以后会不会变,兴许以后,我为了活命,就丧心病狂了。”   “陈琮,趁着还能看到,你可得好好看看我,没准以后就看不到了,又没准,再看到我的时候,我比什么颜老头、徐定洋,加起来都狠呢。”   她闭上眼睛,好像还带着笑,细密的睫毛轻轻动了动,鼻头却渐渐的、微微红了。   陈琮很想伸手去蹭蹭她的鼻头、安慰一下她,他有点后悔问她生病的事,她虽然总是嘻嘻哈哈地很不在乎,真说起来的时候,还是难受的吧。   他说:“芥子,你以后要是难过,就给我打电话。”   肖芥子说:“给你打电话干什么?”   她睁开眼睛,坐正身子,好像瞬间已经回了血,又精神满满了:“我要是难过,有给你打电话那功夫,早自己调整好了。再说了,朋友不是这么用的,只难过的时候去找安慰、老去向朋友倒垃圾,很快就会没朋友的。”   说完这话,她吸了吸鼻子,指桌上:“那个砂锅鸡,还有萝卜丸子好吃,多少钱,我打包一份,带给我红姑。”   陈琮看桌上:“好多菜都没动呢,拿个餐盒,给她挑几样回去不就行了?”   肖芥子摇头:“还是别了,这个女人又挑剔又爱找事,回头她会骂我,尽给她吃剩的。”   ……   新菜打包好,肖芥子重又包头罩脸地武装上,没让陈琮送,嫌两个人目标大。   她拎着菜开门时,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吩咐他:“我那个花,就是小兰花,扔在房间了,你记得帮我照顾好啊。”   又是一盆花,他真是见她一次、抱走一盆花。   ***   肖芥子拎着外卖去到地下车库,也是不巧,边上又过来两辆车,都正努力、试图把车停得更到位一点。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好把姜红烛从后车厢放出来,只好先开车上了地面。   路面上人来人往,更不好操作,索性开了导航,定位“通淮”方向,径直出了城区。   景德镇周围多山,往通淮方向,也要过山区,她开了一阵子,把车停到路道边的小山坡,觑着暂时没有车过,快速打开后车厢,把姜红烛抱回了车内。   姜红烛果然满腹怨气,牢骚个没完,一会骂她让自己受罪,一会又骂她吃香的喝辣的,留老太婆倒霉挨饿。   肖芥子暗自庆幸自己打包了饭:“红姑,留点力气,先吃饭吧。”   餐盒打开,香气扑面而来,姜红烛看也不看,冷笑一声:“不是吃剩的饭,也不会拿来给我。”   肖芥子差点笑出来:“你学什么林黛玉挑花,红姑,你自己看,这鸡有胳膊有腿的,是专门给你打包的。”   姜红烛气发得没来由,又不便收回去,冷着脸不说话。   肖芥子用勺子舀了个萝卜丸子送过去:“来,红姑,先吃口萝卜丸子。”   姜红烛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嘴上继续埋汰:“萝卜有什么稀罕的,放在乡下,都是拿来喂猪的。”   她以为肖芥子会怼她或者哄她,但都没有,反而是那个萝卜丸子,带着勺里那点汤水,突然滚落下来,顺着她的前襟,滚在了后座上。   姜红烛奇怪地抬起头来。   她看到,肖芥子一只手攥着那个空了的一次性勺子,另一只手扶着车门,脸色很怪,有些泛红,还有点慌。   姜红烛发怒:“你把我衣服都弄脏了,看不到吗?”   肖芥子还是没说话,这一次,她勺子都撒手了,身子晃了晃,两只手去摸喉咙,脸色越来越红,眼神越来越慌。   姜红烛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肖芥子圆睁着眼睛,眼泪已经下来了,她沙哑着嗓子,艰难地说了句:“气,我喘气……”   下一秒,她就说不出话了,她跪倒在地,一直抓脖子,很难受的样子,再次抬头时,两手在车身上乱抓,脸色都发紫了,眼球也开始充血。   姜红烛脑子里轰的一声。   她突然想起,当初,苗老二为了她,逼供那些她怀疑是举报人的邻居时,曾使用一招狠的,拿塑料袋套在人头上,那些人喘不上气时,就是这样,双手乱抓,双目充血,苗老二还自豪地说,再嘴硬的主也经不住这么搞,搞个两三分钟,不死也大脑永久损伤。   姜红烛一下子慌了,她也顾不得总觉得身上在痛了,哆嗦着往外爬,从车门开处爬下来,叫她:“芥子啊,芥子?”   肖芥子倒在地上抽搐,两只手抠抓进身下的土里,脖子几乎跟脸一个紫涨颜色,连青筋都暴起来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不喘气了,拼命想呼吸,但从鼻子到喉口,都像是摆设,一点气都不进。   姜红烛不知所措,顿了顿,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赶紧又往外爬,她看到有辆车过来了,远远开过来了。   她爬到坡边,怕赶不及,像一个球一样滚栽下去,头脸磕着冷硬的石头,眼前金星乱冒,带着腾起的灰土滚到路边,拼命欠起身子,向着那车大叫着招手。   她只有半截身子,太矮了,车子看不到她,呼啸着疾驰而过。 第91章   姜红烛心慌慌的, 六神无主间,汗都下来了。   这感觉很多年没有过了,仿佛回到了当年、民警来家里抓人, 她拼命拖来桌子凳子抵住门、然后跳窗逃跑。   她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左看右看, 这里除了土坷垃、碎石子、树枝, 没有别的。   也不是,有个黄色的破塑料袋, 显见是车主行车时乱扔的垃圾, 被风吹着,打着旋儿飘在路边。   姜红烛飞快地爬过去, 急急抓住那个塑料袋, 又爬向另一头, 捡了根老长的树枝, 她把塑料袋捆在树枝端头, 用尽力气把树枝扬起来,上下不断地晃荡, 像挥舞一面旗帜。   又一辆车开过来了,这次, 她被看到了。   车速缓下来,司机在观望, 没有下车的意思,姜红烛把树枝扬得更急, 塑料袋在空中哗啦急响。   她嘶声大叫道:“救命啊, 快救人啊, 有人要死了!”   车上下来一男一女, 亏得是白天, 来往的车多,这要是深更半夜,恐怕没有车主敢下车。   姜红烛几近喜极而泣,她用手指山坡上,话都说不利索了:“救,救人。”   那男的几步就奔上去了,没过几秒又慌慌下来了:“是有人,要不行了,喘不上气的样子,你会急救吗?”   女的一脸懵:“我不会啊,没学过,打120?”   男人说:“等120车开过来,指定赶不上了。”   姜红烛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这俩不会急救、这俩指望不上!   她又抓起她的大旗,向着车道拼命挥舞,那女的没辙,还是拨打了急救电话,男的过来帮着姜红烛一起拦车挥手。   有停着的车,拦车的又有男有女,后头的车就好拦了,基本上都一辆挨一辆地停了,路边的人越站越多,好像终于是拦到了会急救的人,又听说某辆车上还有护士。   姜红烛没听到,她耳畔嗡嗡的,脑子里只一个念头“不能停,指望不上”,直到那个打急救的女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句“婆婆,不用拦啦”,她才如梦方醒。   回头看,山坡上已经或站或蹲了不少人了,有人在给肖芥子做心肺复苏。   还有人跑上跑下,像是传递消息,她先听到一句“是窒息,海姆立克没用,不是吃东西噎到的”,又听到说“有呼吸也得送医院,你不知道她什么情况”。   突然间,听到一句和自己相关的——   “就是这个残疾的老婆婆……”   她愕然抬头,这才发现,那些站着围观的人,不少人都在拍视频,很多镜头是对着她的,还有人已经在直播了,攥着那根带塑料袋的树枝比划:“起初我看到这个,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在救人……”   姜红烛只觉得全身的血轰一下冲上了脑子,顷刻间汗流浃背。   她很多年没被人围观着看过了,她不愿意被人看,之前她出门的时候,即便不会见到人,都会顶一块遮身遮脸的大麻布。   而且,她也不能被看到,颜老头的家里人,会很快像狼嗅到血腥味一样扑上来的。   她避着那些镜头和目光,惊惶地往山坡上爬,山坡上也很忙,正七手八脚地把肖芥子抱抬下来,还朝下头喊话:“快,快,大车开过来,不等救护车,咱先往城里开,中道上汇合,节省时间。”   ……   救人的车折返调头、向着市内开过去。   留下的人里,忽然有人想起姜红烛来了:“哎,那个老婆婆呢,就是没有腿、拦车救人的那个?”   众人四下去看,有人还不死心地往外围跑了几步。   不见了,这刚还闹腾的场地,现下只剩了一辆孤零零的破旧出租车,以及打开了盒盖的外卖。   ***   陈琮的行李少,只一个背包,收拾起来五分钟搞定。   多出的那盆兰花,本来是想抱着的,考虑到中途要转车、还得赶飞机,末了委托民宿老板帮忙快递回去。   赶到高铁站,时间卡得刚好,正赶上排队检票,他拿了身份证在手上,顺着人流往前走。   听到背后两个小哥边刷视频边讨论:“这老太婆脑子怪好使,换了是我,我就想不到这么拦车救人,我只会向马路中间滚。”   另一个人嘲笑他:“车速多快啊,你这一滚,人还以为碰瓷的呢。万一踩刹车不及时,你可就报废了。”   陈琮好奇心起,往后瞥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现在的人戒心可真强,手机屏贴的都是防窥的,回头他也搞一个去。   他刷身份证进站,忘了自己是几号站台车厢,掏出手机来查票。   就在这时,同城热点跳出一条消息——   残疾老妇急智救人,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陈琮好笑,顺手点开。   打开就是个小视频,好混乱的场面,连拍摄的视角都是歪斜的,有个老太婆,正举起一根带塑料袋的树枝,竭力上下甩动。   没看明白,就是觉得这老太婆有点怪。   陈琮关了视频,继续查票,票面跳出来的时候,他心念微动。   他反应过来那个老太婆怪在哪了:她太“短”了,看上去像是在蹲着甩棍子,但又完全没有“蹲着”的感觉。   陈琮退出票面,马上又回到之前的热点,里头不止一个视频,他飞快下翻,点了个较清晰的拖动,定格到一个大特写时,整个人都懵了一下。   这不是姜红烛吗?   绝对是她,虽然自己跟她没打过几次照面,但姜红烛的形体特征太明显了:没有双腿,半张毁了容的脸,以及一只总也睁不开的眼睛。   姜红烛不是跟着肖芥子回通淮了吗,在这急什么智、救什么人?   身边脚步声和行李箱的滚轮声越发杂沓,陈琮却越走越慢,他继续翻看视频,在又一个新视频里,看到山坡上,有人被抬下来。   陈琮像是被钉在了当地,杵在人群中不走了。   刚刚不是,大家还在一起吃饭吗?   他看到视频下的评论——   “这姑娘长怪好看的,死了真可惜,这世上美女又少了一个。”   “楼上的放什么屁,在这造谣博眼球也不怕报应。”   “我在现场,没死,感谢好心人,送急救了。”   “老太婆呢,老太婆就这么不见了?不会是山精野鬼吧,长那么吓人。”   有人自后头撞了陈琮一下,大声抱怨:“有病啊在这挡路。”   陈琮回头看那人,习惯使然,他笑了笑,想说一句“不好意思啊”,但恍惚间,又总觉得这时候不该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下一秒,他猛地拨开那人,逆着人流,向检票口奔去。   一路磕磕绊绊,惹来叫骂无数,检票口还排着长队,检票员看出他是反方向,大叫:“哎,哎,同志,不能闯闸……”   话未落音,陈琮一个起落,已经从闸机口翻出去了。   ***   陈琮也顾不上违反规定了,在高铁站口抢了辆送人的出租:“去医院。”   司机也怕罚款,一脚油门,溜得飞快:“哪个医院?”   还不知道是哪个医院,陈琮快速刷评论找信息:“你先往外开,医院……还不确定。”   他在几条视频底下都留言询问了,攥着手机等回复等得心焦,自己反复顶自己的评论,也说不清是顶到第几次时,终于有好心人模糊地回了句:“好像是二医吧。”   陈琮马上催司机:“二医院,去二医院!”   司机应了一声,打方向盘调头,就在这个时候,陈琮看到,一辆宝蓝色的跑车迎面过来,嗖的一下就过去了。   没看见司机,但这种外形的宝蓝色跑车……   颜如玉?   陈琮脑子一激,也说不清为什么,直觉应该跟上去,旋即支使司机:“不对,再调头,跟上那辆车,快,刚过去那辆蓝色的!”   司机手忙脚乱,又打反方向,然而本来就落后,距离还越拉越大,陈琮心急火燎,坐立难安,司机忍不住安慰他:“人那是跑车,跟不上正常的。”   陈琮问了句:“那个方向,有什么大医院吗?”   司机对路挺熟:“一医院,一医在那头。”   “那能抄近道去一医院吗?”   司机不太确定,但争强好胜之心顿起:“我试试哈!”   ……   事实证明,在绝对的设备差异面前,好胜心再强也无济于事——出租车还没到一医院门口,陈琮已经远远看见停车场停着的跑车了。   他心头一沉,赶紧先扫码付款,没等车停稳就开门冲了下去。   一进门诊大厅,人来人往,一时间也不知道找谁去问,陈琮稳住心神、四下去看,还好,虽然落后,不至于太落后:他看到不远处电梯门缓缓关闭,没能看到颜如玉,但有个光头胖子,一脸兴奋难安的……   那是何欢!   陈琮冲到电梯前,电梯已经上去了,另一部电梯又迟迟不来,陈琮死盯住电梯停靠楼层。   三楼!   他转身直奔楼梯,往常着急时,一大步跨三四级台阶,这次一步五六级犹嫌不够,恨不得能抓住扶手、一节节翻跳上去。   进了三楼,气喘吁吁,左右看时,正看到颜如玉和何欢两个,跟着一个护士,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向一间病室走去。   ***   颜如玉并没刷到什么“老妇急智救人”的视频,他来医院,纯粹是因为在各大行业服务群里散的红包起作用了。   他收到消息,那个“阿兰”好像出了什么事,被急救送去了一医院。   这还得了,何欢一听就坐不住了,颜如玉一来要通过这个“阿兰”查姜红烛,二来,也很想看看这“父女相认”有多么滑稽,索性就载着何欢一起来了。   小护士边走边给两人介绍情况:“送来的时候说快不行了,之前情况危险,应该是窒息导致的休克,但窒息的原因不明,检查了之后,又没见有什么严重问题,所以暂留普通病房观察……家属可得好好谢谢帮忙的人……”   何欢点头如啄米,一脸感激涕零,颜如玉玩味地笑,眼见到了门边,也不等护士,径直去揿门把手。   几乎是同一时间,有人一把抓住了门把手,力气很大,颜如玉没能把门打开。   他愕然抬头,旋即一脸困惑:“陈琮?”   陈琮差点没跑死,一口气上不来,脸涨得通红,他笑了笑,喘得厉害:“你让我……缓……缓下哈。”   颜如玉莫名:“你不是要回家吗?怎么在这?”   说话间,又一次去转门把手。   还是没转动,陈琮把门把手摁得死紧,纹丝不动。   颜如玉终于察觉到事情不对头了,他看向陈琮:“你什么意思?”   陈琮说:“没什么意思……你不能进去。”   颜如玉眯起眼睛,没说话,何欢倒是急了:“哎,你在这搞什么鬼,我们这忙要紧事呢。”   小护士也有点着恼:“这位先生,请不要妨碍家属探视病人。”   陈琮很有礼貌地说了句:“他们不是家属。”   小护士一愣。   在医院工作这么多年了,急救病人先入院、家属火烧火燎滞后赶到的情形不少,医生也不大可能要求家属出示户口本查三代,冒认家属的事,她还是头一次遇到。   她有些迟疑:“不是……家属?”   真有意思,颜如玉眯着眼睛打量陈琮,还是没说话,但没再跟门把手较劲、慢慢松开。   何欢气冲上脑:“说什么屁话,我就是家属!里头那是我女儿,阿兰!”   陈琮说:“是吗?那她姓什么,多大了?”   何欢暴躁:“这关你什么事,你又是哪根葱?”   话到末了,正对上小护士狐疑的眼神,赶紧尴尬陪笑:“是我女儿,姓姜,也……三十多了,我可以验血型、验DNA证明的。”   陈琮笑起来:“不是,她姓肖,二十三四,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何欢猝不及防:“哈?”   小护士彻底糊涂了,蓦地戒备心起,看双方都像反派:“不是,你们是干什么的?要是跟病人没关系、根本不是家属,请保持距离啊,不然我叫保安了。”   陈琮说:“我是家属。”   小护士没好气,一把搡开陈琮的手,自己挡在门边:“病人身上没有身份证件,你怎么证明?”   陈琮从兜里掏出身份证递给小护士:“你去她身上找找,她应该有条项链,上头刻了名字和紧急联系人,我是联系人。”   小护士半信半疑,接了身份证,闪身进了屋,陈琮甚至听到了反锁的声音,大概是搞不清状况、怕他们硬闯吧。   这一头,何欢已经傻了,他退后两步,难以置信地喃喃了句:“不是?”   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咬牙切齿:“你个婊子,特么的耍我!”   颜如玉压根没搭理何欢,他看着陈琮,意味深长地笑,顿了顿上前一步,直盯着他的眼睛:“陈兄,我算是回过味儿来了,这么久以来,我事事不顺,跟我作对的,有你一份吧?”   陈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你要觉得有,那就有吧。” 第92章   颜如玉笑起来。   他看着陈琮, 很不理解:“陈琮,我对你不赖啊。”   因为陈天海的关系,他自觉对陈琮很友好了:在阿喀察时, 主动跟马修远打招呼说愿意和新人一间房;他一贯不怎么搭理人, 却有兴致跟陈琮聊东扯西;陈琮被梁世龙怀疑, 他暗地里帮着打掩护;陈琮入会, 他包了个大红包……   真是越想越气,有一种“我本将心向明月, 奈何明月是条狗还特么咬了老子一口”的感觉。   他的脸色慢慢难看, 眼神中掠过一丝狞厉,手指前戳、几乎点到陈琮脸上:“陈琮, 你想过后果没有?”   真奇怪, 陈琮之前很忌惮颜如玉、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生怕引火上身, 而今终于亮了牌、撕破了脸, 心里反而踏实了。   忽然觉得,也就这样吧, 天也没塌下来,左不过威胁恐吓, 严重点放火伤人,你还能怎么着?   他说:“后果……你是说葛鹏、金媛媛、苗老二, 还有煤精店那个不知道烧没烧死的小老板吗?”   颜如玉没想到在这儿还能听到旧事,面色略变。   就在这时, 手机响了。   也好, 他微侧了身, 借着接手机掩饰一时的失态:“喂, 奇哥……什么视频?你给我发过来, 对,你先别挂电话。”   陈琮隐隐有预感:应该是那个“老妇急智救人”的热点视频。   颜如玉点开视频,顿了顿心情见好,对着手机说了句:“你先过去,我随后到。”   说完了,连正眼都没瞧陈琮,走到还在发怔发狠的何欢身边,拽起他的后衣领就往外拖:“走了,别在这纠结了,有什么问题,找老东西问去。”   陈琮目送颜如玉。   颜如玉走在前头,何欢急急跟着,被拽过的衣领滑稽似地支棱起一块,两人进电梯时,颜如玉似有所感,回过头,向着陈琮颇为自得的一笑。   抓大放小,事有轻重缓急,老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   李宝奇其实也没见过姜红烛,但从徐定洋的助理、那个叫廖飞的女人那,他已经知道了姜红烛的大概形貌:太有辨识度了,全市估计都找不出第二个。   再一翻视频,里头还涉及到一个送去急救的年轻女人,而颜如玉去找的那个“阿兰”也同一时间在医院急救,这不就对上了吗。   依着颜如玉吩咐的,他先开车往城外赶,路上再三琢磨,又给颜如玉打了个电话:“玉小哥,说是那个老女人后来就不见了,你说……当时车和人都多,她会不会偷偷爬上随便哪辆车、跟着车跑了?”   颜如玉冷笑:“不会,车主又不是瞎子,这么大个怪东西爬上车,能不发觉?而且就视频来看,她最后被拍到,是往山坡上爬的。她那个体力,爬不远,应该是找地方躲起来了。”   李宝奇觉得事情不好办:“这个老女人鬼精的,怕是不好找。”   颜如玉也是这想法。   姜红烛既然躲起来了,那就说明,她意识到暴露会带来危险,借着这时间差,必然做了些防备。虽然一个半残老妇没什么战斗力,但要防对方使诈:前两天,自己就是太大意了,没把那个叫廖飞的女人放在眼里,才导致己方折了人手。   李宝奇说:“山里找人最麻烦了,我要不要多叫点人、找起来也方便。”   颜如玉沉吟了一下:“人不能太多,动静别闹太大,你安排一下,拉个范围,再搞两无人机从高处看看,还有,何欢会先过去……我要回趟家,晚点到。”   ***   颜如玉独自驱车回了茶室。   医院这种地方,多细菌病毒,进屋之后,他先去仔细洗了手,这才不紧不慢、顺着楼梯下了地下室。   进入地下室的刹那,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油灯的烛焰飘忽不定,昏暗的墙上,打上了一大一小两个“女娲石”的影子。   下一秒,他觉得好笑。   那个嘴里塞着布团、被绑得严实的廖飞,正低着头、神思恍惚,那垂头丧气的盘坐姿态,乍看之下,居然颇似边上的那块女娲石。   听到动静,廖飞疲惫地抬起头,见到来的是颜如玉,好像瞬间活了过来,脏污秀气的脸上满是凶悍,眼睛拼命眨着,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好几顿没吃了,还能有劲折腾,可真有生命力啊,颜如玉趋前俯下身子,把她嘴里的布团扯了出来。   廖飞发出一声呕音,紧接着大口喘息:“阿洋怎么样了?”   颜如玉皮笑肉不笑:“放心吧,还挺能活、没断气。”   那一晚撞车,李宝奇死活找不着徐定洋,回来把情况一说,颜如玉很快就想到了:“出事的地方紧挨着湖,她会不会是趁你对付别人的时候,下水跑了?”   毕竟是“养”珍珠的,生意又主打南洋金珠,十有八九精通水性。   李宝奇恍然大悟,暗骂自己榆木脑袋,不过倒也没太懊恼:他是个旱鸭子,即便当时发现了玄机,也未必有办法。   下了水,那就没处找了,徐定洋很有可能耐心等到李宝奇离开之后、上岸拦车走人,一夜之间,窜出个几百公里不在话下——也就是说,她现在可能身在任何地方。   好在,廖飞不知道这事。   颜如玉对廖飞的说辞是,徐定洋被抓之后,回来的路上试图跳车逃跑,十分不幸,跳得比较失败。   好消息是还没死,坏消息是颅脑损伤,更坏的消息是颜家不准备救、还兴高采烈内部实时直播,下赌注买她哪天会自然断气。   他知道,如果只简单地说一句“徐定洋在我们手上”,廖飞很可能会怀疑是与否,但描述得越细致、越符合颜家人的秉性,她的关注点就越会从“真伪”命题上偏移,转而更关心徐定洋的现状。   人就是这样,就好比你去撒一个漫天大谎,说某某被车撞啦,听众的第一反应往往会是:真的假的?   但你如果绘声绘色填充细节,说,撞了之后没死、爬了几十米,忽然街口一辆拉木头的车过来,看见路上有人,紧急转弯,结果木头松散了,一根轮一根地往那人身上砸,听众通常就会倒吸凉气,感叹一声“太惨了吧”。   廖飞果然中了套,仿佛已经看见了徐定洋头破流血、奄奄一息,而颜家人却在罔顾人性、砸钱下注,气得嚼穿龈血,对着颜如玉破口大骂。   颜如玉就在她的骂声中,把那个包着红蜡烛和纸牌的红塑料袋扔了过去。   廖飞扯开红塑料袋,看到纸牌上“杀人者,春焰,徐定洋”那几个字,气得双目充血、浑身发抖。   她不可能不把姜红烛拖下水。   就这样,颜如玉不费什么力气,就知道了双方合作的细节,临走的时候,还给了廖飞奖励:“你提供了这么多,我也得有所回报,我会给徐定洋换个更加柔软的枕头、让她躺得舒服一点。”   ……   这是他第二次过来见廖飞,这个女人杀了人,理应偿命,不过,暂时还有用。   他说:“我们已经大致锁定姜红烛的范围了,老太婆跟我们玩捉迷藏,你想不想去找找看?”   廖飞浑身一震。   ***   陈琮守在肖芥子的病床边,一心二用,还在时不时刷网上的消息。   颜如玉带着何欢离开,毫无疑问,是奔着姜红烛去的。   私心里,陈琮对姜红烛没什么好感,但反复拖看她那个挥舞树枝拦车的视频,还是忍不住唏嘘和心酸。   这还是头一次,他希望姜红烛运气好点,别落到颜如玉手里,别再受罪了。   好在,截至目前,形势还处于“急智老妇救人不留名”的阶段,且有往玄幻迷信转化的趋势:有人信誓旦旦地评论说,这种情况他熟,就是山里的山精野鬼,对人类比较友好,有人危难时会伸出援助之手,之所以事后消失,是因为不能晒太阳,白天的阳气对她们来说,还是太凶了。   惹来N条“菩萨保佑”、“关二爷保佑”、“大圣护体”的跟帖。   怎么办呢,陈琮真是一筹莫展,这些年来,姜红烛到处树敌,危急关头,可谓一个能求助的朋友都没有。这世上唯一愿意为了她奔走的,大概只有肖芥子了,但别说肖芥子还没醒,就算是醒了,她要怎么去斗呢?   正想着,肖芥子呻吟了一声,眉头微蹙,一张脸皱巴得像个苦瓜,很难受的样子。   陈琮忙凑上前:“芥子?”   之前医生来过一次,询问既往病史,被陈琮含糊了过去。医生也没辙,初步检查没发现什么问题,一般这种情况,就不建议占用病房了,但毕竟出动了急救,又不敢掉以轻心,于是本着“稳妥”原则,建议再观察两天。   肖芥子慢慢睁开眼睛。   她有点茫然,表情愣愣的,看着有点傻,好在医生提醒了:刚醒的时候,会有点断片、头疼和颠三倒四,过一会就好了。   陈琮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芥子?”   肖芥子的目光移向他,像是在仔细辨认他是谁,过了会,冷不丁冒了句:“给我打包好了吗?”   这是……断片断到餐厅那去了?   陈琮点头:“打包好了。”   肖芥子松了口气:“那就行……别让红姑说,我老给她带剩菜。”   说完了,无意识地打量室内:蓝色的窗帘、带隔栏的病床、病床的支架,乃至对墙贴着的病室守则……   有什么不对劲的样子,她努力去想,不提防颅脑处一阵胀痛,肖芥子痛嘘了一声,侧向一方,伸手抱头,身子都蜷起来了。   陈琮说:“是不是头疼?哪呢?”   他伸手出去,在她脑顶轻轻拂摁,摁一会之后,又换个位置,反正头顶的穴位多,只要力道适中,摁哪都不出错。   肖芥子觉得好一些了。   可她还是奇怪,直觉自己不应该在这里,陈琮也不该在这里,她好像今天有重要的事办,还得开好久的车……   她好生惆怅:“我刚才做了个梦,梦里老觉得喘不上气,还梦见一盆的萝卜丸子汤,没注意全撒了,丸子滴溜溜的,滚得到处都是……”   话到中途心头一震,短促地“啊”了一声,一把抓住陈琮的手腕,也顾不得头疼了,条件反射般坐起:“我怎么在这?你不是走了吗?红姑呢?”   陈琮沉默了几秒,点开手机上的热点视频合集,递给了她。   让她自己看吧,她那么聪明,看着看着,就全明白了。   肖芥子莫名其妙,但也知道陈琮不会无缘无故地让她看东西,她耐着性子看,看着看着,脸色渐渐苍白,看完一个,手指发着颤,再点下一个。   看到末了,眼泪啪嗒滴到手机屏上,下意识伸手抹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泪。   陈琮抽纸巾给她。   肖芥子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什么叫不留名?她躲起来了是吧,对,是我我也躲起来。”   又突然紧张:“这都上热点了,颜如玉不会也看到了吧?”   陈琮说得平静:“何止看到了,已经带着人赶过去了。”   他尽量简明扼要地把之前的事给说了,肖芥子听得呆住,直觉现在应该脑筋飞转,但脑子里像塞了一块块整齐码好的豆腐,一时间居然束手无策。   她低声念叨:“得想个办法,得想个办法……”   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拿手指在床单上扯抓,忽然抓到陈琮的手,立马攥住不放:“陈琮,我现在脑子有点乱,快,你想个办法。”   陈琮看她的手,她是真紧张了,手上微颤发凉,连指甲下头都没了血色。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刚想过了,姜红烛身有残疾,又受了伤,应该跑不远,颜如玉要么已经找到她了,要么还没找到。”   “找到的话,你就得从颜如玉手上抢人;没找到,你就要在颜如玉的眼皮子底下,也去那片山林找人。只这两条路,但大家现在挑明了敌对,哪条路都是硬碰硬,芥子,我们人太少了。”   肖芥子舔着嘴唇,一直点头:“对、对,你说得对,我们人少,不能冲动,我要冷静点,冷静点,好好想想。”   她嘴上说着要冷静,但整个人如同烫沸的汤锅,身上一阵一阵的发热,额头后背,俱都流汗了。   ——现在大家是明着敌对了,我们人太少了……   人确实太少了,如果能多一点就好了,哪怕是路人呢。   路人?   肖芥子下意识去摸兜,这才发现没穿外套,看看周围也不像有的样子,估计是一路辗转,不知道丢在哪个环节了。   她一颗心跳得厉害:“陈琮,你有钱吗?你借我……不,不是,先不用借,你帮我发个评论,就在浏览最多的那几条视频下面,你就说……就说家属非常感谢那个老婆婆救人,重金求线索,想找到她。”   陈琮沉吟:“你是想……”   “人少嘛,我们人少,但可以发动想挣钱的人对不对?那附近的人看到消息,也许会动心,也会去找。”   懂了,现场的人一多,就等于是公开场合,人来人往,颜如玉想干什么都得忌惮三分。   不知道这招管不管用,但先用上吧,陈琮赶紧点开页面、逐个发评论,肖芥子则匆匆下床:“我还是得过去。”   不能在这躺着,谁知道那头会发生什么事呢?现在这种状况,想详细稳妥筹划是不可能了,不如见招拆招,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吧。   陈琮想劝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扪心自问,如果窒息休克的是自己,姜红烛为了他冒险拦车,他现在,也做不到坐视不理。   他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肖芥子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什么:“你跑来医院……是不是暴露了?”   她这反射弧还真挺长,陈琮笑了笑:“是啊。”   又补了句:“暴露就暴露吧,常在河边走,总有湿脚的那一天。不然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吧。”   以颜如玉的行事手段,肖芥子落在他手上,怕是会没命。有何欢在也没用,这是个不扛事的。再说了,“阿兰”这个幌子,没见面时可以冒用,只要一打照面,年龄首先就存疑,何欢又不是傻子,别说验DNA了,简单一问血型,估计就要穿帮。   肖芥子好生懊恼,又有点愧疚:“那怎么办,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陈琮回答:“这叫什么连累?又不是你让我来的,我自己看到视频,脑子一热就跑来了,又不关你的事。”   肖芥子还是犹豫:“你跟我去……不安全吧?”   她去是责无旁贷,但陈琮,他和姜红烛又没关系,凭什么要他也为姜红烛冒险呢。   陈琮倒是满不在乎:“反正颜如玉也盯上我了,我去不去,他都会对付我。再说了,我去,比你安全。”   他提醒她:“你忘了,他和那个陈天海,都很希望我养石头。既然要留我养石头,总不会石头还没养上、就把我弄死吧。”   ***   颜如玉把车开上山坡,停在了那辆破旧的出租车旁边。   之前救助的人早就散了,山坡上冷冷清清。   李宝奇正忙着调试无人机,见到车子,忙迎上来:“玉小哥,我安排了几个人,主要是守四面的大方向,问题在于,山地太大了,那几个人撒出去,跟几粒米进了大粥锅似的,太寒碜了,咱是不是得划个搜索范围,比如几平方公里内……哎,她怎么来了?”   廖飞从车上下来了,正大口啃面包,手里还攥了瓶开盖的矿泉水,啃几口面包就灌一大口水:几顿没吃了,她饿得慌。   她看都没看李宝奇,两眼放亮,狼一般盯着坡上坡下:“不用。老太婆刚被进补过,相当于全身被咬得皮开肉烂,你就想像着她血淋淋地往外爬……爬不远的。”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了出租车边。   出租车前后车门大敞,除了倒翻的外卖,还能看到几个行李包都被拉扯开,衣物杂物散了一地。   廖飞蹲下身子,随手翻了一下行李。   颜如玉也注意到了,他向车子示意了一下:“行李怎么回事?”   李宝奇说:“不知道,有可能是当时停下来看热闹的人顺手牵羊,也可能是老太婆趁人走了之后又回来过,拿走了一些东西。”   话刚落音,廖飞回了句:“老太婆拿的。”   颜如玉挑眉:“你怎么知道?”   “重要的东西没有,老太婆跟阿洋说过,事成之后,会派人把煤精镜交给阿洋。如果她的同伙是突然发病急救,她又是仓促逃走,那煤精镜以及相关重要物件肯定还在行李里。现在找不到,都是些破烂衣服,显然,是她后来又折回来拿走了。”   颜如玉赞许似地点了点头:“我就知道,带你来会管用的。” 第93章   李宝奇看不惯廖飞那副指手画脚的样子:“不是, 玉小哥,你把她带来干什么?”   颜如玉微笑:“奇哥,不要这么狭隘嘛。虽然她们对不起我们, 但有一说一, 她们也是被姜红烛坑了的, 死之前, 让她出口气也好。”   ……   在地下室里,颜如玉给了廖飞两个选择。   他拿过挂在墙上的一条勒绳, 当着廖飞的面, 玩味似地试了试韧性和绷紧度:“我干爷,加上我那个可怜的手下, 两条人命, 咱们和解是不可能的, 你也没资格跟我提条件。”   “我可以给你两个选择, 一, 我现在就送你上路,让你走得利索点;二, 放你去和姜红烛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但我希望你英勇地死在这场游戏中、别回来了, 也省得我动手,怎么样?”   如他所料, 廖飞选了后者。   当然了,在立刻死和延迟死之间, 相信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   李宝奇冷哼了一声:“玉小哥, 做人别忒心软了, 你管她出不出气呢。”   廖飞抬脚往林子里走, 走了没两步又回头:“那……阿洋呢?”   颜如玉耸耸肩:“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 你有你的猫鼠游戏,她也有她的,我不是说了嘛,直播下注啊。”   廖飞咬牙:“主谋是姜红烛,阿洋不是,我杀了你的手下,阿洋没有,整件事里,阿洋是无辜的!”   李宝奇差点乐出了声:“她无辜?”   真新鲜,他自忖也干了不少缺德事,但他有自知之明,从来不说自己无辜。   廖飞看两人的面色,也知道多说无益,她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   反正还没死,没死,就有无数可能,这是山林,运气好的话,没准能逃,实在逃不了,也得拉老太婆垫背。   颜如玉冲李宝奇勾了勾手,低声吩咐:“你跟着她,别太靠近,这女的身上没功夫,但心机重,别给她机会算计你。姜红烛万一埋了雷,让她在前头踩,真找着姜红烛了,尽量让她解决,咱们能不沾手就不沾手。”   ***   李宝奇大步过去,撵上廖飞。   廖飞也知道他是来监视自己的,阴沉着脸,只当他不存在,继续吃自己的面包,顺带观察四周。   这一带是山林,车道算是绕山过,临时想停车的话,除了停车道外,还可以把车开到路边的小土坡上。   小土坡继续往上,就算正式进入山地了。但有一说一,这儿的树种不是大叶阔叶易于藏身的类型,加上又是冬天,满目凋零,一个半残的老太婆,想在这躲藏,基本不可能。   人会藏在哪呢?   她皱着眉头,继续往上走,李宝奇说了句:“我安排了四五个人,也是从小土坡上来,到这之后,分了几个方向,让他们至少往外走两公里,圈个大范围。”   廖飞还是那句话:“没必要,姜红烛绝对逃不了那么远。”   李宝奇听着刺耳,再加上看不惯廖飞那张臭脸,正想出言讽刺她两句,迎面走来了何欢。   何欢满脸沮丧,一看就是一无所获。   果然,见着李宝奇,他先开口:“那头不用去了,那头是个崖口,有人在那守着了,往别的方向找吧。”   廖飞像是没听见,和他擦肩而过,继续往前走。   这种明晃晃被人忽视的感觉很不好,何欢皱眉,李宝奇过来,拍拍他的肩:“女人就是多事,别带眼看她就行。”   何欢不认识廖飞,还以为也是颜如玉的底下人,懒得跟她计较,左右看看,又往另一个方向找了过去。   廖飞又走了约莫五六分钟,知道何欢所言不虚。   正前方是个崖口,崖边还长了几棵大树,可能是附近人的恶趣味,每棵树绕树一周,都叠堆了不少碎石。   最大的那棵树底下蹲了个打手模样的男人,正低头刷手机。   听见动静,那男人抬头看,下一秒麻利起身:“奇哥!”   边说边指周围:“这一头就到这了,你不是说每个方向都得守个人嘛,我就在这待着了。”   廖飞有点恐高,她扶住树身,飞快地往下头看了看。   是个崖口,不算太高,但也有十多米,底下有条涧水,冬天的关系,水流很小,稀稀拉拉几道。   不在这儿,树也不高,光秃秃的枝杆,藏不了人。   廖飞有点心急,转身又往下走。   李宝奇没好气:“都说了不在这头,不会听人话……浪费时间。”   ***   陈琮打了辆出租车,具体目的地说不出,只让司机先往城外开、到地点了会跟他讲。   司机很纳闷:“地点在路边……去路边干什么啊?”   陈琮灵机一动,就地宣传:“师傅你还不知道吗?就今天同城热点上那个残疾老太太救人的事,家属想答谢找不着人,请在附近的人代为留意,说有能提供线索或者找着人的,酬金一万呢。”   司机大感兴趣:“一万?你们就为挣这个去的?这比我跑一天车合算啊,我能也去找吗?”   他怕陈琮觉得自己的加入是在“抢生意”,事先探探口风。   陈琮巴不得他去:“没问题啊,机会均等,谁有这运气谁拿。”   自己真是怪聪明的,打个车都能拉到人撑场子。   他转头看肖芥子,以为多少能收获个表扬,没想到肖芥子压根没在听。   她眉头微蹙,两手摊在身前,手指很忙,一会竖个一,一会竖个二,好像在计数。   陈琮凑过来,低声问她:“怎么了?”   肖芥子如梦方醒,她看了眼司机,也压低声音:“我怕打起来。”   所以在算硬碰硬的成功率,自己能打一两个,陈琮也能打一两个吧,颜如玉那头的人如果小于四个,应该还是能搏一搏的。   陈琮心里头软软的,觉得她又好笑又可爱,他说:“我没说要帮你打啊,我就是去充场面的,我这么怂,遇事我肯定跑。”   肖芥子愣了一下,又“哦”了一声。   她觉得陈琮跑了也正常,本来就不是他的事嘛。   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她打不了那么多人,怎么办呢,只能智取了,最好擒贼先擒王,要是能觑空制服颜如玉,那就好办了。   陈琮看到她两只手还在来回比划,知道她是紧张、静不下来,他伸手把她的两只手都抓住,说:“你算错啦。”   肖芥子心头微微一颤,低头看陈琮的手。   她头一次发现,陈琮的手居然这么大,指节分明,干燥干净也温暖,一只手可以包她两只手。   不过也是,他人高马大的,如果一伸手小巧纤细,那得多离谱啊。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忽然又觉得姜红烛生死未卜,自己居然在这笑,真是不可原谅,又赶紧把笑收回去:“什么算错了?”   陈琮说:“我们不止两个人,是三个,你把姜红烛漏掉了。你红姑不是砧板上的肉、可怜兮兮地等我们去救她,她也是个力量,也能打一两个的。”   说着仰起脖子,给她看自己当初被姜红烛“点香”时、落下的抓痕:“喏,她当初差点把我给放倒呢。还有,之前也是她拦车,才把你救回来的,你不要小看她。”   ***   车近事发地,司机感叹:“嚯,这都是……来挣外快的?”   循向看去,山坡上、路道停车处,停了有四五辆车。   陈琮叹气,他至少认识其中三辆:肖芥子的破出租、颜如玉的跑车,以及李宝奇的越野车,剩下的两辆,没准还是颜如玉的底下人开来的。   看来“重金酬谢”的吸引力,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不过车还在,这是好消息,说明姜红烛还没被找到。   陈琮打开车窗,听到了明显的“嗡嗡”声,抬头看,一架无人机正在头顶盘旋,往远处看,还有一架。   司机更感慨了:“为了一万块至于的么,这也太拼了。”   说话间,车子驶得更近了,陈琮看到,颜如玉身边围了好几个人,正站在跑车边说话,李宝奇、何欢都在。   他心中一动,跟肖芥子耳语:“主力都在这,要么,咱们兵分两路?”   这是两人在路上商量好的,相较于一起现身,两人都更倾向于一明一暗,这样更机动些。   ……   颜如玉有些烦躁。   第一轮初步搜索已经结束了,除了几个手下继续守外围,其他人都回来了,一无所获。   更烦的是,还来了两三个外人,在附近来回遛弯,嚷嚷什么“找人挣赏金”,还厚着脸皮上来问无人机能不能共享,都让他黑着脸怼走了。   李宝奇的信念已经动摇、又回到了最初的猜测:“玉小哥,周围是真没有。这片林地不复杂,藏没藏人一目了然,你信我,她肯定是爬上了哪辆车、跟着车跑了。”   廖飞坚持己见:“不可能,我说过,现场行李翻得乱七八糟,她的重要东西都被拿走了……她一定就在咱们划定的范围内。”   李宝奇讥讽一笑:“有没有可能不是她拿的、是占便宜的人顺手牵羊呢?”   何欢没说话,一直拿手去搔脑袋,白腻的秃脑壳上被他挠出了好些红印子。   颜如玉看他:“欢伯,你怎么看?”   何欢沉吟:“以我对她的了解,再客观分析一下,我感觉啊,我总感觉她确实在这附近,不远,绝对不远,咱就是被什么给蒙蔽了、灯下黑……”   李宝奇见他不站自己、反去支持那个廖飞,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当着颜如玉的面,又不好阴阳怪气。   何欢突然想到了什么:“阿玉啊,你在本地,路子广,你能不能联系看看、找条狗来?最好是猎犬,对,只要弄条猎犬来,一准有门。”   颜如玉无语,这一时半会的,让他去哪找猎犬?   正想说什么,面上微怔,站直身子。   他看见陈琮了。   陈琮和一个司机模样的中年男人,正有说有笑地上坡,目光相触时,还泰然自若地扬手跟他打招呼:“这么巧,颜兄,你也来找人啊?”   巧个屁,颜如玉几乎可以断定,那几个莫名其妙跑来“挣赏金”的,绝对是陈琮暗中搞鬼。   他似笑非笑:“是啊,这么巧,你也来了?你那家属呢?就这么把人扔在医院、不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吗?”   颜如玉不知道肖芥子是那么个怪病,在他的想法里,一个差点死掉、被急救送去医院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就下病床。   陈琮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廖飞突然说了句:“我知道了!”   颜如玉听她语气不对,心知有异,也顾不得陈琮了:“你知道什么了?”   廖飞一脸的兴奋,她退开两步,看那辆破旧的出租车。   她说:“你们到现场之后,有去车里看过吗?”   颜如玉心头一跳,瞬间反应过来。   李宝奇最早到达现场,据他说,当时前后车门大开,行李包被拉出、扯开,衣服等杂物玩意儿散了一地,车里头汤汤水水,一片脏污狼藉,是以只在外头看了看。   颜如玉到了之后,也跟李宝奇一个反应,朝里张望了一下,就没再管这辆车,甚至还站在车边,调试了好久的无人机。   有没有可能,这是姜红烛故布疑阵,她其实,是藏在了车里呢?   他冲着李宝奇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往后站,又向着廖飞点了点头:“那你进去看看呗。”   目前,只剩后车厢没看过了,用不着打开后车厢,只要钻进车子后座,往后头探个头就行。   廖飞犹豫了一下:“那给我把刀呗。”   李宝奇看向颜如玉,得了眼神应许之后,从后腰抽出一把匕首,递给廖飞。   陈琮觉得不妙,脱口说了句:“我进去看吧。”   说着就要上前,颜如玉怪笑着伸手拦挡:“陈兄,凡事有个先来后到,都是挣赏金的,别挡兄弟发财啊。”   那司机本来笑呵呵地在边上看热闹,越听越不对味,再看这几个人,越看越觉得像混社会的,心下一阵发凉,悄悄退后两步、再两步,末了,掉头向着坡下就跑。   好在,没人留意他。   廖飞接了匕首,深吸一口气,矮身钻进车后座。   车后座上,倒翻着一盆砂锅鸡块,油渍把车套染了一大块,廖飞攥紧匕首,也顾不得车套脏污,抬腿就跪了上去,探身向后。   后车厢里,有一块脏兮兮的毛毯,盖着一大团东西,那形状,看着像是人,还是半个人。   廖飞目露凶光,脑子里一激,大叫一声,挥刀猛刺下去,一下不够,又刺一下,直到陈琮猛冲过来,抓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搡开,同时大吼了句:“够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向刀身。   刀身上没血。   陈琮心跳得厉害,又探身把毯子掀开。   毯子下头,是肖芥子的那件外套,被堆叠成半人的形状,当然,业已多了七八个窟窿。 第94章   陈琮看着那几个窟窿, 心里头火蹭蹭的,再看廖飞时,觉得分外可恨, 恨不得抽她两个耳刮子。   他吼了句:“你有病吧?这特么是杀人!多大仇啊你下这种手!”   一通猛刺之后, 廖飞喘着粗气, 脸上红潮未褪, 被陈琮这么一吼,反而笑起来, 继而一字一顿:“多大仇?”   她的目光一一掠过在场的人, 嘴唇微微发颤:“本来,我们在家里待得好好的, 跟你们没关系, 也不掺合这事。是姜红烛主动打电话来, 说要合作, 还许以巨大回报。是, 阿洋是动心了,动心怎么了?只要给的足够多, 你们会不动心吗?”   “阿洋动心了,但她没偷没抢, 她付出了、老实办事了。阿洋就是太老实了!照我的意思,反正接到姜红烛了, 老太婆在我们手上,她不会不睡觉吧?趁她睡觉的时候, 铁钉扎了手脚, 是不是照样进补?无本生利的事儿, 何必要冒这个险、去得罪颜家呢?”   陈琮只觉得后背发凉。   还真的, 姜红烛是被徐定洋接走的, 徐定洋完全有机会这么搞。   “可阿洋说这是交易,要守规矩,更何况姜红烛是拿命交易、就遂了她的愿吧。阿洋是真的办完了事,给姜红烛看了证据,才去朝她讨报酬的!这不应该吗?啊,不应该吗?可姜红烛是怎么做的?”   她双目血红,从兜里抖抖嗦嗦、掏出那张业已揉皱的纸牌。   “她反手就把我们给卖出去了,凭什么?你特么不愿意,别找我们啊!找我们,又把我们往死里坑,拿我们当猴耍!”   廖飞举起那把刀,看了看锃亮的刀尖,又看陈琮:“她既然背后捅刀子,就别怪我当面捅回去。你拦我,你有什么资格拦我?你特么算个屁!”   说着搡开陈琮出了车子,颜如玉等见她拿刀,俱都往后退了一步。   廖飞觉得好笑:“怕啊,我拿把刀你们就怕了,这要是扛把枪,你们不得给我跪下啊。”   她咯咯笑着往前走,走了一段之后,忽然泄了劲儿,在一棵树下颓然坐倒。顿了顿,拿刀尖在地上乱戳乱刺,似乎当那是姜红烛,要戳她几十个透明窟窿解气。   颜如玉一路目送,十分感慨。   他低声喃喃了句:“厉害啊,这要是我的人、帮我办事,我得省多少心啊。”   李宝奇听得心中不爽,觉得有被内涵到,还不得不顺着说:“玉小哥你要是觉得她可用、想招揽,就跟她谈谈条件呗。”   反正徐定洋逃走了,双方的梁子不是什么死结、可解。   颜如玉说:“不了,我怕她心思重,哪天一不留神、身上也被她捅出七八个窟窿来。”   又叮嘱李宝奇:“注意点啊,她现在手里有刀了,明着是说要拿来对付姜红烛,谁知道会不会拿来招呼我们呢。”   ……   这一出插曲过去,现实问题又回来了。   姜红烛到底躲哪去了呢?   何欢旧话重提:“玉小哥,真不能找条狗来?这种时候,人不如狗,有条狗嗅味儿,比什么都灵……再不然,你那无人机能不能飞远点?老在这一处晃荡,看不到什么啊。”   颜如玉扔了个操作手柄给他:“破机子,操作里程就这么远,你想飞远点,自己走远点去放。”   ***   反正附近有外人,颜如玉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一直在车边杵着太傻,陈琮想了想,快步撵上何欢。   何欢自医院后,看陈琮就十分不爽,他凶声恶气:“你跟着我干什么?”   陈琮好笑,之前,是何欢帮着姜红烛对付自己,而今关系调转,这世事也是滑稽。   他说得诚恳:“欢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为什么要帮着颜如玉对付姜红烛呢?”   听到“夫妻”二字,何欢气得嘴都瓢了:“你特么放什么屁,谁跟她是……是夫妻?”   陈琮怼回去:“怎么,那么迫切认女儿,但是不认老婆?你女儿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姜红烛,能有你女儿?”   何欢被他堵得没话说:“我跟你说不着!离我远点!”   颜如玉这头人多,能拆一个是一个,陈琮不屈不挠,继续跟着游说:“欢伯,看在你们相交一场、她还给你生了个女儿的份上,你做不到帮她,总能做到不害她吧?”   何欢无奈,看陈琮的眼神如看狗皮膏药:“你吃了什么迷魂汤了,非帮她说话?”   “方天芝什么下场?黑山什么下场?颜家不知道跟她什么仇,连老太爷都被弄死了,她什么手段,你心里没数?我不防着点、不早做准备,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   肖芥子躲在远处,全程目睹了山坡上的那一幕。   起初,她也怀疑过会不会“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红姑躲在了出租车里,现在看来,这一处可以排除。   她从侧面较隐蔽的一处坡道上了山,花了约莫二十分钟,把几个方向都跑了一下:当然,不用跑到底,有些地方视野空旷,比如北头的那个崖口,隔着老远就能看到崖上无遮无挡,一个打手模样的男人,正在那百无聊赖地踱来踱去。   跑完之后,她心中约莫有数。   ——颜如玉派了五六个人守外围,圈出了长宽都在两三公里内的一块区域。其中北边是崖口,南边是车道,东西在林地范围内,总体形状像个巨大的蚕豆。这个范围,她觉得是合理的,除非红姑后来拦车跑了,原地躲藏的话,以她的体力,确实应该在这一带。   ——人是没法藏在树上的。这里不是深山老林,树不粗、不高,加上是冬天,叶子也掉得差不多了,想往树上藏点小东西可以,藏人基本不可能。   ——也不可能藏在地下,她试过土质,挺硬的,不管是人走过还是爬过都很难留下痕迹,临时挖个坑藏身纯属天方夜谭。   周围也不存在什么山洞、洞穴,连个废弃的窑都没有。换言之,这是一块相当直白的林地,代入一下自己,真被人追逃到这,要么跳崖,要么正面拼斗一场。   红姑到底去哪了呢?   肖芥子先还注意隐藏行迹,但这林子里,各个方向都会有人,且确实有路人来去,她也就无所谓了。   原地站了会之后,她蹲下身子,以低角度看地面:姜红烛比常人要矮很多,她的视角,和一般人不一样,想知道她做了什么,得以她的角度去观察这一带。   肖芥子就这么走走停停,且蹲且走,蹲走得腿都酸麻了,突然注意到,有一棵树靠地面的位置,颜色和反光有些不大对。   她好奇地走近,终于看清时,心跳得险些蹦出来。   那一处,拿蜡狠狠涂过,红蜡烛!   没错,姜红烛离不了红蜡烛,“红烛”嘛,随身的行李里总会放几根,别看蜡烛是红的,这么暴力涂抹,颜色并不显眼,但毕竟是“蜡状光泽”,跟树身原有的色泽还是有区别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肖芥子小心地伸手往树根周围摸探。   冬天了,树下都是落叶,但薄薄的一层,也不可能藏人……   手底突地探到硬物,肖芥子心中一凛,赶紧拂开叶子。   人参晶!   明白了,这片山林藏人难,但藏一些小东西还是不费劲的,颜如玉他们着眼于“大件”,对于犄角旮旯不会很在意。   红姑把一些重要的小物件分散藏起来了。   陈琮说得对,红姑不是可怜兮兮躺在那等人救的,她有自己的安排。   肖芥子赶紧把人参晶揣进兜里。   有了“蜡”这个指引,心里笃定多了,接下来,她特别留意那些小的、一看就知道不能藏人的所在,且依然保持蹲走,因为高的地方,姜红烛接触不到。   在一条浅凹沟边,她看到一块半陷进土里的石头,同样的,石面上用红蜡烛胡乱涂抹过。   这种浅凹沟,坑底也有不少落叶树枝,一般人只会一步跨过,疑心大点的,至多拿棍子戳戳捣捣。   她赶紧蹲过去,在沟底摸找。 奇!书!网!w!w!w !.!q!i!s! h !u!9!9!.!c!o!m   很快就找到了,这次是煤精镜。   肖芥子心头一喜,待要拿起,一抬眼,看到李宝奇和一个小个子男人正从斜对面过来。   李宝奇也看到她了,大喝了一声:“哎!你!”   肖芥子不及细想,“哎呦”一声扑进沟里,借着这一扑,迅速把煤精镜从衣服下摆塞了进去。   李宝奇两人赶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从沟里坐起来了,正忙着摘去头上的落叶。   这可真是仇人相见,李宝奇认出她是姜红烛身边的那个女人:“你在这干什么?”   肖芥子说:“不干什么,这里坐着舒服。”   说完了,还两手撑地、挪正身子,坐得更安稳了。   李宝奇果然起了疑心,正待上前,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两路人正往这头来。   他不便动粗,瓮声瓮气说了句:“你给我起来!”   他怀疑肖芥子坐着不动,一定是故意要隐藏什么,保不齐她坐着的那块地方,底下就有玄虚。   肖芥子抬起一只手,笑得意味深长:“我肚子疼,起不来,你拉我一把呗。”   说着,另一只手捂住肚子,半是为了呼应自己刚刚的话,半是因为……不捂的话,一起身,煤精镜就可能会掉下来。   李宝奇看出她是装的,吃饱了撑的才敢拉她,转而吩咐廖飞:“你,过去拉她。”   廖飞猜到了他的忌惮,冷笑着上前一步,向肖芥子伸出了手。   肖芥子笑嘻嘻地搭上她的手:“谢谢啊。”   她认出这个人了。   这人不是徐定洋的同伙吗?没逃掉?根据车载录音,徐定洋多数已经出事了,这人怎么在这、反而跟李宝奇合作了呢?看这气氛,不像亲密合作,倒像受制于人……   她借力起身,擦肩的刹那,耳语般说了句:“没跑掉啊?再抓住机会跑啊。”   廖飞面无表情,极快地说了句:“你拖住颜如玉。”   说完了,飞快撒手,像是有什么洁癖似的。   肖芥子脑子有点懵,但脸上没露,继续捂着肚子,作态地从李宝奇身边走过。   她鼓动这小个子逃跑,目的很明显:颜如玉这头的人少一个是一个,于己有利。   但没想到,对方非但接茬,还给她抛了个活过来。   但什么叫“你拖住颜如玉”?这是在邀她合作吗?   ……   肖芥子一走,李宝奇就跨进浅沟,对着她坐过的那一处又踢又踩,然而踢踩之下都是实地,并无特别之处。   这当儿,那两路人也过来了,还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   “还在找啊,我们不找啦,太阳都要下山了,回家吃饭去咯。”   “命里没这财,不想了,走得我腿酸。”   看来这俩住在附近,是本地人,廖飞心中一动:“你们都找完了?”   “找啦,北到鹰嘴,南到马路边,走了至少几万步,不找了。”   廖飞纳闷:“鹰嘴?”   旋即反应过来:“哦,那个崖口是吧,怎么叫鹰嘴呢?”   其中一个人呵呵笑:“我们住在附近、看得多,自己给起的。你在崖上看不出来,得隔得远些、换个角度看,那个崖口是伸出去的、跟个鹰嘴似的。”   廖飞的心猛跳。   跟个鹰嘴似的,也就是说,崖口的外立面,其实是内凹的。   姜红烛会不会藏在崖口下方呢?   她努力摁下内心的兴奋:“那……师傅,我还想问一下,你们崖口的树底下,为什么堆了很多碎石头呢?是当地的风俗吗?”   那人奇怪:“有吗?没注意过啊。”   李宝奇等那两人走远了才发问:“崖口怎么了?”   他没想明白其中的关节,但听她围绕“崖口”问了又问,直觉那儿应该有问题。   廖飞说:“崖口上空空荡荡,我们扫了一眼,觉得没问题,就没管那儿了。我是想着,会不会那附近有比较隐蔽的下山道,咱们没发现呢?”   李宝奇沉不住气:“你的意思是,她早就下到崖底、从那跑了?”   廖飞点头:“是啊,咱们只锁定了这一块范围,一直在里头兜圈子。如果,她早就出了范围呢?”   李宝奇觉得也不是没可能,他拿起对讲机喊话:“崖口,崖口的在吗,你附近找找看,有没有下崖的路,别尽原地杵着。”   廖飞候着他说完,适时建议:“咱们也再过去看看呗。”   ***   肖芥子越走越慢,还在琢磨那句“你拖住颜如玉”。   跟那小个子,不熟,也没信任度,她要不要照办呢?   正想着,又听到了“嗡嗡”的声音,抬头看,是无人机飞过来了,紧接着,又过来两个人。巧了,这次撞上陈琮和何欢了。   何欢走得很急,看来是急于摆脱陈琮,奈何陈琮腿长、步子大,紧追着何欢不放,何欢也没办法。   陈琮也看见肖芥子了,愣了下之后,小跑着过来,问她:“怎么样?”   何欢趁此机会,一溜烟地窜了,还记恨似地瞪了肖芥子一眼。   肖芥子摇头:“没找着……你衣服兜多,帮我装点东西。”   她身子微侧,借着身体的掩盖,把人参晶、煤精镜一一递给陈琮,又问他:“颜如玉在哪呢?”   陈琮回答:“还在停车那,他是坐镇的,轻易不挪窝儿,用对讲机跟手下联系,怎么了?”   肖芥子沉吟:“徐定洋的那个手下,跟我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她让我……”   说到一半,蓦地“咦”了一声,盯住高处的一处,不说话了。   陈琮循向看去。   是有一棵树的细枝折断了,垮垮地松垂下来,随风摇摆,乍看上去,像一根虚垂的绳子。   他拿手在肖芥子眼前晃了晃:“你看什么?”   肖芥子呢喃出声:“绳子……”   姜红烛除了爬之外,还喜欢用绳子,在阿喀察的时候,屋内垂满了绳,方便她晃荡着来去,她可谓是个用绳好手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的贴身行李里,除了蜡烛,还有端头带钩的绳子,只不过到了景德镇之后,一直住酒店,绳子就收起来了。   红姑还可以用绳子!   这儿附近,哪里能用得到绳子呢?   肖芥子伸手抚住胸口,觉得自己又要喘不上气来了。   崖口!那个她远远望了一眼、就略过的崖口! 第95章   廖飞跟着李宝奇上了崖口。   太阳快落山了, 不是很艳的夕阳,颜色疏淡,只给远近的云层镀一点点冷清的薄红。   崖口上安排的那人不在, 李宝奇左右好一通张望, 气得跳脚:这哥们也是死脑筋, 让他找有没有隐蔽的下山道, 他就真的一路沿着往下找,而今找得……人都快下山了。   高处传来嗡嗡的声响, 是无人机放过来了, 这一次放得低,李宝奇还扬起手跟无人机打了个招呼:如果他没猜错, 这是何欢放的那架。   廖飞冷笑:就让你再玩会吧。   她故意说崖口有隐秘的下山道, 就是想让李宝奇差人去看、把崖口那人支开, 想不到这么顺利。接下来, 希望刚刚那个年轻女人能如她所愿般“拖住颜如玉”, 这样,她逃跑就更容易了。   姜红烛她不能放过, 但她分得清主次,不管徐定洋在不在颜如玉手上, 逃跑才是最重要的:不在,她逃了皆大欢喜;在, 她逃了才能谋划营救。   她走向一棵树边,用脚拨开围树一圈的小石块。   石块堆得很密, 几乎延到崖口边, 她很谨慎地控制力道, 没让边缘处的碎石尘屑往崖下掉。   这棵没有, 她冷漠地抿着嘴, 又走向下一棵。   李宝奇注意到了:“怎么着,这几块小石子底下还能藏人?你要是怀疑人在地底下,怎么不拿把铁锨,把这一带翻一遍呢?”   廖飞语气尖刻:“你管得着吗?”   李宝奇虽然烦她,倒也记得颜如玉说她“心机重”,觉得她绝不会无缘无故拿脚拨小石子玩,但又不便靠近她,毕竟这是在崖上,她手里还有刀——于是去到她拨过的那棵树下,也拨翻了一回。   没什么不正常的啊。   无人机大概是没什么发现,嗡嗡嗡地往回撤了,廖飞又走向第三棵树。   她照旧是用脚先踏拨,这一次,她脑子一激、浑身燥热,猛然伏趴下去,双手慌乱地往外拂拨,失声大叫:“在这!老太婆在这!”   她看到了绳子。   是一根绳子,如同一条毛巾挂着脖子、正挂在树根处,分了两条紧绷延伸至崖下。怪不得几棵树底下都堆了碎石块,是用来遮挡贴地的绳子的!只堆一棵树太扎眼了,是以每棵都有份。   李宝奇大吃一惊,急奔过来:“哪,人呢?”   廖飞指绳子,激动到语无伦次:“看见没!怪不得找不到,老太婆挂在下头了!”   靠,还能这么玩!李宝奇只觉两条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下意识往下探头。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到白光骤起。   颜如玉的话电光石火般闪过脑际。   ——注意点啊,她现在手里有刀了!   他急往回撤身,但来不及了,冰凉的刀锋自他脖子一侧急豁而过,李宝奇怒吼一声,一手去捂脖颈,另一只手蒲扇般直扇过去。   这一巴掌拼尽全力,力大无比,廖飞只觉右耳闷雷般轰的一下,整个人被扇滚开去,挣扎着起身时,眼前都糊影了。   她晃了晃头,感觉右耳的耳道内暖暖的、黏糊糊的,伸手去摸,摸了一手的血。   李宝奇也站起来了,身子晃晃荡荡的,捂着脖子的指缝内开始往外溢血,他脚步虚浮,难以置信似地盯着廖飞,像是不相信这女人会突然下狠手。   廖飞嘿嘿一笑,单手撑地,后背微躬,看准李宝奇的下盘,猝然往前一顶:李宝奇站的位置离崖边不远,整个人又因受伤而恍惚,这一下,足可把他顶落崖下。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她刚扑出去,有架无人机嗡嗡响着直扑而至,正砸在她脸上,飞转的螺旋叶在她右脸处飞快绞旋,廖飞惨呼着挥舞胳膊扑打,霍然觑了个空,一把抓住机身、狠狠砸在地上。   同一时间,李宝奇踉跄着倒坐在地。   ***   李宝奇猜的没错,崖口上的无人机就是何欢放的。   这无人机机型偏老,遥控距离不到一公里,颜如玉老待在一处放,覆盖区域有限,所以何欢想着“走远点”、“放得更远”。   他人没到崖口,机子先到,俯瞰之下,也没什么特别的,是以换了个方向,机子也随之回撤。   哪知走了没两步,忽然听到崖口方向隐约传来李宝奇的怒吼声。   他直觉不对,赶紧遥控无人机掉头回去,从屏幕上看出形势危急,不管不顾,先帮自己人,而后拔腿往崖上飞奔。   ……   廖飞喘着粗气,额头的血流进眼睛,她被打之后,本就有些视线模糊,而今看人看物,一大半都是血蒙蒙的。   她看几步开外的李宝奇。   他脖侧的血越流越多,几乎把半边衣襟都染红了。   不管这人了,放倒就行,这是个小角色,犯不上穷追猛打。刚那个无人机砸过来,看来很快就会有人赶到,她得速战速决、也速逃。   廖飞没带犹豫,铆足了力气,刀锋狠狠划过绳索。   她的设想里,绳索一断,没了支撑,必然极速抽落,下头悬挂的人会像沉重的秤砣直坠而下,而她会如愿以偿,听到沉闷但让人快意的砸响。   然而奇怪的是,居然没有。   难道是她想错了,这儿没人、又是老太婆故布疑阵?廖飞心下一凉,四肢并用爬近崖边,急探头俯身去看。   眼前一花,紧接着肩胛刺痛,有铁钩狠扎了进来,廖飞浑身发颤,惨声长呼,用尽浑身的力气仰起身子,她感觉有一大团东西被自己硬生生带了上来,紧接着,又是一扎,这一次,扎在了腰侧。   她痛得血泪齐流、滚倒在地。   被她带上来的那团“东西”松了手,撑地仰头。   廖飞看清楚了,那是姜红烛。   ***   当时,施救现场一片混乱,姜红烛趁人不备,爬进了出租车的后车厢,还扯了条毯子,把自己给盖住了。   她想着,肖芥子这一倒,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接下来,万事只能靠自己了。   死她是不怕的,反正这辈子活得糟烂,实在是活腻了,但谁也不想死得窝囊、死得悲惨——当然,能不死是最好的,她还想回家看看呢。   虽然她也不知道现在,自己还有没有希望回家了。   待到人走了,她迅速把车内外布置了一番,如肖芥子所料的,带走了重要物件,以及红蜡烛和钩绳。   钩绳,就是一条绳子,端头带有秤钩样的尖钩,她住的地方,譬如阿喀察,屋顶都会有横七竖八的小横梁,钩子甩上去即能挂住,多挂几根,就可以拽着荡着在屋里自由来去了:对比在地上爬,她其实更爱用绳,因为爬行的时候,她要仰头看人,但扯着绳子荡在半空,她可以俯视、至少是平视别人。   生死攸关,她也顾不得疼痛了,一门心思只想着在对头找来之前、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   然而一路爬,心越爬越灰,觉得这一次可能是真的天要她亡、大限将至。   直到她看到了崖口。   她小心地将绳子挂在了一棵树的树根处,又用碎石块满满堆叠,把绳身给遮盖住。而今身上“受伤”,手臂的力量不足以抓住绳子,她想了又想,五花大绑般、将两根绳头拴在了身上,小心翼翼地蹭着挂了下去。   不能空悬,否则身体吊在崖口左右摆荡,找过来的人只要稍稍站近崖边、往下一看就能看到她了。   好在崖下的山壁凹凸不平,颇有几处能下钩,拿钩子往那一卡,手臂稍稍用力,身子就被拉贴过去——这样,任谁站在崖边往下看,都只能看到崖底的几道涧水,很难发现她。   人在崖下,姜红烛长长舒了口气,觉得这一趟没准能蒙混过关。   即便过不了关,人参晶、煤精镜,她也分开藏了,总之,绝不能让人一网捞了个齐整。   ……   廖飞发现了绳子、激动地大喊李宝奇时,姜红烛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她甚至一度阖上了眼睛,静待绳索绷断。   然而听音辨势,上头好像有纷争,这纷争给了姜红烛时间,也让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为什么要闭目待死呢?她被人被命摆弄了一辈子,这一次,如果有人向着她挥刀,她为什么不能连刀带人、拉下来一起陪她呢?   她趁着这间隙,将绳索一端的钩头卡在了崖边,借着钩头的力,慢慢松掉身上捆绕的绳子,同时用另一只手,死死捏紧了另一个钩头。   这等于借助一个卡着的钩头承载了全身的重量,好在,她只有半个身子。不过即便这样,她也撑不了多久,她赌一把,赌时间,赌人生尽头处,她能有点运气。   有个人,探头俯身下来了。   姜红烛毫不犹豫,一钩子扎了进去。   她原本以为,能带得这人跟她一起落崖。   没想到人在性命攸关时刻,迸发出的力量是巨大的,那个人居然把她的身子给带了上来。   既然搭上了便车,那就搭得再稳点吧,毕竟一个点支撑不牢,她另一只手扬起,又是一钩。   ***   廖飞痛得哆嗦,待看清是姜红烛时、想到今日种种都是拜她所赐,一时间也忘了自己本来是要逃跑的,恨得嚼穿龈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怒吼了一声,直扑上去。   姜红烛在崖下苦撑了这半天,最后落钩而上,早已没了力气,冷不防又被扑倒,还没反应过来,肩上一凉,廖飞已经一刀扎了下来。   廖飞待要再扎一刀,忽觉腰间剧痛,是姜红烛挣扎间抓住了那枚扎进她腰侧的铁钩,她的身子猛一哆嗦,汗珠混着脸上的血珠滴落,心一横,也不去管它,咬牙拔出刀子,又待一刀斩落。   ……   何欢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混乱场景:李宝奇歪倒在一边,一只手捂住脖颈,瞪大眼睛,不时抽搐。廖飞状若疯魔,匕首高举……   他也没看清廖飞在对付谁,只是下意识喝了句:“干什么!”   廖飞身子一震,刀子停在了半空,待看清来的是他,咯咯一笑:“干什么?你们不是到处找这老太婆吗?我帮你们把她解决了、不好吗?”   何欢一愣,继而全身冰凉。   姜红烛?!   他慢慢走近,呆呆地看那个被廖飞摁在地上、丑陋得可怕的“人”。   魇神山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姜红烛,在这之前,只看到什么“老妇急智救人”的视频,但屏幕上一团模糊的身型,跟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和姜红烛目光相触,她只剩一只独眼了,饶是如此,那独眼里的光,还是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何欢后悔自己跑得这么快、来得这么及时,他要是再迟来一会就好了,届时尘归尘、土归土,他就不用面对这场面了。   他喉头吞咽了一下,居然下意识退了一步。   姜红烛哈哈大笑。   她嘶哑着嗓子说了句:“何欢,你过来,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阿兰的事吗?你过来,我跟你说。” 第96章   何欢不上这当。   他冷笑一声, 避开姜红烛的目光:“你少来哄我了,你身边那个女的,根本就不是阿兰!”   廖飞觉得好笑, 这俩加起来一百几十岁了, 痴肥丑陋的, 阖着还有前缘纠葛呢。   她唯恐夜长梦多, 手起刀落。   哪知姜红烛突然抬手、死死抓住了刀身,她常年爬行, 手心茧厚, 这一抓,居然没立刻出血。   她拼命抵住刀尖下压的力道, 嘶声笑着喘息:“她当然不是阿兰, 我怎么舍得阿兰跟我东奔西跑, 我早把她送人了。你真不想去见她一面吗?哪怕远远瞧上一眼呢……”   说话间, 气力渐渐不支, 她咬牙看刀尖寸寸摁下,脸色涨得发紫:“我以我爸发誓, 我如果撒谎,他在地下, 千鬼踩万鬼踏……”   何欢浑身一激,血涌上脑。   他猛冲过来, 一把推开廖飞,吼了声:“等一下, 我问她几句话。”   以他对姜红烛的了解, 这辈子, 她可能诅咒任何人, 哪怕诅咒她自己, 都绝不可能咒她爸。   他声音发颤,哆嗦着问她:“阿兰你送去哪了?”   姜红烛怪异地笑着,嘴唇翕动间,轻声说了句什么。   何欢追问:“你说什么?”   他看清姜红烛手中并无利器,心下放宽,稍稍伏下了身子。   近旁,廖飞挣扎着想爬起来,她本来体力也不占优势,凡事只拼快准狠,缠斗到如今,也是没力气了。   她抬起头,隐约看到,林子深处隐约有人影,正飞快地往这头奔来。   来人了,又来人了,在杀姜红烛和逃跑之间,她只能取其一了。   她大声呛咳着,抹了把脸上的血,欲起时脚下一滑,又跪扑在地。   姜红烛缓了几秒,恢复了些许气力,廖飞在边上挣扎,她浑不在意,但她看见了廖飞身上的绳。   两枚钩头,一枚锁肩,一枚插腰,那根长绳,由始至终挂在廖飞身上,而今她扑倒,长绳也蜷在地上,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蛇。   蛇好,她最喜欢蛇了,她在石里的怀胎就是蛇。   姜红烛盯着何欢的眼睛,咯咯笑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慢慢伸出去,食指勾住了绳身。   她说:“哪有阿兰啊,这世上哪有阿兰啊。你也不想想,你这样的劣种、孬种,怎么可能留后呢。”   没有阿兰,由始至终,阿兰就没存在过。这只是一个幻想,是她在暗无天日的魇神庙里,幻想出来的亲人、支撑,以及陪伴。   幻想的时间长了,连她自己都当了真。   没有阿兰,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阿兰。   何欢怔了几秒,气急败坏,他伸手出去,狠狠揪起姜红烛的领口,把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你特么说什么?”   姜红烛脸上的笑意更盛,手上的绳头不易察觉地绕过何欢脚踝:“我说……你也配!”   下一秒,她猛然抬头,一口咬在了何欢面颊上。   何欢痛呼一声,他恼羞成怒,双手狠掐住姜红烛的脖子,迫得她松了口,将她狠狠推搡开。   姜红烛大笑,借着这一甩之势,居然直滚下崖。   何欢没想到她居然是要寻死的架势,正惊愕间,只觉左脚脚踝一紧一拖,身子重心不稳,一条腿直直向着崖边叉了过去,他吓得魂亡胆落,双手死死抓抠地面,堪堪于崖边停住,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廖飞一声痛呼,摔砸在他背上。   廖飞身上扎的是钩头不是刀,刀子一扯之下或许会拽出,但钩头只会把人扯翻,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拽得后仰砸倒,好死不死,正撞在何欢身上。   这一撞,成功将何欢送了下去,何欢身子临空,顷刻间魂飞魄荡,拼死抓拽住廖飞的身子,惶恐大叫:“拉我一把!快拉我一把!”   其实他不拽廖飞,廖飞也挣脱不了,一条长绳,钩头在她身上,绳身绕过何欢的脚踝、攥在姜红烛手里,三个人实打实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死一线。   廖飞还没回过神来,视线倒翻,身子疾滑,也向着崖下滑了过去。   她生平头一遭,吓得脸都白了,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刀子扎进土里,刀身急速豁开地面划卡硬石,到崖边时,也是万幸,被崖石卡了一下,下坠之势再次险停。   廖飞肩膀伤处已经被钩头扎得麻木了,她承受不住下头的重量,嘶哑着嗓子,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救命……”   陡然间,她的目光和崖上另一个人的目光相触。   那是李宝奇,倚靠在崖边的一块石头上,说不清死没死,直勾勾地瞪着她,脸上带着诡异的笑。   那眼神,看得她四肢百骸都结了冰。   三个人,一条绳,颤颤拖吊崖边:廖飞借着刀子死扒崖口,何欢抱着廖飞的腰六神无主,只有姜红烛,手里拽着绳,在最底下荡晃,笑声不绝,像一个轻飘飘却满带恶意的秤砣。   都走吧,都跟着她走吧,死了还能拉两个垫背的,这笔临终的买卖,终究是她赚了。   廖飞终于没能支撑住。   从姜红烛的视角看来,上头的两个人,像两个仓皇失措、张牙舞爪的怪异大虫子,压顶般砸落。   就在这时,她听到肖芥子的声音。   “红姑!”   ***   离着还远,肖芥子就看到崖口有人缠斗了,但何欢身形肥硕,晃来晃去的,也看不清其中有没有姜红烛。   她知道事情不太妙,发足狂奔,几乎把陈琮甩在了后头。   渐近时,只觉眼前一花,再一看,崖边那几个,霎那间都没了,只余李宝奇四仰八叉地倚躺在那。   肖芥子头皮发炸,大叫了声:“红姑!”   ……   刚冲上崖口,肖芥子忽然感觉到震动。   并不是很大的声响,但她直觉,远近都微震了一下。   她停了一下,心脏也跟着跳停了一秒,接下来,几乎是四肢并用地爬扑到崖边,陈琮跟在后面拽着她的胳膊,生怕她用力过猛、也窜下去。   崖底,依然是那几道浅浅的涧水,涧水间躺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只有普通人的一半身长。   肖芥子脑子里突突的,她站起身、慌乱地看左右:“下山、下山道呢?有没有近道?”   边说边往下跑。   如果是跑到山底下、再绕个大圈去到崖底,那实在是太耗时间了,她要找近道、超近道,这样,说不定还能赶上姜红烛弥留时、那最后一口气。   陈琮知道她的心思,也赶着帮她找,然而实在是没有——这个时候,原本被安排守崖口的那个,才刚刚到平地。   肖芥子一路疯跑,满脑子的“找近道”,跑了一段之后,仓促停步。   这一处也是崖,但没刚刚高了,目测六七米吧,而且底下长了树,这让人产生了视觉假象,觉得从这里下去、没那么高。   肖芥子吞咽了一下,指着树问陈琮:“你帮我看一下,我助跑、再跳的话,能不能跳到那边的树上?”   陈琮被她说得心惊肉跳,大声吼了句:“不能!你想什么呢,你这是跳楼!”   肖芥子不甘心:“这样快一点,方向对的话,有可能的!”   陈琮手心都出汗了,他拉着肖芥子的胳膊,防她乱来,自己也凑前去看。   这里的崖边也有树,崖下头的树确实也不算矮,就是不在正下方、隔了段距离。   他急中生智:“这样,芥子,我如果把你甩过去,你能挨到树吗?”   肖芥子来不及细想:“我能。”   话未落音,陈琮已经把身上的长外套给脱下来了,看看底下还穿了件毛衫,也不假思索脱下,反手就套住肖芥子头脸,肖芥子莫名其妙,伸手扯拽时,听到陈琮说:“是给你护头脸的,别被树枝给划了。”   懂了,人俯冲或者急速撞进树上时,难免会被支棱的枝条伤到,有衣服包住头脸、就会好很多。   陈琮大步走到崖边,趴在地上,两腿绞勾住树身,然后攥紧外套衣领,示意肖芥子过来抓勾住外套底端的兜:“来,我把你放下去。”   他身高在186cm左右,冬天的长外套厚实不说,长度怎么着也有120~130cm,肖芥子差不多有168cm,这样,三个人一接,至少能往下放个两三米,树本身也有两三米高,这样的高度把人抡过去,虽然也有风险,但总比她想的什么“助跑”、“再跳”要靠谱多了。   肖芥子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她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先用手扒住崖边,把身体探下去,然后改抓衣服下摆,尽量不突兀地转移身体重量。   衣服下头多了个人,重量陡增,陈琮深吸了口气,腿上用力勾牢,然后跪趴在地,一点点往前蹭,把肖芥子往下放。   判断有失误,他基本上只能从腰腹部自崖边往下折叠,好在胳膊也长,略微找补了点,放到极致,他脸憋得通红,从小臂到肩膀,肌肉绷得硬紧。   如同所有的单摆运动那样,他咬紧牙关,先左右往复,紧接着幅度越来越大渐成惯性,到末了时吼了句:“松手!”   下一秒,肖芥子直如断线的风筝般,向离得最近的那棵树直掠而去。   陈琮紧张得几乎不敢看,但还是屏住呼吸、目不转睛。   还好,肖芥子也是有经验的,她低头偏转、避免正面撞击,简直是搂抱着扑了过去,把大蓬的树冠几乎搂了一小半在怀,伴随着树枝的断裂声响,被她抱住的树冠往一侧大力压弯,她就借着这坠势滚翻落地,旋即起身,边扯开罩头的毛衣边向涧水边冲了过去。   太好了!总算是让她赶上了!希望还来得及,能见上一面、或者说几句话都好。   陈琮长吁一口气,这才发觉两条手臂整个儿都僵麻了,倒勾着的腿也用力过度、一时间不好活动。   他慢慢嘘着气,如同上了年纪的老头,一点点蹭挪着爬起来:他是没跳崖跳树的勇气,就走山道过去吧。   ***   肖芥子跌跌撞撞冲到涧水边,猝然收步。   三个人,像是被杂乱摆放在涧水中的,何欢和廖飞的身上有绳相连,靠得很近,姜红烛反躺得远。   涧水已经掺血,上游下来还是清冽的白,流经几人之后就成了淡淡的红。   这几个人,其实都还有气,或者说,含着最后一口气,何欢的手脚在抽动,廖飞的手反复而又徒劳地扒着涧水中的石头,似乎还想爬起来。   只有姜红烛,虽然胸口有起伏,却躺着不动,面上带着笑,仿佛身下不是冰冷的涧水,而是温软惬意的床褥。   姜红烛这么平静,让肖芥子有点害怕。   她慢慢淌进水中,蹲跪着伏下身子,轻轻握住姜红烛的手,叫了声:“红姑?”   姜红烛出神地看着对面落到树梢边的夕阳,今天的夕阳很淡,一看就没温度,凉凉的,但很美,小心地挨着树梢,让她想起小时候、拿肥皂水吹出的泡泡。   听到肖芥子的声音,她目光慢慢收回来,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   肖芥子怕她费力,赶紧附耳过去。   姜红烛声音很轻,说得很含糊,前后有时不搭,又时有重复,但肖芥子都大致听明白了。   说完了,姜红烛轻轻叹了口气,又看树梢的夕阳。   夕阳已经下去了,只留窄窄的一条边,浮在树梢背后。   崖顶传来人声,还伴有嗡嗡的无人机声,应该是陆续有人赶过来了吧。   肖芥子没心思去理会。   她听到姜红烛喃喃:“我这辈子,孽也造过,罪也受过,到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赎罪。芥子啊,听说要是因果不清,下辈子还会继续纠缠,我可不想再跟他们纠缠了。”   肖芥子不说话,眼角余光瞥见近旁的何欢和廖飞,他们已经不动了。   因缘既会,有因而来,有缘聚头,结出什么样的果,结出的果能否今世结清,不是她这个外人可以说得清楚的。   她忍住眼泪,说了句:“结清了,红姑,都结清了。”   姜红烛笑起来,又说:“真好啊,这辈子到头了,终于要死了,下辈子……下辈子,真让我有个阿兰,阿兰像你就好了,我一定不骂她。”   肖芥子听不明白,但她一直点头,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说:“好,好。”   夕阳没下去了,暮色混着晦暗的山气,四面围裹过来。   姜红烛忽然激动,她死死盯住前方的一处,独眼里迸射出异样的光彩:“芥子,你看啊,我那个时候,多漂亮啊。”   肖芥子转头去看。   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在暮色里,在山道上,年轻而又洋气的、笑意盈盈的姜红烛,越走越远了。   她回过头,说了句:“红姑……”   没再往下说,姜红烛已经咽气了。   ……   崖顶的人声越来越杂,有灯光往下掠扫,涧水还在哗哗地流,肖芥子生平头一次觉得,流水声真是太吵了。   她站起身,茫然地往外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走了没两步,看到有人过来,高高大大的,很熟悉的身形。   肖芥子抹了把眼泪,仔细去看。   是陈琮。   他的表情,大概是想问她“怎么样了”,但看她的神色,也知道不用问了,他垂下眼,点了点头,顿了顿,大步过来,近前时,两手微微张开。   肖芥子上前一步,搂住陈琮。   陈琮抱住她,轻声说了句:“芥子,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   肖芥子摇了摇头,真奇怪,现在反而不想哭了,眼底是干涸的,心也空落落的,好像“情绪”这种东西,在这一刻消失了。   无人机嗡嗡嗡飞了下来,绕着涧水里的几人盘旋了一圈,又飞了上去。   陈琮直觉,这无人机是在拍照片。   他的视线顺着无人机一路而上,看见了站在崖口的颜如玉。   ***   颜如玉从无人机里导出了两张照片。   一张姜红烛,一张廖飞。   他点开联系人,把两张照片都发了出去,收件人“颜叔”。   顿了顿,手机嗡响,那头给回复了。   ——干得不错,还有个徐定洋吧,别把她给漏了。   颜如玉编辑回复,输入“好的”两个字,想想又删了,犹豫片刻,发了一条:“干爷怎么样了?”   发完了,看崖上崖下,天黑得真快,刚刚还有点亮呢。当地人把这儿叫“鹰嘴”,之前不觉得,现在,反而来感觉了,觉得自己像立于鹰头,两边黑黝黝的石壁是行将扇起的巨大翅膀。   手机嗡响,第二条回复来了。   ——还好,过几天,应该就要长新头了。   【中卷完】 第四卷 下卷:魇神开眸 第97章   凌晨一点多, 陈琮和肖芥子才回到民宿。   中午退的房,晚上又续回来,还是原来的那间, 不过打扫过了, 干干净净的, 看着有点陌生。   肖芥子先去洗澡, 陈琮趴到床上,想见缝插针小睡片刻, 然而脑子里乱糟糟的, 全是事儿。   ……   想想荒唐,事后报警的居然是颜如玉。   当然, 报警是正常的, 一下子摔死三个、重伤一个, 再加上林子里有路人晃荡, 事情根本遮不住。   但由颜如玉来报警, 还是让整件事平添几分难言。   四个当事人,三死一伤, 伤的那个进了ICU,能不能活过来都难说, 所以崖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说得清楚。   在场的人员, 都配合接受了警方的问询。   颜如玉的说辞让陈琮大开眼界。   他说,有同行朋友, 也就是何欢, 来到本市, 要寻找三十多年前的情人姜某某。两人之间积怨很深, 具体他也不是很了解, 但听那意思,好像是当年生过一个女儿,何欢很想认女归宗,但姜某某长期阻挠。   事发当日,何欢在同城热点上刷到视频,认出了自己的情人,急着要过来找。作为朋友,他义不容辞,还招呼了好几个人带着无人机过来帮忙,其中就包括伤者李宝奇、死者廖飞。   他强调,廖飞他也不熟,这人前几天才来本市,是做珍珠生意的,也算是同行,当时正好来家里谈合作,听说要找人,就顺便跟来了。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因为他一直待在停车的那个小山坡上,有不止一个路人可以为他作证。   但据他推测,很可能是何、姜二人见面起了激烈冲突,李、廖上前规劝被误伤,事发地又在崖口,属于极危险地段,这才酿成了不幸。   肖芥子也被问话了,姜红烛拦车救人是为了她,她作为关键人物,绕不开。   但事情如果从头说起,那就太复杂了,也解释不清。难道要从十九世纪末、颜家出了个杀不死的老头说起吗?这不得被当成有精神病给关起来?   所以,犹豫再三,她选择等对方发问,问什么,就如实答什么。   问:死者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跟你什么关系?   答:名叫姜三姑,住在云南扬金山、沙下村,精通宝玉石赏鉴。自己常年照顾她,算是家政,顺便也跟她学东西,闲时靠眼力买进卖出,颇有赚头。   问:既然住在云南,为什么会来到本市?   答:姜三姑身有残疾、面部毁容,一直念叨是三十多年前被人害的,她虽然不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但对死者心生同情,觉得对方手段残忍、理应受到惩罚。所以,当死者提出趁着还没死、想找人了却旧账时,她提供了包括出行在内的生活便利。   问:死者跟何欢是什么关系?是否育有一女?   答:不确定。但听姜三姑说起,当年似乎是相处过的,还生过一个女儿“阿兰”,不过,应该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但何欢不知道,一直很热衷认亲,还一度错把她当成女儿。   问:死者跟廖飞是什么关系?   答:不清楚,应该是旧相识。前一阵子,廖飞那头把姜三姑接去住了几天,后来,又被自己给接回来了。   陈琮挺纠结的,一时觉得,这样是避重就轻、把事都推给死人了;一时又觉得,整件事已经是个闭环。   颜老头该死,他死了;姜红烛以身为饵买凶,也死了;廖飞作恶,偿命了;何欢,不管他量刑该不该死吧,杀死他的人,反正也死了,死成一团,暂告结束。   至于颜如玉,就这件事来说,还真抓不到他的痛脚,毕竟死的是他的干爷、重伤的是他的跟班。   ……   肖芥子很久才出来。   她洗了头发,换了浴袍,出来时,整个人清爽又精神,居然还冲着陈琮笑了一下:“你也赶紧洗吧,今天这么累,洗了早点休息。”   陈琮被她笑得心慌,她从崖下之后就没流过眼泪,他已经够忐忑的了,现在,她居然还笑!   他觉得这样是不好的,他不认同那种憋着、忍着的性格:悲伤是世界射入身体的子弹,你嚎啕也好、悲泣也罢,总得有个出口把子弹释放出来。强忍是顾全只有自己在意的颜面,任子弹把五脏六腑穿个千疮百孔。   他进了浴室,潦草洗完,期间一直琢磨该怎么办。   出来时,看到肖芥子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一直仰着头看天花板。   陈琮找话说:“看什么呢?”   肖芥子没看他,答得很认真:“我在想,做只蜘蛛也挺好的,不用操心,也不用烦。每天就是结网,一根一根地喷出丝浆,织成蛛网。听说蜘蛛网的款式从不雷同,就好像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你也找不出两张一模一样的网,真不容易啊。”   完了,陈琮心中一沉。怎么突然扯到蜘蛛了?这是悲伤过度、精神恍惚了吧。   他拖了椅子过来坐下:“芥子,你还好吧?”   肖芥子转头看他:“今天发生这么多事,都忘记跟你说谢谢了。”   他从高铁站赶去医院,又陪她进山、及时帮着她下了崖,忙前忙后,从白天到夜半,她还没说一声谢谢呢。   陈琮没立刻反应过来,他愣了会神,被这郑而重之的感谢搞得有些局促:“大家……好朋友嘛,你这太见外了。”   肖芥子示意了一下他的床:“你去睡吧,今晚不用守着我了,我反正睡不着。”   说完了,忽然想起了什么:“现在几点了?”   陈琮看了看时间:“快两点了。”   肖芥子点头,喃喃了句:“快两点了……原本,这个点,红姑已经到家了。”   关于姜红烛的话题终于来了,陈琮起初盼着它来,真来了,又觉得分外压抑。   肖芥子苦笑,慢慢把头埋进膝下,声音很轻地说了句:“陈琮,这事都怪我吧。如果我没有突然发病,你今天就不用赶回来、不会暴露,红姑现在,也到家了。”   “本来多顺利的事啊,因为我,全砸了。”   陈琮伸手出去,想拍拍她的背,才拍了两下,迟疑着停住。   原本他以为,她埋着头、情绪激动,也许是在流泪、身子在悄悄发颤。   但没有,她的身体跟她的语调一样平静,他的掌心下,隔着一层浴袍,都能察觉到她的后背是凉的。   相比情绪激动、失控,情绪像是死了一样,更可怕吧。   她不是悲伤过度,她是自责,人自责到了极致,连悲伤都不敢,因为觉得自己不配。   陈琮很难受,眼眶发酸:“芥子,不是这样的。”   他想了想,吸吸鼻子,有点词不达意:“你不能这么想,你得这么想。”   肖芥子转头看他,竟然觉得有点好笑:“我得怎么‘这么’想啊?”   陈琮说:“你不要觉得是自己发病、害了红姑。你应该想着,要不是因为你生病,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认识她。也不会去照顾她,今天更加不会在这儿为了她难受。”   “所以,只有两个选项,要么你们从无交集,要么就是一路到今天。你让姜红烛去选,我想,她还是会选你的。”   肖芥子怔怔地听着,又想起姜红烛临终时的那句话。   ——阿兰像你就好了。   所以,相较于从无交集,红姑还是会选她的吧。   她嘴唇微颤,鼻头渐渐泛红:“那你呢?”   陈琮说:“我啊?”   他往椅背上一靠,手臂抱在胸前:“你还在乎我呢?我要是现在暴跳起来,指着你骂,骂你扫帚星,骂你拖累我,你会哭哭啼啼抹眼泪吗?”   肖芥子拧劲儿上来,仿佛重燃斗志,重重“呸”了一声。   你是哪棵葱,还敢指着我骂,我骂不死你!抹个屁的眼泪!   陈琮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哈哈一笑:“你看,根本就不在乎,那还问我干什么?”   他站起身,将椅子拖回原处,又说:“不过呢,即便你不在乎,我还是要回答一下。我觉得,相较于从无交集,我还是愿意认识你。从无交集嘛,日子过得当然安稳……”   说到这略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味昔日安稳。   肖芥子抬眼看他,手指下意识攥住浴袍边角,想知道他接下来怎么说。   “但是,我认识了你,我高兴啊。千金难买我高兴,人活着不就应该高兴吗?”   说完,冲肖芥子挤了下眼睛。   肖芥子笑,笑着笑着,伸手捂住脸,肩膀剧烈耸动起来。   陈琮如释重负。   好了,能哭出来就好了。   他把抽纸拿过去,伸手轻捋她的背,肖芥子放下手,胡乱抓了几张纸巾压住眼睛,浸湿了之后,吸吸鼻子团了扔掉,又重新抽。   陈琮问她:“芥子,后面有什么打算吗?”   “要么,过两天拿到你红姑的骨灰之后,你跟我回去吧。”   “你身体这样,最好不要一个人来去,身边多点朋友比较稳妥。你可以住我家,也可以住店里。颜如玉哪天报复我、放火烧我的店,有你在,还能帮我多泼几桶救火的水。”   肖芥子正倒着气,闻言噗嗤一笑。   陈琮也笑,继续往下说。   “老王和小宗人都很好,你没事跟他们多聊聊,会很开心的。”   “我还可以介绍你跟那些设计师认识,你不是要干设计吗,多交流交流。”   肖芥子顺过气来了。   她长吁了口气,抬头看陈琮,说了句:“不了。” 第98章   肖芥子等了两天, 没能等到姜红烛的骨灰。   询问了之后才知道,遗体骨灰的领取没那么容易,具体要看案件的复杂程度, 因为尸体在案件中已经不是人了, 而被视为“证据”, 流程走得慢的话, 等个一年半载都有可能。   那就等通知吧,肖芥子倒也不执着, 反正人已经走了, 留下的肉身,叫皮囊也好, 叫樊笼也罢, 怎么处理, 顺其自然好了。   这两天, 陈琮拎着保健品, 大摇大摆地又去了次颜家,说是要借“看望爷爷”之名, 验证一下心里的猜测。   肖芥子不想让他去,毕竟他刚暴露, 还这么大剌剌上门,多少是有点欠抽。但陈琮很坚持, 再加上陈天海确实在颜家,总不能和颜如玉交恶之后, 就不管这个“爷爷”了, 所以, 也就由他了。   好在, 陈琮平安归来。   如他所料, 颜如玉除了冷嘲热讽两句、翻了他几个白眼之外,居然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这坐实了他的猜测:自己即便暴露,短期内也不会有危险,颜如玉对他,好像有什么长久谋划。类似猪要养肥点才开宰,自己现在,还不到宰的标准。   所以他极力劝说肖芥子:“你暂时还是跟我一起回去吧,我现在就是个大保护罩你知道吗?颜家不动我,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也就不会动你,咱们至少短期内安稳啊。在这段期间,咱们可以未雨绸缪,由家猪长成野猪,他们真来宰,咱就创死他们,怎么样?”   肖芥子笑得前仰后合,她头一次听到,有人把自己比作“家猪”,而且,就跟长成野猪有多光彩似的。   笑完了,摇摇头,还是那句话:“不了。”   被连拒两次,陈琮也猜到了她有要做的事,且这事必然跟姜红烛的临终交代有关,肖芥子既然不想说,他也不便多问。   他就是担心肖芥子的身体:“可是你这病,身边离不了人啊。”   肖芥子倒是很轻松:“你放心,病也是讲基本法的,这次发作得这么大,它一定会有一段时间的休眠期,短期内我肯定没事的。”   陈琮忧心忡忡的,也忘了“避谶”这回事了:“那万一呢?要么你想去哪,我陪你一起去吧。”   肖芥子说他:“店不开了?员工不养了?爷爷的事不查了?梁婵不是还预约你当保镖吗,你也不去了?”   陈琮不说话了,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有点不务正业,再说了,一路跟陪,他也师出无名啊。   ***   隔天,两人就一起出发了。   原本,陈琮回家的路线是先坐高铁到南昌、再飞机回洛阳,但这次,他直接买了两张直达的高铁票,全程得近七个小时。   依他的想法,这样在车上还能多聊会,但事与愿违,上了车之后,前后都吵嚷,还有熊孩子动不动哀嚎,压根也不方便交谈。   肖芥子忍受了会噪音之后,索性闷头睡觉。陈琮看了会沿途的窗景,也打起了盹,还做了个梦。   梦里,还是在这趟火车上,乘务员推了卖盒饭的小车过来叫卖,陈琮要了两份盒饭,准备扫码付钱。   乘务员却一把摁住他的手,说:“这盒饭不是付钱拿的,要猜谜才能送。”   陈琮愕然抬头,这才发现,乘务员居然是爷爷陈天海。   他自信满满,让陈天海出题。   陈天海说:“你可得看好了啊。”   说完了,仿佛舞台表演,拿腔拿调地转了个身,后脑勺上,赫然一张笼罩在雾里的、带笑的脸。   脸上的那张嘴开开合合、追着他问:“猜出来了吗?”   陈琮吓得冷汗直冒,瞬间觉得车上安静了。   转头看时,前后左右,整个车厢,所有的乘客都站起来了、人偶般齐刷刷面朝着他。   那些脸都像陈天海的后脑勺,模糊在雾里,只剩下无数张嘴一起发问:“猜出来了吗?”   ……   模糊间,陈琮觉得有人在推他,继而听到肖芥子的声音:“陈琮?陈琮?我要走啦。”   陈琮一惊,努力睁开眼睛,问她:“到长临河了?”   这是两人商量好的,买同一车次的长途票,这样,颜如玉追查起来,会以为她是和陈琮同行,但其实,她会在中途某一站悄悄下车。   之所以选长临河,是因为列车在这停得久,有十多分钟,不像别的站,开门关门慌慌张张两分钟,道别都道得走倍速,只来得及挥个手。   肖芥子点头:“已经到了。”   这么快,陈琮揉着眼睛站起来:“我送送你。”   肖芥子嗯了一声,穿上外套,先往外走。   陈琮拎着包跟在后面,看到她后背上的布贴,不觉好笑。   外套是他买的那件,可惜被廖飞拿刀子戳了七八个窟窿,主要分布在后背,依陈琮的意思,坏成这样,重买一件好了,但肖芥子不乐意。   她表示就要这件,再买一件,也就是新而已,但这件有来历、有经历,她喜欢。所以找了个裁缝铺子,想把窟窿补起来。   打补丁不合适,留针脚又碍眼,好在现在的花样也多,铺子里有花哨的布贴供选,贴得到位的话,非但不露馅,还挺像logo多多的潮牌。   肖芥子不爱花哨,选了白底黑字的圆贴,一路顺下来刚好是一句话。   ——瞅什么,看什么看。   陈琮每次看到,都觉得这几个字选得怪传神的、像她。   天有些阴,站台上没什么人,属于该上的上完了,该下的也差不多走远了。   陈琮攥着拎包把手,迟迟不愿递过去。   他问:“给你打电话,接得着吗?”   肖芥子想了想,说:“不一定,可能会没信号,如果有机会,我会给你打的。”   看来她要去的地方,通讯不是很方便,陈琮点了点头,指行李包:“给你买了个……小礼物,不值什么钱,看到了顺手拿的。你要不喜欢,不用它就行。”   说话间想到什么:“你知道我的店在哪吗?”   肖芥子摇头,又点头:“网上一搜,不就知道了吗?你的店又不会跑,想找准能找到的。”   那就是不知道了,陈琮从兜里掏出一张“琮”的名片,塞进行李包的侧兜:“问你你又不愿说去哪,我是找不到你,但我在哪是好找的,你要是办完了事,有空的话,可以来找我。”   肖芥子看那张薄薄的名片,是棕咖色的,没塞完全,露了一丁点的角在外头,边沿还有花齿,像一块巧克力味的小饼干。   她打趣:“去了包吃包住吗?”   陈琮回答:“包啊。”   顿了顿又严谨地补充:“最多可以包三个月的。”   肖芥子忍俊不禁,这就是生意人的做派吗,包吃住还掐算时间段:“为什么限三个月啊。”   陈琮说:“来客三天香,久住讨人嫌,是客人就得有个做客的期限。长住的,那就不是客了。”   长住的,要么员工,要么家人。   肖芥子还想说什么,听到站内广播提示,请站台上的乘客尽快上车。   两个人都愕然,这就到时间了?   本来悠斋游哉的道别,到底还是走向了手忙脚乱,陈琮赶紧把拎包递给肖芥子,一个大跨步,飞一般上了车,站进车门之后,蓦地又反应过来:这才第一声提示,一般不是要提示两次车门才关吗?   于是,在肖芥子惊诧的目光中,他又飞速冲下了车,几步过来,结结实实给了她一个拥抱。   肖芥子愣了几秒,伸手回抱。   站台上没有人了,车内的乘客或许早已习惯了这种送别,没准还觉得没有拥吻的送别不够刺激,略往外扫了一眼,并不当回事。   她听到陈琮低声说了句:“芥子,万事小心,务必保重啊。”   肖芥子点头,眼眶微湿,本来,这分别已经酝酿了两三天,还以为能洒脱地挥手就走,没想到,临到关头,还是有点舍不得。   想说点什么,第二次关门提示音响了,这一次是真要关了,陈琮松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一次窜进了车里,几乎是刚站定,门就开始关阖了。   肖芥子是真没反应过来,她只觉得,前一秒还埋在温暖的怀抱里呢,下一秒这人就飞了,飞得她措手不及。   她看前后无人的站台,看整装待发的高铁,再看门里的陈琮,终于没忍住,捂着脸哈哈大笑。   这人怎么跟个巨能蹦跶的袋鼠似的,一会跳上车、一会跳下来的。   列车徐徐开动,陈琮倚靠在门口,拿手机录了这一段。   她是在笑吧,挺好的,腰都笑弯了。   千金难买我高兴,高兴就好。   ***   肖芥子拎着行李包出了站。   几年来,这是她头一次独自上路,以前有红姑,走到哪都会回头,红姑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   现在只能往前走了,走到哪,自己在哪,哪就是家。   她出了站,招手截了辆出租车。   上车落座,司机熟练地摁表计时:“美女,打表走啊,去哪?”   肖芥子说不出,长临河她没来过,也没打算待,这儿只是她下车的地方。   鬼使神差般的,她问了句:“云南去吗?”   她以为司机会笑她、或者发牢骚说她拿人取乐,没想到都没有,司机是个老司机,见惯各色客人,相当老练:“一般说这话的,要么黑户,要么老赖。”   肖芥子惊讶:“为什么?”   “没身份证,或者限高,不能坐飞机、高铁,就会花大价钱、打这种长途出租,不瞒你说,我遇到过几回,有一次我还真拉了个客去深圳,挣得是多,累啊,跑了两天一夜。你真要打车去啊?搞不好七八千,不合算啊,这还不如多花点钱,找个大车带呢。”   听起来,这像是个有门路的,肖芥子心念一动:“要么,师傅你帮我联系联系?我是个……黑户,确实出行不方便。”   司机很爽快:“行,我帮你问问啊,我先往县里开,问着了就载你过去。”   ……   肖芥子长吁了口气,她当然不是黑户,但谨慎起见,像她这样需要隐匿行迹的人,如果可以跟着黑车回云南,那当然是比公共交通要好。   她坐了会,想到什么,拉开行李包的拉链。   陈琮又给她塞了什么“小礼物”啊?   一眼就看到了,不算小,是什么植物纯天然的染发剂,便携式、可自行操作的那种。   颜色是冷棕色,看着还挺好看。   肖芥子皱眉,她想起最初见面时,陈琮就点评过她的头发,说什么全染或者挑染会更时尚,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放弃?她都跟他说了,这是生病!愁出来的白头发!   正想塞回包里,忽然注意到,背面还贴了张便利贴。   肖芥子扯下来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显然是仓促写就。   ——芥子,你说白头发是生病愁出来的,那就不要看见它了。每天看见了就想起生病,影响心情。忘记它、无视它,会不会心情好点?   肖芥子沉吟了一下,又拿起染发剂,看背面的操作说明。   好像……也不是不行。 第99章   肖芥子运气不错, 出租车司机给她联系了一辆拉货的大车,900块,包送到昆明, 食宿自理, 额外还要了200块钱的介绍费。   这价格还算厚道, 她很爽快地付了钱。   大车司机姓周, 是个粗壮的中年汉子,这么冷的天, 也不知道他热个什么劲, 穿着短袖在饭馆吃砂锅,衣服掀到胸口, 腆着个大肚子, 仿佛是要给肚皮散热。   但这人倒是老实的, 收了钱之后, 主动给肖芥子看了身份证、工作证, 以示自己是个正经人,还数落肖芥子:“你这种年轻漂亮的姑娘, 就不应该随便坐黑车。也就是遇到我了,要是遇到个黑心烂肠的, 指不定就……那什么了。”   肖芥子心内“呵呵”了一声:要真遇到个黑心烂肠的,指不定谁“那什么”呢。   这大货车只是行经长临河, 周师傅吃完了饭,下午继续开车上路。   肖芥子坐副驾, 大货车轮胎大、车身高, 坐在车里, 视野跟平时很不一样, 不过她看了会风景之后就腻了, 拿出手机,在上头搜索地图。   姜红烛让她去魇山、魇神庙。   但问题在于,姜红烛只知道这个山名,说不出具体位置:她最早被“人石会”带过去,全程蒙着头脸,压根也没看到地标;被陈天海救出之后,在山脚下废弃的屋子里待了几天,并没有想起去问当地隶属哪个市县乡;再后来,被刻意灌醉,再睁眼已经被扔在扬金山一带了。   所以,她能提供给肖芥子的信息有限,只说是在云南,山上长满了树,山形看上去,像个抱膝而坐的人,以及山脚下有废弃的房子——那些房子太久没人住,被植被侵蚀得很厉害,以至于第一眼看上去,就是密林、藤蔓、灌木,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那些植被背后,居然是曾经的家宅。   这可怎么找啊,肖芥子头疼。   搜了一轮,基本确认,云南的山名中,没有叫“魇山”的,她怀疑是不是建国后改了名字,还特意搜了一回“曾用名”,也没有找到任何记录。   魇山,看来是个非官方的、土名。   正搜着,网卡了,行车就是这样,总会在某些偏僻路段突然没了wifi信号。   肖芥子有些烦躁,瞥眼看到脚底下有本破烂的《中国地图》,捡起来哗啦啦翻着看。   周师傅注意到了:“你这是……要找什么地方?”   他看她翻地图,跟别人那种乱翻解闷式的不同、像是在认真找什么。   这话提醒了肖芥子:“周师傅,你常跑云南这条线吗,对那儿的山熟吗?”   周师傅自信满满,要不是在开车,都能猛拍胸膛保证:“那当然,玉龙雪山、梅里雪山、高黎贡山,就没我没去过的。”   “那‘魇山’呢,听过吗?”   周师傅:“眼什么?眼睛山?”   “不是,梦魇的那个魇,魇山。”   周师傅没想到牛皮刚吹出去就被打脸了,独属于中年男人不服输的拧劲儿上来,点开支架上搁着的手机,粗声大气发了条语音进群:“那什么,兄弟们,打听个事儿啊,有人听说过‘魇山’吗?做噩梦,那个梦魇的魇。”   肖芥子往手机屏上瞥了一眼,心中暗喜:有门,群名叫“云贵川线大客群”,群里头足有三百多号人。   她赶紧补了句:“说那山就是跟做梦有关,当地人做了噩梦、心里害怕,就会去拜山神。”   帮人帮到底,周师傅又发了条语音:“做噩梦的山,跟梦有关系的,大家伙有印象吗?”   过了会,陆续有人在群里回复,开大客的司机大概懒得打字,回的都是语音。周师傅开车不方便,肖芥子探身过去,帮着一条条点开。   ——没听过。   ——那谁知道啊,我们开车,是过路客,又不是当地人。   ——我刚网上找了,搜都搜不到这山。   ——魇山,这一听就知道是汉族人给取的名字。少数民族的山,都是当地土语,哪会取这种名字。   肖芥子心中一动,没错,少数民族同胞文绉绉地说“魇山”,是有点不伦不类,这八成是个被书面修饰过的名字。   她继续点回复。   没什么惊喜,大部分都说不知道,小部分给提供了不太靠谱的探查方向,还有人嫌这名字“听着怪吓人的”。   忽然又跳出来一条。   ——怪了,“魇山”是什么新的网红打卡地吗?前两天,也有人朝我打听这山。   近期、还有人在打听魇山?   肖芥子心里咯噔一声,赶紧撺掇司机:“师傅,你快帮我问问,都什么人打听的。”   周师傅觉得她怪怪的,但还是依言问了,那头倒也爽快,几条长语音,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说是大概一周多以前,有人在云南本地的司机大群里打听来着,问的也是魇山。   人家那描述的,比周师傅具体多了。   说那山像个抱膝坐着的人,十多年前那一带发生过地震,山没塌,但山形的脖子部位震断了,所以现在看起来,更像个耷拉脖子的。还说那一带多蜘蛛,每年到了繁殖季,也就是夏秋多雨时,那个网结的,说是铺天盖地、天罗地网也不过分。   而且,由于人家打听的时候,很懂礼貌地随了个群红包,群里的回应很积极,各种支招,他记得,聊到最后,有人建议往西南边境去,也就是靠近缅甸的佤洛一带。   这次,不等肖芥子催,周师傅就主动帮她问了:“为什么啊?”   那人说:“他们是根据蜘蛛找的,佤语里,蜘蛛叫‘洛’,佤洛一带的山名,很多都带‘洛’字,意思就是多蜘蛛。”   肖芥子一颗心跳得厉害,兴奋居多:这就没错了,她只想着找“魇山”,忘了要变通——传说中,魇神女人面蜘蛛身,既然找不着“魇”,可不得顺着蜘蛛去找吗?   就是……那几个要找魇山的人又是谁呢?   信号依然不好,她继续翻那本《中国地图》的云南部分,这地图相当老旧,至少是十几年前的,因为现今的“普洱市”在地图上还叫“思茅市”,也亏得周师傅能把它保留到现在。   地图每页下方的“习俗趣闻”引起了她的注意。   在西南佤洛那一带的页脚处,赫然写着:“云南部分偏远地区的佤族,直到解放初期还保留着‘猎头’的习俗……猎人头祭木鼓……一般只砍外来人,优先选取年轻健壮、长相英俊的男性……”   不知怎么的,肖芥子第一时间想到陈琮。   看看,这世界多危险啊,亏得没让他跟着来!   ***   高铁准点到达,出站之后,陈琮叫了辆出租车,直奔门店。   到的时间也刚好,叫了份外卖填饱肚子之后,还来得及拽着老王和小宗开个工作会。   事情倒不多,反正一条条的,他在高铁上穷极无聊时、已经打好腹稿了。   布置完了,老王一如既往,笑呵呵的,小宗绷着个脸、不太开心的样子。   陈琮慢条斯理,啜饮自己的柠檬茶,真奇怪:平常在外头,他从不觉得自己是“老板”,但一回到店里、坐上自己的专属沙发位,总觉得大权在握、身份顿时不同。   他清了清嗓子:“我注意到,有部分员工,似乎对这趟的工作安排不太满意。不满意就说出来,我不希望大家带着情绪工作哈。”   小宗翻了个白眼。   还“部分”员工,统共两个员工,这是在点她呢。   她有话直说:“销售、维护客情关系,那是我们的工作职责,我没话说。但我就不明白,让我和老王一人养一盆花是为什么。”   两盆都是蝴蝶兰,一盆是陈琮去阿喀察抱回来的,一盆是前两天特快寄过来的,两盆像是商量好的,都长得蔫巴、枝耷叶挂,看着命不久矣的丧气样。   陈琮指不远处、角落里并排摆着的两盆:“没看见花盆上的字吗?静心又美丽,常笑少生气。”   “我们是服务行业,服务行业讲究什么?对客耐心。这两盆花长得都不好,显然是需要关爱和呵护,但凡你们能把花养好了,心性得到熏陶,客情的维护和新客的开发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小宗服了他了,为什么养花都能被他上价值、纳入到“工作所需”?   老王好脾气地点头:“老板说得对。”   对个毛球,小宗咬牙:“那为什么突然要求我和老王练武?老王都六十多了,他那身板,你就不怕他闪着腰?”   陈琮平心静气:“我这也是为了店、为了你们着想。咱们做宝玉石生意,属于高危行业……”   小宗想说:哪个劫匪吃饱了撑的来抢你这个小店……   陈琮伸手下摁,示意她先听自己说:“万一遇到打劫、放火、蓄意破坏,你们会个三招两式的,是不是更能保护自己、保护门店,进一步的,也能保护好客人?再说了,我这是员工福利,我都说了,报名费我来出。老王年纪大了,可以选择舒缓的项目嘛,太极拳啊,推手啊什么的。”   老王深以为然:“老板说得挺有道理的。”   小宗连说两条,都被以柔克刚给克回来了,心里着实憋气:“那让我们去考红十字会急救证书是什么意思?我们是做生意的,本职做好了不就行了么?”   陈琮说:“非也。”   他又啜吸了一大口柠檬茶:“我这趟出去和同行交流,有不少心得感悟。咱们的店想做大做强,赚钱固然重要,但社会责任感不能丢,这是建立企业文化的第一步。再说了,我也得去考,又不是专门为难你们,你想想,学会了之后,多一门技能傍身,是不是受益无穷?”   小宗没词儿了。   老王也帮着劝她:“老板考虑得挺周到的,我这把年纪,确实总有个头痛脑热心脏抽抽,咱店里人要是会急救,那确实,挺有安全感。”   小宗没好气:“话都让你们说了,行行行,养养呗,学学呗。”   ……   会议开得可谓成功,陈琮觉得自己效率挺高的。   他吁了口气,调节靠背,往沙发里一躺,得意之余,又有点空落。   顿了顿,他拿出手机看。   没新信息,肖芥子也真是的,都不问问他到没到,万一他路上出点事,比如……高铁晚点什么的。   他想了想,给她发了一条。   ——我到家了,你呢?住下了吗?   发完了,继续躺着,飞快转着手机,像上学时转笔、转筷子那样,想看看能不能转出点回音。   肖芥子说,去的地方不一定有信号、接电话都困难,但不至于今晚上就生效吧。   手机响了,有信息进来,陈琮精神一振,赶紧坐起来,点击查看。   还是条语音。   肖芥子在那头凶巴巴地说话:“别吵,染头发呢,染得手都黑了。” 第100章   晚上十点多, 陈琮跟陈天海通了一个视频电话。   截至目前,这“爷孙情”的度,他自觉拿捏得还不错:不能太热情, 原本他们的爷孙关系就有点疏离, 中间又隔了八年, 太热络了自己都觉得假;也不能太冷漠, 怕对方起疑。   所以,关心中带点客气, 客气中又带试探。   陈天海看起来很疲倦, 话没说两句已经打了好几个呵欠,眼袋都耷拉了下来, 老态尽显。   这状态不像是装的。   陈琮奇怪:“爷爷, 是最近没睡好吗?”   在景德镇的那几天, 他就注意到了, 陈天海睡觉很没规律。   按理说, 老年人觉浅,又讲究养生, 睡得早起得也早,但陈天海的睡眠是片段式的, 白天睡,晚上也睡, 期间会醒,清醒的时间就是他的活动时间。   据颜如玉说, 一开始不这样, 陈天海初到颜家时, 是个精神矍铄、作息自律的老头, 早上六点就爬起来练太极拳、倒着走路或者拿后背撞树了, 后来就渐渐拖沓颓废,近两年尤甚,可能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了吧。   陈天海又打了个呵欠,眼神有点直楞,仿佛没听清他的话,过了会才反应过来,答得也有点颠三倒四:“是,天冷了,唉,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不行了。”   陈琮说:“养石的人,睡觉不是能补元气吗?”   陈天海苦笑:“老了,补跟不上泄,等你老了你就懂了。”   三老不是更老吗?但福婆精神得能跳广场舞,禄爷那身板,说是壮如牛都不过分。陈琮心里犯嘀咕,脸上没露,些须说了几句,就以“您早点休息”为由挂了。   他沉吟了会,打开电脑,连上李二钻的病室监控。   这监控是全天24小时的,视频按日储存,云盘容量不够,陈琮还特意花了笔钱扩容。但一条条去看不现实,他没这么多时间精力。   想了想,还是从第一条开始,选了三倍速,蓝牙连接音响之后,当它是背景音乐播放。   这样,他该干嘛干嘛,并不耽误什么,只需要分点心去留意就行。   陈琮洗漱完毕,盘腿坐在床上和他的襁褓小玉人“交流感情”,无非摩挲把玩,闭着眼睛贴在眉心、咕哝着说上几句话,这睡前的小操作,其实他前两天已经开始了——先拣简单的来,更复杂的汤药、音律之类的,回头再慢慢加进来吧。   正念叨着,音响的分贝陡高,是李二钻突然扯着嗓子、叽里呱啦讲话。   陈琮转头看电脑屏幕,只一瞥,吓得他汗毛都竖起来了:李二钻一张大脸,几乎充满了整个电脑屏幕,贴得太近,扭曲变形,双眼瞪得要突出来。   看来,这哥们是发现了摄像头或者电子眼,正怼上去嚷嚷。   陈琮定了定神,把进度条往回拖了点、调回正常倍速。   视频上,先是屋内的大视角,李二钻穿着病服坐在床沿,嘿嘿傻笑,两条腿甩来甩去的,有一种古怪的少年范儿。   过了会,他突然不笑、也不甩腿了,先是低着头喃喃,尔后脑袋一偏,死盯着电子眼的方向,满脸诡异。   再然后,他下了床,走到电子眼跟前,眼神意味深长,说:“你,又在看我了,我知道你又在看我!”   陈琮明知道这是几天前的视频,还是被这句话以及李二钻的眼神给瘆到了,甚至还疑心生暗鬼,往自己身侧看了看。   李二钻哼哼着,在电子眼面前转来转去,突然又凑上来,大张着嘴,以至于镜头拍的全是他口腔内,能看到硕大的舌头上下掀动:“怎么样,想不到吧,你这下没辙了吧,呸!滚蛋!”   说完了,心情极其愉悦,又嘿嘿笑着坐上了床沿,继续摇头晃脑、两条腿甩来甩去。   ……   陈琮这下睡不着了。   他心一横,坐到电脑前,决定把这几天的监控先粗略筛一遍:每一个视频他都先从头拖到尾,专看画面上有没有突兀出现的大头或者大嘴——如果有,那就意味着李二钻又凑到电子眼前说话了,他会专门倒回去,只看这段。   这个法子确实省时间,忙活到凌晨两点多,终于把过去几天的监控都给拖完了。   脑袋里塞的东西有点多,胀胀的,陈琮后颈枕在电脑椅边沿,发怔似地盯了会天花板,终于理出些头绪来。   首先,李二钻有一个假想敌,他一直称“你”。   初步推测,这个“你,又在看我了”中的“你”,指的应该是那颗钻石,确切地说,是石头内部,也就是所谓的“整体环境”。   其次,李二钻因为某件事,非常骄傲,一直认为自己赢了。所以他会得意洋洋表示“怎么样,想不到吧,你这下没辙了吧”。   再次,李二钻不止一次提到了妻子沈晶。但关于沈晶的说辞非常混乱,一会是惊恐万状的“阿晶要杀我”、“阿晶不是我这头的了”,一会又很骄傲“阿晶赢了,你没辙了吧”。   想不明白,实在想不明白。   但陈琮直觉,同样是“共石”,李二钻夫妇,跟陈天海父子,似乎走向完全不同。   李二钻夫妇给人的感觉是结局惨烈,毕竟一死一疯,但精神好像还挺昂扬。   陈天海父子,给人的感觉是无甚异状、平稳过渡,但越想越让人后背发凉,总觉得其下暗流涌动、还会出什么事。   ***   因着晚上这一出,陈琮第二天一直睡到十点多,要不是门铃响个没完,他怕是还能一直睡下去。   他睡眼惺忪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梁婵,抱着一个牛皮纸的大礼包,礼包鼓鼓囊囊,看着很有分量。   陈琮没反应过来:“这是?”   梁婵哀怨似地白了他一眼:“还不是你要的,养石入门大礼包啊。”   哦,对,“人石会”内部,是有养石入门大礼包的,精细到养生作息手册、30日剂量的汤药小包装,以及五音疗疾的歌单等等,他之前托梁婵代买来着。   他接过大礼包,侧身给梁婵让道。   梁婵摆摆手,示意不用,但她也不急着走,似乎觉得有段日子没见了,不说上两句不礼貌:“三老过两天要走,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陈琮不意外:显然,三老已经收到了姜红烛出事的消息,姜红烛一死,威胁解除,三老当然各归各家,用不着在这蹭他的“庇护”了。   梁婵不知内情,嘟嘟嚷嚷:“说了要开店,好不容易装修好了、货到了,又说要走,留我爸在这扛头期。”   “头期”就是新店开业的头三个月,业内认为新店能否立足、头三个月很关键,一般要请一位有份量的人物镇场子。   三老走了,这任务可不就归梁世龙了吗?   陈琮无可无不可:“能者多劳嘛。再说了,咱们两家店是斜对面,你没事过来聊个天、打个牌,多热闹。”   这话是真的,陈琮不在这几天,梁婵经常去他店里借这借那,跟小宗和老王都混熟了。   她心里纾解点了,但还有烦心事:“陈琮,你记不记得有天晚上,你给我打电话,我跟你说看见门店后窗那有个人影、鬼鬼祟祟的?”   陈琮有印象:“不是说是个贼吗?怎么着,后来丢东西了?”   梁婵摇头:“东西倒是没丢,但是那天之后吧,我就总感觉很奇怪,老觉得有人在偷窥我。”   陈琮跟她确认:“总感觉?”   第六感这种事,他是相信的,人偶尔会疑神疑鬼,但如果这种感觉长期而又持久,那就一定有原因、值得重视。   梁婵很肯定:“真的,虽然我没什么证据,但我就是……每天心慌意乱的,眼皮还跳!”   “那你跟你爸说了吗?”   梁婵悻悻:“说了啊,头两天他还当回事,出来进去都陪着我。后来一直没事发生,他就……松懈了。   陈琮皱眉。   怎么说呢,梁婵是个漂亮姑娘,初来乍到,又总出入人流量很大的宝玉石一条街,是挺惹眼的。   他说:“这么着,你没事别乱走,紧跟你爸,你爸那段位,能惹得起他的人不多。平时嘛,如果住处到门店间往返,你就找我吧,反正顺路、我带着你。”   ***   陈琮说到做到,中午去门店时,叫了梁婵一起。   其实万事有梁世龙,门店还真用不着梁婵操心,但她正是好奇心重、爱学东西的时候,凡事喜欢往上凑,比如前几天装修,她全程跟下来,对偷工减料之类的克扣套路已经能说上个子丑寅卯了。 [奇^书 ^网][q i].[s h u][9 9].[co m ]   这一天整条街的生意都清淡,晚上六点多就有门店陆续打烊,但陈琮这边在忙,他有一批货的打样到了,其中包括自己设计的那枚“锥梳”,得一一看过,综合意见,再让对方进行二次修改。   梁婵觉得这事新鲜,也过来看热闹,梁世龙一如既往地跟陈琮保持距离,吩咐了梁婵几句,自己先回家了。   晚上九点多,陈琮的事才了,考虑到今儿个算加班,于是拉着老王和小宗吃了顿夜宵。见者有份,梁婵乐得蹭一顿,反正白吃白喝,完事了还有陈琮送她回家。   这顿夜宵直吃到晚上近十一点。   陈琮先把梁婵送回家,她住他家楼下,送完了径直上楼,连回头路都不用走。   这么晚了,估计梁世龙已经睡了,梁婵自己拿钥匙开了门,里头果然黑漆漆的、没灯。   她用口型跟陈琮说了句“明天见”,做贼似地闪身进屋。   陈琮才刚走上楼梯,听到身后“砰”的一声,是梁婵把门给撞上了。   真是的,这么大声响,也不怕半夜扰民。   陈琮嘀咕着往上走,走了几级台阶之后,又停住了。   对啊,都晚上十一点多了,楼上楼下都睡着了,梁婵挺注意的,连开门都小心翼翼,怎么会用这么大的力撞门呢?   他越想越不对,迟疑了一下,慢慢走下来,伸手想去叩门。   将叩未叩的刹那,又停住了。   门内真的有什么状况,这一叩,除了让对方立刻警惕之外,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他退后两步,三步并作两步上楼,进屋之后没开灯,直奔窗口,将推拉窗推开了些许。   梁婵住他家楼下,房型规格是一样的,下头也是窗。   他把手机调到“拍摄”模式,塞进防水的透明皮套,在拎绳外又接了一截,确保长度够用,这才小心地、屏息静气地,放了下去。   没用,窗帘拉上了,且拉得密不透风。   陈琮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他略一思忖,兵行险招,晃动拎绳,让手机在窗上“咚咚”敲了几下,然后瞬间收回,继而把耳朵贴近窗口。   果然,顿了会,他隐约听到了“唰”的一声,那是拉窗帘的声音。   然后窗子就打开了,这让下头的传音更加清晰。   有个男人开口:“没有,是鸟吧,是不是鸟撞到了?”   又有个女人冷笑:“不是吧,鸟撞到窗户,能是这种声音?上下都看看。”   那男人应该是探头出来了,然而一无所获:“别说楼上楼下了,一整栋都黑灯了。”   陈琮的喉头微微吞咽了一下。   他很确定,男人不是梁世龙,女人也不是梁婵。 第101章   梁婵开门时, 见到屋里全黑,还以为父亲梁世龙已经睡了,她很少这么晚回家, 难免有些心虚, 跟陈琮悄声道别之后, 蹑手蹑脚闪身进屋, 一边关门一边伸手去摸开关。   突然摸到一个人油乎乎的脸。   梁婵脑子一炸,张口就想尖叫, 对方显然是个老手, 浸了麻药的毛巾当即捂了上来,挣扎间, 她好像是踹到了门, 门砰的一声就撞上了。   时近半夜, 这声音不小, 双方都惊怔了一下, 再然后,药效发作, 梁婵眼皮沉重、软软地瘫倒在地。   那人“呵”了一声,松开梁婵, 任她倒地,顺手揿亮了灯。   这房子不小, 但因为是新租房,且梁婵父女只是客居、并没有真的把这当家来布置, 是以没什么生活气息。   客厅的沙发上, 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美艳女子, 目光失焦, 面色阴郁, 左边的长发整个儿覆盖下来,遮住了半张脸,但是透过头发的缝隙,还是能隐约看到她脸上的淤肿和蜈蚣样狰狞的血红伤口。   这是徐定洋。   ……   如颜如玉所料,当晚出事,徐定洋趁着李宝奇对付廖飞时,快速下了水,一来她水性好,二来李宝奇完全没往水里想,她得以顺利过关。   李宝奇驾车离开之后,她爬上了岸。   本来大半夜、她又一脸血糊糊的,很难拦车,但她运气好,有辆拉水果的农用车司机停车放夜尿。   徐定洋看准时机上去,请司机带她一程,还表示能送到安庆的话,愿意出5000块当酬谢,条件是他的嘴要严、对今晚的所见所闻只字不提。   司机心动了,他早晚跑车,挣的是辛苦钱,5000块,相当于一个月的赚头了,再说了,安庆离得不远,也就两百多公里。   就这样,徐定洋上了车,在车上,她只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司机好心提出半路送她去诊所包扎,被她拒绝了。   一是,她怕暴露行踪,颜家知道她受了伤,第一时间会往附近的医院、诊所打听吧。   二是,这类皮肉的伤口只有是新的、血淋淋的,“食补”时进补和恢复的效果才最好。万一包扎过后、几天内愈合结痂,效用会大打折扣。   像姜红烛那样的,虽然毁容,但早已不痛不痒,被视作“无外伤”,怎么补都无济于事了。   到了安庆,她找到春焰的同伴,略事休整,直奔洛阳。   因着姜红烛的事,她跟“人石会”有联系,知道这一阵子,三老以及梁世龙都住在那。   她受伤了,伤得还是她最宝贵的脸,她需要尽快进行高质量的“食补”,哪怕为之铤而走险。   但如果单纯是趁夜、入石后以掠食者的身份发动攻击,对付哪个她都没把握,不得已,必须借助外力、以不入流的手段。   多方考量之下,选择了梁世龙,毕竟动三老风险太大,而且,梁世龙和她一样,是养珍珠的,海系,适配度高。   她派人一连几天踩点,本想趁梁世龙外出时下手,哪知道赶上店刚开业,梁世龙两点一线,不是在店里就是回家,路上人来人往的,实在不方便动手。   今晚,徐定洋委实是沉不住气了,她的脸,她每天都要暴力地挤弄一番,让伤口出血、保持新鲜度,以至于破口处都有溃烂的迹象了,所以,直接入室吧——梁世龙是不好搞,但多带点人手、打他个措手不及,还是能治得住他的。   一切顺利,且可谓是极其顺利:平日里,梁婵是跟梁世龙同进同出的,今天玩性大,跟兄弟店铺的人出去吃夜宵了,徐定洋穿了跟梁婵差不多的衣服,低着头叫开了门,在梁世龙嘟嚷着抱怨她“回来太晚”的时候,给了他一记防狼喷雾。   再然后,带来的两人一拥而入,事情就搞定了。   脸上油乎乎那个叫肥七,这人身材矮壮,无肉不欢,可能是肉吃多了,脸上油性大,即便是干燥的冬天,依然一脸油光,他看看倒在地上的梁婵,又看角落里昏死的梁世龙:“洋姐,接下来,是要怎么搞?”   他是徐定洋手底下的人,对养石不是很清楚,但拿钱办事,有钱拿就行。素日里会帮她处理生意上的麻烦事、麻烦人,没杀人的胆量,整人是有一手的。   徐定洋没吭声,指间摩挲着梁世龙的珍珠,那是一颗野生海珠,直径在1cm左右,珠形浑圆,皮光灰亮,整体中带点厚重。   她有点犹豫。   要不要扎钉呢,扎钉保险一点,但扎钉是明晃晃的伤人——如果明早,梁世龙只是疯了,警方会误以为是精神问题,三老短时间内也无法锁定嫌疑人。但如果手脚扎钉,一看就是春焰所为,警方也不可能不追查……   就在这时,窗上传来“噔噔”的碰响。   角落里,守着梁世龙的那个精瘦男人叫铁头,他倒是混春焰的,但和李宝奇属一挂,养石一直不成功。   别看他瘦,一身腱子肉,尤其是那个脑袋,练过,一块板砖砸下去不带怕的,他手机调了无声,正在那刷擦边的热舞小视频,闻声面色一凛,一个箭步过去,唰地拉开了窗帘,又探头出去看看。   没人,上下都黑灯,不像是鸟撞了窗,那可能是啄木鸟那种吧,刚在拿喙磕玻璃。   铁头关上窗,重新拉好帘,回头看徐定洋,也是那句话:“洋姐,接下来,要怎么搞?”   徐定洋慢慢从沙发上站起。   出事受伤之后,她仿佛惊弓之鸟,一点不对就疑神疑鬼,继而觉得山雨欲来:窗户上的那两下响声,让她定不下心来。   她说:“这里不稳当,想办法,把人带走。”   ***   陈琮轻轻把窗关上。   一定是出事了,怎么办呢?   他想了想,先拨了110报警电话,报了地址之后,语气急迫,说是听到楼下有异动,好像还隐隐有呼救声,怀疑是出了事,但又不敢过去查看,是以求助警方,还请务必尽快出警。   挂了电话,他决定去找禄爷:三老之中,福婆和寿爷都是没什么现实战斗力、指望不上的,唯有禄爷,声如洪钟、人高马大,警察未到之前,万一有状况,拉上禄爷一起,胜算也高几分。   禄爷是住在……   对,住在他家楼上。   陈琮小心地开了门,脚步尽量放轻,迅速往楼上去,才刚上了几级台阶,突然听到楼下传来行李箱的滚轮声。   这是……   大半夜的,不见得是哪一户要出门旅游吧?   陈琮急忙探身往下看,滚轮声很快就停了,透过楼梯扶手的间隙,他隐约看到,有两三个人行迹鬼祟、正飞快地往下走——而之所以没了声响,是因为要下楼梯,有两个人抬起了行李箱。   靠,行动这么迅速的吗?难不成这些人知道他报警了?   这是老小区,陈天海当年置办的房子,陈琮恋旧,加上离店近、来去方便,一直没搬,但老小区有老小区的不便,各种监控设施跟不上,要是盯不住,一个晃神,人就找不着了。   没时间去找禄爷了,陈琮一咬牙,先往下跟。   路过梁婵家门口时,看到大门紧闭,他头皮发麻,不知道门里是什么状况,但转念一想,还是先盯人重要。   一路跟到楼下,确定对方是三个人,两男一女,看到的都是背影,正面不清,最诡异的是那个箱子,是个30寸的大帆布箱——帆布箱,难免会有挤压,到了楼下,改抬为拖之后,他明显看到,有一个瞬间,箱面微撞,而撞出的形状……   那分明是个人的头,在里头猛磕了一下。   梁婵?   陈琮脑子一激,一个箭步撵过去,吼了一声:“给我站住!”   抓这些人且押后,他得把箱子给夺下来,要是梁婵被装箱带走了还得了?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万一被带走拐卖,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然而,那三人像是早有准备,配合得极默契,他话才出口,那个女人和拖着箱子的肥佬突然发足奔跑,而边上那个精瘦的男人,一声不吭,猛然回头,右手往外划出一道森然的弧光。   那是刀!   陈琮不及细想,下意识撤步收腹,真是好险,刀尖自他外套处划过,这要是反应慢点,怕是能被开膛。   那人一刀不中,半路改招,抬手就扎,陈琮滑步向旁侧避开,同时抬起左手,五指内贴,运力于腕、臂,手背向着那人脑侧,狠狠击打过去。   他在武馆,学的都是实用招式,武馆的创始人是个杂家,很讨厌花里胡哨的虚招,讲究时间宝贵,要么不出手、一出手绝不落空,所以陈琮对战时,基本都是一两招结束。   这次也是,那人本来还有后招,冷不丁脑侧挨了一记重击,刹那间视线打晃、眼冒金星,脚下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陈琮也顾不上他,急抬头去看,心下登时发凉:只这七八秒的时间,那两人居然不见了!   真不见不太可能,楼下停满了车,且停得较杂,很显然,那两人是趁着时间空隙,上车了。   上了哪辆车呢?   他凝神去看。   就在这时,有一辆车突然车灯大亮,几乎晃到了他的眼,紧接着,那辆车就开足马力,向着他直撞过来。   这些都是亡命徒吗,怎么玩这么大?陈琮惊出一身冷汗,急退两步,发觉身后也是一辆停着的车,退无可退之下,急中生智,一手摁住车前盖,仿佛是要上鞍马,身子拔起扬起。   轰的一声,两辆车相撞,陈琮虽然避过了当夹心肉,还是被这巨大的震荡激得身形不稳,手臂的力气一泄,整个人砸滚下来。   那辆车急速后退,陈琮看到,那个精瘦的男人疾奔过去,扒住车窗追着跑,跑了几步之后,纵身一跃,上半身倒栽进去,只留屁股和两条腿在外,跟着车身的滑荡猛甩,一路呼啸着驶了出去。   完了!   陈琮眼前发黑,他踉跄着爬起来,疾奔出去。   外头是车道,那辆车势若疯魔,去得极快,迎面还撞了辆小车,可怜那辆小车被撞得路面打滑,甩了足有360的圈。   陈琮脑子里嗡嗡的。   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警笛声。   老实说,110来得够快了,也就五六分钟,但有时候十几秒之差,先机就过去了,等人找回来,可能是几天、几个月、几年后的事了。   梁婵怎么办啊,她是个女孩子,别说几天了几个月了,哪怕是被人劫走几个小时都是危险的。   陈琮眼前发黑,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心头仿佛被揪扯着,一阵阵发闷。   他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徐定洋面目冷漠地缩躲在一辆车后,身边还竖着那个30寸的大帆布箱。   她没有跟着车走,七八秒的时间,压根来不及抬箱子上车。   所以,那两个人,是幌子,是障眼法,她在这呢。   徐定洋的唇角微微扬起,吃一堑长一智,感谢颜家,感谢这张毁容之后每天都在流血的脸,她没之前那么老实、那么蠢了。 第102章   110到了之后, 动静挺大,楼上楼下的人都惊起来了。   破门的结果,让陈琮意外之余又有点欣慰:梁婵居然没事, 也没受伤, 就是昏迷, 说是昏睡也差不多。   也就是说, 被装箱带走的那个人,很可能是梁世龙。   陈琮为自己的欣慰略感内疚, 但没办法, 关系有亲疏,梁婵是他的朋友, 梁世龙嘛, 打他的那巴掌他至今还过不去呢, 他对梁世龙, 确实没那么紧张。   作为热心市民, 他能为警方提供的也有限,只知道入室的是三个人, 两男一女,另外后续可以配合去画瘦子的画像, 毕竟正面交过手,有印象。   接下来就没他什么事了, 梁婵清醒之前,警方重点询问三老:作为共同开店的商业伙伴, 是否有利益上的分配不均?在这新开店, 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梁世龙素日里有没有仇家?   三老也是一脸懵, 他们自己知道, 所谓“开店”, 不过是给留居在此挨近陈琮找个由头,压根也不是奔着什么利益去的,得罪人就更无从谈起了,高价盘的店,对方高兴还来不及呢。至于仇家,梁世龙这人脾气是大,但长年做生意,还是懂拿捏分寸的,不至于跟人结这么大的仇。   梁婵苏醒后的说法也证明了这一点:老家的店开了很久,有信任的老伙计帮忙长期打理,这儿的店是新开、合开的,过程很顺,除了装修时训斥过对方在材料上以次充好,没跟人起过冲突——总不可能是装修工蓄意报复吧?   管它可不可能呢,是个调查方向,警方把信息都一一记录,听那意思,先会从公路监控入手,毕竟嫌犯的车子疯狂冲上了路面,不可能不被拍到。   送走了警察,天都还没亮。   因为现场需要封锁、方便后续进一步调查取证,几个人都聚在福婆家里,也就是陈琮的斜对门。   梁婵从没遭遇过这种事,整个人都是懵的,担心和恐慌的情绪还没上来,暂时没眼泪,坐在沙发上抓着福婆的手,一整个六神无主,只是不住念叨:“我爸没跟人结仇啊,抓我爸干什么呢?”   福婆握着她的手,也有点想不通,她看向寿爷和禄爷:“会不会是勒索、求财啊?”   陈琮不这么觉得:“如果是勒索,那也该绑架梁婵勒索梁世龙吧?”   梁世龙打理内外生意,不管筹钱还是借钱,都能马上安排,梁婵……估计家里有多少钱、该怎么支取她都不知道。   寿爷跟陈琮一个看法:“不像,而且都在一条街上开店,咱们店面普通、挺低调的,不像能被劫匪挑上的。”   禄爷则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这要是前一阵子,他会怀疑是姜红烛追上门了,但据确切消息,姜红烛已经死了,还拉何欢一并陪了葬。   他喃喃自语:“两男一女,里头还有个女的,有没有可能是姜红烛身边那个小的?会不会是她知道我们和春焰合伙对付姜红烛,一怒之下过来报复?”   陈琮脱口说了句:“不可能。”   一屋子的人齐刷刷看向他。   陈琮尴尬,找理由解释:“你们忘了,我见过她,昨晚那女的,一听声音就不是。”   ***   回到家,天已经蒙蒙亮了,陈琮一夜没睡,着实犯困,都懒得洗漱换睡衣,和衣躺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天光大亮时,他迷迷糊糊翻身,突然觉得肩膀疼,一个激灵又醒了。   脱了衣服察看,应该是昨晚从车上砸滚落地那一下子,撞到肩了,撞处一片淤青,他拿毛巾过了冷水,冷敷了会,无意中瞥见刚脱在一旁的外套。   前头肚腹处被划破,都已经往外透绒了。   他第一个念头是:破财了,得再买一件了。   转念一想:为什么买啊,他可以找人补啊!肖芥子不就补了吗,她后背七八个窟窿,他前头开了道缝,她贴的是一个一个的小圆布贴,他这一长道,可能得用条带贴,也得安几个字,比如“刀枪不入”之类的,想想就潮。   如此想着,自己把自己都给逗乐了,顺手拿过手机,给肖芥子拨电话。   那头传来好听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陈琮放下手机,有点惆怅。   果然……失联了啊。   ***   肖芥子随着周师傅的大车,入夜正常住宿,用了两天多,才到达昆明。   有周师傅介绍,下一程的黑车已经在等着她了,她由昆明直奔临沧市、沧源县。   这是个佤族自治县,也是佤洛的所在地,从地图上看,只丁点距离、简直是一脚就能跨进缅甸了。   到了之后,风貌又与想象不同:这里纬度低,虽然比不上西双版纳那么湿热,但冬天的最高气温能达到二十多度,那些厚重的毛衣外套什么的,立刻就用不上了。   而且,因为地处亚热带气候,植被茂盛,满目苍翠,整个县城几乎是被青山绿水穿插环绕着的,任站在哪个方向,都是展眼见绿,极目有山,从阿喀察那光秃秃的草场以及景德镇相对黯淡萧瑟的冬天过来,简直像是一脚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另外,这里只是个五六线的小县城,物价相对低廉,她到达之后,吃了份据说是傣味的米干,里头有肉有菜还加了根肠,居然只要十几块钱,放到北上广,怎么着也得奔四五十块去。   肖芥子喜欢这地方,她觉得,有机会的话,可以把她那个唯一的朋友,叫陈琮的,给拉过来见识见识,这么安静、宁和又惬意的地方,管叫他来了都舍不得走。   ……   和之前一样,她很快就以很低的价格租到了车,沧源毕竟是县城,佤洛还要往外去,等于是进山了,届时她要一个一个村寨地绕,没车很不方便,而即便是车,很多地方也开不进去,还是得靠腿走。   所以,她采买了不少物资,权当车是移动住所,身上的钱这么几番折腾,可谓所剩无几了,好在她也不在乎,千金散尽还复来,当下、目前,找着了魇神庙,比什么都重要。   姜红烛咽气前跟她说,“魇神庙里有答案,进了魇神庙,运气好的话,你非但不会死,还可能永远都不死。”   “永远不死”太吓人了,她不贪心,她只要有一辈子的“活”就好。   ***   一进山,信号就时有时无的,像飘着的风、能不能兜到随运气。   起初,阳光还是挺好的,刺得她眼睛发花,想戴墨镜遮光,但没开多久,天就阴了,再然后,雨哗哗地下来了。   这儿下雨也有意思,像洗车,车玻璃上水痕横七交八,就没止歇过,但天还是透亮的,下雨的同时,远山升起云海,奶白色的雾气团团滚滚,在暗绿浅葱的植被间游歇。   肖芥子注意到,时不时的,她总能看到“司岗里”这个名字,在路牌上,路边矗立的笨重石头上,还有偶尔掠过、顶着大牛角的房舍上。   这应该是当地的土语吧。   雨下得大,路上基本不见人,但折进又一条路道时,雨突然变小了:不是真小,而是两旁的桫椤树长得特别好,宽大的羽状叶片层层交叠,仿佛张开的伞盖,稀释了雨势。   在一棵树下,站着一个戴斗笠的男人,正抖抖索索避雨,看见有车来,兴奋之至,一边大力扬着手、一边颠颠跑近。   肖芥子心中一动,车速放缓。   她原本是不想载人的,但远看这人的服饰,黑红相间的对襟上衣和肥大短裤,脚踩一双拖鞋,脑袋上还顶个斗笠,很像当地人——这是少数民族地区,她想要找一座地图上没有的山,能结识当地人,多少会有点用。   然而看清之后,她不觉失望。   这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鼻梁上架一副眼镜,眼睛滴溜溜的,身上都被雨淋湿了,斗笠上被雨浸过、亮得反光,脸上带讨好的笑——能不讨好吗,显然在求搭车——肩上挎着个大旅游布包,上书:阿佤人民欢迎你。   这人不是本地人。   肖芥子瞥了他一眼,语气凉凉的:“干什么?”   那人小心陪笑:“姑娘,能不能载我一程啊,我想去前头山里的寨子,实在走不动了,又下雨,我是个好人。”   看来这人也知道搭车不易,但张口就说自己“是个好人”,也太天真了吧,谁会信啊。   肖芥子加重语气:“你是好人?”   那人眉开眼笑:“对,对,我是来这儿考察民俗的,实地考察,你看,这是我写的书。”   说着,赶紧从包里掏出一本书,从车窗递了进去。   还是个文化人?还出书?肖芥子心头升起些许敬畏,又一想,文化人怎么了,斯文败类多得是呢。   待把书接过来,白眼真是要翻上天。   书名《三十年间目睹之玄异怪现状(升级版)》,没标价没出版号,摆明了是非法印刷,不,连非法印刷都不如,非法印刷还会伪造个出版社书号之类的蒙混人,这个,简直是额头上明晃晃标着“自印”了。   不过,那句“考察民俗”,激起她的兴趣了。   “考察民俗,你对这儿的民俗很了解吗?”   那人说:“当然!”   说完了,可能觉得做人要谦虚,又略略矜持,说了句:“略懂。”   “去前头的寨子,寨子里有熟人吗?”   寨子里的,一定是当地人了,有熟人的话,她就可以跟着蹭点消息。   那人立刻就忘了谦虚,趾高气扬:“当然!我约了寨子里的魔巴,魔巴!”   肖芥子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来了优越感:“魔巴是什么?”   她只熟悉锅巴。   那人瞪大了眼睛:“你连魔巴都不知道?哎呀你到了一个地方,总得稍微了解一下当地的习俗啊,魔巴,那搁着解放前,就是村寨的巫师、大祭司,地位那是相当高的!”   靠,连大祭司都认识,肖芥子当机立断:“上车!”   那人愣了一下,喜上眉梢:“我就知道拦你的车没错,你这个车子远远一看,就透着亲切!”   ***   那人上了车,坐进副驾,斗笠一摘,露出一头半湿的糟乱卷发,还试图跟她握手:“你好,我叫沈木昆,我的朋友都叫我神棍。我去嘎多,嘎多寨,你顺着路牌开就行。”   神棍?   好感的坍塌只需一秒,肖芥子觉得正经人不会取这诨号,她心生警惕:“你真的约了村寨的大祭司?大祭司不是地位很高吗,会随随便便跟你约?”   神棍说:“是这样的,你不要看我貌不惊人的样子,其实我身份是有那么点特殊的。”   肖芥子缓缓开动车子,感觉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这人身份特不特殊她不知道,但听着很像在传销组织经历过风云变幻的……又不好一脚把他踹下车,忍着吧。   神棍浑然不觉,继续夸夸其谈:“以前每次出来考察,都有人一条龙服务……”   呵,梦里的一条龙。   “又是安排车辆,又是安排接待,这样舒服是舒服了,脱离群众啊!什么是实地考察,必须接地气!所以这一次,我通通拒绝了,我要回归初心,重新做回当年那个扛着麻袋、走遍山河大川的自己。”   肖芥子心说,也没人关心你当年是个怎样的自己。   说话间,路边又闪过一块大石头,上头依然是熟悉的凹刻漆字:司岗里欢迎你。   验真验伪的时候到了,肖芥子突然袭击:“司岗里是什么意思?”   神棍神气活现:“这你都不知道啊?但凡你看点当地的风土人情介绍呢,你……你叫什么来着?”   肖芥子没好气:“肖芥子。”   “肖……芥子,嗯,小结子,我跟你说啊,你也就是赶上好时代了,眼看冬去春来,这要是解放前,你在初春的季节来这一带,你的头可就保不住了!佤族有猎人头的习俗懂吗?又名‘猎头祭谷’,在春耕时节祭拜谷神,献上人头,用人的灵魂来守护庄稼,庄稼才能长得好,这一陋习我跟你说,一直延续到建国后、五十年代,在人民政府的干预下,才慢慢废除。”   这几句话说得似模似样,有点脱离传销组织的气质了,为了显示自己也懂一点,肖芥子哼了一声:“不是优先选取体格健壮、年轻英俊的男人吗?”   神棍说:“No,no,no。”   “那是有得挑的时候,没得挑时,不管男女,有头就行。你这样的,头发茂密,还更受偏爱,因为头发茂密,象征庄稼长得茂密。”   原来如此,肖芥子再看神棍,觉得顺眼不少:“那司岗里又是什么意思呢?”   神棍回答:“这是佤语,司岗里,代表了佤族的创世神话。‘司岗’是山洞的意思,‘里’代表出来,司岗里的意思是,从山洞里出来。佤族人认为,他们是由蜘蛛陪着,从山洞里出来的。所以在这儿,你遍地可见‘司岗里欢迎你’,那就代表着……阿佤人民欢迎你嘛。”   肖芥子脑子一激,一脚踩下刹车。   从山洞里出来,还是……蜘蛛陪着? 第103章   去嘎多寨路程不近, 肖芥子一路和神棍聊天,意在试探、旁敲侧击。   她发现,这人还真没什么机心, 都不需要她刻意套话, 叽里呱啦的, 片刻功夫, 几乎把半辈子的底都透给她了。   据他说,自己从小就爱寻摸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且发自内心地觉得, 凡事绝不能听风是雨、人云亦云,一定要实地考察, 产出自己的理论和见解。于是他自二十出头开始, 就背上包, 开始山川游历、寻访奇异事件, 由于太穷了, 一度被当成流浪汉,还被城管驱逐过, 但他无所畏惧——人的一生,就应该风一样自由, 追逐自己的向往和热爱!   肖芥子听得皱眉,牙都酸了, 觉得这人多少有些夸张和咋呼,但话又说回来, 如果神棍说的是真的, 也挺让人羡慕:大多数人的一生都在追逐车房票子加孩子, 她这小半生是在追逐活命, 红姑呢, 追逐复仇吧。   她都没为自己的热爱活过,更凄凉的是,她都不知道自己的热爱是什么。   神棍表示,一路行来,半生颠沛,可谓饱受捶打,但他总结,人人都是块要经世事捶打的铁,锤得越狠,火花越亮,所以他这三十多年来,收获了不少朋友,朋友才是人生的最大财富。比如他现在住的大宅,地址在云岭之下,有雾镇上,那是实打实高门大院、山景房,占地没个一亩也有半亩,就是一位朋友慷慨借给他住的。   再比如,四五年前,机缘巧合,他又结识了一位富贵的朋友,类似于集团大佬,这位朋友对他很是赏识,还提拔他在集团挂了个富贵闲职,虽说不拿工资,但缺什么、想干什么,只要吭一声,自会有人给办得妥妥当当。   就像这次,他出于考察的需要,只含蓄地说了句想去沧源一带、找个佤族的老人家打听点事,对方立刻就安排了这一带据称含金量最高、嘎多寨的魔巴给他,要不是他坚持朴素出行,对方还要派豪华专车给他呢。   真是吹得天花乱坠,到末了,肖芥子都快失去判断力了:每当她觉得这是个骗子时,神棍冒出的一两句话,或者提到的某一段经历,又会让她觉得,骗子做到这份上,比真的也不输什么了。   她决定且走且看:“那,你去见魔巴,能带我见识见识吗?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魔巴呢。”   如果真如他所说,约见的是这一带含金量最高的魔巴,那打听魇山,还不是一步到位?退一步讲,如果连魔巴都没听说过,那再打听也无济于事,她得改变方向,去找“人石会”那几个到过魇山的拿答案了。   神棍很好说话:“好啊。”   顿了顿,又补充:“不过我约的时候,没说要带朋友去,这样,你就假装是我的助理吧。”   ***   嘎多寨位于半山腰,到寨门时,雨已经停了,但云海未绝,腾腾滚滚,铺天盖地,回望低处的沧源县城,几乎都被云雾给遮住了。   更绝的是,地理位置的关系,浓雾是飘在身边的,这使得整个寨子都影影绰绰,有一种难言的诡谲美感。   早有几个当地服饰的人等在那了,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和神棍一样,对襟短衣、肥大短裤,光着脚,手脚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纹身,腕上是鸟,小腿上缠缠绕绕的,好像是植物纹。   那人迎上来,一脸的笑:“沈先生是吧,叫我西古就行。这是新寨子,老寨子不通车,我们要走去老寨子,魔巴在老寨子里等您。”   肖芥子内心连呼运气:有专人在寨门处迎接,还如此客气地用了个“您”字,看来这个叫神棍的,没撒谎。   ……   路上,西古简单介绍了一下寨子的情况。   解放前的佤寨,出于各种安全和避敌考量,位置都比较偏,说是隐在深山也不为过,后来因着时势的变化,在政府的帮助下,寨子相对外迁,虽然和县城相比还是偏僻,但至少机动车可达,方便对外。   肖芥子边听边暗自观察。   的确,这个寨子的寨门和进村的廊道都是新修的,入口处还有玻璃橱窗,里头贴着佤族介绍、传统神话、民族风情什么的,途中还看到了演艺广场,可见这个新寨子,平日经常接待游客。   西古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现在都在鼓励发展旅游嘛,我们这个寨子也有游客来,但是不太行,名气不响。”   神棍倒是很乐观:“人来得少也有好处,很多老的东西反而能保存下来。”   西古连连点头:“没错,老寨子就保存得好,我们都不让外人进的。”   穿过新寨子,西古带着二人走一条小路下山,说是下山,其实等于直接进了原始森林,期间还过了一座小木桥,桥的一端象征性地上了锁,想必对那些误入的游客来讲,这锁就等同于“前方危险、此路不通”。   刚下过雨,道路泥泞,肖芥子小心翼翼,一路扶着树拽着藤,神棍的拖鞋不跟脚,几次都被泥给陷住了,反倒是光脚的西古,走得气定神闲、如履平地。   走了约莫半小时左右,西古抬手一指:“就是那了。”   肖芥子循向看去,心头一悸。   她看见了老寨门,像黑白老照片,是几根朽烂的木头搭起来的,寨门后是进村的廊道,两边削尖的老木桩密密麻麻排布成墙,上头挂着少说也有上百个带角的牛头骨,这些牛头骨久经风吹日晒,有些已经毁损了,眼窝森森的,又被雨水打得油亮,看起来格外瘆人。   走进寨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茅草竹楼,这里的茅草屋顶颇似古建筑中的歇山顶,两面下拖,乍一看仿佛挨着地——像牦牛身上的毛拖得太长、遮住了腿,还像老人家的眉毛下耷太过、盖住了眼。   感觉有点不对,这儿太过死寂,别说人声了,连鸡叫狗吠声都没有。   肖芥子悄声问神棍:“怎么没人呢?”   西古的耳朵贼灵:“是没人,没人住。你看这的竹楼,都是拿木头、竹子、茅草盖起来的,新寨子里,房屋样式差不多,但材料用的是彩钢板,更坚实,住得更舒服,换了是你,你会住哪嘛?这儿,也就魔巴喜欢来,但即便是魔巴,隔三岔五的,还要回新寨子去住呢。”   ……   西古把两人领到一间不起眼的茅屋边,说话时,声音都放轻了很多,似乎唯恐惊扰了里头的魔巴:“你们自己进去吧,我去寨门那等。”   肖芥子跟着神棍走进茅屋。   茅屋里很暗,中央处烧着火塘,一个看不出年纪、黑布包头的黑衣老头坐在火塘边,正吧嗒吧嗒,抽着一根佤寨特有的长管烟枪。   看见两人,他并不起身,只仰脸一笑,笑出了满脸的褶子,眼睛几乎被埋在了耷拉的眼皮里,只延出鱼尾般的深深笑纹。   这人看着跟佤寨上了年纪的老头并无分别,真的完全看不出有“巫师”、“大祭司”的气质。   他烟枪略抬、示意对面的两个旧鼓凳:“沈先生,坐吧。”   肖芥子心中一动:和魔巴有约的只是神棍,按理讲,他准备一个鼓凳就行了,为什么放了两个呢?难道他猜到了神棍会多带一个人来?   神棍给魔巴介绍肖芥子:“这个,是我助理,我带她来见见世面……”   魔巴摇头:“她不是你助理。”   又指肖芥子:“你从山洞来,司岗里,大家都是朋友,也坐吧。”   居然刚见面就被戳穿了,肖芥子有点懵,她确实不是神棍的助理,但她也不从山洞来啊,她明明是……嗯,坐了几天的黑车来的。   神棍有点惭愧,讷讷地想开口道歉,魔巴摆了摆手,搁下烟枪,拎起手边的茶壶倒了碗茶,随后闭上眼睛,将杯沿略倾,滴了几滴茶水在火塘边。   肖芥子纳闷地看向神棍,神棍凑过来,在她耳边飞快而小声地说了句:“滴茶礼。”   佤族的原始宗教信奉“万物皆有灵”,他们认为一棵树、一块石头,乃至一张老鼓凳里都有灵魂的存在,这些魂灵没有高低之分,好的叫“神”,坏的就叫“鬼”。人的生老病死,跟肉身没关系,都是灵魂出了问题,人生病,是灵魂生了病,人死亡,是灵魂和人间告别。   所以喝茶前先滴茶,喝酒前先滴酒,用意在于“敬神送鬼”,与神鬼做意念的交流。   滴茶礼毕,魔巴睁开眼睛,重又倒了两碗茶。   第一碗递给神棍,神棍双手接住时,魔巴说了句:“你为你的朋友而来。”   神棍一怔,双手略颤,杯里的茶洒了几滴,他舔了下嘴唇,僵了好一会才把茶碗送到唇边,但嘴唇有些哆嗦,只微微沾湿,并没有真的喝,又把茶碗给放下了。   肖芥子在边上看着,有些恻然:很难想象刚刚在车上神气活现侃侃而谈的人会有这种表情。   为朋友而来,得是很好的朋友吧。   第二碗递给了肖芥子,她接住时,魔巴也说了句话:“你为你自己而来。”   肖芥子粲然一笑,说:“对啊。”   茶碗送到嘴边,咕噜喝了一大口,喝完了抹抹嘴,有几分心定:这魔巴看起来,很好说话,对她也很友善的样子,她有预感,这趟不会白来。   过了好一会儿,神棍才开口:“那,你觉得我这一趟,会不会有结果呢?”   忽的又想起肖芥子,补充了句:“我们这一趟。”   魔巴抬起长管烟枪,吧嗒吸了几口,脸色平静:“万事都有结果,你走哪一趟、哪个方向,都有结果,你来这一趟,来的本身,就是结果。”   肖芥子觉得双方都在打玄机,还不如问点实际的,虽然这是神棍约的场子,但刚刚魔巴说了,“大家都是朋友”,还让她“也坐”,可见她也是有发言权的,觑空问个一两句,不算喧宾夺主。   她说:“请问,这儿附近,有没有一座山叫‘魇山’?”   魔巴回答:“我们阿佤不会这么给山取名字。”   也是,而且“魇”这个名字太过生僻,从山名去找,就把路走窄了,肖芥子换了个问法:“那座山,据说专门供奉梦魇之神,那个神是一只有着女人头的蜘蛛,山腹里还有一座庙,是它的神庙。”   魔巴轻轻“啊”了一声,说:“那个地方。”   果然有门!   肖芥子激动得大气都不敢喘,唯恐错过一个字。   魔巴说:“那是鬼林,被魂灵和怨气占据的地方,那里有无数的蜘蛛,布下了天罗地网,阿佤人不得不舍弃祖居的竹楼,把那里的山、水、树林、月亮和太阳都让了出去。”   “二十多年前,佤寨里有个女人误入那一带,看到了一条几十米长的巨蛇,吓得她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那之后,高热不退,没过几天,头发就都掉光了,至今还疯疯癫癫……你要找的就是那儿吧。” 第104章   魔巴的话听起来怪瘆人的, 但肖芥子直觉这描述没错。   可能佤人说话有点夸张,她并不觉得那儿是什么禁地,毕竟姜红烛待过、陈天海去过, 也没见怎么着。   找到了就心定了。   “那, 能麻烦你给我个路线吗?”   魔巴又吧嗒抽了两口烟枪, 而后从火塘里抽出一根柴, 碾灭了焰头之后,用烧得焦黑的那一端, 在地上曲曲歪歪画了条线路, 画完了,指指端头:“嘎多, 这儿。”   又指末端:“鬼林, 那儿。有不明白的, 去问西古好了。”   肖芥子赶紧起身过去看, 路线图画得像条扭曲的长虫, 一时也看不懂,她拿手机拍下来, 预备晚点去问西古。   神棍没想到肖芥子作为看热闹的陪客,居然打听起了事、还是这么奇怪的事, 不由好奇心起,也伸长了脖子张望。   魔巴抬眼看他:“你不是有事要问吗, 都问完了?”   神棍这才想起正事,他清了清嗓子, 说:“是这样的。”   ……   佤族是没有文字记载的。   当然, 最早的时候是有的, 据说记录在牛皮上, 不过佤族起初并不住在这一带, 是从别处迁徙来的,路途太过艰险,一路上找不到东西吃,就把牛皮给吃完了——现在大家看到的佤文,是建国后才创制的。   所以族群古早的历史,尤其是创世神话,被称为《司岗里史诗》的,压根无记载,只靠每一代的魔巴,亦即部落最具智慧、可以与神鬼沟通的人,口头传述。   但问题在于,佤人分了很多村寨,每个寨子的说法都有差异,这让神棍大为头疼,他想实地、亲耳,听一版最全的佤人创世神话。   肖芥子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对少数民族的神话这么执着,她连汉族的神话故事都没搞清楚呢,只记得最大众化的“女娲造人”、“女娲补天”,不过自己的事情办成了、心情舒畅,也乐得旁听。   “司岗里”的话题看来是神圣的,魔巴面色严肃,连烟枪都不抽了,他身子坐直,眼睛阖上了一半,从张开的另一半中,能看到上翻的眼白,似乎在跟臆想中的神鬼请示。   俄顷,他睁开眼睛,对神棍说:“你想了解的司岗里,我回答的,可能只有一半,另一半,你得问她。”   说着,烟枪的端头微抬,指向了肖芥子。   肖芥子万万没想到还有自己这个看客的事,只觉匪夷所思,连说话都磕绊了:“不是,我汉族,我不懂‘司岗里’啊。”   连“司岗里”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都是不久前、神棍给她科普的。   然而这个魔巴,真是典型的管杀不管埋,说了之后也不解释,慢悠悠讲起佤族的创世神话来。   ***   世界之初,跟汉族的神话很像,天地一片混沌,后来轻者上浮,重的下沉,就有了现今的天地雏形。   再后来,诞生了天地两大神,天神利吉,地神路安。大概是觉得世界太过寂寞,两大神合力,用泥巴混着水,捏成了人,尔后放进了山洞孕育。   第一批人类吃泥土,有生无死,繁衍无度,天地渐渐不能承受,于是,用火将第一批人类灭绝了。不过,为了再尝试,在山洞里留下了人种。   第二批人类孕育之后,被赋予血肉之躯,但还是有生无死,天地难以负担,于是,用洪水灭绝了第二批人类。同样的,为了再尝试,在山洞里留下了人种。   第三批人类同样是血肉之躯,有生有死,他们由蜘蛛陪伴,自洞穴里出来,开始繁衍生息,直到如今。   “司岗”在佤语中的解释就是洞穴、山洞,也可以理解为“葫芦”,所以,也有人说“司岗里”的意思是“从葫芦里出来”。   但洞穴也好,葫芦也罢,都可以理解为人类的庇护所、孕育人类的母体。   ……   肖芥子听着觉得新鲜,但也只是新鲜而已,神棍却不同,像在上艰深的学术课,时而皱眉,时而恍然,总之一惊一乍的,以至于她觉得,看神棍在那咋唬,比听什么创世传说要有意思多了。   眼见魔巴讲完,烟枪抬起、眼皮阖上,俨然要入定的状态,肖芥子赶紧又强调了一次:“那个……老先生,我是汉族啊,我不懂‘司岗里’,为什么让他问我啊?”   魔巴没睁眼,专心抽着烟枪,茅屋里很静,似乎连空气都不再流动了,有一个瞬间,火焰稳得诡异,像刹那凝固的雕塑。   肖芥子不甘心,还想问两句,神棍给她使了个眼色,旋即起身出来,连“告辞”、“失陪”之类的话都没跟魔巴讲。   出了茅屋,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眼前景色颇神奇:上头是云,下头是山间的团滚云海,熔金般的夕阳嵌在中央,上下都有丁达尔效应般的光束透出,像极了金色的眼眸。   神棍“哇”了一声,立刻掏出手机拍照,还催促肖芥子:“快,快,转瞬即逝,拍了发朋友圈,不拍待会没了!”   老寨子这儿连信号都没有,发个屁的朋友圈,再说了,发了也就一个赞,有那必要吗?   肖芥子想是这么想,手机已经端起来了,咔咔拍了几张。   神棍边拍边跟她解释:“这个魔巴很有个性,据说,他只要看你一眼,就知道自己这辈子跟你有多少句话的交情。当他不再跟你说话的时候,那意思就是,你俩这辈子说话的份额已经用完了。你也不用跟他多啰嗦,走人就是。”   多少句话的交情还能测算出来?肖芥子目瞪口呆。   神棍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想想是不是嘛,这辈子,你跟一些人有见面的交情,跟另一些人有相伴五年十年的交情,跟绝大多数人是擦肩而过毫无印象的交情,所以!”   他郑重其事:“我搭了你的车,你跟我一起见了魔巴,我们现在还在聊天,可谓交情匪浅了!”   ***   因着“交情匪浅”,肖芥子得以继续蹭。   两人跟着西古回到新寨子,被安排着住进了据说是最好的家庭旅馆——其实也就是茅草顶的小竹楼,条件还行,虽然是公共卫生间,胜在干净,还是独栋,没外人打扰。   晚餐也很丰盛,大多是放在芭蕉叶上送来的,实在得用盆装的,也会在盆底象征性地垫上绿色的一片。   看得出寨子对神棍是高规格接待,一张长条饭桌上几乎都摆满了,什么鸡肉烂饭,酸笋包烧鱼,牛干巴,凉拌野菜,甚至还有一道颇为隆重的烤乳猪。   肖芥子心情愉悦,大快朵颐,无意间抬眼,瞥见神棍明显心不在焉:嘴里一直小声念叨,间或以芭蕉叶当纸、在上头比划着什么。   她想起方才见魔巴的种种,有点好奇:“你这么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打听少数民族的创世传说?”   神棍嗯了一声。   肖芥子小声嘟嚷了句:“有这必要吗?”   随口这么一句,神棍的反应居然还挺大,他瞪大眼睛,把眼镜腿往上推了推:“小结子,你这么说,可就暴露了你对神话传说的认知相当贫瘠了啊。”   肖芥子无所谓:“这还用暴露吗,我本来就贫瘠啊。神话传说,这种古代人编的故事,跟我们本来就关系不大,更何况还是少数民族的。”   神棍震惊:“这可太有关系了啊,你不能因为少数民族人少,就不重视他们的神话传说啊。你知不知道,上古历史无记载,那些所谓的创世神话,其实很可能是真实历史的委婉、隐晦再现,是珍贵的第一手、加密资料。”   说到兴起,他把面前的烤乳猪推开,拈了片干净的芭蕉叶过来,拿指甲在上头粗略画了幅中国地图,然后点着中央一带:“咱们是炎黄子孙是不是?所以咱们是炎帝和黄帝的后代。”   没错啊,肖芥子点头。   “但同时,咱们也被称为‘黎民百姓’,黎民,指的是九黎部落,传说中九黎部落的首领是蚩尤,所以蚩尤和炎黄一样,也是华夏人文始祖。”   肖芥子那贫瘠的认知里,还是有蚩尤一席之地的:“蚩尤,不是跟黄帝打架,输了吗?”   神棍脸红脖子粗,就跟他是蚩尤代言人似的:“咋了?输了,输了就不认人家是始祖了吗?”   肖芥子好笑:“认就认呗,急什么眼嘛。”   神棍点着那张简陋的芭蕉地图:“你看啊,炎黄获胜,他们的影响力持续往周边辐射,蚩尤输了,一路退往西南,西南地区,是我国少数民族种类最多的地方,风土人情跟中原以及北方相比,完全不同对不对?”   “那么,可以视作,三家起初,是承继相同的创世神话的,但后来在漫长的岁月中,各自走形、曲解、后人穿凿。我个人认为啊,我们汉族的神话是最为走形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顾虑多、需求多,又喜欢按需修改,改着改着,就面目全非了。”   “相反的,少数民族地区相对封闭,几千年来没什么变化,就比如佤族,解放前大多还停留在原始社会,他们的神话,就会相对……更原汁原味,所以,如果和咱们的神话故事、两相对照着看,会发掘出更多的细节。”   听着还挺有道理的,但肖芥子还是不明白:“你研究这个干什么呢?魔巴不是说你是为了朋友而来吗?”   朋友跟创世神话,风牛马不相及啊。   神棍说:“你听我讲嘛。”   “今天魔巴讲的司岗里史诗,跟我们汉族的神话传说,有很多相似之处,甚至还更细节、更科学,你发现了吗?”   “首先,我们是女娲抟土造人,他们是天神和地神共同合作,也是抟土造人。天,在汉文化中是乾,地是坤,乾坤在一起,象征着阴阳和合,更接近现在的两性生殖概念。我们是女娲吹一口气,人就活了,你觉得这是不是有点草率?而他们呢,是放进了山洞孕育,请注意,孕育。还有,‘山洞’,你要特别注意这个词,这是关键词。”   “其次,他们提到了三批人类,这更符合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生物还讲究进化论呢。造人,不是一步到位,是分批来的,一批比一批更适合这个世界。第一批人类,吃土,有生无死,火灭,第二批人类,血肉之躯,有生无死,水灭。相比之下,我们的传说相对简略,我们没有火灭,但我们有灭世洪水,大禹治水嘛。”   “你有没有注意到,大禹治水是个分界点?那之前我们也有各种神族,‘血肉之躯、有生无死’,但大禹之后,‘禹传子、家天下’,夏朝开启了,真实的人类时代,也就是‘血肉之躯、有生有死’的时代开始了。”   肖芥子点头:“和我们的神话故事确实挺像的,大的时间段也对得上。”   神棍更来劲了:“那当然。西方也有灭世洪水,诺亚方舟嘛,西方人躲进方舟避难,佤族人则躲进了洞穴。洞穴,起到的作用跟方舟是一样的,生命的庇护所。注意,这里又提到了关键词,‘洞穴’、‘山洞’,你想到什么了吗?”   看着神棍一脸殷切期待,肖芥子真不忍心让他失望,然而,她确实没什么都没想到。   她含糊其辞:“所以佤族人说自己‘司岗里’,从山洞出来呗。但这话听听就算了,按照现代的科学说法,咱们明显不是从山洞里出来的啊。”   神棍大失所望:“小结子,我看你长得怪聪明的,我引导了这么久,你就一点都没概念?山洞,孕育,按照神话传说,人类是从山洞里出来的,哪怕按照现代的科学说法,咱们依然可以说是从洞穴里出来的,你想想,胎儿在母体、子宫里,那是不是在‘洞穴’中?孕育!嗯?”   我靠!   这非得把母体子宫比作洞穴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行,尤其是再加上“孕育”这个词,就更合情合理了。   神棍见她张口结舌的,心里一阵舒坦:“是不是?我刚才就说了,女娲造人,吹一口仙气,泥人就活了,有点太草率。相比之下,佤族的神话更合理,造出的人放进了山洞,借着山洞的灵气、孕育!”   肖芥子缓了半天:“那这个,跟你的朋友,又有什么关系呢?”   神棍砰砰拍桌子:“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急性子呢?我就快讲到了,你能不能耐心一点?”   “‘孕育’这个概念引发了我的思考,你想想啊,所有的胎生、卵生生物,都可以说是从洞穴中来,因为在母体、在蛋壳里嘛。寻常的植物,也可以这么说,一粒种子,埋藏在土里,对种子来说,也等于是在‘洞穴’中,对不对?我们甚至可以说,整个世界的母体,都可以被视作孕育不同生命体的洞穴,对不对?”   好像……是吧?   肖芥子迟疑着点头。   神棍铺垫完毕,长长吁了口气:“那么这句话反过来说,所有的洞穴,都是孕育和产出生命的母体,不仅仅局限于生物。我的意思是,当你在一座山的山腹中,遇到深藏的、仿佛母体子宫般的洞穴,有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不仅仅是简单的自然地理现象,它就是特殊的、能够产出生命的母体呢。”   肖芥子被他彻底说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呢?”   神棍叹气:“因为我有两个朋友,就是在山腹内的洞穴里,先后失踪的,那座山叫昆仑山,万山之祖,昆仑。要到达那个山腹,先要经过九道山肠,我们叫‘九曲回肠’。”   在神棍的讲述中,他的第一个朋友叫江炼,是个帅气爱笑的年轻小伙子,约莫五年前,消失在昆仑山的山腹中,只在石壁上留下了消失前一刻的形象,仿佛微凸的微笑石刻。   两年后,也就是三年前,江炼的女友孟千姿,为了寻找江炼,也在同样的地方消失了。当然,两人的消失都不是凭空消失,而是类似于短暂打开了某条通道。   孟千姿幼时,家人曾找人给她测算过,算出她的命数是“断线离枝入大荒”,也就是说,她消失之后,去的地方应该叫“大荒”。   神棍说:“好朋友嘛,就这么消失了,你总想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儿。那之后,我就一直留心查找有关‘大荒’的典籍,但资料实在是太少了,迟迟没有进展。你知道,有些时候,你不能离问题太近,你得退开、再退开,重新去找角度。”   “于是后来,我重新审视整件事,发现了新的切入点,山洞,或者说,洞穴。”   “在不断的查找中,我留意到了佤族的创世神话,你也知道了,他们的整个创世史诗,就叫司岗里,从山洞里出来,洞穴是产出生命的,生命是从洞穴里出来的。”   肖芥子恍然大悟:“所以,你的朋友失踪了,你试了各种方法调查寻找,原先是想从他们去的地方入手,一直行不通,现在的思路是,研究他们失踪的场所?”   神棍点头:“没错!”   他又抽过一张芭蕉叶子,在上头画了条直线,中间硬掐了个点:“你看,这个点代表洞穴,也代表时间轴的原点。生命是从洞穴里开始的,‘从洞穴出来’嘛,然后是单向延伸对不对,往右延伸,我们只能往前走,是趟单向的列车,慢慢变老,直到死亡,无法回头。”   肖芥子的心砰砰直跳,她欠身过去,指原点往左的部分:“但是,你的朋友在洞穴里消失了,等于是往反方向去了?”   神棍兴奋得满脸通红,猛拍桌子:“没错!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追查洞穴,洞穴一定有其特殊之处。我的朋友走的是反方向,我现在问你,反方向是通往哪里的?”   肖芥子傻了:“这我怎么知道,这又不是数学问题,一边正,一边负。”   神棍追问:“如果是呢,你就用简单的数学思维去想,右边是‘从洞穴出来’,生命从无到有,生机勃勃,那左边是?”   肖芥子茫然,觉得自己的回答多少有点白痴:“没有生命?”   神棍大吼一声:“对!”   “小结子,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在我搜集到的关于‘大荒’的有限信息中,我只知道这个地方很可怕,没有人想去、甚至是惧怕前往,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总不会比十八层地狱、阎罗殿还可怕吧?”   “后来我想明白了,‘有’的对立面,应该是‘无’,它的可怕之处不在于惊悚、刺激或者骇人,而在于长久的消磨。据我推测,我朋友去的地方,应该是没有生命的,没有生命就意味着别说没人了,动物、植物,都没有,该有的生命它都没有。这要一个人在那,真是够呛的。”   “而正因为没有生命,那里的时间是停滞的,在我们这儿,时间每时每刻都彰显着存在,但在那里,没有时间。”   肖芥子还是有点懵懂:“所以?”   神棍眉开眼笑:“所以,这就意味着,我的朋友在那里,不会产生任何变化。五年了,我比之前老了,但他们应该不会老,也不会死。这还意味着,他们要么永远在那里,要么去当新世界的创世神,要么就是,当洞穴发生变化,通道开启时,他们还能回来。”   “所以,我现在主要的调查方向是,洞穴。魔巴说了,该告诉我的,他都说了,接下来,我应该从你身上去找。” 第105章   自然界的洞穴很常见, 可供人遮风挡雨,古早人类,比如山顶洞人, 就是长期在山洞中生活的。   这样的山洞往往洞口开敞, 为长久计, 需要在入口处搞些遮蔽物, 或者日夜燃起火堆,才能抵御猛兽的侵袭。   司岗里史诗中提到的洞穴, 显然不是这样的, 因为佤族先民靠洞穴躲过了灭世洪水——这种洞穴更像是罕见的、深入山腹的那种,比如魇山的魇神庙。   神棍提到的那个洞穴也是, 甚至还更高级:红姑提过, 魇山的山肠只有一根, 但昆仑山足足有九根, 九曲回肠, 不愧是万山之祖。   如此看来,山真的很像人, 常有比喻说人的身躯“伟岸如山”,山腹内又有山肠, 这不是跟人的脏器差不多吗?通过山肠,抵达洞穴, 洞穴的位置又如同子宫,看来山分雌雄, 不管是昆仑还是魇山, 都是雌山, 否则何以孕育、产生生命呢?   那山孕育了什么呢?   不对, 还得从山往前推, 山又是由什么孕育的呢?   山不是楼,不是一层层从平地盖起来的,有些山是喷发形成,有些是地块挤压、隆起而成,比如喜马拉雅山,就被认为是板块移动、碰撞隆起而形成的。所以起初的起初,开始的开始,都在地下,源于地下,难怪常说“地母”,土地孕育了一切。   ……   肖芥子去魇神庙,原先只是想去查找前人留下的记录、从里头择取对自己有用的,但现在,因着神棍的一番说辞,她突然对洞穴本身产生了兴趣。   更何况,魔巴明确跟她说了“你从山洞来”,这里头一定是有深意的:没准关于山洞,她真能发现点什么,且只有她能发现。   神棍也是这么押宝的,兴冲冲表达了接下来想跟她同行的意愿:“小结子,我听你那意思,你要找什么魇山山腹里的庙?那不就是个洞穴吗,听起来怪有意思的,我跟你一起去呗,你就当我是你不要钱的助理!”   肖芥子没反对,倒不是缺助理,而是,她突然想起来孟千姿是谁了。   神棍最初说到这个名字时,她就觉得像在哪见过,末了终于想起来了,“人石会”的099号,孟千姿,资料里没放个人照片,放的是张石像。   当时她还觉得这人真是特立独行,现在明白了:孟千姿之所以缺席,是因为她三年前在昆仑山的洞穴中“消失”了,而依着神棍的说法,消失的两人都在石壁上留下了最后一刻的形容——那张石像,的确算是孟千姿的最新“照片”了。   那么神棍隐晦提到的“集团大佬”,八成就是孟千姿了,这是个特殊号,连039号都敬而远之,跟099号搭上关系,对自己来说,是桩好买卖。   所以她笑嘻嘻一口应允:“行是行,就是你得有个心理准备,魇山那个地方,很危险的……”   神棍满不在乎:“危险?我能怕危险?我当年……哎呦我当年那些事都说不完,我拿屁股坐死过蛊虫!蛊虫!巨蛇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在湘西的天坑里,遇到过真正的巨蛇,那嘴张开,有一扇窗那么大,我能怕巨蛇?”   很好,听起来是个有经历的,肖芥子想了想:“这山我也没去过,咱们进山的话,得准备些装备,我明天……”   神棍大手一挥:“这个没问题,我马上打电话,让人给送俩山鬼箩筐来!”   肖芥子一头雾水:“什么箩筐?”   她可不想背箩筐啊,又不是进山采蘑菇去的。   神棍解释了她才明白,类似“人石会”,孟千姿这个“集团”也是古来有之,专门研究山的,自称“山户”,又名“山鬼”,没事就喜欢进山、探山,还会绘制山谱,详细记录每一座山的特点,“山肠”这种术语,就是山鬼所创。   而且,在探山的过程中,山鬼记录了不少不为人知的山矿,也就是宝玉石矿。难怪他们能在“人石会”领个特殊号,手握资源,搁哪都吃香。   山鬼在各山地都有办事机构,对就近的山那是如数家珍。“山鬼箩筐”就是他们进山时标配的各色装备,名为箩筐,实则是个万用的背包,里头的设备那绝对是专业级、顶级。   肖芥子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她感觉这一天,自己的运气好得有点不真实,也就半路带了个人,仿佛捡到了宝。   她吩咐神棍最后一件事:“这样,你可以跟我进魇山,但你不能跟我进庙,庙里头太危险了。”   魇神庙里有石虫子。   不过姜红烛让她放心:那是魇神庙,石虫子算是魇神的仆从,她的石胎女人面蜘蛛身,跟魇神一模一样,石虫子是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也就是说,她算是免疫。   神棍大为不满:“你这不是欺负人吗?魇神庙在魇山的山腹里,就是洞穴,我是来研究洞穴的,你还不让我实地考察?那我跟着去干什么,徒步旅游吗?”   肖芥子好声好气安慰他:“魇神庙里挺危险的,我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神棍又开始话当年了,有经历的人总有这毛病,三句话离不了忆旧:“有什么危险的?我当年去昆仑山山腹,那才叫九死一生,哇,里面有能吃人的石头,嗖嗖嗖,石头身上冒出无数细丝,就跟吸管似的,一会就把人给吸干了!只留干尸在那挂着……山鬼为了避险,会赶羊过去,石头吸了羊,吃饱了,短时间内就消停了……”   肖芥子头皮过电,脱口而出:“因缘石!?”   神棍愣了一下:“因缘石?它还有名字?哇,小结子,你懂的很多啊,等一下等一下,让我记录一下!”   他从那个“阿佤人民欢迎你”的大提袋里掏出半旧的笔记本和笔,翻到最新一页:“因缘石,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肖芥子脑子里有点乱,这接二连三的,跟神棍之间也太多关联了吧,果然这世上的人,都是有缘聚头。   她努力回忆在阿喀察时看到的那块石头,说得有点乱,但神棍显然是做熟了这一类“访谈”,一条一条记得有模有样的,嘴里还念念有词。   “石头上出现人形,很正常,毕竟是这一区域出丝、汲取……结出果子,嗯,也正常,摄入就应该有产出。昆仑那头,没听说过结果,可能是没人守在边上观察,果子结了就掉了,也可能是海拔过高,温度很低,无法结果,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嘛……”   肖芥子又想到了什么:“但是在阿喀察,人中招了之后只剩下头发、牙齿,昆仑是干尸啊。”   神棍回答:“同理嘛,昆仑海拔太高,温度又低,可能影响了这个……摄入消化,慢着,你说什么,阿喀察?这名字好像最近听过似的……”   他笔端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忽的眼睛一亮:“是不是阿喀察,第四十七届人石会?”   好家伙!   肖芥子结巴:“你也知道‘人石会’?”   神棍倒是实在:“不知道,就是前段时间,山鬼拿了张邀请卡,问我想不想去。你知道的,千姿是领导嘛,我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位高权不重,一般有这种对外交流,他们会问问我,我一看,人和石头展览会,没劲儿,就拒了。说到哪了?哦,对。”   他又接上了之前的话头:“我在昆仑山的山肠里遇到吃人的因缘石,危不危险?魇神庙不见得也有因缘石吧?咱们可以赶头羊进去……”   可不是因缘石啊,肖芥子只好实话实说:“据说魇神庙里有石虫子,密密麻麻,嘁嘁喳喳,吃人的!”   神棍的眼睛跟饱受电流冲击的灯泡似的,又亮了一个度:“石蝗?”   靠,是叫“石蝗”吗?他居然连石虫子的学名……都知道?   神棍激动地差点笔记本脱手:“我就说,洞穴值得研究!我跟你说,去昆仑那一次,我们在山肠里,也遇到了石虫子,就是石蝗。我们把它称作山肠里的清道夫,它和因缘石一样,都会‘清理’进入的人。小小的颗粒,跟蝗虫似的,前仆后继,而且,当它停着不动的时候,就是颗小石子,太有迷惑性了!”   他滔滔不绝,讲起当时为了安全,不敢贸然入山肠,先放了只牵绳的鸡进去试探,哪知道那鸡进去不久就拼命往回逃,就在逃的路上,众目睽睽之下,半边身子被吃没了,鸡身上只噼里啪啦掉下几粒小石子。   神棍恨恨:“这谁能防得住啊,你会去提防一块石头吗?静是石,动是虫,而且它们是成群活动的,我们有同伴,就倚在山壁上休息了会,谁能想到,他倚的那一处,布满了这种虫子,结果可想而知!”   是可想而知,肖芥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得承认,神棍讲的可比姜红烛详细多了,她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然后呢?”   “然后?当然靠山鬼,你想想,山鬼长年进山,从来不怕毒蛇猛兽,那些山兽还听他们驱使,为什么?据说他们之间是可以沟通的,可以靠符咒‘避山兽’。”   对哦!   肖芥子忽然想到,山鬼也是“人石会”的成员,明朝时,“人石会”几乎把魇神庙当成进修的基地,那时候怎么没有听说石蝗为患?会不会是当年的099号出面、驱赶了石蝗?   再然后,魇神庙关闭,废弃了几百年,再开启是在30多年前、为了对付姜红烛。整了个神秘兮兮的“熄灯计划”,只极少数人参与,估计那一次没山鬼,所以,当石蝗气势汹汹、卷土再来时,一干人吓得丢魂丧魄、狼奔豕突。   神棍越说越兴奋:“还有啊,据我后来调查,昆仑山是不产石蝗的,那批石虫子是从别处调过去的、目的是为了守护山腹内的秘密。这样一想,因缘石没准也是调过去的,昆仑嘛,万山之祖,浩然正气的,怎么会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么那批石蝗,究竟是从哪调过去的呢?不会就是魇山、魇神庙吧?那我肯定得去了!说不定我能调查出石蝗的由来呢。你要是不带我去,那我自己去找,反正我去问西古、也会知道路线的。”   肖芥子苦笑,这还能说什么呢?   她给自己和神棍各斟了杯水酒,自己先端起来:“那就祝我们此行顺利吧!”   神棍喜滋滋举杯:“那是当然的,咱们探洞双雄,必然所向无敌!回头咱加个好友,就是可惜了,人太少,不能拉群,我可喜欢拉群了,拉群就可以叫‘探洞小分队’……”   他一边说,一边要和肖芥子碰杯,将碰未碰时,肖芥子的酒杯突然从手里掉下去了,幸好掉到了桌面上,没碎,杯身一倾,湖泊色的水酒浸漫过桌面铺着的芭蕉叶。   神棍惊讶地看肖芥子,从他的视角看,就像是肖芥子故意的,谁会拿不住酒杯呢?   他有点委屈:“小结子,你不想跟我碰杯哦?还是对加好友有意见?”   肖芥子看自己依旧空举的手指。   一,二,三,四……   很好,还不到五秒,手指就能动了。   她使劲搓了搓手指,又甩了甩:“刚太高兴了,手麻了,再来再来。”   又斟上一杯。   酒入喉口,有隐隐的难过,但下一秒就又开心了:没关系,她就要去魇神庙了,事情都会解决的。   ***   临睡前,肖芥子才注意到,陈琮给她发了好几条信息了。   这一天在路上,信号时有时无的,在老寨子里,更是信号全无,她除了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之外,就没查看过。   估计是回到新寨子,信号连上了,堆积的信息又进来了。   陈琮估计是拿她这儿当留言板了,第一条就写:“我发我的,不着急回。你有空报个平安就行。”   第二条是:“昨晚睡觉的时候,好像感觉在石头里,就那么一小会,黄蒙蒙的颜色,也不知道是真入石了,还是日有所思、纯做梦。”   第三条是:“梁婵她爸被绑架了,好奇怪,两男一女,入室绑人,塞行李箱拖走的,开车窜逃。不是劫财,事后没打勒索电话,警察去调交通监控,说对方很狡猾,弃车了,没拍到有用的。梁婵哭得几顿没吃了。”   梁婵她爸?梁世龙?不为财,那绑去干嘛?   塞行李箱拖走,倒是挺有徐定洋那头的风格,不过徐定洋早栽在颜如玉手里了。   想到徐定洋,肖芥子眉头微皱,她突然想起来:那一晚听到夜半翻车的录音之后,她就再没见过徐定洋了,倒是见过那个叫廖飞的助理,她一直以为是个男人,后来才知道是女的。   第四条是一连串的呆滞小人头表情,后头加了句话“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记得有空报平安,不然总疑神疑鬼的,怕你又发病,身边还没人”。   肖芥子想笑,没细想,给他回了条:“放心吧,认识了新朋友,还挺靠谱,就算再发病,也不怕身边没人啦。” 第106章   太兴奋的关系, 肖芥子一晚上都没睡踏实。   她一心盼着天亮,天亮了,就好出发了。   鸡叫头遍、狗都还没哼哼的时候, 她就想爬起来, 然而竖起耳朵听了听, 隔壁的神棍毫无动静, 只好又悻悻躺了回去。   随手翻看手机,陈琮还没回复, 很显然, 昨晚她回消息的时候,他已经睡了。   穷极无聊, 她拿昨天的夕阳照片发了个朋友圈, 还睁眼说瞎话地配了两个字:日出。   ( 重要 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 q i s h u 9 9 . c o m , q i s h u 6 6 . c o m, q i s h u 7 7 . c o m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陈琮见了, 必会跟她争辩一番。   ……   神棍一直睡到早上八点才醒, 推门出来的时候, 看到肖芥子在客厅里眼巴巴地坐着,愣了一下, 才想起今天的行程。   他打了个呵欠,口齿不清:“那个, 小结子,不急哈。我跟人约了十点, 十点人家才送箩筐来,不着急。”   十点才走啊, 肖芥子绷着的劲儿登时就泄了, 她连行李都收拾好了, 还预备着朝西古打包两份早餐路上吃呢。   她悻悻推开窗子, 窗口正对着昨儿进寨时看到的演艺广场, 大概是今天要接待游客、有表演,有几个穿着无袖短衣和红黑条纹筒裙的妹子已经在那练习甩发了,黑发甩起的瞬间,真如火焰腾起,野性十足。   肖芥子看得心痒痒的,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她如今也是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了,甩上几下不成问题。   正想着,窗口冒出西古笑呵呵的脸:“呦,起床了,可以给你们上早饭了。”   ***   早餐丰盛到让人咂舌,主食是竹筒盛的熬稀饭,其他菜品都是精心挑选的食材,煮烤蒸拌舂了之后,再盛以芭蕉叶上桌,甚至还多了鲜切水果。   肖芥子正大口咬着粑粑卷,忽然注意到,手机来消息了。   她赶紧放下吃食,掸了掸手点开。   陈琮回复了。   ——哦,那挺好的,我就放心了。   情绪这么……平淡如水的吗?   肖芥子怔了一下,又点进朋友圈。   陈琮也给她点赞了,对她的“日出”还留了个评:真好看。   就这?   说来也怪,人家明明回复了、点赞了,也评论了,但她就是觉得:怪没劲的。   她拿起刚才的粑粑卷,恹恹咬了一口,听到对面的信息音此起彼伏、来往不绝,吵得人心烦。   肖芥子抬头看神棍,他可真忙啊,手上点摁如飞,一直在回手机消息,间或见缝插针,舀起一勺粥飞快送进嘴里。   一大早的,至于忙成这样?   她没忍住,说了句:“不是位高权不重吗?这么多事要处理?”   神棍头也不抬:“这不是要进山了吗?保险起见,总得跟朋友报备一下。”   朋友?现代社会,别说朋友间人情冷落了,连亲戚之间都走动不多,哪来的朋友对你的动向如此关心?   肖芥子心里犯嘀咕,但那此起彼伏的信息音又由不得她不相信,她偷瞄神棍的手机,着实纳闷:“你加了多少朋友啊?”   神棍也搞不清楚:“千儿八百吧,我还是更喜欢群,置顶就置了一页呢……哦,我们还没加好友,来,我扫一扫你。”   他边说边欠身过来,肖芥子生怕暴露自己那白板一样的联系人界面,赶紧抓起手机:“我扫你吧。”   神棍无所谓:“也行……这个二维码,在哪呢?”   肖芥子帮他操作:“这,这呢。”   趁此机会,她飞快地划拉了一下他的界面。   还真的,没撒谎,满满一页的置顶群。除了最上头那个叫“寻箱者联盟”的没动静之外,下头的各个群都在冒消息,粗略扫了一下,有“铃儿响叮当”、“凤凰别动队”什么的。   加上了,神棍的昵称居然叫“沐浴在朋友关爱中的棍”,倒也形象,毕竟他有千儿八百个好友。   神棍叮嘱她:“现阶段是咱俩组队,你得把我置顶啊,省得紧要关头联系不上。”   肖芥子没好气:“咱们是进山,山里肯定没信号,置顶有意义吗?还不如对讲机来得管用。”   再说了,用得着把他置顶吗?她统共才几个联系人?   她惆怅地看了一眼手机界面,正想卡盖到一边,陈琮又来信息了。   嚯,好长一条。   ——芥子,你说认识了新的朋友,应该就是这两天认识的。我个人认为,人是非常复杂的,知人知面难知心,是否“靠谱”,不能靠一两天的认知草率下结论。有些人可能别有用心,你独自一人在外,是很容易被人盯上的,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这个所谓的“新朋友”,我建议你保持距离,多加观察,时刻警惕,不要轻言信任。   肖芥子反复看这几句。   她知道为什么之前自己觉得“没劲”了,因为陈琮之前的回复也好,评论也罢,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淡”,毫无情绪,像是敷衍客套:有人陪同吗,挺好的,恭喜。日出吗,挺好看,已阅,随个赞。   但这一条,他打了这么多字,还用上了书面词汇,什么“我个人认为”、“我建议”,相当见外,很有情绪。   肖芥子想了想,非和他唱对台:“没事的,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那一头显示“正在输入中”,顿了顿又取消,过了会再次输入。   ——方便打个电话吗?   是该打个电话,进魇山之后,就是彻底失联了。   肖芥子主动拨了过去。   陈琮很快就接了,声音挺忧心的:“芥子,我发的你看了吗?你听我说,你现在处境挺危险的,颜家说不定到处找你呢?你在这种时间节点,认识一个‘新朋友’,你不觉得有蹊跷吗?”   肖芥子轻描淡写:“不觉得啊,我运气好呗。”   终于腾出空来喝粥的神棍,大概察觉她语气有异,纳闷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陈琮噎了一下,有点郁闷:“行吧,他男的女的?”   肖芥子想笑:“男的。”   神棍又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的,他感觉肖芥子在说他。   陈琮像是逮到了什么有力证据:“喏,男的。我都说了,你独自在外头,又年轻漂亮的,很容易被盯上的,男的你不应该分外警觉吗?”   肖芥子盯着神棍看:“可能……投缘吧。”   投缘啊,陈琮没词了,人家投缘,他总不能上去拦腰斩啊,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那后面……你们会结伴?他身手怎么样,如果是普通人……”   肖芥子打断他的话:“不普通,可厉害了,他都杀过蛊虫,你知道吗?手起刀落的。”   神棍吓得喝稀饭的汤勺都掉了,他现在百分百确定肖芥子正在和人说他:可自己没跟她说“手起刀落”啊,他说的是拿屁股“坐死”。   陈琮说:“这么厉害啊。”   他没见过蛊虫,不过之前为了陈天海的事,上网查过不少,感觉上,蛊虫是挺厉害的,能杀蛊虫,看来不是普通人。   还能说什么呢,又投缘,又这么有本事。   他说:“那挺好的,那……他会急救吗?”   肖芥子说:“急救?应该不会吧,我问问啊。”   她手机内拢,问神棍:“你会急救吗?”   神棍一脸莫名:“急救?太急的不会救,但我这么多年,爬上窜下的,一般急的那种,还是能处理的。”   肖芥子“嗯”了一声,手机送到耳边,还没来得及说话,陈琮先开口了。   “我听到了,那挺好的……那我没什么问题了。但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小心一点,方便的话,把他名字和电话号码给我,我存一下,有备无患。另外,过一段时间,有条件的话,你再给我报个平安。”   挂了电话,肖芥子拿筷子拈了条酸笋,才刚送进嘴里,就看到神棍正别有深意地盯着她。   她心里一突,险些咬到舌头:“怎么了啊?”   神棍哼了一声:“刚给你打电话的,是不是个男的,年纪还跟你差不多?”   “是啊。”   神棍一脸的“果然被我料中了”,他说:“你别逗人家,回头人家走了,你就笑不出来了。”   肖芥子底气不足:“我什么时候逗人家了?”   神棍“呵呵”了一声:“以我丰富的感情经验,还有我旁观我朋友一对一对的经验,我什么看不出来?你看看你那个语气……”   他捏着嗓子,学肖芥子的口吻:“男的,投缘吧,可厉害啦,他都杀过蛊虫!我敢说,他听到这话,绝对不会高兴。”   肖芥子不服气:“那我也没撒谎啊,我说的都是事实。”   神棍说:“你是没撒谎,但你这么说的时候,肯定知道他情绪下去了,你还越说越来劲,对不对?他不高兴,你反而高兴,小姑娘家家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要是钻牛角尖,这之后心情得郁闷好一阵子,他要是豁达,知难而退,从此跟你保持距离,我看你还笑!”   肖芥子嘴硬:“保持距离就保持距离呗,大家只是朋友,又没有谈恋爱。”   神棍白了她一眼:“只是朋友?只是朋友你在那逗他?我也是你朋友,没见你有耐性逗我!我跟你说啊,小结子……”   他忽然伤感:“这感情啊,没波折挺好,不要硬制造波折,没苦硬吃。将来真波折了,你就知道什么叫怅然了。就像我,前后两段感情,都无疾而终。”   我靠,他还有感情!?坦白说,神棍这通身的气质,看着就像跟感情绝缘似的,居然有难以忘怀的伤心过往,而且是两段?   肖芥子试探着去问:“你不是一心探求玄异事件,在路上一走就是……三十年吗?她们是你在路上认识的?嫌你不够……稳定?”   神棍向肖芥子现场展示了一下什么叫怅然:“不是,她们完全不介意这些,都是奇女子。头一个叫阿木里,汉族名字叫阿惠,她是黑苗蛊王的弟子。”   肖芥子心中有数了:一定是神棍一屁股坐死了蛊虫,惹得蛊王大怒,怒拆姻缘。   “第二个叫段文希,不但是山鬼的高层,还是留洋回来的……女硕士还是博士,我给忘了。”   肖芥子心说:这可能是学历差距太大了。   她小心翼翼:“那是为什么无疾而终呢?”   神棍淡定回答:“因为我认识她们的时候,她们都死了很多年了。阿惠,解放前就死了,段小姐吧,我知道她的时候,她也过世四五十年了……”   肖芥子无语,这不是典型的没苦硬吃,没感情还硬要往身上揽感情的波折吗?对,这都不叫感情,这叫追星,还是隔世追星……   正愤愤间,窗外传来西古大声的呵斥:“就是不行!不方便引荐,怎么了?”   ***   肖芥子愕然看向窗外。   她和神棍聊得兴致勃勃,都没注意到外头已经站了这么多人。   西古脸红脖子粗的,正瞪着面前一个高个的年轻男人,那人背对着肖芥子,看不清面目,穿一身运动服,短发,额上还套了圈运动发带,休闲得跟早起晨跑似的。   男人身后,站了五六个同伴,有獐头鼠目的,也有肥头大耳的,还有个年轻姑娘,正嚼着槟郎,突然“呸”地往外一吐,几乎吐到了西古的鞋面上。   这可太不尊重人了,肖芥子看得心头火起,凑过来的神棍也是义愤填膺:“怎么能欺负西古呢?”   西古领着他们见魔巴,又忙着安排食宿,在神棍心中,俨然“自己人”了。   另有个当地人打扮的老头拦在中间,呵呵笑着,防双方冲突升级。   他试着跟西古说好话:“西古,你跟魔巴说一声,都是远道而来的朋友,听说魔巴无所不知,想朝魔巴打听点事……”   西古梗着脖子,一脸没得商量:“魔巴说了,今天谁都不见,尤其是远道而来的,不想见。”   那个年轻男人冷笑一声:“什么魔巴,真把自己当棵葱了……”   后半句话咽回去了,因为话一出口,周围寨民的脸色全不对了,他估计也怕犯众怒,呵呵笑着别过了脸。   肖芥子看清他的长相,脑子里一懵,短促地“啊”了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蹲下。   那人听到叫声,疑惑地看过来,待看到窗口只杵了个五十来岁、看热闹的老头,不以为意,冷笑一声,低头点着了一根烟。   神棍莫名其妙,但经验丰富,倒也应变自如,他一边抻长脖子继续看热闹,一边给肖芥子实时播报:“寨子里人多,他们惹不起,认怂了,哎,有人接了个电话,递给那个高个了,这年轻人看来是头头……”   “他说了两句,哎,走了,带人走了,不找魔巴了,寨民嘘他们了……活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寨子,还敢对魔巴不尊敬,哎,小结子,你躲什么啊?”   肖芥子反应过来,赶紧又站起身,探身向窗外看去。   那高个子男人别转脸的刹那,真是把她吓得脸都白了。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廖飞,被红姑带下悬崖、一并摔死的廖飞!   但定神一想,又不太对:脸是长得一样,但这人比廖飞高,而且明显是个男人。   长这么像,不可能是巧合,难道他和廖飞是……孪生兄妹或者姐弟?廖飞是徐定洋的助理,这人莫非也跟徐定洋有关?但怎么找到佤寨来了?看那意思,还是来找魔巴的?   肖芥子吁了口气,摇了摇头:“一时说不清楚,时间差不多了,咱们收拾收拾,等装备一到,就出发吧。”   ***   陈琮一上午都有些提不起劲。   他审了几张待打样的图,说好要帮老王验一批新到的碧玺成色,老王勤勤恳恳,十倍镜、查尔斯滤色镜、偏光镜摆了一桌子,忙得不亦乐乎,他倒好,指头把碧玺颗粒拨来拨去的,仿佛是要淘米。   老王察觉他不对了:“老板,你怎么了啊?”   陈琮继续淘米:“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无聊。”   老王:“还无聊啊,咱又得做生意,又得养花学武功,还要考红十字急救证书,前两天梁婵她爸还被绑架了,一天天的,刺激得我心脏病都要犯了,你还无聊?”   梁世龙被绑的第二天,他和小宗深感老板之深谋远虑,立马把名给报了:他投身太极拳,小宗则走上了钻研剑道之路。   闲暇时间,他们就刷短视频找感觉,他这头是舒缓的“起势,抱球势,单推式”,小宗那头是激越的“哇,哇,哇”。   老王觉得,从早到晚无比充实,老板居然还能感觉无聊。   陈琮说:“对啊,无聊是一种感觉,哪怕我从早忙到晚,我依然会觉得无聊,说了你也不懂。”   说话间,手机上有信息进来,陈琮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点开。   咦?   肖芥子给他发了张照片,是在车里的自拍,还是张双人自拍,边上的那个男的五十来岁,一头卷发,笑得连镜片后的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   紧接着,又进来一条信息。   ——我的眼光怎么样?这人是不是一脸靠谱?靠谱中还透着些许厉害?   陈琮觉得,自己可能在笑。   因为老王看看手机上的照片,又看看他,说了句:“你这会不无聊了?不无聊,就赶紧帮我验货呗。” 第107章   十点正, 山鬼的人准时赶到。   来人自称花猴,是个二十出头的精瘦小个子,皮肤黝黑, 个头跟肖芥子差不多高, 长相的确有点像猴, 再加上穿了件兜风的花衬衫, 诨号花猴,实至名归。   别看他瘦, 又没什么肌肉, 力气还真不小,车门打开, 单手拎了四个大包下来, 和神棍说话时, 语调恭谨客气:“沈先生, 这两个是地方版的山鬼箩筐, 另外两包是全套的衣服,还有鞋子。”   如此讲究吗?肖芥子好奇:“山鬼箩筐还分地方版全国版?”   花猴解释:“各地的山是不同的, 箩筐也因山而异。比如西北的山,装备配置的时候会注意保暖、防寒, 咱这西南的山,则更重视驱虫、速干, 像这衣服上,都有特殊涂层, 一般的毒虫讨厌这味儿, 就不会靠近了。”   他把包放进肖芥子的车里, 不请自入地坐进驾驶座:“路线图我看了, 地方很偏, 我得把你们送到进山口,实地考察之后,再决定是否联系后援。”   还要安排后援?肖芥子还没来得及说话,神棍来情绪了:“我都说了不要!你们每次都前前后后地跟着,影响我思考懂吗?”   花猴依然客气,但并不让步:“沈先生,进山是有风险的,尤其是这个魇山。山鬼进山,必留后备,我也是照章办事。”   搬出章程来,神棍就没话说了,他哼了一声,矮身钻进车子。   肖芥子正要上车,身后传来西古的叫嚷声:“沈先生,哎,沈先生,等一下!”   回头看,西古正从寨子里一路飞跑出来,近前时,一手扶车,一手扶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沈先生啊,魔巴老风湿犯了,就不来送你了。他让我给你带句话,‘小心没月亮的晚上和阴雨天,杜子春’。”   神棍一头雾水:“啊?杜子春是谁?”   西古也说不清楚:“魔巴本来只说了‘小心没月亮的晚上和阴雨天’,我要走的时候,他突然又补了这个名字。我也问了,杜子春是谁?他说他也不知道,就是突然脑子里闪过这个名字,还说,看起来这是个汉人的名字,你肯定知道。”   神棍茫然:“我也不知道啊。”   瞧这费劲的,肖芥子忍不住:“这不明摆着吗,回头你要是遇到一个叫‘杜子春’的,你就小心提防呗。”   西古也是这想法,他呵呵笑着松手,以免挡了肖芥子上车的道。   趁此时机,肖芥子赶紧发问:“西古,早上那几个跟你吵架的人是干嘛的啊?”   提起这茬,西古又黑了脸,余怒未消:“不知道!临近寨子带过来的,说是要朝魔巴打听一座山,开始还挺有礼貌,我说魔巴不见人之后,他们就变了脸,嘴里不干不净的!”   打听一座山……   不会是那拨在司机群里散红包、也要找魇山的人吧?   肖芥子不动声色:“那后来呢?”   西古想了想:“后来接了个电话,不知道那头说了什么,那人还挺高兴,就招呼人走了。”   “怎么招呼的?还记得吗?”   西古眉头皱起,还隔着包头巾挠了挠脑袋:“怎么招呼的……好像是说‘有门儿’、‘搞定’,还有羊什么的,记不清了。”   ***   去魇山的路还真不好走。   之前来嘎多寨,就算再偏,走得至少也是正儿八经的公路,但这次,出发不久,路道就开始坑洼了,这让肖芥子很担心她租的这辆车。还有一次,有棵被雷劈弯折的树横在了路面上,花猴一个人拖不动,还是肖芥子和神棍一起帮忙、才把路给清出来。   路上,花猴给两人讲了一下魇山的前情。   很显然,“魇山”这名字,是“人石会”给取的。佤族人叫它“阿曼洛”,佤语中,“阿曼”代表母亲,“洛”代表蜘蛛。   而山鬼对这座山的命名是“小孤山”,原因是这座山的山形像个抱膝而坐的人,而周围的山都不似人形,使得这山孤零零的,看起来很孤独。   魇山是山鬼的“不探山”。   理论上,山鬼会对就近、地域内的山做全面考察,但从古至今,总有一些山头是被匪盗占据、或被一些特殊的家族圈取,这种情况下,山鬼不能把手伸得太长,会绕山而过、避而不入,这样的山统称为“不探山”。   宋代之前,这山归佤族部落所有,据说山腹中有洞穴,而佤人敬畏洞穴,经常前去祭拜。后来接连发生了几起原因不明的死人事件,死者不知道是被什么啃噬,死状凄惨肢体不全,更甚者尸骨无存。   于是便有人传说洞穴里有恶鬼,越传越骇人,这山也就从此荒废了。   宋代之后,具体时间无考,有“人石会”的人来到这儿,出重金向佤王租了这个山头,那年头,佤族当然是排外的,并不欢迎中原汉人,但大概是因为这山放着也是放着,“人石会”给的实在又太多,佤王一高兴,就点头同意了。   神棍震惊:“‘人石会’?人和石头展览会?宋代那时候就有了?这居然是个组织?我还以为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协会呢。”   花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些资料,他也是昨晚上以“帮重要人物神棍查找目的地信息”为由申请、才得以调阅的,如今一比一原样转述而已。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说。   “人石会”租下这山头之后,当时的山鬼高层给魇山做了“净化仪式”,无外乎是让内外山兽安分守己、不侵不扰之类的,据说还以血为墨,在魇山的重要位置都画了山鬼符咒,取“镇守”之意,让大小神鬼都不要作妖。   那之后,“人石会”的成员进进出出,在这一带活动了好久,好像是把这儿当成了避世的修行处,在这研究各种石头、以及人和石头的关系。   神棍莫名:“研究石头?人和石头能有什么关系?买卖关系吗?”   花猴答不上来:“我也不知道啊,我查到的信息是,咱山鬼虽然也是会员,但也就挂个名、名誉会员,不掺合研究石头这事。毕竟咱们是跟山对话的,石头……那是小东西,看惯了山的,石头不够看啊。”   神棍摇头:“不对,不对,你让我想想。”   肖芥子没急着跳出来科普“人石会”以及养石,她想多听一些:跟山对话,有意思,难不成山鬼可以跟山沟通吗?可跟山相比,人多渺小啊,实打实的一芥子。   神棍皱着眉头,低声喃喃:“研究石头,不可能是研究化学性质,能跟山鬼玩到一块,那多半是同道,山鬼跟山沟通……”   他眼睛一亮:“‘人石会’,很可能是跟石头沟通。咱们跟山对话,着眼大处、宏观,他们可能是跟石头有交流,着重小处、微观。咱们抓大放小,他们抓小放大,你不能既要又要,那样会两头不靠。”   话音未落,就听到肖芥子在边上“呵”了一声。   神棍觉得奇怪:“怎么,我说的有问题吗?”   肖芥子嘻嘻一笑:“不是,我觉得特别有道理!”   确实,只听说099号是特殊号,但没见出养石的厉害人物,神棍这么一捋她就明白了:山鬼可能是不养石的,人家养山!不不,山这么高傲,才不会让你“养”呢,肯跟你对个话就不错了。   花猴不关心什么宏观微观,职责所在,一心把信息交代完全:“大概是明末清初那会儿,‘人石会’不知道出了什么纰漏,一夜之间离山而去,这山一夕荒废,人去屋空。”   神棍听得心痒痒的,这种一夜走人的故事,往往藏着惊险刺激的秘密:“一点记录都没有?”   花猴跟他同样的心情:“我也好奇,确实没有记录。毕竟是‘不探山’,咱们山鬼有分寸,保持距离,很少过问,连这山被废弃了,都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那之后吧,这一带的佤人重又聚拢来,毕竟现成的房屋,盖得还比他们自个儿的茅草竹楼更结实,谁不喜欢捡便宜呢。   老一辈的佤人想起远年的传说,念叨起了山腹中神秘的洞穴,但他们遍寻无获:入洞的山肠应该是被巧妙地封锁和遮蔽了,佤人再也没能找到。   紧接着,聚拢来的佤人又退潮般、很快散掉了,且行猎翻山时,都尽量离这山远远的,有新的传言散播开,说是这一带、魇山方圆数里,都被诅咒了,里头恶鬼横行。   从那时到如今,发生过几起佤人误入事件,当事者无一例外,要么吓病,要么吓疯,据说有人在里头看到了巨蛇、险些被吞,还有人说里头至今还在祭木鼓猎人头、等着砍人脑袋立人头桩。   神棍听得着急:“你别老是‘据说’、‘有人说’,这种是人云亦云、捕风捉影,咱们自己呢,自己人有没有再去探过?”   花猴一声长叹:“有。”   传闻再惊悚,也只是在佤人的村寨中流行,外人不大理会,近几十年,探了有四五次吧,大多出入平安,也找到了被藏起的山肠入口——但“人石会”上了不止一道锁,山鬼也就尊重门户,没再往里去。   最近一次是在十多年前,出了大事。   说来也是倒霉,那一次,是探山完毕,小队迅速外撤、想赶在天黑前撤出,有个山户吃坏了肚子,脱队钻进林子里解决问题,一来二去的,就耽误了。   等他一身轻松地出来,已经落下好远一截了,本想去追赶,哪知天公不作美,突降暴雨。   于是他用对讲机和前队联系,说好先各自找地方躲雨,等雨停了再说。   哪知那场雨下得特别大,林子里又没庇护处,那个山户灵机一动,走了段回头路,钻进山脚下的一间废弃茅屋避雨,眼见一时半会雨不停,索性在屋里睡了一觉。   就是这一睡,再也没起来。   雨停了之后,前队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呼叫对讲机也无人应答,只好进来找,谁知仿佛遭遇了鬼打墙,在林子里绕来绕去,死活找不着路,快天亮的时候才找到那间茅屋。   然而,人已经死了多时,尸体都凉透了。   说到这儿,车子大概是磕着了洼坑,车身一阵乱颠,但车里特安静,谁都没说话。   肖芥子攥着车内焊的拉扶手,一颗心跳得厉害:“怎么死的啊?”   花猴闷闷的:“没外伤,后来尸检,发现是心肌损伤,怀疑是心脏有问题,再一问家属,说他心脏是有点小毛病……因为这个事,大家都觉得小孤山挺晦气的,我那时候还小,都听说这事了。”   “所以那之后吧,这山有年头没来人了。昨天我收到沈先生发的路线路,赶紧查找核对,越查越不对劲,这不就是小孤山吗?”   睡一觉,心脏出了问题,就这么死了,这也太……点背了。   肖芥子忽然冒出一句:“那天初几啊?”   花猴一愣:“初几?这我哪知道啊。”   “或者你查查看呢,这种大事,你们肯定有记录的。”   花猴犹豫了一下,暂时靠边停车,掏出手机在上头翻查资料,神棍觉得她问得蹊跷,凑过去打听:“怎么了啊?”   肖芥子低声说了句:“下大雨,你没注意吗?魔巴说的‘阴雨天’。”   话未落音,花猴已经查到了:“初,初三十。”   说完了觉得别扭,一般只讲月初那几天是初几,哪有初三十的?   他又补了句:“是说……初三十吗?”   肖芥子没心思纠结文辞,她看向神棍:“三十号,月底,没月亮是不是?时候又是晚上,‘小心没月亮的晚上和阴雨天’,一下子全中了。今天是几号?我看看,今天是……”   今天是腊月初二。   她不确定:“初二晚上……有月亮吗?”   神棍说:“初一朔日,是没月亮的。之前的三十和之后的初二,即便有也应该很细、很难看到,如果是阴雨天,那基本就是看不到了。”   那这日子,赶得还真巧。   肖芥子透过车窗看了看天,天气不错,但这种亚热带,又是密林地带,变天是随时的事。   她看神棍:“那咱们还今天进吗?要不要改日子?”   神棍有点犹豫,他是没这种忌讳的,再说了,那个山户心脏有毛病,他又没有,可人家魔巴郑重提醒了,非对着干,好像有点不知好歹。   正拿不定主意,两辆越野大车呼啸着从旁驶过。   头车副驾的车窗开着,坐着的女人伸手出来,轻轻往外一弹,把手里的烟蒂弹飞,说来也巧,那烟蒂被风吹着荡着,正飘在肖芥子的车前盖上。   肖芥子探头出来,正想怒斥“还有没有素质了”,忽的愣了一下。   两辆车去得很快,但后头的那辆,后车窗玻璃上趴了个人,如果只是单纯趴在后窗看风景也就算了,明显不是。   那人像是被硬挤在车窗上的,一张肉脸都压平了,五官变形,看起来分外瘆人,两只手也摁在车窗上,五指张开,一左一右,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肖芥子直觉,如果这人死了,这一定是死不瞑目的姿态,而如果还活着,那也多半离死不瞑目不远了。 第108章   肖芥子目送着车子消失, 好一会儿才犹疑地坐回车内。   神棍好奇,也试图往外张望:“看到什么了,这么入神?”   肖芥子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两辆车有点古怪, 总觉得车上有什么不好的事。”   不过这只是一种感觉, 匆匆一瞥所见, 也证明不了什么, 她补充了句:“也可能是我神经过敏。”   花猴也往前路看了看:“这儿靠近边境,什么牛鬼蛇神的事都有, 遇见了也不奇怪, 别沾惹就行。说正事,今天是进山呢, 还是不进?”   肖芥子无所谓, 反正是临门一脚了, 迟一天早一天的, 她都行。   她看神棍。   神棍说:“进不进的回头再说, 但咱们来都来了,费劲吧啦开了这么久, 总不能就这么掉头回去吧?到进山口转转热个身、熟悉一下地形也好啊。”   ***   花猴继续往前开,后半程越走越偏, 很快就没正常路了,都是泥泞的土路, 车子过时,摇摇晃晃, 颠颠撞撞——肖芥子有点心疼, 早知道就坐花猴的车来了, 破出租车不经造, 来日还车时, 必会被车主狠敲一笔耗损费。   开着开着,花猴“咦”了一声:“刚那两辆大车,好像跟我们一个路线,你们看这车辙印,都是大轮胎、刚轧的。”   大车性能好、耐造,开这种路面如履平地,出租车是铁定追不上了,肖芥子有点不安:“这条路还能通哪啊?那两辆车不会跟我们一样、也要去小孤山吧?”   花猴点头:“有可能,不过也不一定,兴许是造访哪座寨子的。”   ……   然而事与愿违,就在花猴小心地将车开过两块巨石坍塌互倚而成的隘口、兴奋表示“快到了”的时候,肖芥子一眼就看到,不远处赫然停着那两辆车。   车门半开,车下或坐或站了好几个人,有的在抽烟,有的正铺开地垫、大概是要吃午饭,还有人正从后车厢里往外卸东西——听见车声,都有些意外,齐齐向这头看了过来。   最高的那个,额上套了根发带,正是那个跟廖飞长得很像的男人。   肖芥子反应奇快,一骨碌就趴进座位底下去了:“快,快,千万别停,开过去!掩护、掩护我!”   花猴和神棍都被她吓了一跳,好在两人都不蠢,配合得倒也算默契:神棍把那四个包一股脑儿都堆她身上去了,花猴则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开。   经过那一处时,他还放慢车速、很骚气地往外挥了挥手:“哈喽啊,游客朋友们,阿佤人民欢迎你们!”   花猴那长相、穿衣风格,再加上开了辆破出租,的确很像是当地跑车的,那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还有人朝车窗里扔了根烟,花猴动作笨拙地接了,呵呵笑着继续行车,开了几百米左右,拐进一条林荫土道、慢慢停下。   肖芥子这才爬起来,她吁了口气,不待两人发问,主动说明:“是今早跟西古吵架的那群人,也在找魇山,就是小孤山。跟我有过节,所以我躲着点,不想跟他们啰嗦……你们刚刚,有看到对方都是些什么人了吗?”   花猴嘻嘻一笑,他之前故意放慢车速、还跟对方打招呼,就是为了记人头:“车里头不知道,外头是六个,看那架势,可能是准备吃午饭。”   四男二女,分别是高个发带男,矮壮男,精瘦男,还有一个特壮硕、看着像打拳的,肌肉男。   那两女的大概二十来岁,粗略扫了一眼,都挺漂亮,就是其中一个长发盖了半边脸,用花猴的话说“看东西多不方便啊,不如扎起来爽利”。   神棍补充:“车里头有人,身影晃来晃去的,至少三四个吧。”   加起来十人以内,两辆大车,挺合理的,是坐得下这么多人。   这伙人到底是什么人,跟徐定洋有没有关系,来魇山又是为什么呢?   肖芥子想了想:“这样,你们在这等我,我过去看看。”   花猴赶紧阻止她:“别,对方那么多人,你们还有过节,万一被发现了,我们仨齐上,都不够人家打的。”   肖芥子哭笑不得:“我肯定不靠近,我就是……暗地里观察一下,看会不会有什么发现。”   花猴乐了:“观察,那你上装备啊。”   ***   片刻后,肖芥子窜上了林荫道旁侧的小土坡。   这小土坡不高,约莫十来米,高高低低延伸有一公里多长,像条趴伏的大坝,上头长满了树,便于藏身,长条土坡和进山口之间,是相对平洼的地带,那伙人正在洼地上用餐。   肖芥子已经换上了山鬼的衣服,为了行动方便,没穿外套,只穿了件紧身的迷彩T、黑色的作战裤。   短靴是棕黑拼色的,类雨靴,靴端有拉链口,可以和裤子上小腿处的拉链拼合,防小的毒虫从鞋口、裤脚钻进去,拼色处也有小的拉链口,拉合时防水,当雨靴穿,拉开时供透气。   这一身穿上,真是帅气极了,肖芥子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帅过:果然人衣马鞍,就是可惜了,这么帅气的时刻,又是她一个人跑来窜去行动、也没个观众。   如果把那伙人比作“点”,土坡是道“线段”,那么点到线段之间,垂直距离最短——她尽量靠近那伙人,侧身在一棵树后,掏出便携式的变倍高倍单筒镜,慢慢转动变倍旋钮。   这玩意儿,才不到80g,最高能到30倍,太够用了。   她逐一观察那伙人。   矮壮男,果然又肥又壮,脸上油乎乎的,让人很不舒服。   精瘦男,看着很精干,正玩着手里的一把匕首,很俗套的玩法,五指叉开,忽闭忽合,拿刀尖在其间乱戳,看得出来,手法很快。   拳男,只穿了件短袖,那肌肉真的是……胳膊能有她大腿粗,她感觉自己除非耍诈、否则很难把这人放倒。   槟郎妹,又在嚼槟郎,也不怕把牙齿吃坏。她编了一头的辫子,箍了条彩色发带,正坐在廖飞脸的那个男人身边、剥红薯喂给他吃。   肖芥子皱眉:多大人了,还要人喂,一两口当情趣,每一口都喂,你是自己没长手吗?   再边上,就是那个头发盖脸的女人了,她侧坐着,头发又盖得严实,一时间,肖芥子也看不出什么。   她继续挪转镜头。   除了这几个外,还有别人: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女人,看着很像学校里的教导主任,另一个……很难形容,肖芥子差点看笑了。   这人三十来岁,脑袋中间的一道头发全部剃光,两边的头发黑、长且茂盛,摇头晃脑时,中央的那道肉白色相当显眼,像一条骄傲的田埂大道,也不知道追逐的是什么审美。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从车上窜了下来,吃饭的人中,有几个被吓到,怒目呵斥,像吼一条狗。   而那个人,真的像一条狗。   肖芥子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   那个窜下来的人,脖子上戴了个项圈,项圈上连着一条拽绳,当他突然窜下的时候,车上牵绳的人下意识大力拉拽,拽得他脖子后仰,由狗一样四肢着地的窜逃变成了两手抓拽项圈、被迫站起。   这是……   肖芥子呼吸急促,赶紧移转镜头看他的脸,刹那间后背直冒凉气。   这不是……梁世龙吗?   她跟梁世龙没有直接接触,但在阿喀察时,几次去金鹏宾馆内外踩点,对这个威风八面的小个子男人印象挺深,知道他大小是个头目,从来都小心避开。   梁世龙……怎么会在这?还如此屈辱地被人拴着?   她定了定神,赶紧重新对焦、调倍数,场面有点乱,有人在笑,有人上去推搡,连那个头发盖脸的女人都往外挪了挪,微侧了脸。   一阵风吹来,将那女人的头发吹得往边侧拂开。   肖芥子惊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咚咚震跳的声音。   徐定洋!   她不是落到颜如玉手里、被解决了吗?怎么会在这?   然而千真万确,这确实是徐定洋,为了确认,她还特意查看了一下徐定洋胸前,又看到了那颗熟悉的金珠。   徐定洋手里拿着带镜子的粉盘,另一只手里是小刷子,好像正在化妆,左边的脸有点奇怪,有一道淡淡的肉红色,从眼睛下方一直延伸至下颌。   她用小刷子蘸了点粉,一下下地往左脸上扫,相当专注,连眼前的混乱,都没能让她分心。   春焰,这是春焰的人来魇山了。   肖芥子略一思忖,迅速梳理前后。   ——徐定洋接走了红姑。   ——她从红姑那里套到了一些有关魇山的信息,派人过来找,但那些人的找寻并不顺利,先在司机群里打转,又想求助嘎多寨的魔巴。   ——这个时候,徐定洋绑来了梁世龙,梁世龙参与过“熄灯计划”,知道魇山的具体位置。所以,那个廖飞脸的男人接到电话时很高兴,说“有门儿”、“搞定”,他不需要再求助魔巴找魇山了,立刻招呼人走了。   他们来魇山干什么呢,莫非也要去魇神庙里找东西?魇神庙要是先被他们给扫荡了,还能轮得到自己吗?   肖芥子唇角微抿,悄无声息回撤。 第109章   肖芥子身形轻捷, 飞快地从土坡那头疾奔而来。   神棍和花猴正蹲在土坡边上等她,神棍端着个单筒镜观察,花猴点评:“这姑娘身手还可以哎, 你看啊, 她都是脚尖带前脚掌先落地, 下盘稳稳的, 跟扎进地里似的,肯定练过。”   这属于内行看门道了, 神棍不懂, 就是觉得她窜来跳去、怪花哨利落的。   说话间,肖芥子已经到跟前了, 开口就问:“手机有信号吗?”   神棍抢答:“没有, 半道的时候就没了。”   花猴则略显得意地摸向腰后, 哪知一摸摸了个空。   他怔了一下, 有点懊恼:“我本来带卫星电话了, 落自己车上了。”   又看神棍:“沈先生,你这身份, 应该是有配卫星电话啊,你没带吗?”   神棍也后悔:“我寻思着, 就是见魔巴、做个访谈,应该用不上, 嫌带着重,就扔家里了。”   肖芥子打断两人:“这么着, 你们听我说。”   “我刚发现了点特殊情况, 事关绑架, 需要赶紧通知我的朋友。但同时出于私人原因, 我没法等明后天了, 我得尽快进山。要么咱们兵分两路,我先进去,你们不急,明后天进随意,你们帮我打电话通知朋友。”   她快步走到车边,从包里拿了便签和笔,把陈琮的姓名号码写上去:“你就跟他说,绑架梁世龙的是徐定洋,梁世龙还没死,但状态很糟,一行人要去魇山。”   写完了递给神棍,神棍懵懂接了,旋又反应过来,塞给花猴:“看见没,打击犯罪,人人有责,你可得通知到了!家属得多着急啊。”   是啊,肖芥子想起梁婵。   那是个被宠着长大的小姑娘呢,陈琮说了,她因为父亲失踪的事,哭得几顿都没吃了,这要是看见梁世龙被狗一样拴着,得多难过啊。   花猴从这一接一塞中察觉到了什么:“沈先生,你也要进啊?今天不是没……没月亮吗?”   肖芥子也跟着劝:“是啊,你就等两天呗。”   里头的人跟她有过节,万一两相遭遇,她不想连累神棍,另外,神棍也不像个能打的,她也不想被他连累——她一个人不管是使坏还是逃跑,都还更方便些。   神棍振振有词:“我是来搞研究的,如果没月亮和阴雨天的晚上很危险、需要小心,那不正说明这属于值得探索的特殊情形吗?有异常才要去调查、才能有发现啊。”   听着挺有道理,肖芥子不便再多说:她蹭了人家这么多便利,人想去,她就带着呗。   花猴也不劝了,刚刚他见过肖芥子的身手,觉得有她陪同,能放一大半心。   趁着神棍去换装,他小声拜托肖芥子:“肖小姐,沈先生进山,就麻烦你多照顾了。我回去之后尽快调人,主要是……小孤山不算名山,又挺偏的,山户都不住这儿,得从周边往这赶。”   肖芥子从车里往外拿包:“放心吧,我跟着他蹭吃蹭住蹭信息,还白得一整套装备,投桃报李,我肯定会有力出力的,不过呢……”   她粲然一笑:“我就普普通通一人,不像你们大佬那么厉害,功夫呢也马马虎虎,没钱没权没人脉的,总体就……没什么特别的,别对我抱太大期望,搞得我有压力。”   花猴打着哈哈,觉得她挺有意思的,在车那头换衣服的神棍听到了,把头探出车顶:“不会啊小结子,我觉得你挺特别的。”   肖芥子“呵呵”一笑:是有点特别的病,但这个好像也不值得骄傲。   ***   徐定洋一行人吃完饭,果然进山了,之前的推测没错,除梁世龙外,一共十个人,装备也不少,大包小包,主要是几个男人背。   花猴很是不屑:“安排得一点章程都没有,居然不分前、中、后队,这样万一遇到状况,那就是团灭。还有,车子停在外头,不该留后备看守吗?整一草台班子,回头我就把他们的车胎全给扎了,绑架……跟这种人没什么好客气的。”   二十分钟过后,估摸着能和徐定洋她们拉开一定的安全距离了,肖芥子招呼神棍:“走!”   ……   进山口,还不是进魇山,花猴给肖芥子提供了一份内部路线图,图上显示,至少先要在山间跋涉2~3个小时,才能到达魇山外围的鬼林,穿过鬼林之后,就能看到山脚下废弃的寨子了。   至于魇山,得在特定的角度看,才会觉得它像个“人形”,路线图的一角,还画了一个立体的山形——地震前,魇山的山形是个低着头、抱膝而坐的人,“膝盖”处重点标出了一个点,说是站在那儿仰头看,会觉得高处的山头正森严俯视、威慑力满满,让人不寒而栗。   这让肖芥子心念微动,她想起从煤精镜里看到的五尊女娲像,其中一尊就是这样的。   进山的头一个钟头,路还挺好走,而且徐定洋一伙人在前头蹚过道,路段基本安全。另外,双方拉开的安全距离够大,不用担心被发现。   神棍甩着三折登山杖,神气活现:“小结子,回头给我拍一张啊,感觉像特工!”   他也是头一回穿戴得这么整齐,和肖芥子一样,迷彩T、工装裤、防水靴,登时就觉得自己不同凡响,恨不得立马发个朋友圈。   语毕不见肖芥子回答,转头看时,她正用单筒镜观察远处的动静,还示意他屈膝矮身:“我看到他们了,好像在原地休整,咱们也先停,保持距离。”   神棍蹲下身子,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小结子,你是干什么的?又为什么要找魇神庙啊,你都没跟我说呢。”   也是,神棍都把底交给她了,她还守口如瓶的,双方信息极度不对等,但这要讲起来可就没完没了了,肖芥子含糊其辞:“回头有空再说吧,这一时半会的,也讲不完。”   神棍哦了一声,转换话题:“你刚刚让花猴去联系的那个朋友,叫陈琮的,是不是就是你那……未来朋友啊?”   肖芥子哭笑不得,“未来朋友”,这叫什么称谓?   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敷衍过去。   神棍好奇:“他怎么不陪你来啊?”   肖芥子一愣:“这是我自己的事,他来干什么?”   神棍瞪大眼睛:“你有十个对头那么多!多危险啊,他不应该过来帮你吗?”   “对啊,多危险啊,要是他出点状况,为了我的事缺胳膊少腿的,我得多过意不去啊。我告诉你啊……”   肖芥子郑重其事:“我的朋友,如果我有富贵,我当然会拉他一起,但危险的事情,能自己来就自己来,不能坑朋友。”   神棍纳闷:“那你带我来?”   肖芥子白他:“那能一样吗?咱们是刚好目标一致、同路,所以结个伴。你给我提供便利,我呢就沿路照顾你,这是公平交易。”   原来自己还不算“朋友”,暂时归属“交易”,神棍心里酸溜溜的。   他悻悻地蹲着,跟她唱反调:“那我觉得,他也应该来。只能共富贵,不能同患难,那也不叫朋友。”   肖芥子解释:“他也有自己的麻烦,他那个爷爷,真的,想想就头大,太奇怪了。”   神棍不以为然:“能有多奇怪嘛,说给我听听,看能不能在我这排得上号。”   肖芥子心中一动。   对啊,关于“人石会”、养石、陈天海的事,乃至什么脱此樊笼,她为什么不问问神棍的意见呢?没准他过去三十年,遇到过类似的事,三两句话给出答复,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拿起单筒镜观察了一下。   徐定洋一行人又往前走了,几乎成了模糊的小点。   “走,我们走得慢点,路上慢慢说。”   ***   翻山穿林很累人,但如果一路走一路聊,聊的还是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再累也甘之如饴。   神棍起初有点懊恼,觉得自己前一阵子不该拒掉阿喀察的邀约,转念一想,命中注定跟“人石会”有缘,错过了阿喀察,在魇山补上了,倒也没耽误什么。   不过“人石会”的事,的确有点绕人,开始他还有闲心问几句“为什么”,后来忙着接收信息、囫囵消化,及至听完,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步子迈的机械,连眼神都发愣了。   肖芥子讲得嗓子冒烟,她停下脚步,拧了瓶水喝了两口,又查看路线图。   还好,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鬼林了。   她给神棍打气:“要不要歇会、吃点东西?然后一鼓作气,咱们应该能赶在太阳落山前到寨子。”   话刚落音,就感觉顶上的光没了,抬头看:果然,天上的浓云渐渐围拥过来,只顷刻时间,林子里就暗了。   而且,说来也怪,天色一暗,林子里就有点起雾气,十足要下雨的架势。   肖芥子皱眉:怕什么来什么,下雨会大大拖慢赶路速度,点背的话,在林子里过夜都有可能。   她喃喃了句:“希望只是下一阵子,可别下个连夜雨。”   神棍就像没听到似的,嘴里念念叨叨,偶尔蹦出几个词,譬如“养石”、“共石”、“怀胎”什么的。   肖芥子拿手在他面前晃:“哎!哎!”   神棍一惊,如梦初醒,旋即到处张望:“啊?到了?”   肖芥子没好气:“早呢,鬼林都还没到。眼看还要下雨,得走快点。”   神棍猛点头:“对,你说的对,赶紧。”   边说边迈开大步往前走,肖芥子好笑,小跑着刚撵上他,神棍却又不走了。   他问肖芥子:“你说的那个‘怀石胎’,是谁告诉你,那个胎是你自己?”   肖芥子说:“我红姑咯,就是……教我养石的那个人。”   “那又是谁告诉你红姑的?”   “红姑……她爸吧。”   神棍追问:“那最早呢,这种说法是从哪流传出来的?‘人石会’是米芾创的,那这套说法,是由他开始的吗?”   不待肖芥子回答,他自己先否了:“我觉得不像,米芾是个文人,他‘呼石为兄’和拜石的做法,更像是一种文人式的欣赏和狷介不羁,所以我觉得,这些说法,可能是在那之后,逐渐兴起和流传的。”   “但总有最早散播的那个人吧,这人是谁呢?这套说法形成之后,你们就这么代代沿用、从来也不去质疑吗?”   神棍的切入点还真是清奇,肖芥子被他问住了:“为什么要质疑呢?”   “因为这个说法很可能不对啊,你想啊,关于宇宙,西方最开始是‘地心说’、后来是‘日心说’,再再后来都被推翻,才有了现在关于宇宙的认知。”   “同理,那个抛出养石理论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的吗?他是什么权威吗?万一他说错了呢?”   肖芥子有点概念了:“你觉得他哪里说错了?”   神棍说:“我倒也没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是错的,我就是根据你讲的这些事,生出一个模糊的想法来。我觉得,你们怀出来的胎,不是你自己。佤族信奉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有没有可能人家石头里本来就有东西,只是被你给催生、孵化出来了呢?” 第110章   肖芥子觉得, 自己还真是怪没立场的。   当初姜红烛给她科普这些,她的反应是“好神奇好有意思啊”,而今神棍提出质疑, 她又觉得这质疑很有道理。   她忍不住问了句:“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呢?”   神棍说:“很简单啊。首先, 沟通是两个生命体之间的事, 所谓的‘万物有灵’, 其实潜台词是‘天生万物,皆有生命’。当你跟我说养石是‘和石头沟通’, 我自然而然就会去想, 难道石头里头有生命体吗?”   “其次,我是个局外人, 从没接受过‘养石’、‘石补’这一类的熏陶。所以, 你讲到‘怀胎’的时候, 我的第一感觉就是, 这个解释有点绕。”   他给肖芥子举例:“给你一粒种子, 你每天精心地照料它,给它浇水、施肥, 过了一段时间,长苗了;给你一个鸡蛋, 让你代孵,你学老母鸡抱窝, 终于也孵出小鸡来了。你很高兴,但你从来不会觉得, 那棵苗或者那只小鸡, 是你自己吧?”   说着,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托在手中:“那么, 为什么当你用心专心、费了很大力气去饲弄一块石头, 然后石头里养出了动物、甚至都不是人形的时候,你非得认定那个就是你呢?”   肖芥子极力找理由:“那是因为……石胎出事的时候,人也跟着出事,基本同步啊。”   譬如方天芝、黑山,在石头里是“死了”,所以现实中是深度昏迷、疯了。   再比如姜红烛,被徐定洋“进补”了一半,醒来之后奄奄一息,表现得跟身受重伤无异。   神棍纠正她:“不对哈,这至多说明两者在‘知觉’这一块是捆绑的,毕竟是你把它孵化出来的,类似结成了某种契约,利益共同体,互相影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这不足以说明里头的那个就是你。如果它是你,那么你入石的时候,为什么会是旁观者的视角呢?你应该是个蜘蛛,走路用爬的、没事就吐丝啊。”   这倒是真的,肖芥子想起每次入石,确实她是她、蜘蛛是蜘蛛,她四处溜达时,蜘蛛离她不远,有时挂在檐角,有时挂在天上。   “那……就算‘人石会’理解有误、石胎不是自己,问题很大吗?现实中,人确实是得到好处、补到了啊。”   神棍提醒她:“也有‘共石’那种,疯了死了变了的啊。”   终于说到正题了,肖芥子的心跳得厉害:“你的意思是,共石的人之所以奇怪,跟石胎有关?”   神棍点头:“我还不敢下定论。但如果石胎不是自己,那就是异类,请问对这种异类,你们了解多少呢?”   “养个宠物都可能被反噬呢,有些人养凶兽,自以为打小养、感情好,必然保险,结果被反咬一口的事不少啊。没错,养石是有好处,我没有否定‘石补’这件事,但你反过来想一想,如果没‘石补’这好处、谁还会养石呢?”   肖芥子听得心惊肉跳的。   被神棍这么一说,“养石”好像是一件很凶险的事,“石补”的好处只是香饵、用意在于把人赚进来,然后磨刀霍霍。   不对不对,不能被神棍给带歪了。   她定了定神:“但是,‘人石会’养石养了这么多年,没听说过什么凶险啊。”   神棍拿探路杖猛地一戳地:“错!大错特错,哎呀小结子,你就是灯下黑,这明晃晃的现实摆在眼前,你愣是不注意!”   “‘人石会’最兴盛、最人才辈出是在什么时候?魇山时期!魇山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一朝荒废!如果不是发生了大凶险,怎么可能一朝荒废?总不可能是别的山头政策好、乐颠颠换山头了吧?那我就要问了,魇山为什么荒废?‘人石会’有记录吗?有人说得出原因吗?”   肖芥子被他问得瞠目结舌。   魇山时期,距今太远了,以至于她虽然不止一次听到、却从未深究,只当它是一个时间节点或者事件背景。   至于陈琮那头,她记得三老、何欢都向他提起过魇山,但无一例外,都是以“荒废好久了”一言带过。   神棍说:“‘人石会’连上千年的石头都保存得那么好,十八石匣呢。那按理也该有事件记录,如果他们有记录也就算了,但如果他们拿不出记录!”   他凑近肖芥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那就很有问题了,只有一种可能性。”   肖芥子心慌慌的:“什么?”   “全灭!能来魇山、还琢磨着做什么探索实验的,肯定都是当时的精英、高手,如果这一批人全灭了,会导致两个结果。一,魇山变故无记录,因为当事人死光了;二,‘人石会’因为精英折损,只剩下二、三流的外围人员继续把协会撑下去,从此由盛转衰。”   肖芥子感觉自己人都僵了,想笑笑和缓气氛,奈何笑不出来。   她说:“不至于吧……养石头把自己给养死了,还是齐刷刷一夜间全灭?”   神棍忽的眉开眼笑:“不知道啊,所以你看,我们这次探索魇山是多么的重要!好在魇山近在眼前、真相呼之欲出了!”   说完,跟打了鸡血似的,杖子一拎,昂首挺胸,大步开拔。   肖芥子却蔫蔫的,没劲了,她走了两步,心事重重地回望来路。   要是现在能联系上陈琮就好了,她得赶紧告诉他:暂时别养石了,养鸡养狗都好,养石……还是先缓一缓吧。   ***   再次出发没多久,天上就往下掉雨星子了,耽搁了这么会功夫,前路的徐定洋一伙人早走得没影了。   好在林子密,小雨经头顶的枝叶层层遮蔽,漏下来的不多,坏消息是这雨淅淅沥沥,有打持续战的趋势,很快,周围的雾气混着水汽,密密腾腾,可见度降至不足二十米。   肖芥子看得有些发瘆:“哎,神棍,都说云贵一带的密林多瘴气,这种……起雾,会不会把瘴气给带出来啊?”   可别还没到鬼林,自己先中毒了。   神棍不慌不忙:“有可能,所谓‘下潦上雾,毒气重蒸’,这上头起雾,下头下雨积水,是挺像古代起瘴气的。不过没关系,咱们有装备!”   他边走边卸下背包,拉开侧拉链,伸手进去摸索:“山鬼有口鼻处带过滤的那种口罩,你要担心眼睛,护目镜也有,防患于未然嘛,咱们先戴上……哎呦我去!”   神棍脚下一个趔趄,眼见要摔,他情急之下,一把揪住肖芥子的背包往后倒。   肖芥子被他拽得腾腾倒退,亏得下盘稳,撑住了没倒,神棍就没这运气了,一屁股坐摔在地。   他倒是不嫌疼,也顾不上爬起来,杖尖直指前头,说话都结巴了:“看,你快看!”   看什么啊,肖芥子好笑,她往前走了几步,蓦地察觉了什么,又急退两步。   是一张蜘蛛网。   确切地说,是一张被破坏过的蜘蛛网,从一棵树的高处结下来,一路结到地上,蛛丝很细,又是半透,不易发现,破损的那一半飘在风里,因着下雨的关系,丝网上有不少极细的碎雨珠。   往高处看,能看到不止一只蜘蛛正快速往上窜爬,应该是被他们惊着了。   从前,肖芥子看到的都是墙角、屋檐下的小蜘蛛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   这张网足有两三米高,结得特别漂亮,中央处呈螺旋形,对称分布,间隔有致,堪称艺术品。   神棍也凑过来细看,边看边啧啧赞叹:“一只小蜘蛛能结这么大的网?”   换了是之前,肖芥子多半答不上来,但自从确定自己的石胎是只蜘蛛之后,她查找、搜集了不少相关信息,说是半个专家也不为过。   她给神棍科普:“蜘蛛有不同类型,其中极少部分有社会性行为,为了育幼、共享猎物,它们会选择合作、共同结网。据说有一种蜘蛛,叫杀蝇蛛,会成千上万只聚在一起,结出巨大的网、捕食比自己大得多的猎物。所以这张网,肯定不是一只蜘蛛能结得出来的。”   说着,她走到蛛网的破损处,观察了会之后,蹲下身子,侧头往斜上方看。   果然,看到了一根长长的、颤微微的蛛丝,连在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上,如果不挑角度看,多半会忽略。   肖芥子心里有数了,起身比划给神棍看:“咱们来晚了,要是早点到,这张网还要大呢,等于是把路给挡了。难怪会破损,应该是徐定洋那群人经过的时候,嫌它碍事,把蛛网给挑了。”   神棍恍然,又有点惋惜:“结这么大的网,得费多少功夫啊,说挑就挑了。”   忽然又兴奋起来:“都出现蜘蛛了,这是快到鬼林了吧?”   肖芥子点了点头,佤语里,蜘蛛叫“洛”,而魇山叫“阿曼洛”。阿曼是“母亲”的意思,翻译成“蜘蛛之母”也好,“蜘蛛巢穴”也罢,反正是多蜘蛛的。   正想说什么,半天上响起一声闷雷。   这雷像是在树梢上滚过的,又仿佛无声的信号,天色忽然就比刚才更暗了,头顶的雨声也更密了,明明才下午四五点,已经有了入夜的错觉。   肖芥子催促神棍:“咱们抓紧时间,鬼林后头就是寨子,到了寨子就好办了……”   话刚落音,突然听到了鼓声。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看向神棍,神棍的表情告诉她,他也听到了。   木鼓声沉闷,一阵连着一阵,像是隐形却又不怀好意的音波,在雾霭围裹的丛林里潮水般推涌而来。   神棍蓦地打了个寒噤:“敲木鼓,猎人头,不会是……但这里荒废了那么久,谁敲木鼓啊?”   肖芥子口唇发干,她缓缓抽出背包里的破路刀,轻声吩咐神棍:“你,跟在我后面,眼睛放亮点,注意周围。”   神棍赶紧点头,谨慎起见,也把自己背包里的刀抽了出来。   这刀是砍刀样式,丛林标配,用于荆棘或者灌木过多时破路,当然了,防身也管够,他虽然不会耍,胡乱劈砍两下、吓吓人也好。   雾更重了,木鼓声一阵紧过一阵,肖芥子屏住呼吸,鼻尖都冒汗了。   她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   ……   两人身后的树上,突然单丝垂下一只蜘蛛、又一只,再一只。   一时间,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只,成千上万太过夸张,成百上千应该是有的。大大小小的蜘蛛,各有分工、共同劳作。   乳白色的丝浆逐一喷射,在微雨的凉气中迅速凝结为一根根搭造的蛛丝,很快,那爿破烂的、在风雨里飘摇的破网就被修复如初、重又完整。 第111章   肖芥子和神棍屏息静气, 一路慢慢向里走。   每走一段,视线就往里推进一段,但同样的, 来路就被雨雾吞噬一段。   应该是已经进入鬼林了, 感觉和之前所见有明显差异, 之前只是常见的亚热带密林, 现在则渐渐有了原始森林的感觉。   树都长得很高,还见到了耸峙入云的望天树, 树身笔直, 仰头看时,上半截被灰蒙蒙的云气围裹, 让人望而生畏, 怕云气那头悍然窜下什么妖魔鬼怪。   榕树类越来越多, 且是上了年头的老榕树, 其中不少都长了气生根, 从横亘的壮实枝桠上垂下,像密密簇簇的女人头发。树围多要两三人合抱, 树根如蛇般突出地面、盘缠曲绕,脚下一个不留神, 就会被绊一跤。   不管是望天树还是榕树,有不少身上都缠满了藤条, 有些像葡萄藤、细细绕绕,有些则有胳膊粗, 蛇一般缠裹其上。   神棍心惊肉跳, 还不忘点评:“这里的地貌挺怪的, 都不像亚热带了。植物绞杀, 还有气生根, 活脱脱热带雨林。”   肖芥子不关心什么亚热带或者热带,她只觉得,“鬼林”这名字太贴切了:这样阴湿昏暗的林子,雾气缥缈诡谲,更别提林子深处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木鼓声……   正想着,木鼓的节奏变了,鼓声由之前的沉闷转为激越,这声响震得肖芥子胸口发闷,她皱着眉头,正想说什么,木鼓声忽然停了。   老实说,这木鼓还不如继续响着,乍然消声,四下寂寂,肖芥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看看左近,都没敢发出声音,以口型问神棍:“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神棍结巴:“伴……伴奏结束了,要猎头了?”   话音刚落,像是为了佐证他的话,两人左手边的方向,突然传来怪异而又杂乱的“呦吼”声。   这绝对是一大群人!   肖芥子急往左看,只觉雨雾深处、无数古怪的人影憧憧。   这还打个屁啊,别说手里只有马刀了,有枪也顶不过啊,肖芥子猛然抓住神棍的胳膊:“跑!”   两人不辨方向,一路疯跑,耳边呼呼生风。   神棍的包带没调好,一长一短,导致包身一直“啪嗒啪嗒”在腰后扑撞,混乱中探路杖也掉了,好在刀没丢,一直紧握。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想回头看看对方有没有追上来,就在这时,身后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呼,吓得他脚下一滑,“啊呦”一声仰面滑倒。   肖芥子职责所在,死抓着他不放,被他带得踉跄绕了半个圈,愣是坚持着没倒。   那声惨呼起得极其突然,像是刚叫出声就咽了气,再无后续。   她觉得事情不妙,喘着粗气催神棍:“快,赶紧起来,这里不安全……”   话刚出口,倒吸一口凉气,愣愣看着前方。   神棍不明所以,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正前方是一棵足有二十来米高的老榕树,也说不清它的树冠有多大,怕是能有一个小剧场的占地面积了,无数的气生根或是垂到地面,或是深入土壤、长成支柱反向支撑树冠,由于有气生根不断“开疆拓土”,俨然形成了“独木成林”的奇观。   这棵树身上,上下各处、主树枝干,挂满了大大小小上千个、业已白骨化的牛头,看得出年头久远,大部分牛头都已长满青苔,牛角反翘,眼窝鼻窝都是洞,乍看上去,像树身上满布一张张怨气扭曲的脸。   树底下,立了足有几百根人头桩,桩子顶端是编成锥形的篾筐,筐里大半是空的,剩下的一小半是骷髅头,在林立的人头桩之间,赫然可见牛头支架撑着一截两米来长的老树段,树段已经腐败开裂,顶端开了中间窄、两头宽的音槽,槽里插了两根木制大鼓槌。   这么多人头桩,这是跑着跑着,跑到猎人头的老巢来了?   肖芥子心中叫苦不迭,她看看左近,又看看身后,突然来了主意,一把拎起神棍:“快,咱们往树上爬!”   背包里有山鬼用于攀爬的手攀脚攀,但一来时间紧迫,二来老榕树枝桠横生的、相对好爬,所以两人也顾不上开包,跌跌撞撞疾奔到树下,肖芥子让神棍先爬,她在下头,方便给他帮忙,顺便也观察戒备。   神棍一路又跑又摔,委实累得够呛,起脚几次都踏滑了,多亏了肖芥子在下头肩顶手抬,帮他上了最低处的那根树桠。   踩实了第一段,接下来手脚并用,就好爬多了,神棍使出浑身气力,往上爬了一段,惦记着肖芥子,低头去看:她倒是麻利,身形轻捷得很,跟猴似的,嗖地就窜上来了。   神棍心里踏实了些,正想往上爬,突然看到底下的一根人头桩。   他头皮一紧:之前没注意,只以为篾筐里要么是空的,要么是骷髅头,但这一根,里头是个新人头,好像还是个女人头——黑色的长发披下,背对着他,看不清面目。   底下的肖芥子见他出神,差点怒了:“快点,发什么呆啊。”   神棍似梦初觉,赶紧“哦”了一声:为安全计,是得赶紧往上爬。   他吭哧吭哧,咬牙继续上攀,但到底是五十来岁的人了,体力跟年轻时不能比,越爬越累,爬一段歇一次,再爬一段,又喘上好一会。   大概上到十来米高、再一次气喘如牛时,神棍只觉眼前一花:那些散布的牛头,原本是安静挂在树桠各处的,但其中一只,突然间直怼到他面前,眼窝之后,分明是一双诡诈的眼睛!   他猝不及防,失声叫了出来,手上一颤,整个人就栽下去了。   肖芥子一直在他下头,听到声音抬头看时,正看到神棍往下栽,她惊出一身冷汗,想也不想,抬腿起就是一脚:神棍本是往下砸的,被这横出的一脚正踹在腰侧,疼得身子发抽,但也多亏了这一脚,身子斜飞出去,正趴在一根横出的枝桠上,然而又没趴稳,仿佛耍单杠,人在杠上滴溜翻滚了一圈,头下脚上,又要往下栽。   万幸,脚踝上一紧,居然被人抓住了。   神棍难以置信地睁开眼,原来是肖芥子急中生智,仿佛耍杂技:两腿死死绞住一根粗树桠,整个人倒吊下来,借着一荡之力,两手精准抓住了他的脚踝。   真是死里逃生,神棍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唯恐一个吸气、她就抓不住了。   肖芥子手臂发颤,咬牙切齿:“你就这么趴着不动了?赶紧的,快抓住树枝啊!”   神棍这才反应过来,两手去抓树枝,肖芥子吁着气,用力帮他把身子往上拎了点,觑着差不多了,才说了句“我松手了啊”。   她松开手,神棍就像挂在晾衣绳上的毛巾、立时晾在那根树枝上了,好在他比毛巾灵活,双手双腿齐上阵,死死抱住了树枝不松手,暂时倒是稳住了。   肖芥子松了口气,左右看看,双手抓住另一根枝桠,腿上一撤一翻,重又站住了。   神棍想起刚才的事,赶紧提醒她:“小结子,上头有东西!藏在那个牛头、牛头后面!一下子往我冲过来,我才掉下来的。”   有东西?   肖芥子一怔,后背泛起凉意,她仰头往上看,把刚刚塞回包内的砍刀又抽了出来。   这树枝叶极茂密,如果上头真藏了东西,数量还真不好说,要么,趁早下树?   然而,像是专为堵她后路,她隐约又听见了那种杂乱的嗷嗷怪叫,且越来越近。   她心一横:“还是往上,你跟着我,我开路。”   这一次,她没再闷头往上爬了,她先仔细观察,确认视线区域内安全,才往上攀一段。   约莫爬了七八米之后,她心中一动:有一只女式运动鞋,藏在枝叶之间,运动鞋是防水的,被水淋过之后,隐有镭射色的晕光。   她沉吟了一下,当机立断,一刀砍在鞋侧的枝桠上。   那人果然受了惊,“啊”的一声低叫出声。   肖芥子精神一振,抓住身侧枝干猱身而上,稳稳站在那人身前。   呵,熟面孔,是那个槟榔妹。   估摸着也是上树躲避危险的,这倒没什么,关键是……   肖芥子看着她手里抱着的一只牛头,心头火起:“刚刚是你冲我朋友的?你什么意思?这树这么大,躲上来碍着你什么了?”   话还没说完,听到身后枝叶晃动,又听底下的神棍急叫了句“小心”,肖芥子心知有异,一个闪身往旁侧躲避,身后的那人估计是想推她,用力过猛,扑了个空,身子摇摇欲坠。   槟榔妹大惊失色,赶紧冲上来搀扶,可惜没搀住,两人扭抱着栽趴在树桠上,眼见就要砸下去,肖芥子一脚踩在那人后腰上。   说来也巧,这一踩,反而帮这俩在树桠上稳住了。   她看清楚了,是那个廖飞脸的男人。   肖芥子浑不客气,把砍刀的刀刃横在了那人后颈上,那人身子一僵,不敢动了。   她问:“树上还有人吗?”   那人没吭声,槟榔妹颤声说了句:“没,没了。就……就我们。”   说话间,神棍已经爬上来了,肖芥子侧开身位,示意他别停、继续往上爬,同时把刀刃又往下压了压:“问你呢,故意吓我朋友,什么意思啊?这树是你栽的?只许你躲?”   那人还是没吭声,槟榔妹嘴唇嗫嚅了一下,带着哭腔说了句:“不是的,我当时没注意,没站稳,是个误会,不是故意的。”   肖芥子冷笑。   没站稳,忽悠谁呢,神棍都说了,那人是“向他冲过来”,且“藏在牛头后面”。牛头挂在树上,你偏拿在手里,就这么好玩?   她说:“我管你是不是故意的,现在这棵树是我的了,我说了算,你俩滚下去!”   说话间,脚下用力、作势就要把两人给踏翻下去,槟榔妹吓得花容失色,廖飞脸也慌了,拼尽全力、死死抠扒住树桠。   就在这时,神棍突然变色,他嘘了一声:“小结子,来人了!”   肖芥子心中一凛,低头往下看。   是那个身材矮壮、脸上总是油乎乎的男人。   就见他跌跌撞撞直奔过来,慌乱间撞歪了好几根人头桩,末了倚着树身站定,打着哆嗦伸手擦汗,嘴里神经质般念叨着:“我日,我日,今天可别交代在这了。”   说完,从腰后抽刀在手,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赶紧绕着树身、迅速挪到了另一面。   几乎是与此同时,又有几个人出现了。   都是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皮肤黝黑,光着脚,披头散发,脸上用煤灰和红白的矿料抹得一道一道的,头上戴着牛头骨帽——或者说,是拿牛头骨罩在了头上。   他们往树下走来,个个手上提刀,神色凶悍,喉头发出“嗬哧嗬哧”的声音,肖芥子注意到,其中一个,手上拎了个人头,八成是个女人的,因为是长发,颈子下好像还在滴血。   她喉头微微吞咽了一口,动作很轻地收回脚。   槟榔妹和那个廖飞脸的男人没敢起身,还是保持着趴在树桠上的状态,唯恐惊动了下头的人。   那几个精壮汉子在树下分散开,似是各处查看,矮壮的男人背心死死贴住树身,慢慢挪动着身子,试图把自己一直藏在视线死角。   过了会,拎人头的那个男人说了句什么,顺手就将人头放进了邻近空的人头桩,剩下的几个人欢呼似地“呦吼”了几声,一行人又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很快就消失在雨雾中。   矮壮男人长吁了一口气,瘫坐在树下。   廖飞脸的男人这才爬起来,他对肖芥子有点忌惮,讪笑着倚坐到一边。   只有神棍,像是发愣,喃喃说了句:“好奇怪啊。” 第112章   肖芥子没急着追问“为什么奇怪”, 她看树下的那个矮壮男,又留心看树上的两人。   矮壮男劫后余生,庆幸不已, 左右观察许久, 愣是没想到往上瞧一眼, 末了战战兢兢, 小跑着往林子深处去了。   而树上这两人,跟那矮壮男明明是一路的, 全程没出过声, 半点招呼矮壮男上树躲藏的意思都没有。   肖芥子心中鄙夷,又催促神棍:“愣着干什么, 继续爬啊。”   对陌生人无善意, 对同伴不救助, 不能跟这两人待在一处, 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被算计, 还是上到高处更保险。   神棍还在思考“为什么奇怪”,让爬就爬, 执行得很干脆,才爬上一个身位, 矮壮男离开的那个方向,忽然传来张皇的骇叫声, 隐约还有厮打、抓撞的声音。   槟榔妹面色一变,脱口说了句:“是肥七!”   原来刚那人叫肥七, 肖芥子冷哼了一声, 也不管他们, 自顾自窜了上去。   这一处位置不错, 树桠相对粗壮, 倚靠或者坐着都更方便,而且居高临下,下头有什么异状,第一时间就能察觉。   肖芥子招呼神棍坐下。   天色差不多已经黑了,晚上多半得在树上过夜,肖芥子从背包里翻出绳子、保温布、饮用水,以及能量棒。   她用绳子绕绑住上下的主枝桠,绳身上结了几个套圈,这样,坐着或者打瞌睡的时候,把胳膊或者腿伸进绳圈,可防摔下树。   又把保温布套在身上,这块布是正反面,有供头脸和手出露的地方。雨布正面是暗绿色、图案类树枝树叶,裹在身上方便隐蔽,反面是银色,可供反光,用于定位、引人注意或求救,而且保温的同时也防水,有这块布,晚上基本没失温的危险。   神棍有样学样,也一一装备上。   终于暂时踏实了,肖芥子心下稍安,没敢喝太多水,怕晚上不方便,只吃了根能量棒。她咀嚼很轻,吃得斯斯文文——倒不是突然讲究,而是怕声响太大,引来什么不想招惹的。   “这能量棒,怎么一点味道都没有啊?”   神棍说她:“能量棒,吃能量就行了。都睡大树杈上了,还要什么味道?”   也是,肖芥子忽然又想到什么:“这山里,有什么野兽吗?”   神棍回答:“听说以前是有孟加拉虎、金钱豹、长臂猿和大蟒,现在应该都没了,反正前几次探山是没见到。”   最好是没了,不然这荒郊野外的,遭遇了可怎么应付啊,肖芥子想想都觉得头疼。   神棍心大,完全没这烦恼,又钻研上了:“哎,小结子,你有没有觉得刚刚那些人有点奇怪啊。”   肖芥子提不起劲:“猎人头的人能不奇怪吗?”   “不是啊,是一种反常的怪。首先,听刚刚那声势,得有一大群人,但这种破败地方……你注意到没有,饭点早到了,没见着炊烟,这四下里黑的,一点光亮都没有,哪像是住人的地方啊。”   肖芥子见怪不怪:“鬼林够密的话,炊烟或者亮光,确实穿透不了啊。”   神棍噎了一下,好在他还有下一条:“其次,你不觉得刚出现的那几个人,穿着打扮都很怪吗?嘎多寨的旅游宣传栏,有一些解放前的佤族照片,男人都穿得挺齐整,黑布包头,有些还扛英制土枪……赤着上身光着脚,披头散发提着刀,不古不今的,这什么穿法啊?”   肖芥子说:“佤族每个寨子的传说都不同,穿着打扮不一样,不也正常吗?而且这是在猎人头,算是……特殊仪式,穿的跟日常有差异,也很合理啊。”   神棍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你说对了!这就是第三点,猎人头是个重要仪式!据我所知,真的猎到了人头,寨子里的人要郑重迎接人头,要给人头戴红包头,喂米粒、鸡蛋给人头‘吃’,要敬酒,还要边哭泣边为人头梳洗,请它安安心心待在此地、保佑庄稼五谷丰登。请问,怎么可以这么草率,拎起来往篾筐里一塞,就完了?”   这条是真的无从反驳,肖芥子不说话了。确实,以她对佤族文化了解之贫瘠,她都知道,猎人头手续繁复、不是割下来往篾筐里一塞就完了的。   神棍趁热打铁:“还有啊,现在不是春耕季,才腊月,猎什么人头啊?”   时令、仪式都不对,是挺值得怀疑的,肖芥子若有所思:“所以……你有什么结论?”   “我就是觉得奇怪,结论……暂时还没有。”   没有,那还是先关心眼前吧,毕竟是个又下雨又没月亮的晚上,肖芥子正想说话,下头传来那个男人哆嗦着的声音:“那个……不好意思啊。”   他牙关格格打颤:“看你们装备挺齐全的,能匀我们件外套、或者借点吃的吗?我们可以花钱买。”   肖芥子先还奇怪这人为什么牙关打战,下一秒想明白了:这两人穿得很薄,雨一直没停过,虽然是小雨,但他们的衣服早淋透了,加上山林夜间降温,饥寒交迫的,可不得哆嗦么。   神棍“啊”了一声,自然而然就去翻包:“我们有外套,还有……”   肖芥子冷冰冰说了句:“没有。”   神棍愣了一下,讪讪收回翻包的手。   下头也不再吭声了,只偶尔能听到冻得吸鼻子和不断搓手的声音。   神棍有点不忍心,跟肖芥子商量:“小结子,我们够吃够用的,后援一两天也就来了。你看他们怪可怜的,又说得这么客气……”   肖芥子面无表情:“他们这么客气,难道不是因为打不过我吗?但凡我制不住他们,你穿的吃的早被扒拉走了,还轮得到你在这发善心?”   神棍不说话了。   那个男人也没说话,倒是槟榔妹听到肖芥子的话,又带着哭音解释了一次:“不是的,我们躲在树上,本来就害怕,忽然听到有人往上爬,树叶又密,又看不清,我才想了个把牛头套在头上吓人的法子……后来,这位小姐提着刀要上来砍人,我们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才……才动手的。”   神棍听她说得可怜,有点唏嘘,又凑向肖芥子:“小结子啊,那是个小姑娘呢,万一冻坏了,后半辈子都落病根,咱有保温布,外套放着也是放着,借她一件裹一裹呗。”   说完,竖起耳朵听肖芥子动静,见她半天没吭声,估摸是默许了,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的那件外套拽出来,又在兜里塞了两根能量棒,然后拎着衣袖垂下去抖了抖:“哎,小姑娘,接住了啊,穿着暖和暖和。”   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傻黑甜,肖芥子心里叹气,把脸别向一边,眼不见为净,不过上下的动静是听了个一清二楚:槟榔妹感激道谢,神棍寒暄客气,有来有往的,还聊起来了。   这女的叫晓川,说男的是自己男友,叫廖扬,两人是和朋友一起来徒步旅游的。神棍则表示自己姓沈,带着助理进山、民俗考察来了。   廖扬,和廖飞一个姓,看来是有亲属关系没跑了。   神棍好奇:“你们是走我们前头的,发生什么事了啊?”   这是肖芥子感兴趣的,她又把脸转了回来:虽然天已经黑了,看不清脸,但大致的人形轮廓还是能瞧见的。   晓川也说不清楚:“我们就是一直走走停停地赶路,也没见什么特别的。哦,对,路上遇到一张好大的蜘蛛网,怪瘆人的,上头跑了好些蜘蛛。铁头……就是我们一朋友,就拿棍把蛛网给挑了,不挑怎么走路嘛,把路都给挡了。”   “再然后,我们就走到了这,就是这棵树下头。这棵树大得吓人,下头还有那么多人头桩子,我们就在这里多看了会……”   神棍心中一动:“那当时,人头桩里有人头吗?”   “有啊,好在都是上了年头的骷髅头。戴叔,就是我们领头的,说这是正常的,佤寨的猎人头,五几年才绝迹,有些地方,还留存着以前的人头桩,也不奇怪。”   神棍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又发现了牛头架着的老木段,木段的槽里还有鼓槌,大家就争论起来,有说是鼓,有说不是。”   神棍给她科普:“那就是鼓,佤族的通天木鼓,上头那个中间窄、两头宽的槽是音槽,方便敲击发声。佤族人认为,敲响木鼓,可以和天神交流。为什么‘猎人头祭木鼓’总是放在一起说,因为猎人头就是为了血祭,以前的人认为,要是不祭祀,这木鼓就敲不响,敲不响,就没法跟天神沟通。”   晓川“啊”了一声:“沈老师你真厉害,不愧是做专业考察的。后来争论不下,铁头就把鼓槌拿出来,咚咚敲了几下,你还别说,这个老木段的不同部位、敲出来的声音还真不一样。”   肖芥子翻了个白眼:又是这个叫铁头的,挑蜘蛛网是他,敲木鼓也是他,手还真贱。   晓川的声音发颤:“再然后……”   她打了个激灵,往廖扬身边凑了凑。   神棍莫名其妙:“再然后怎么了?”   再然后,不知道怎么的,铁头没再敲鼓了,但木鼓声还是一直在响。   那种沉闷的、不祥的鼓声,像避不开的磔磔阴笑,从四面的雾里来,从脚下的土地里来,铺天盖地,无处不在。   大家被吓到了,互相催促着说快走快走、赶紧离开这片林子,然而走了没多久,突然撞见一群可怕的人,就跟刚刚在树下的那几个一样,光脚赤着上身,头上戴牛骨,脸上仿佛抹了油彩、一道一道。   神棍跟她确认:“突然撞见……有多突然?凭空出现的那种吗?”   晓川不知道该怎么说,廖扬瓮声瓮气接茬:“不是,当时有雾,可见度二十来米吧,我们看到前头影影绰绰的,起初没多想,还以为是树。”   走近点,才陡然发现是一群穿着古怪的人,更可怕的是,第一眼就看见打头的那个脚踏着一个人的背、揪着头发把人头从颈子上拎了起来。   廖扬心有余悸:“这情景,搁谁顶得住啊。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当时脑子就懵了,这要对方人少,还能硬干,但他们那么多人呢……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吼了声‘跑’,大家就都跑散了。”   这话说的也不全是事实。   当时是梁世龙先跑,他疯疯癫癫神智不清,已然不知道怕了,嘻嘻哈哈反往前冲,牵他的那人没留神,被带得踉跄往前奔了一段之后滚倒在地,眼见都快滚到那群人脚底下了,吓得杀猪般怪叫,剩下的人被叫得慌了阵脚、四散而逃。   廖扬和晓川慌不择路,绕了一大圈,居然又回到了这棵大树下,惶急之下来了主意,上树逃生,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肖芥子听得皱眉,觉得其它都还合理,唯独“人都不敲木鼓了,鼓声还一直在响”这事有点匪夷所思,她问神棍:“那个鼓声为什么会一直响啊?”   神棍摇头:“我也不知道。”   顿了顿又补充:“佤族的通天木鼓都是成对的,一公一母,母鼓会更大,因为过去是母系社会嘛。这棵树下头只有一个鼓,也不知道是公是母,难道敲了一个,另一个在回应?也不会啊,就算是回应,一个鼓也没多大音量,怎么会铺天盖地呢……”   这种问题,肖芥子自忖是帮不上忙了,她垂下眼,看下方那两个偎依在一起的影子:“喂,我问你们啊,你们的同伴里,有没有一个叫杜……”   魔巴说那人叫杜什么来着?   她一时想不起来,但话出口时却极顺溜:“有没有一个叫……杜子美的?”   晓川茫然:“没有啊,我们没有姓杜的……吧。”   她小声和廖扬点数了一回,仰起脸确认:“没有,没有姓杜的。”   神棍最初听到这名字就觉得怪怪的,末了终于想起来了,哭笑不得:“什么杜子美,那不是杜甫吗?”   肖芥子惊讶:“杜甫?魔巴为什么跟我们提杜甫呢?”   难不成要从杜甫的诗里去找线索?那可完球了,杜甫号称“诗圣”,写了那么多诗,一时半会的,她哪想得起来。   神棍无语:“小结子,你是不是健忘?魔巴说的是杜子春!杜子春!”   肖芥子嘴硬:“那这俩名字那么像,记岔了也正常嘛。杜子美、杜子春,听着跟两兄弟似的。怕不是杜甫他弟吧。”   神棍一怔。   杜子美,他一直以为是魔巴提醒他要提防的某个人,经肖芥子这么一说,他忽地觉得,杜子春好像是个古代人的名字,他之前……似乎在哪看过似的。   ***   陈琮这一晚睡得很不踏实。   下午,他收到一个叫“花猴”的人打来的电话,把肖芥子的口信捎给了他。   总结下来,喜忧参半:喜的是梁世龙终于有消息了,忧的是肖芥子和她那个新的、不能打的朋友,居然一路跟进魇山去了。   徐定洋可不是个善茬啊,更何况她那头至少有十个人!虽然花猴表示会组织后援,但他也说了,最早也得明天下午才能进山。   二十多个小时,这中间得发生多少变故啊。   陈琮第一时间去找了三老和梁婵,只说是某个可靠的朋友递来的消息。梁婵喜极而泣,恨不得马上飞去魇山,三老相对要镇定点,让她别着急,说是春焰现在的管事的叫戴天南,如果是徐定洋绑的人,和戴天南联系兴许有用。   然而可惜的是,打了十多个电话,都没联系上戴天南。   这事报警没什么用,警察找上十天半个月、也不可能知道魇山在哪,三老商量下来,最后的决定是尽快组队,内部挑人,由知道魇山路线的禄爷带队,明天赶最早的一班飞机出发,衔接紧凑的话,基本能赶上花猴那边的进山时间。   陈琮主动报了名,事关肖芥子和梁婵,再说了,作为领了几十万红包的纯新人,协会有事,他理当出点力。   回家简单收拾了行李之后,他早早上床休息。明天要早起,能多睡一点是一点,为了保证睡眠质量,他还喝了碗所谓能“帮助养石”的药汤。   然而依然翻来覆去,睡不踏实,迷迷糊糊间,一会梦见肖芥子把徐定洋摁在地上打,一会又梦见肖芥子坐在地上哭、两只手上都被钉了铁钉。   还梦见了和陈天海打视频电话,他照旧虚与委蛇地和陈天海扯东扯西,却突然发现,陈天海说话时,身后的背景一直在快速闪变:起先是颜家,后来是机场、出租车、宝玉石一条街、他住的小区、楼道,末了居然是……自己的卧室!   再然后,和昨天一样,某一个瞬间,忽然就在石头里了。   黄蒙蒙的颜色,除了颜色,其它什么都没有,昨天是“一小会”,今天也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陈琮就在这望不到尽头的颜色里行走,周围安静得像是在外太空。   肖芥子说,入了石就像是进了独属于自己的桃花源,身心都松弛,然而陈琮没这感觉。   他还是焦躁、静不下来,总想抓过手机看时间:天亮了吗?天亮就该出发了。禄爷说要组队,也不知道能组到几个人,“人石会”的成员是出了名的独善其身、不喜欢掺合公共事务。他们会不会已经走了,忘了通知他了?   陈琮心烦意乱,无意间一瞥眼,心头一震,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人都僵了。   他看到,对面居然站了个人。   也不能说是人,确切地说,是个模糊的人形影子,掺在黄蒙蒙的颜色里,发灰发暗,轮廓边缘处还微微发虚。   这个人形,身高、体型都跟他差不多,他动,它也动,看久了,会有一种诡异的错觉,觉得自己是在黑暗里照镜子。   陈琮尝试着向人形靠近,每走近一步,他就越发毛骨悚然。   再然后,突然之间,像是一颗石子砸进水里,那个人形在一圈一圈的空气涟漪中消失了。   陈琮睁开眼睛。   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整个卧室都陷在墨一般的黑里,陈琮心跳得厉害,一直盯着墙角看,总觉得刚刚那个人形就蜷缩在角落里、并未离去。   床头柜上的手机蓦地亮屏,但没声响,睡觉时,他习惯静音。   室内有光,陈琮登时觉得安全了不少,他拿过手机。   先看时间,夜半2:37分。再看消息,亮屏是因为来消息了——是禄爷发来了组队名单,也是辛苦,忙到现在才确定下来。   陈琮略扫了一眼,正想把手机放回去,忽然间反应过来。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颜如玉。 第113章   颜如玉这一晚在余杭。   姜红烛和廖飞都死了, 他算是对颜老头小有交待,可以挺着腰杆回来“探亲”了。   颜老头的休养生息地在乡下的老祠堂底下。   这一带老房子比较多,前几年, 当地旅游规划, 附近方圆几里地, 被划成了一个整合的旅游区, 说是要大力开发,然而开发到一半, 投资商跑路, 结果是开发开废了,比不开发前还冷清。   老祠堂不大, 有个小戏台, 戏台底下开了个小门, 旧时用来放唱戏的行头道具。   只少数几个人知道, 门内还有门, 通往地下的土窖:这属于老颜家的禁地,只颜老头能进。当然, 颜老头如果不幸正处于“死了”的状态,还是需要有人把他抬进去的。   颜如玉被获准进地窖探视, 毕竟他的身份是血囊,未来终将成为颜老头的一部分, 自己人,不见外。   ……   土窖里很暗, 点油灯, 正中央是一口石制的棺材, 没盖, 里头盛了有半棺材的土——说是土, 跟地里随便挖的又不同,土质偏暗青,研磨得很细,颜老头躺在上头,更像是躺在暗青色的浊水中。   颜叔说的没错,干爷是开始“长头”了,他的脖颈那里,已经冒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肉瘤,要是仔细看,还能隐约看到浅浅的、像是刻痕般的五官分布。   颜如玉觉得,干爷这种,应该划入“蜥蜴类”,毕竟可以断肢再生:身体的末端部位,手脚也好,脑袋也罢,居然就这么……说长就长出来了。   长头了,新的、疲乏无味的一辈子又要开始了,颜如玉替颜老头觉得心累:一辈子又一辈子,左不过是那些鸡零狗碎的人和事,自己只活了二十多年,已经厌倦透了。   在棺材边坐累了,颜如玉站起身,看向墙壁。   土窖不大,四面抹平之后,刷了白浆灰粉,颜老头每次下来等死&再活,有什么癫狂的想法、感悟,就会在上头涂抹一番,涂多了,重新抹白,从头再来。   现在看到的,应该是上一次时写的吧。   上头有字有画,字是银钩铁画,画是挥洒自如,别的不说,干爷在人间这几辈子,字画是练得真不错。   颜如玉第一眼就看到了龙飞凤舞的一行字。   ——好头颅,谁当斫之?   他觉得好气又好笑,干爷真是,写什么不好,学隋炀帝写这种晦气话,瞧瞧,这一世脑袋被人“斫”了吧。   又看到两列不伦不类的。   左边是:真无聊,欲打听,最害怕,心惴惴。   右边是:怕人杀我,盼人杀我,谁人杀我,无人杀我。   颜如玉觉得,这类似小学生做的两栏连线题,他试着连了一下,觉得第一句应该是“心惴惴怕人杀我”,怕嘛,自然会心惴惴。   没接着再连,因为视线又被一幅画吸引了过去。   女娲像。   画是黑白风,线描,女娲蛇尾盘缠、坐在河滩侧畔,正将多余而无用的土石拂开,面前已经捏了一排小人,都僵立着一动不动,大概是正等着女娲吹的那“一口气”、好真正成人。   边上也题了字。   ——生而为人,幸而为人,笑我终非地上人。逐日不得日,日下憧憧一生魂,来路茫茫,失我故乡。   后头还跟了一首打油诗。   莫怨地母有偏私,土成人分三六九。   三六九里尚有我,好过流离不得所。   颜如玉还待继续看,高处的小门上传来笃笃的声音。   这是提醒他探视时间到了,颜如玉没再逗留,上了楼梯,开门出来。   出来了,却没见到人,他出了戏台,反手带上门,四下张望了一回,看到颜叔蹲在戏台边沿抽烟,身后是阔大的夜幕,烟头那一点红分外吸睛。   颜如玉也不上去,仰头看他。   顿了好一会儿,颜叔才开口:“徐定洋有消息了,你知道吗?”   颜如玉点头:“知道了,下午收到的消息,我一早就过去。”   “你一个人行吗?要不要多带点人?”   “随队去,带其他人不方便,我一个人就够了。”   颜叔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颜如玉以为没自己的事了,转身想走。   “阿玉啊。”   三个字,尾音拖得老长,话里有话。   颜如玉又转回来:“颜叔,你有话直说,我受得住。”   颜叔没立刻吭声,先用力吸了口烟,像是要酝酿什么,幽幽吐出。他吐烟气时是微抿着嘴的,有那么一瞬间,颜如玉觉得眼前这一幕很滑稽,像极了微微开缝的蛤蜊壳儿里着火冒烟。   “干爷这一趟,本来就差不多到时间了,没想到又出了这种意外,元气伤得不轻。我是想着,等头长得差不多了、能睁眼,就立刻让他进补。”   颜如玉说:“挺好,有道理。那还有多久啊?”   “三个多月吧,你什么想法?”   颜如玉耸了耸肩:“补品能怎么看,到时候叫我呗,随叫随到。”   颜叔有些意外,又有点不忍:“阿玉,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要钱、要女人,或者其它的什么,你尽管开口。”   颜如玉失笑:“叔,你觉得这些,我自己搞不定吗?还用得着你们帮忙?”   颜叔沉默了一下:“你想见你爸吗?这老东西,把你甩给干爷之后就跑了,但毕竟是你亲人,你要是想见他……”   颜如玉哈哈大笑:“别,别,见了他晦气……我倒是想见我妈,叔你要是有办法,可以安排一下。”   颜叔尴尬:“拿你叔开涮呢?你妈都死了多少年了。”   颜如玉笑了笑:“是啊,不安排也行,反正,最多再等三个月,也就见到了。”   到时候,足可唱一出“喜相逢”,没准还是“阖家团圆”呢。   ***   肖芥子很想睡觉。   但她又不敢,一是因为附近春焰的人太多了,她怕除了徐定洋,还有别的掠食者。二是神棍之前那一通关于石头的分析、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所以,她大方地表示自己负责守夜,让神棍想睡就睡、尽情睡。   但长夜漫漫,又没别的消遣,她一会盘腿坐着,一会蹲在树桠上,像只心事重重的猫头鹰。   石头里那个不是她……   她突发奇想,拿胳膊肘蹭蹭神棍,怕下头听了去,用的都是气音:“哎,如果石头里本来就有什么,这像不像是个蛋啊。”   神棍也还没睡着,“杜子春”这个名字搅得他头昏脑胀:他非常肯定自己绝对在哪见过,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能想起来了。   他随口敷衍:“对,像。”   肖芥子喃喃:“本来就有……石头的岁数那么长,本来就有,这得在‘蛋’里待多久啊,这得是被封印了吧。”   神棍脑子里灵光一闪:“你说什么?”   声音有点大,肖芥子赶紧以手下压,神棍会意,又小声问了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石头动辄成千上万年的,如果本来就有,那得在里头困多久啊。还‘脱此樊笼’,我看是它们想脱此樊笼吧。”   神棍喉头吞咽了一下:“不是这句话,你还说了什么?”   肖芥子想了想:“封印?”   对,封印。   神棍心跳得厉害。   都说“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久而久之,简化为“女娲补天”,大家习惯性地只想到“补”,却忽略了前头还有一个程序。   炼石。   他有点激动:“小结子,你想想看啊,炼石,是不是一种类似对生命的压制或者封印?”   现代人都知道,天不会破个大洞,洪水不会从天上的破洞里泄下,石头也不可能补到虚空中去。有没有可能女娲补天,重点不在于补,而在于炼石呢?   肖芥子愣了一下:“依你这意思,女娲炼石,把它们封印了,‘人石会’养石,又把它们养出来了,那‘人石会’岂不是跟女娲对着干了?”   神棍说:“这不明摆着吗?‘人石会’那个肉骨樊笼说,听着就很气人,它诋毁了女娲你发现了吗?”   “女娲是谁,是上古大神、地母,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女娲娘娘’,妥妥的正面人物。造人、补天、济世、救世,功德无量。说实在的,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到女娲以反面的形象出现。”   “怎么能这么草率,无凭无据,就把人类的保护神摆到了人的对立面呢?你想想,谁会散播这种说法?”   神棍越说越气:“说她把人关起来,还大小樊笼、关了两道,有什么证据没有?再说了,凭什么把人关起来就是坐牢?就不能是保护吗?就好比古代造城池,有内城外城,两道高墙,那不是为了保护老百姓吗?老百姓也没觉得是在坐牢啊。”   “所以,说来说去,又绕回了老问题,最早散播这套理论的人是谁?我感觉这人居心叵测、偷梁换柱,故意误导后人……啊,我想起来了,杜子春!”   肖芥子吃惊不小:“这人是杜子春?”   神棍赶紧解释:“不是,我是说,我忽然想起杜子春是谁了!”   怪不得他总觉得这个名字熟呢,他在《玄怪录》中看过这人的故事。   据记载,杜子春是北周、隋时人,有个道士找他帮忙,说自己要炼仙丹,请他守在丹炉边,并告诉他不管看到什么,务必不要出声,那些都是幻境、是假的,只要熬过去,仙丹可成,杜子春也能成为上仙。   于是杜子春先后经历了鬼怪来袭、地动山摇、妻子受刑、自己被斩等等,始终不发一言,可惜最后一关,他在幻境中转世成了女子,还做了母亲,当孩子当着他的面被活活摔死时,他终于没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结果可想而知,仙丹没炼成,成仙一事也泡了汤。   肖芥子听得云里雾中:“那魔巴提这个名字,是要提醒我们什么呢?他不是说,他也不知道这人是谁吗?”   神棍也在想这问题:“这名字只是一个信息,魔巴突然接收到了,又转给了我们。具体还得靠我们自己悟……”   他喃喃自语:“魇山,梦魇,没月亮的晚上,阴雨天,杜子春,一群奇怪的人,那些人在猎人头,但又不合仪式、时令……”   肖芥子脱口而出:“幻境?”   神棍怔了几秒,忽然兴奋:“对,对!有没有可能是幻境?”   他低头往下头喊话:“哎,哎,那个谁,廖扬,晓川?”   下头那两个已然睡得迷迷糊糊的了,被神棍惊到,一个哆嗦做起来,险些从树上翻下去:“啊?”   神棍激动得说话都有点磕巴了:“我问你们啊……你们之前见到那群猎人头的,你们和他们交手了吗?还是说,掉头就跑、压根就没动手?”   晓川被问住了,想了会才回答:“他们那么一大群人,我们上去硬拼不是送死吗?当然是掉头就跑,至于其他人么,跟我俩跑的不是一个方向,我……没太注意。”   神棍跟她确认:“也就是说,就你记得的部分,没人真的动手,大家都是望风而逃对吧?”   “是……吧。”   神棍喜形于色,转头看肖芥子:“这里叫‘魇山’,上古的时候部落的人过来拜魇神,梦魇之神,这山叫这名字,应该是有根据的。所以有没有可能,我们看到的不是真的,那其实只是梦魇?”   肖芥子心中一动。   她想起之前在景德镇时,她入梦时遭遇的那只可怕的恶狗,可当时是晚上,她又在沉睡,说是梦魇合情合理,这一次,可是在大白天啊。   神棍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也猜到了她的疑惑:“这样,小结子,咱们去验证一下就知道了,树下头不是有人头桩吗?”   “我记得晓川之前说过,她们在树下逗留了很久,那时候,人头桩里都是上了年头的、白骨化的骷髅头。但我爬树的时候,分明看到一个长发的新人头。再后来,那几个猎人头的过来,又放了一个新人头进去。也就是说,理论上,下头的人头桩里,至少有两个新人头。”   “咱们验证一下,去看看那两个人头,试试看能不能真的触碰到,碰不到的话,那肯定就是幻境。”   晓川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知道这俩到底在论证什么,但光听这几句,已然心惊胆战:“不是,这么黑的天,你们要下去看人头,还要去摸?”   廖扬也有点不满:“这儿又没光,你们怎么看啊?打手电看吗?这万一周围有什么坏人,咱们手电光一打、不是把位置都暴露出去了吗?也不急这一时,能不能等天亮再说啊?” 第114章   肖芥子也赞同天亮后再说, 大半夜的、下树看人头摸人头,她没这爱好。再说了,就算证明了一切都是幻境, 你也不可能摸黑赶路, 不还是要在树上猫到天亮吗?   后半夜, 其他人都睡着了, 只她还瞪着眼,时不时打个呵欠、抹个犯困的眼泪, 这一刻分外想念陈琮, 还有他那把不知道有没有制作成功的“锥梳”。   再然后,她睡起了一种很奇怪的觉, 圆睁着眼, 忽睡忽醒。   之所以知道自己在睡觉, 是因为某一个瞬间, 她突然看见她的蜘蛛了:这蜘蛛已经长得比她都要大了, 正忙着织网,周围白茫茫的一片, 初看还以为是落了雪,细看才发现那都是蛛网, 新吐的丝,亮晶晶泛白, 把远近的巨树都给围裹住了。   她想过去跟蜘蛛说两句话,哪知下一秒, 蜘蛛也好, 蛛丝也罢, 就都不见了, 只余漫漫长夜, 像是永远不会过去。   ……   好不容易捱到天蒙蒙亮,但情况比昨天还糟糕,树林里起晨雾了,连榕树的树冠都好像浮在雾上。   肖芥子和神棍收拾装备打包。   底下的廖扬把外套递上来:“谢谢啊,你们还要往里走吗?路上小心点。”   神棍惊讶:“怎么你们不走吗?”   廖扬含糊其辞:“我们还没想好,兴许就原路返回了。”   肖芥子听得好笑:不就是怕下头危险难测,想让别人先去蹚水吗,跟那个廖飞一样,肚子里花花肠子都挺多。   她抓着枝桠、拎刀先下,经过这两人栖身的那一处,故意停下。   晓川瑟缩了一下,廖扬看了眼她手里的刀,明显戒备。   肖芥子看向廖扬,浅浅一笑:“是这样的,我昨晚没跟你说,怕吓到你。现在天亮了,说出来也无妨。”   廖扬没想到她是要跟自己说话,非常意外:“你要……说什么?”   “我这个人呢,体质跟别人不太一样,就是俗称的‘阴阳眼’。昨晚上吧,我就看到你的背上,一直趴了个人……”   话还没说完,晓川已经捂住了嘴,面色惊惶,条件反射般往边上避了避,上头的神棍则一脸茫然,纳闷着昨晚上怎么没听她提起。   廖扬的脸色也有点难看:“你瞎说什么?”   肖芥子耸了耸肩:“随你信不信吧,我又不认识你,看到什么我就说什么呗。哦,对了,那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就是脸要比你秀气,好像是个女的。”   廖扬惊愕失声:“什么?”   看这反应,廖扬还不知道廖飞的事,肖芥子挑事不嫌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犹豫再三,还是跟你提一嘴,可能是什么征兆呢对吧?”   说完,自顾自下树,落地之后,第一时间横刀在手,同时揿开手电、扫向林立的人头桩。   神棍说,人头桩里,至少有两个新人头。   手电光柱穿过流动的晨雾,掠过一个一个或空、或有骷髅头的篾筐,再然后,陡然停住。   光柱的尽头处、那个篾筐里盛着的脑袋,不是昨天那个矮壮男、叫什么肥七的吗?   ***   上午十点多,陈琮一行三人落地昆明。   组队的人会在昆明长水机场碰头,然后赶中午的飞机飞沧源佤山,当然,有人赶不及的话,傍晚还有一班。   三人先进候机厅,梁婵的堂哥梁健已经在等着了,他跟梁世龙长得挺像,就是整体码子比梁世龙大了一号。   路上陈琮听梁婵说了,她有两个堂哥,从小跟梁世龙学生意,兼学拳脚,闲时也养石。可惜补身的汤药喝了好几年,补得经常流鼻血,至今连小石补的阶段都没入,两人倒也看得开,弃养不强求。   这俩算是梁世龙的左膀右臂,一直坐镇后方,这一趟听说叔叔出事,会来一个。   梁婵一见着家里人就哭了,陈琮跟禄爷打了个招呼,去给大家买咖啡和面包。   等出餐的当儿,他给肖芥子打了个电话,意料之中的没人接,又给花猴拨了一个,那头估计在忙,也无人应答。   陈琮只得寻了个座位坐下,静候出餐。   正百无聊赖,眼前一暗,有人捧着咖啡、大喇喇在他对面坐下,还笑嘻嘻跟他打招呼:“陈兄,又见面了。”   陈琮懒得搭理他,自顾自摆弄面前的出餐呼叫器。   颜如玉还委屈上了:“陈兄,你怎么对我这么冷淡呢?我给你包过红包、养着爷爷,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啊,反倒是你,经常背地里捅我一刀,我从来都没计较过。”   陈琮服了他了,把自己说得跟一朵白莲花似的。   他抬眼看颜如玉:“你为徐定洋来的?”   “不是啊,我拔旗、出力来的,不是为了救人吗?”   “人石会”的会员,在会期间至少拔一次旗,多拔也欢迎。拔旗的意思就是为协会出力、参与公共事务。但这事不强求,收到了邀约之后,如果不想参加或者不方便,可以直接回绝,保持“插旗”的状态,下次再拔。   这一趟,考虑到事起仓促、又有一定的危险性,禄爷只给协会内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有一定体力基础的男会员发了旗。   巧了,颜如玉非但符合条件,还积极响应。   陈琮“哦”了一声:“你好热心啊。”   颜如玉呲牙一笑:“彼此彼此嘛……”   说着,左右看了看:“你那位肖小姐呢?不在你家,不在你店里,也不跟你在一起,去哪潇洒去了?”   颜如玉果然在找肖芥子。   陈琮心头一颤,面上不动声色:“怎么,这么惦记她啊?有什么话跟我说,我会转达。”   颜如玉慢条斯理:“那你就帮我转达一下,她从我这,拿走了一样东西,至今都没还的意思。她不至于以为,我把这事给忘了吧?”   陈琮怔了一下,旋即想到了:“煤精镜?”   没错,煤精镜,颜如玉去阿喀察的终极目的就是煤精镜,但后来发生了很多事,这面镜子似乎没那么重要了,陈琮也就没太留意,没想到今天,颜如玉又旧事重提。   陈琮不明白:“这镜子就这么重要?你还指着用它找什么‘命定的石头’?”   颜如玉顺水推舟:“对啊,就是这么重要。东西在她手里这么久,她也该玩够了、能还回来了吧?”   陈琮爽快点头:“行,回头见到她,我会跟她说。对了,我爷爷这两天还好吧?”   不知道为什么,陈琮总觉得,颜如玉在听到这话时,面色有一瞬间的玩味和……古怪。   “好啊,挺好的,你不是经常给他打电话吗,好不好,你自己不会看吗?”   ***   陈琮取了餐,没招呼颜如玉,自己先回到候机厅。   禄爷这头又聚了两人。   都是熟面孔,一个是养神君,拄着盲人拐杖,在噪杂的大厅旁若无人般闭目养神,也不知道进山找人,他一个不睁眼的能派上什么用场。   另一个是牛头,牛坦途,正跟禄爷比划、说着什么,禄爷面色凝重,边听边点头。   见到陈琮,牛坦途向他招手:“哎,陈琮,过来,这事你也听听,跟你有关系。”   陈琮快步过来:“跟我有关系?”   “对,听马修远说,李二钻进疗养院,你还要了监控视频,对吧?”   李二钻?   陈琮赶紧点头:“对,他怎么了?”   牛坦途叹气:“疯得不轻啊,马面这趟本来也想拔旗的,这不是事发突然……赶去处理了吗。”   据牛坦途说,马修远给李二钻找的疗养院在当地算是条件不错,位于城郊的山间,总之是远离喧嚣、空气清新,抬头见山低头看水,很适合病人在此休养。   李二钻虽然疯癫,但在一众动辄要砍要杀的疯子之间,反属于“轻症”和“文静”的,因此每天上午获准一个小时的户外活动时间。   所谓户外活动,也就是在院子里散散步、晒晒太阳,李二钻总是一个人蹲在角落里,要么念念有词、要么挖土盖房,几天下来,监管人员也都习惯了:老老实实一蹲就是一小时,到点了嚷嚷一声就笑呵呵起身回房,很省心。   事情发生在昨天上午。   李二钻照旧蹲在角落里,当天其它放风的病人有口角打架的,监管人员忙着调解,也就没太注意李二钻,到点了喊他,他也不应声,依然在那哼哼唧唧、咿咿呀呀的。   监管人员觉得奇怪,走近了去看,这一看,险些把胆儿都给吓废了。   李二钻的一只手没了,断腕上哗哗流血,他正把断腕往泥里杵、试图糊上烂泥止血。   陈琮听傻了:“他手呢?”   牛坦途“唉”了一声:“要么说是疯子呢,他那一整套行为,就无法理解。”   事后查院子里的监控,当然,监控有死角,没法拍得完整清晰,但也不难推测:李二钻不知从哪捡的石头,蹲在那一直拿石头往手上砸,中间可能还上牙咬了,最终那只手,是被他自己硬生生砸掉的。   监控还捕捉到了他纵身跳起、往外投掷的画面,也就是说,他把自己的手给扔出去了。   陈琮只觉匪夷所思:“然后呢?”   “然后,可不就是一团混乱、鸡飞狗跳吗?先急救呗,工作人员还绕到外头,想把他那断手给找回来、试试看能不能接回去,愣是没找着。因为疗养院开在山间,生态好,据说还有人在山上见过野猪……推测是让什么动物给叼走了。”   禄爷一声长叹:“最近这段时间,真是出了不少事,李二钻这头事已至此,也没法挽回了。希望世龙这头,能顺顺利利的吧。”   ***   原本中午就该飞沧源的,但由于佤山机场是个高原机场,地理位置险峻,气候条件特殊,航班一再延误,下午四点多才落地。   “人石会”有人来接,这人叫常昊,是做南红玛瑙生意的,家住保山一带,离着沧源很近,所以算是“东道”、拔大旗:不但安排出行、食宿、装备,还另外从当地召集了十来个健壮好手,作为进山辅助。   这样,禄爷一行加上常昊,协会出八个人,再多了这十来个编外,总计近二十号人,专为梁世龙而来,可谓很有声势了。   飞机延误,错过了和花猴的约定时间,陈琮一落地就给花猴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之后,嘱咐花猴待会大队汇合的时候,尽量不要提“肖小姐”这个人——能拖一时是一时,他不想让颜如玉知道,肖芥子也在魇山。   花猴说:“我们已经进山了,不过进山口有我们的后勤联络点,你们到了,找他们就行。”   陈琮察觉到,花猴兴致不高、语气有点不对。   他心头一紧:“出什么事了吗?”   花猴说得含糊:“电话里说不清楚,你们到了再说吧。反正是……始料未及,我们也停半道上了。”   ***   放下电话,花猴抬起头。   他们下午两点多就进山了,行进很快,按路线图显示,这个位置,应该快到鬼林了。   然而……   路封了,蛛网封的,还不是那种随便一挑就能挑掉的蛛网,是一层一层又一层,封了路、裹了树,密密实实,粗略计算,包裹面积得有几百平,初看到时,他还以为是天上飞霜落雪、或者结了什么巨大的白茧。   不敢细看,因为这么大的网,无可避免地有无数蚊虫被困在其上,有些已经死了,有些尚在蠕动挣扎,密密麻麻,他看不得这些,只瞥了一眼,鸡皮疙瘩就爬了满头。   他给山鬼里负责云南一带的主事、七姑婆冼琼花打了个电话。   冼琼花郑重表示:“不能挑,千万不能破网。这么大的网,要么是巨蛛结出来的,要么是成千上万的蜘蛛合力结出来的,你一挑,破人家宅,可就结了死仇了,我怕你进得去,出不来。找路,重新找路!” 第115章   陈琮一行人, 分了四辆大车,算是组了个小型车队,在禄爷的指引下, 直奔魇山。   中途停车休息, 考虑到进山至少得有1~2天的失联, 陈琮给陈天海拨了个视频电话。   陈天海没接, 但陈琮放弃拨打之后,他又打了过来。   兴许是昨夜那个梦的关系, 陈琮很注意陈天海的通话背景, 不过白茬茬的一面墙,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些须聊了几句, 无非是“天冷、注意身体”、“过两天再联系”之类的, 行将挂电话的时候, 陈琮突然听到, 对面传来了马桶抽水声。   陈琮反应很快:“爷爷, 你不在家吗?”   这明显是人在外头,不方便立即接听, 后续找了个洗手间隔间给他打的视频。   陈天海笑呵呵的:“是啊,阿玉出差去了, 一个人在茶室闷得慌,出来逛逛。”   ……   挂了电话, 陈琮有些憋闷,这种干巴巴、作戏一样的“爷孙”对话,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电话打得越多, 他就越觉得, 对方压根不是他爷爷。   但对方一直作戏, 目的何在呢?石头他养了, 石头里……   他心头一跳,想起夜半2:37分时,石头里出现的那个诡异的人。   四下一看,不远处站着养神君,他跟这人没打过交道,但这是个资深好手没跑了。   陈琮上去请教:“你好,养……先生,我……”   话到一半刹住了,他看到,养神君耳朵里塞着耳棉,看那架势,塞得怪严实的,也就是说,这人听不到。   正愕然间,对面的牛坦途向他招了招手。   陈琮大步过去。   牛坦途指着养神君跟他解释:“这人现在进阶了,以前是不看,现在听也不听。说是‘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世俗声色太杂,影响他了,他要追求纯粹的感觉,所以……就这样了。”   “那他还来拔旗、搜救?”   “他干什么都没问题,靠感觉。”   陈琮没太明白:“靠触觉、嗅觉?”   “不是,靠感觉。”   这是跟他玩什么文字游戏吗,陈琮好笑:“感觉不就是视、听、嗅、味、触,五感吗?”   牛坦途摇头,继而压低声音:“你要知道,魇山名字里有个‘魇’字,那是有原因的。‘魇’字你写出来看看,是不是跟‘魔’很像?魇通魔,人有五感,五感易魇。但有养神君在,多少保险一点,这人不易被魇。”   陈琮听得头皮发麻,这话说的,就跟魇山是个人似的。   “魇山还能魇人?”   牛坦途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要么,魇山能一废几百年?废弃,那都是有原因的。不过,你放心吧,禄爷带头,养神君压阵,出入平安,没问题。”   ***   日暮时分,一行人来到魇山进山口。   这里停了好几辆车,禄爷这头的四辆再一加入,俨然是深山里冒出个小停车场。   如花猴所说,洼地里搭了个帐篷,里头有两人留守,这帐篷跟常见的没什么不同,就是顶上插了面小旗,上头有图案,日暮起风,小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陈琮看到,旗子上印的好像是水墨画,画上有个头戴花环、藤萝绕身的骑虎美女。   禄爷看见旗子,眼前一亮。   他示意众人待在原地,一个人过去搭话,过了会哈哈笑着回来,大声说了句:“巧了,自己人,099号,他们有个同伴进山考察,失联中,前队已经进去找了。”   这话一出,其它人还好,毕竟知道的都知道,辅助的那些人反正不知道,只颜如玉脸色略变。他原本是站前头的,此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生怕人注意到他似的。   梁婵心急:“那他们有看到我爸吗?”   禄爷摇了摇头,复又皱眉:“不过前头出了点状况,现场照片已经传出来了,你们可以过去看看。”   ……   099号的设备的确齐全,帐篷里居然支了个电脑,还有什么信号接收增强设备,总之是为了保证内外联络畅通。   在电脑上,陈琮看到了巨型蛛网的照片,说真的,第一眼,他还以为是PS的。   牛坦途也傻了眼:“这是蜘蛛织的?蜘蛛能结这么大的网?”   负责电脑的那人和气地跟他解释:“是,我们上网搜了一下,世界上的巨型蜘蛛网不少。比如1975年在墨西哥发现的一张,面积有七百平方米,说是由4000多只蜘蛛共同织成的。还有著名的‘达尔文蜘蛛’网,跨越河岸,长25米,等于在河流上架起一个截面。但云南这儿没听说过,也可能是我们来得少、没注意。”   “这处蜘蛛网的特殊之处在于,一层又一层,叠得很厚,视线穿不透。”   梁婵打了个寒噤:“这么大的蛛网,会不会是那种……巨大的蜘蛛结出来的?”   那人说:“不会,前队的人说了,蛛丝很细,而且现场能看到很多乱爬的小蜘蛛,推测是群体合作。不过这种属于生物异常现象,怀疑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由于魇山这里十多年前曾经发生过地震……”   粱健“啊”了一声,他性子稳重,一路话都不多,但地震是大事,切身相关:“地震前夕,动物确实会出现异常反应,你们是怀疑,这里要地震?”   那人很谨慎:“这话不敢说,除了地震,异常的气候或者磁场变化,都可能使得生物应激。”   说着,他切换了一下电脑屏幕显示。   原来除了照片,还有现场实时监控,就是信号的确不好,视频有点卡,能看到画面上有五六个人正在忙活,似乎是试图爬上边上的山壁。   那人介绍:“蛛网结得很高,把路堵死了,两边都是山壁。我们老大指示不能破网、怕出事。所以现在的方案是,从边上的山壁爬过去,攀爬成功之后,会放绳梯,你们到的时候,就方便了。”   语毕朝他们看了看:“你们的事,我也听说了。看你们人也不少,友情建议,派几个人留守,任何时候,后勤支援都很重要。”   ***   禄爷乐于接受意见,留了牛坦途和两个编外,牛坦途在协会一直负责内外联络,留他做后勤,专业对口。   本来也想把梁婵留下的,她死活不同意:“那是我爸,好赖我得在前线,不做等通知的那个!”   禄爷拗不过她,也就由她去了。   十几号人,趁着最后一丝天光,进了山口。   099号在前头踏过路,还在显眼处留下了路标,所以,前半段走得分外顺畅,再加上是奔着救人来的,大家速度都不慢,跟急行军差不多,禄爷是老当益壮,连体力稍逊的梁婵都没喊过一声累。   陈琮注意到,那位养神君,塞耳闭眼的,居然真的一点都不拖后腿,给人的感觉,像是体内有个感应器,精准指引着他每一个动作。   后半程,天已经全黑了,大家或戴头灯、或打手电,速度上略有降低,近八点时,领头的常昊看到前方有灯光,兴奋地说了句:“就是那了!”   陈琮精神一振,紧赶几步越过常昊,近前时,忽然觉得氛围不太对。   这里排开好几盏户外灯,还有架在高处的,所以照明没问题,巨大的蛛网被灯光映射得反光,亮莹莹的一片。   绳梯已经架起来了,从山壁上直垂而下,梯子下头守了两个人,而山壁高处趴了一个,正向下头惶急地喊话。   陈琮听到那人说:“两个,至少死了两个!”   他脑子里一嗡,一个箭步上前,也不管人家认不认识他:“男的女的?”   那人一愣:“男的。”   陈琮松了口气,伸手抓住绳梯:“梯子能上吗?我叫陈琮,之前跟花猴通过话的。”   蛛网那头,花猴高声说了句:“能上,你过来吧,认认人!”   说话间,后面的禄爷等人也到了,梁婵听到“死了两个”、“男的”,当场腿就软了,粱健赶紧扶住她,禄爷则朝他喊话:“陈琮,认清楚了啊。”   陈琮应了一声。   他动作很快,上到顶之后,又拽着一根垂绳下溜,蛛网这头站了两三个人,花猴举着火把在下头接应,不等他落地站定,低声嘱咐了句:“有个心理准备啊。”   说着,火把一抬。   陈琮循向看去,猝不及防,失声叫了出来。   他这一叫,蛛网那头的人更慌了,梁婵带着哭音问了句:“怎么了啊陈琮?是我爸吗?”   陈琮的小腿微微发颤,他定了定神,大声说了句:“不是。”   连声音都在发抖。   这一面的蛛网上,镶了个人,或者说,有一个人,被牢牢粘在了蛛网上。   他身上绕满了蛛丝,但没蛛网结得那么厚,所以陈琮得以窥见人形,也依稀能看见他的样貌,他一动不动,面色晦暗,早已没了生气,憧憧的或明或暗火光下,他看到有数不清的小蜘蛛,正自这人身上四散奔逃。   陈琮没忍住,弯下腰吐了出来。   花猴退后一步,满怀同情地给他递了瓶开封的矿泉水:“没事,我刚也吐了。”   陈琮接过矿泉水漱口,又飞快地看了蛛网上那人一眼,大声给那头报备:“是绑匪里瘦的那个,跟我动过刀的,我帮警察做过画像。”   又看花猴:“不是说两个吗?另一个呢?”   花猴领着他往里走:“还在里头,要走一段。另一个头和身子没在一处,头在人头桩里,身子横在几百米开外,我见过这人,也是绑匪一伙的,是个胖子。我们都拍照了,回头报警,让警察处理吧……不会是你们那被绑的朋友,逃出来反杀绑匪吧?”   陈琮说:“杀人犯法,他不至于这么糊涂,好不容易逃出来、又把自己赔进去吧?对了,你们那位神棍,还有……”   他声音放低:“那位肖小姐,有消息吗?”   花猴看了看时间:“沈先生……十多个小时前是安全的,我们找到了他的留言。肖小姐我就不知道了。”   这俩不在一块吗?陈琮心头一紧:“什么留言?”   花猴示意他跟上,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陈琮先还奇怪花猴为什么在漆黑的林子里这么认路,后来才发现,他们在树上不知用什么材质涂了记号,有手电光或者火光照过的时候,记号荧荧泛光,异常醒目。   途中,经过了所谓的人头桩,花猴遥指给他看那胖子的人头,陈琮抬眼看到人头桩林立,头皮都炸起来了,立马移开目光。   花猴引着他直奔一棵望天树,这树上以跟记号同样的材质、在靠近树根处写了一行字。   “喏,我们的背包里都有记号笔,防水、夜光,白天也醒目,用于留书联络。留书位置低是习惯,这样不易被外人发现。目前只找到这一处,更深的地方还没来得及进。”   陈琮蹲下身子看。   ——平安。24/01/12, 9:50。   落款是三片一笔连就的简笔花瓣。   花猴给他解释:“这后面的数字是年月日和时间,下头的花瓣是沈先生的个人记号,因为他在咱们内部的职位叫‘三重莲瓣’。这留书的意思是,截止今天早上9:50分,他都还是平安的。旁边多了一撇,可能是写的时候笔尖不小心蹭到了。”   “所以我说,沈先生是安全的,肖小姐我就不知道了,因为留书没提到她。人在林子里,是很容易走散的。”   陈琮没吭声,伸手出去,轻轻摩挲了一下那一小撇。   什么一撇,这明明是个小月亮嘛。   ***   嘎多,老寨子。   夜深了,魔巴坐在火塘边,双目微阖,不紧不慢地抽着长管烟枪,烟气混着跃动的火焰,给幽暗的老屋添了几丝生气。   边上,西古收拾好餐后的碗筷放进篓筐,又劝了一回:“今晚真不回新寨子?你老风湿犯了,还非睡在这儿,阴潮阴潮的,早上起来又得腿疼。”   魔巴语气平静:“这儿安静,新寨子人来人往的,吵得慌。”   西古嘟嚷:“人多了是吵,但人太少,心里害怕啊。这么大的旧寨子,就你一个,我可不敢住……”   边说边拎起篓筐往外走,刚打开门,瞥见什么,吓得“哎呦”一声,篓筐脱手,刚收拾好的餐具撒了一地。   前方,不远处的黑暗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仿佛僵立的木人、蜡像,也不知道在那无声无息站了多久了,任谁见到,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西古惊得大气也不敢喘。   好在,那人不是假人,他往这儿迈步,还说话了。   “魔巴,有些年头没见了,还记得老朋友吗。”   是人就好,西古松了口气,蹲下身捡餐具:这人既然无视他、直接跟魔巴对话,那看来没自己什么事。   身后,屋内的魔巴冷冷说了句:“不要再往前走了,我不认识你。”   那人停下脚步。   西古心内“咦”了一声,好奇地抬头看。   依然看不清那人的脸,不过,借着身后火塘内隐约的火光,能依稀看到,那人的手上戴了个大钻戒,钻石当真璀璨,在暗夜里,还能看到流动着的炫光。   那人说:“我也是经过这里的时候才想起来,十多年前,我来过这儿,也是在这间屋里,我们相谈甚欢,还吃了火烧干巴,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西古莫名,杵在门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魔巴面色冷峻:“十多年前是十多年前,现在是现在。”   “当年你是人,大家有见面的缘分。那时我就告诉你,不要再往前走了、回家去,继续往前,你会一无所有,甚至失去自己。”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儿,你都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不认识你,请你马上离开。阿佤不欢迎你,这里的山林、太阳和月亮都不欢迎你。”   那人呵呵一笑,笑中似在嘲讽,顿了顿,慢慢后退,和出现时一样,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西古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惴惴问了句:“魔巴,刚来的那人是谁啊?”   魔巴回答:“你看错了,没有人来,这里由始至终,只有我们两个人。” 第116章   谨慎起见, 陈琮和花猴没再往鬼林深处走,原地等大部队过来。   等候的当儿,花猴试了下无线对讲机, 听筒里兹啦兹啦的, 已经听不到声了。   花猴挠挠脑袋, 看向黑暗深处, 面色凝重:“这次是挺古怪的,按路线图看, 蛛网算是鬼林的边界。边界外头, 我们对外通讯完全没问题,一进来, 就跟信号被屏蔽了似的, 对讲机都用不了。难怪这儿叫鬼林, 活见鬼了, 前几次也没这样啊。”   陈琮好奇:“前几次?那你们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花猴想了想:“四五年前吧。”   陈琮苦笑:四五年前, 山跟人似的,每年、每个季节, 甚至具体到某几天,调性都会不同, 四五年前的数据,参考意义不大。   他抬头看天:“外国电影里, 狼人月圆之夜会变身,你说这山会不会也一样?”   花猴也抬头看, 他之前查过月相图, 如果满月用100%来形容, 今晚应该能看到0.7%的月亮, 俗称“蛾眉月”。   然而, 可能是月牙太细了,遍寻无索,而且,眼见着云气慢慢聚拢来,又要下雨了。   花猴说:“要是把山比作人,一月一变身也太频繁了点吧,上万年变一次差不多。”   说话间,禄爷一行也过来了,面色多少都有点委顿。   能不委顿吗?下了绳梯之后,见到蛛网上那人,大部分人都步了陈琮的后尘,只少数几个没吐,偏那儿留守的两个山鬼很“热心”,给他们科普了蜘蛛的捕食原理——猎物被蛛网粘住之后,会拼命挣扎,蛛丝的震动迅速引来蜘蛛,蜘蛛会向猎物体内注入腐蚀性极强的消化液,将猎物体内“液化”,然后慢慢吸干、只留躯壳。   于是除了养神君,少数那几个也未能幸免,梁婵这种倒霉的,还吐了二轮。   陈琮注意到,过来的人明显少了。   正想问剩下的人去哪了,禄爷示意他别急,先看花猴:“我刚听说,你们内部测评,已经把这儿定为‘凶险级’了?”   花猴点头:“没错,咱内部对探测地带有测评,一级正常、二级低危、三级凶险、四级死亡。个人也按能力划分,像这趟,我们来的人里,只两个能出到三级任务。几年前,咱们孟小姐定的规矩,要求大家珍惜生命,不允许越级出任务,她说有险就避,实在箭在弦上,高能力者先上,兵卒不当炮灰。这儿已经死两个人了,一个死得诡异,一个死因不明,符合‘凶险级’定级标准。”   禄爷说:“挺好,挺好,是该这样。”   又向陈琮解释:“事前没想到,只以为是来救人……”   常昊带来的那十多号人都是外雇、奔着搜救来的,不好让人家冒这种险,所以在蛛网那重新商量,劝退了大多数,只有两个要了三倍的酬劳、继续跟进来了。   怪不得人少了这么多,陈琮默默点算了一下:花猴那头两个,“人石会”这头七个,加上两外雇的,共计十一人。   十一个人,可以走夜路。   花猴举着火把带头,拆了条长绳,让大家都攥着绳走,结成一队以免失散。   又让自己的同伴,名唤大灯的押后,还安排最年轻力壮的两个,陈琮在前半队,颜如玉在后半队,分别负责警戒左右。   这是在山里,山鬼自然是专业的,所以“人石会”虽然人多,反听花猴的安排,并无异议。   ***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终于行至鬼林边缘,看到了位于山洼里、传说中的废寨,也看到了寨子背倚着的、仿佛巨人盘坐般黑魆魆的魇山。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天上开飘牛毛细雨,各人手中自有火把、手电,平心而论,这山不算很高,但众人站得近,巨物压迫感太强,一时间,都觉得自己渺小得不像人、只是可有可无的萤火。   如果是白天过来可能还会好点,夜晚只能看到魇山的轮廓剪影:十多年前的那次地震果然震坏了山的“头”,就见高处那个硕大的“头颅”歪倒一边,脖颈处出露好大一个豁口,让人联想到鬼林里的猎头,更觉毛骨悚然。   禄爷拎高手里的照明灯,看低洼处的这片废寨。   这寨子是佤寨风格,更古老一些,密密麻麻的茅草顶鸡笼罩房,茅草积年日晒雨淋,也像老年人的头发,又白又柴。   因为地震,寨子里的房舍朽塌过半,且遭遇了严重的植物入侵:有爬藤密密覆盖茅屋,也有树自屋中长起、破顶而出,还有屋子将倒未倒、却被爬藤颤巍巍牵系住,触目及处,分外魔幻。   禄爷长吁了口气,喃喃说了句:“十多年了,还是老样子啊。”   梁婵头皮发麻:“那群绑匪会不会藏在这啊?”   常昊抬高手电看,语气很肯定:“没死的话,肯定在哪猫着,毕竟这儿只有寨子里能住宿,咱们带几个人,一间间搜过去,就不信找不着他们!”   粱健很慎重:“不是说绑匪有十来个吗,就算死了两个,主力还在。这黑灯瞎火的,咱别轻举妄动,还是先安顿下来再说。”   禄爷也是这想法。   他遥指寨中的一处,那是幢茅草顶的二层竹楼,没塌,看着很结实,且比周围的鸡笼罩房大得多:“那儿,最早是佤王的住处,够宽敞够大,今晚就扎在那吧。”   陈琮迟疑了一下:“那儿是不是太显眼了?”   禄爷呵呵一笑:“咱们人这么多,又举火打灯的,想不显眼都难。”   说着,当先一步,跨前带路。   也是,敌暗我明,估计早被人盯上了,陈琮随着众人往下走。   寨门已经垮塌,众人从边上绕过,一路拨草牵藤,来到那幢二层竹楼前。   说是二层,其实底下一层是空的,四边有栅栏门,早时用于圈养牲畜,一行人从边上的木楼梯上二层平台,楼梯短窄,踩上去吱吱呀呀,一次只能走一个人。   陈琮落在了后头,无意间瞥眼,看到边上的颜如玉。   这货一路上可真安静啊,基本没说过话,站位也总在人后,以至于有些时候,陈琮都忘了他的存在。   陈琮凑到颜如玉身边:“颜兄,今晚话不多啊。”   颜如玉淡淡回了句:“我这人,周围人一多就容易内向。”   陈琮话里有话:“是吗?那我误会你了,还以为你憋着什么坏呢。”   颜如玉冷笑,正要说什么,上头突然传来常昊的吼声:“屋里有人!堵他们!门打不开!踹!上脚踹!”   陈琮一怔,也顾不上阴阳颜如玉了,三两步跨上平台,就见众人如临大敌、呈半圈状围在门口,那两个拿三倍薪酬的急于表现,大吼一声,抬脚就往门上踹去。   就在这时,门突然自内打开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长发男人……也不是长发,他头发中央光了道宽缝,跟独羊过草地、边过边啃,只把过的那一道啃秃了似的。   那两个外雇的差点栽进门里,忙不迭收脚,这当儿,禄爷已经认出这人来了:“戴天南?!”   语气中惊愕不乏愤怒:他一直以为绑架梁世龙这事,只是徐定洋个人行为,还想找戴天南出面把事解决呢,想不到这人也有一份。   戴天南倒是脸不红肉不臊,还笑着跟禄爷打招呼:“我还以为来的是谁呢,真没想到,在这见面了……”   一句寒暄话还没说完,忽的停住,继而愕然看向半空。   有木鼓声。   沉闷的、乍然而起的木鼓声,像酝酿着要炸的雷,自鬼林深处、潮水般漫卷过来。   这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人敲鼓呢?陈琮纳闷,转头去看。   几乎是同一时间,屋里响起一个年轻女人的骇叫声:“敲木鼓,又要猎人头了,堵门!堵门啊!”   戴天南面色略变:“先进来吧,进来再说。”   ***   屋里很宽敞,还烧着火塘,褐红色的焰头上下窜动,这么多人进来,憧憧人影上墙,更显昏暗。   梁婵一进屋,就迅速把屋里的人认看了一遍,个中不见梁世龙,她沉不住气:“我爸呢?”   没人应声,一个肌肉壮实、像是□□般的壮男过来,把门闩好,又拿棍子抵上了。   梁婵怒了,又大声吼了句:“你们把我爸弄哪去了?”   先前那个骇叫的年轻女人凶她:“小点声行不行?没听外头敲木鼓吗?”   禄爷过来,把梁婵往后拉了拉:“别急,都先坐下。”   两拨人,隔着火塘而坐,花猴和大灯两边不挨,察觉两方氛围不对,正想坐开点,到底惦记正事:“那个,打扰一下……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五十来岁、头发带卷的男人?”   只是例行一问,没报太大期望,没想到那个年轻女人愣了一下:“见过,他身边是不是还带了个女助理?”   这话一出,陈琮几乎是和花猴同时兴奋了,他屏住呼吸,等她下文。   “昨晚,他们跟我们一起在鬼林的牛头榕树上过了夜,早上大家一前一后、分开走的,后来就没见过了。”   花猴说了声“谢了啊”,带着大灯坐到角落处。   陈琮心下稍安,这年轻女人的说法,和先前神棍留书的信息一致,肖芥子和他在早上9:50分还是平安的,那之后,如果没和徐定洋一伙人遭遇,那大概率无恙。   想到徐定洋,他心头一突。   他看到对面的徐定洋了,长发披散,略略遮脸,神情倨傲,似乎压根没把突如其来的这伙人当回事。   陈琮又回头看颜如玉。   颜如玉没坐,他抱着双臂,倚墙而站,面色似笑非笑,但显然,目光看似飘忽、实则没离开过徐定洋。   禄爷清了清嗓子,正要说什么,目光落到戴天南身侧、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女人身上:“这是石榴吧?”   戴天南哈哈一笑:“对,忘了介绍了,我老婆,春十六。”   顺带着把其它人也引见给禄爷:“这个,徐定洋,阿洋,你们联系过,对吧?阿达,拳手出身,这俩都是春焰的好手。那边,晓川、廖扬,后起之秀,哦,还有这个,周吉。”   常昊对春焰那头似乎挺了解,戴天南介绍时,他一直小声跟陈琮科普:“春石榴,据说她嫌石榴这名土气,改叫十六,春焰叫她‘十六姐’,听人私下说,春焰看似戴天南说了算,其实是她当家。阿达,达哥,听说是在国外拳场打死人,逃回来的。晓川不了解,廖扬听说还有个姐姐,廖家豺狼,不知道哪个是豺哪个是狼。周吉嘛,管内外联络的,跟我们的牛头马面差不多。”   禄爷没闲心跟他客套,也不准备介绍自己这头的人:“戴老弟,你也看到了,我们这么多人过来,是为了接世龙回家的。”   说着,看向徐定洋。   他没见过徐定洋,只觉得这人好像比听说中的年轻不少:“听说,是这位徐小姐把人绑走的?”   徐定洋缓缓抬眸,话说得不紧不慢。   “禄爷,用词严重了,‘绑’字担待不起。是梁世龙邀请我来的,说知道线路,带我来看看魇山的风景,我一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就把戴哥达哥他们也叫上了……”   真是胡说八道,梁婵气得拿手指她:“你还放屁!我们有人看到了,你把我爸装箱子里绑走了,还有……你还拿链子拴他,是不是?”   说到后来,声音发哽。   徐定洋嫣然一笑:“小妹妹,大人的事你不懂。你小时候爸妈就离婚了,你爸一个人把你养大,这么多年没再娶,心理压抑得很。装箱,链子拴他,那都是他的要求、他的癖好,我没办法,配合他而已。”   梁婵气得一口气上不来,浑身哆嗦。   禄爷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没急,复又笑着看徐定洋:“这些都是个人私事,我们没兴趣,也不讨论。我就问,世龙人呢?”   徐定洋耸了耸肩:“这就不知道了。昨儿我们进山的时候,出了点状况,受了惊吓。一行十个人,全跑散了。”   “今天才陆续汇合,清点人数,少了三个,铁头、肥七,还有梁世龙。”   “铁头和梁世龙一直没消息,肥七,据晓川说,是被砍了头了,对吧,晓川?”   晓川瑟缩了一下,声音发颤:“是,昨天,也是这样的,木鼓声一直响,后来突然停了。再然后,听见肥七惨叫。”   “因为天黑,我们不敢下去看。今早上,在人头桩里就看见他的人头了,听那个进山考察的沈先生说,敲木鼓,就是猎人头的征兆……”   她舔了舔嘴唇,声音低下去:“刚你们也听到了,木鼓声又响了,说不定……”   话音未落,木鼓声停了。 第117章   戴天南一伙人前一天确实是被冲散, 今天白天才陆续汇合的,汇合之后还上了一回魇山,试图找出魇神庙的山肠入口。   然而地震之后, 山上的地形有变动, 一干人白忙一场、一无所获, 怕天黑又出幺蛾子, 赶在日落前回了寨子,早早关门闭户, 在屋里烧火塘休息。   禄爷一行进寨, 他们是真没留意,等到看见的时候, 还以为是猎头的那伙人又出现了, 一时间慌了阵脚。   本想堵前门、从后头的小门跑, 及至听到外头呼喝, 才反应过来不是那群怪东西。   ……   那么骇人的蜘蛛网都见识过了, 禄爷也觉得这趟透着古怪,但“一大群戴着牛头骨的人在猎头”这事, 还是让他难以接受:“猎头这种事,早就绝迹了吧?而且那么多人, 要吃要喝,但这一路进来, 哪像是能住人的样子?”   戴天南苦笑:“我们也觉得不像,但肥七死了是事实。听你的说法, 铁头也没了, 我们少的三个人, 死了俩啦。”   言下之意, 梁世龙的处境也不会很妙。   梁婵红了眼圈:“禄爷, 咱能不能赶紧出去找一找啊?”   禄爷为难,有点不忍,又不得不硬起心肠:“小婵啊,大家这一天马不停蹄的、都累了。环境陌生,又是晚上,外头还不定有什么危险,还是养足了精神、等天亮再说吧。”   梁婵不吭声了。   ***   地方够大,依传统格局,除了双火塘所在的大客厅之外,还有隔出的其它房间,什么大小卧室、厨具处、留东西处,但都破败得躺不进人。   于是两拨人各占了一个火塘,都在大客厅里打地铺,剩下的几个隔间按需分配,分别用作男女洗漱和男女厕所。   分派完毕,算是有了规章秩序,近二十号人各忙各的,有洗漱的,有铺地铺的,也有忙着开饭的,一时间倒也热闹,只是,大家似乎都忌惮外头,说话不约而同压着声,动静也很小。   “人石会”这头的吃食是常昊给准备的,除了各种干粮、营养剂之外,还有新鲜的玉米,扔火塘里烧着吃,特香。   陈琮本是和“人石会”的人一起吃的,无意间瞥到,花猴和大灯两个远远蹲在角落处,就着矿泉水,嘎吱嚼着干巴巴的能量棒。   他抓了几包吃的过来,还给两人拿了根烤熟的玉米。   花猴也不跟他客气,大喇喇接过来。   玉米刚烤熟,挺烫手的,花猴吁着气,掰了一半跟大灯分享。花猴这同伴,名叫“大灯”,长得也确实像个倒置的胖大灯泡,然而这大鸭梨身材,倒也没妨碍他身形敏捷、动作利索。   陈琮就势坐下:“刚那木鼓声,挺怪的。”   怪的不是声响,是声势:铺天盖地,像是从四面八方卷过来的,鼓声沉闷,一点都不高亢,完全分辨不出声源所在。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如果只是寻常击鼓,绝对敲不出这种声势。   花猴忙着啃玉米,答得含糊:“走一步看一步吧,再怪,总有个原因吧。对了,我们待会想出去看看,你要一起吗?”   陈琮一愣:“不等天亮了?”   花猴抹了把嘴:“有点担心,怕真有人猎人头……我们沈先生还在外头呢,这人跟你们不一样,脑子好使,武力值基本没有,年纪又大了,所以,不出去看看不踏实。你呢,你不担心你那朋友?”   陈琮想了想:“有点担心,但也不是太担心。”   确切地说,一半一半吧,有时很担心,有时又觉得,瞧不起谁呢,她肯定能应付啊。   花猴没明白,纳闷地看他。   陈琮解释:“她人聪明,反应快,遇事……比我有经验,不瞒你说,我反倒是没什么冒险经历,这次……算正儿八经第一遭。”   花猴惊讶:“那我看你适应得挺好啊,一点都不拖后腿。”   陈琮笑:“不适应,那不得被淘汰吗?拖后腿的,基本都是先遭殃。我这人,胆小、惜命,不想遭殃,所以努力跟上节奏、绝不拖后腿。对了,忘了跟你说,芥子应该跟神棍在一起。”   “她说过,神棍是个靠谱的。这两人组队,多半可以1+1>2。他们昨天都能提前预判危险、在树上平安过夜,那今晚,也不大可能半夜在外头游荡。八成藏在哪一处不起眼的茅草屋里,堵着门,做好防御准备了。”   花猴沉吟着点头,复又叹气:“你说的是有道理,但万一呢?”   是有万一,万一肖芥子突然又发病,万一没藏好之前就遭遇了那群猎头的,那一切就不容乐观了。   这世上所有的担心,都源于“万一呢”。   陈琮说:“那……回头我也跟你们一道,人多点,遇事也好办。”   ***   梁婵没心思吃东西,她带上牙筒、拎了瓶矿泉水去“女洗漱间”洗漱,想洗完了尽早躺下。   正刷着牙,徐定洋进来了。   她也是进来洗漱的,不过洗漱之前,要先卸妆:梁婵真服了她了,这种鬼地方,她居然还有心思化妆!   粱婵嫌恶似地往边上站了站,匆匆漱了口,低头看身上,心念一动,把套头的卫衣给脱了。   底下只穿了件小吊带,徐定洋虽是对着镜子,注意到这头的动静,还是有意无意似地往这瞥了一眼。   心里有点羡慕:到底是年轻的小姑娘,身上的皮肤白皙饱满,鲜嫩地跟水蜜桃似的,不像她,补是补了,松弛的皮肤也比先前紧致了,但跟真正绝对意义上的少女相比,还是差了点什么。   徐定洋收回目光,对着镜子细看左脸:伤处恢复得不错,上妆基本能遮住,但卸了妆,还是有肉红色的痕印在。   她心头膈应,不觉皱眉,就在这时,突然眼前一黑。   是梁婵,冷不防就把那件卫衣套在了徐定洋脑袋上,同时抓起衣袖,团起了往她嘴里猛塞。   没预谋,完全是刚刚、仓促间起的念头:她不管,这女人之前满嘴喷粪、诋毁她爸,她非揍她不可,塞她的嘴,是不想让她喊出声,这样,可以多揍几下解气。   她自后箍住徐定洋,手团着衣袖拼命捂住她的嘴,使尽浑身的力气将她往后倒拖、但又不致让她摔倒闹出动静,另一只手攥成拳,没头没脑、狠狠往她身上挥打。   徐定洋不算功夫好手,但比起梁婵,还是要高一筹的,从最初的慌乱中反应过来,她真是怒从心头起,左肘重重往后一撞,同时右手上抬后抓,一把揪住了梁婵的头发。   梁婵本就被撞得倒吸凉气、痛得龇牙咧嘴,头发又被重重揪住,顷刻间形势倒转:本来是她箍着徐定洋,现在,徐定洋薅着她的头发,反把她拖到身前。   徐定洋腾出左手,想把蒙头的卫衣拽掉,就在这时,一股大力袭来,那件衣服反又罩将下来,同时脖子一紧,是有人拿衣袖勒住了她的脖子。   梁婵上一秒还被拽得眼前发黑,下一秒,头上那股凶狠的拽扯力道忽然就没了,她伸手捂住头,愕然回看。   居然是颜如玉!   颜如玉对付徐定洋,本就有绝对优势,更何况还是中途偷袭——他几乎是以单手反剪了徐定洋双手,另一只手绕绞着那件卫衣、勒得徐定洋不能发声,百忙中还有空抬头冲着梁婵一笑,以口型示意她:“打啊。”   ***   颜如玉是奔着徐定洋来的。   自进屋开始,他的目光看似游离,实则从没真正离开过徐定洋:屋里这么多人,他当然不可能拿她怎么样,但他看不惯她那副阴阳怪气的嘴脸。   他都找来了,她能不能表现得心虚点、有点畏惧感?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给谁看呢?   所以,他想单独找她“聊”两句。   他看到徐定洋进了隔间,也就不动声色地跟了过来,隔间位置有点偏,客厅里人又多,反没人注意他。   没想到,瞥见梁婵和徐定洋在打架。   梁世龙怎么样了,颜如玉心里比别人清楚:那天晚上,李宝奇没抓到徐定洋,垂头丧气地回来,曾提过一嘴,说是徐定洋被他从车里拖出来时,脸被碎玻璃豁进去,毁得够呛。   但今天,一进屋他就注意到了,徐定洋的脸,堪称白皙光洁。   她为什么冒那么大的险绑架梁世龙,颜如玉立刻就有了猜测。   这是拿梁世龙进补了啊。   拿人进补,还得了便宜卖乖,嘴上不干不净的,是该打。   他本来乐得观战,但梁婵战斗力不行,眼看要输,不得已之下,他少有地出来主持了一下公道。   ……   见梁婵发愣,颜如玉又以口型示意了一次:“打啊。”   不知怎么的,被人撞破,梁婵反没心思打了,她咬着嘴唇,低头就往外走,到门边时意识到什么,抚着胳膊又停下来。   外头太多陌生男人了,她只穿了件吊带,有点凉,还有点局促。   看来,是指望不上这姑娘动手了,颜如玉遗憾地笑了笑,一把拽起卫衣,头也不回,扔向梁婵,然后摆了摆手,示意她走。   徐定洋终于从眼前一抹黑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她头发散乱,心头冒火,恶狠狠转身,还没来得及说话,下颚一紧,被人以手扼住了。   她被扼得口唇微张,喉间“嗬嗬”的说不出话来,下一瞬,看清来人,面色微变。   颜如玉。   ……   其实颜如玉一进屋,徐定洋就看到他了。   她怀了侥幸:一是,这里这么多人,他不能公然对她怎么样;二是,真正的主使人姜红烛已经死了,廖飞也赔命了,这事,多多少少就算过去了吧。   没想到,他就这么直接、冲着她来了。   徐定洋想说话,她以眼神示意,颜如玉也知道她想说话,但他没松手。   没兴趣听她说屁话,他说,她听着就好。   他只说了一句话:“咱们的账,还没算完呢。”   语毕轻笑一声,顺势控住她的脖子,把她往里重重一推。   徐定洋踉跄着退了两步,后背撞到了墙,墙边受不到外头的光亮,她披头散发,整个人陷在黑暗里,两只眼睛亮得可怕,自长发的缝隙间、勾勾盯着他看。   颜如玉冷笑一声。   这种眼神吓不到他,他也有,他小时候就有了。   他掸了掸手,径直往外走,跨出门时才发现,穿好了卫衣的梁婵,正倚着门边站着,跟个尽忠职守的看门人似的。   颜如玉有点莫名:“你怎么还没走?”   梁婵示意了一下火塘处的那些人:“我帮你看着点,防止他们过来。”   颜如玉觉得好笑:看着点?过来就过来,他会怕这个?   他说:“没那必要。” 第118章   徐定洋在隔间里待了会, 平复心情、理顺头发,没事人样出来。   没走两步,有人快步截住去路, 火塘的焰光将他的影子兜头罩过来, 徐定洋心里一惊, 还以为是颜如玉阴魂不散, 看清来人是廖扬,又松了口气。   “有事?”   廖扬嗯了一声, 有点吞吐:“洋姐, 我想问你,我姐去哪了啊?”   他的姐姐廖飞跟着徐定洋去景德镇办事, 那之后没两天, 他就被安排带人来云南找魇山, 两姐弟有日子没见了, 起初还互发消息, 后来彻底失联。   廖扬心中奇怪,昨天汇合了徐定洋之后, 他找机会问过,听那意思, 廖飞还在“忙要紧的事、暂时保密”,也就没往心里去。   但今早肖芥子那怪力乱神的一咋呼, 着实把他吓到了:一个陌生人,不可能知道他有个双生姊, 而且还说得那么有板有眼, 会不会是什么征兆啊?   他越想越慌, 于是又来找徐定洋确认。   徐定洋心烦:“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又来问?”   廖扬解释:“不是的, 洋姐,我昨晚在林子里过夜,梦见我姐了……反正,梦里她状态不太对,我有点担心。”   徐定洋一惊。   廖飞出事,她也是后来才打听到的,具体不太清楚,只知道廖飞和姜红烛、何欢三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在危险的崖口互相厮打,最后失足落崖、无一生还,以及,颜如玉也在场,还是他报的警。   之所以没告诉廖扬,是因为这两姐弟关系很好,还因为这小子一直看不惯廖飞和自己混在一起,明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颇有些不好听的话,而今廖飞横死,徐定洋难免心虚、怕廖扬怪到自己头上,寻思着能拖就拖,从魇山出去之后再说不迟。   想不到廖飞还给廖扬“托梦”了,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亲姐弟之间的心电感应?   她越沉默,廖扬就越慌:“洋姐,我姐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徐定洋定了定神,伸手拉住廖扬的胳膊:“来,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这开场白,其间的不祥意味太浓了,廖扬只觉耳朵边上嗡嗡乱响,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被她拽到角落里的。   徐定洋背对火塘,面色平静:“你姐的事,我确实瞒你了,怕你接受不了。你往‘人石会’那头看。”   廖扬双腿发软,但还是依言看过去。   “人石会”那头一共来了九个人,八男一女。   “看见那个长头发、戴金丝眼镜的男人了吗?”   ***   陈琮和花猴他们要出去找人,激起了不小的动静,禄爷极力劝说几人天亮再行事,但陈琮答得挺有技巧:“就在附近看看,不走远,顺便也检查一下周围安不安全……不是大门一关就保险的。”   这话在理,毕竟屋子是茅草、竹木结构,又上了年头了,门板一踹就破,谈不上绝对安全。   但只三个人出去,人手还是太少了,末了梁健主动加入:他觉得这些人出去,多少是为了梁世龙,他作为梁家人,不能坐视别人冒险。   四个人,从竹楼后头的小门出了屋子。   外头已经在下雨了,依然是小雨,手电光打出去,光柱里密密的雨丝。   巨山、密林、山洼里死寂的废寨,浓重的夜色之下,几人顿觉自己渺小。   花猴想找一下神棍是否还留下了新的指示信息,那种记号笔的材质,夜里打光照过去会很显眼。   他和陈琮分了工,山鬼家的专心找记号,“人石会”的就负责戒备、提防周围。   陈琮没趁手的武器,捡了根粗树枝备用,这树枝有手腕粗细、两米来长,抡起来虎虎生风的,他十分满意:近身战容易受伤,有棍子就不同了,棍扫一大片不说,还能御敌于两米开外,自身安全得到了极大保障。   几人以竹楼为圆心,绕着圈往外走。   连绕了几圈,越兜越远,什么记号都没看到,花猴有点心急,陈琮突发奇想:“要么你喊喊看呢?”   梁健赶紧阻止:“这不就暴露了吗?”   陈琮好笑,指了指各人手中的火把和手电:“除非咱们是摸黑出来找人,一打光,不早就暴露了?横竖是暴露,再喊一嗓子,我觉得问题不大。”   花猴觉得在理,问大灯:“扩音器带了吗?”   大灯点头,从包里掏出个折叠手柄的便携式扩音喇叭:“我带的这个穿透力一般,也就五百多米,用吗?”   花猴拍板:“用,总比自己喊着强吧。你肺活量大,你来。”   大灯的大鸭梨身材,终于要派上用场了,他设置好喇叭的录音功能,深吸一口气。   梁健始终觉得“喊话”这事不妥,眼见他真要开喊,顿觉头皮发麻。   大灯酝酿好的腹稿是“沈先生,我们来找你啦,你在吗”,喊完了沈先生,他原计划再帮梁世龙也喊一喊,哪知话到嘴边,骤然变色,大吼:“蛇!蛇!蛇!”   人在近旁,又是大吼,声音本来就大,再经扩音喇叭一放,简直是要了命了,陈琮浑身一激灵,握紧树棍:“哪呢?”   不需要大灯回答,他已经看到了,只见一条七八米长的白影,腰身足有小水桶粗,在远处的茅草屋顶上一冒,倏地窜下去了。   陈琮的心简直要跳到嗓子眼,恍惚中,几乎能听到大蛇在废屋杂藤中窜行的声音、且这声音越来越近,几人背靠着背,下意识攒靠在一起,各自攥紧了手中的家伙,死死盯牢地下。   哪知下一秒,正对面的高处白影一翻,大蛇又从茅屋顶上窜上来了,此时离得近,憧憧火光下,几乎能看到灰白色的蛇腹、蛇腹上密密的泛光鳞片,以及其间夹杂的黑斑。   陈琮心头一凉:这要怎么打啊,这么大的蛇,手中的树棍跟它的身形相比,简直是一根纤细的筷子。   万幸的是,这蛇好像对他们毫无兴趣,纵身窜上半空,如一条白练般,自几人头顶直掠而过,飞快窜至另一侧的茅草屋顶,应该是重又下了地,顷刻间再次消失。   这是要去哪?陈琮目瞪口呆。   很快,他就知道了,因为大灯又吼了起来,还习惯性地再次对着喇叭:“那!那!咱们的楼!”   是那幢二层竹楼!   果然,竹楼顶上再次出现盘缠的白色蛇影,这一次,蛇没有窜下地,反而从屋顶直没而入,像是凭空消失。   梁健没反应过来,茫然问了句:“咱们屋顶是有洞吗?”   谁还有那闲心思管屋顶有没有洞啊,陈琮一把夺过大灯的扩音器,对着那头大吼:“蛇进屋了!跑!快跑!”   ***   用不着陈琮示警,屋里头早已乱作一团了。   本来,一天下来身心疲累,除却几个被安排守夜的,其他人都已经准备睡了,睡前多少都有些放松,谁能想到,屋顶上突然垂下一条蛇来?   头一个看见蛇的是晓川,她运气不好,一抬头就跟脸盆大小、缓缓垂下的蛇头打了个照面,完全没反应过来,还呆怔地跟蛇眼对视来着,直到身周骇叫四起、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人已经吓僵了,连哆嗦都不敢哆嗦,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人疯跑,再然后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   陈琮几人发足往回奔跑,半路上就听到“轰”的一声巨响。   那幢竹楼塌了,于细雨中腾起好大的烟尘。   陈琮心急如焚,主要是担心梁婵,又是大蛇又是楼塌,她一个没什么功夫的姑娘家,怕是应付不来。   如此一想,跑得更快,连冲带腾跃的,立刻和身后的人拉开了距离。   花猴和大灯两个到底是山鬼出身,障碍跑跳算是强项,没被落下太多,但梁健应付起来就吃力了,脚底下本就凹凸不平,心里发慌,想赶紧撵上又力不从心,一个不留神,踉跄着磕倒在地,手电滴溜溜滚出去老远。   梁健暗骂了句“晦气”,狼狈起身,正要去捡手电,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有轻微的奇怪声响。   丁零当啷的,像是链条磕碰着什么。   他心中警钟大作,纵身一窜抓起手电,就势回身、光柱打向那头,厉声喝了句:“谁?”   手电光柱微微发颤,他看到,那一处的茅屋后头,露出一个头来。   一个被拎在人手里的、孤零零的头。   ***   竹楼坍塌的时候,颜如玉刚奔出门外,他这命金贵,与其喂蛇,还不如留给干爷,干爷毕竟养了他这么多年。   没想到这楼下一瞬就塌了。   其实塌了也不奇怪,毕竟竹木结构,又朽了这么多年,哪经得住这么大的阵仗,颜如玉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就栽下去了。   好在下头是古早时畜养牲畜的地方,也就是中空的一楼,挑高并不高,他滚倒在地时,下意识双手抱头,防着上头再往下砸压,没想到运气挺好,竹楼是塌了,但没有稀里哗啦散架,整体框架还在,斜斜地颤颤撑着,并没有把他压成肉饼。   他暗自庆幸,伏低身子,手脚并用往外爬,冷不丁手底下软绵绵的,正撑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惊骇出声,颤声道:“谁?”   听声音,是梁婵。   颜如玉吁了口气,又有点嫌弃,说她:“你到底跟来干什么,来了也是受罪。”   梁婵听出是他的声音,心下放松不少,这底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不敢大声说话:“你……小点声,万一那蛇也在呢。”   靠,颜如玉还真没想到这个,被她这么一说,吓出一身冷汗。   外头的人要是有脑子,最好赶紧生一大堆火,蛇再横,应该还是怕明火的。   正这么想时,忽然觉得底下没刚刚那么黑了,努力向外看,从偶尔的缝隙中,确乎能看到外头的火焰的跃动光亮,显然,有脑子的人还是多,确实生火了。   颜如玉看向梁婵,还是看不到人,好在借着这点透入的微光,能隐约看到她的眼睛。   他招呼梁婵:“走吧,赶紧爬出去,这楼指不定还会二次坍塌。”   梁婵嗯了一声,正要说什么,面色一下子变了。   她看到,颜如玉身后,就在他脸侧上方,还有一双眼睛!   颜如玉见她不动,正觉得奇怪,下一瞬,只觉喉头一紧,身后有人猛然用细绳勒住了他的脖子、狠狠内收。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且下手极重极狠,颜如玉喉头一塞,登时就喘不上气了,他伸手想往后抓,那人显然是料到了,身子往后一翻,带着他向更深处去。   梁婵听动静,也知道大事不妙,刹那间心惊肉跳,就在这时,她听到不远处传来陈琮的吼声:“梁婵?”   太好了,陈琮回来了,梁婵眼眶一热,心里突然就有了底,她大吼道:“这!这!”   边吼边往颜如玉的方向扑了过去。   一团漆黑间,扑到了两个人,她双手乱摸,混乱间摸到颜如玉的脸、他脖子上的绳索,又摸到他身后的人,吓得魂飞魄散,吼道:“松手!快松手!”   然而没人吭声,那人也并不把她放在眼里,梁婵急得发疯,伸手在地上摸索,突然摸到一根木条,大概是坍塌时劈裂下来的,她想也不想,抓起来向着后头那人的头猛扎过去。   就听一声惨叫,那人松了手,向着更里头滚去,颜如玉喉头终于得脱,他双手猛抓着喉头,一时间居然发不出声音。   好在此时,眼前终于见了光,是陈琮听到声音大步过来,三两下拨开了这头坍塌堵塞的木料茅草。   梁婵带着哭音爬出来,身子哆嗦得筛糠一般,指着里头向陈琮道:“有人,里头有人!”   陈琮还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颜如玉也爬出来了。   他双目血红,一脸狠戾,嘴唇嗫嚅着,像是要发狠,陈琮还以为他对梁婵做了什么,正要上前喝问,他反转过身,发疯般拨打开更多的废料,怒吼道:“给我滚出来!”   再然后,手臂内探,一把抓住了什么:“出来!”   陈琮看到,他抓住的是一个人的脚。   颜如玉震怒之下,力气也是大得惊人,只一只手,硬生生把那人直拖出来:“老子今天不弄死你……”   后半句话硬生生刹住了。   陈琮也惊呆了。   梁婵更是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没错,颜如玉是拖出一个人来,但是,这个人没有头。   ***   坍塌的竹楼前头,燃起好大一个火堆。   陈琮筋疲力尽,垂着手远远坐在一边,偶尔会突然后怕,激灵灵打个寒噤。   混乱中,那条巨蛇也不知道哪去了。   点算人数,少了四个。   一是周吉,后经春焰的人指认,那具没头的尸体就是他。   二是晓川,当时,她是距离蛇最近的那个,然后众人四下奔逃,再然后楼塌了,废墟里没她,凭空人间蒸发,陈琮怀疑她是被蛇给生吞了,但他不敢说。   三是廖扬。   四是梁健,没错,梁健也不见了,陈琮明明记得,竹楼出事、大家飞奔回来救援的时候,他也跟着一起往回跑来着,怎么跑着跑着,就跑没了呢?   这还没开始“营救”呢,就损兵折将,陈琮觉得极其挫败。   正沮丧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陈琮身子一耸,瞬间回头。   身后依然是茅草屋,一幢一幢密密簇簇,被植被入侵得厉害,无声无息矗立于夜色间,形状诡异,看起来分外瘆人。   他站起身,确信自己刚刚真的听到了。   又是一声轻笑,压得很低,像气音,陈琮心头猛跳,试探似地低声问了句:“芥子?” 第119章   刚刚那个声音, 真的很像是肖芥子的。   现在是听不到了,但密密簇簇的茅屋深处、更远些的地方,似乎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窸窸窣窣。   会是肖芥子吗?   陈琮犹豫了一下, 从地上拖起那根树棍, 小心翼翼地向着那个方向缓步过去。   绕过一幢茅屋, 又拨开一丛杂乱的垂藤,好在身后的那个火堆燃得够旺, 火光冲天, 焰头跃动,橙红色的光穿透无数的缝隙, 足可抵达厚重的黑暗深处。   那笑声又来了, 压得很低, 柔媚中带着几分诡谲。   是不是她呢?真的很像。   陈琮忍不住, 又低声但谨慎地问了句:“芥子?”   面前是一棵挤塌了茅屋的大榕树, 枝桠上挂下无数的气生根,像一面疏密无序的门帘, 茅屋弱柳扶风样地斜倚在榕树身上,生平头一次, 陈琮发现只要姿态得当、茅屋也可以给人以娇羞之感。   那声音就是从茅屋的那一面传过来的。   陈琮拂开那片气生根,说不清是为什么, 缓缓放轻步子。   “我不管,杀光他们, 把他们通通杀光, 一个都不要留!”   陈琮的心砰砰跳起来, 声音真的是肖芥子的, 但什么叫“把他们通通杀光”?肖芥子怎么会讲这样的话?   他有点喘不上气, 好在,用不着冒险绕过去了,茅屋朽坏开裂,从茅草和竹木的罅隙间,他能隐约看到点什么。   先看到一把握在手里的刀,刀身磨得锃亮,其上还有血迹漫流,握刀的手指节白皙纤细,显然是个女人。   陈琮屏住呼吸,慢慢挪动身位、换了个角度。   看到那个拿刀的人了,只不过,她是背对着他的。   她穿了一件宽袖的外罩白纱袍,衣长及地,长发以红色的发带半束,后背上……   陈琮先还以为她后背上抱扒着一只大蜘蛛,惊得险些叫出声,好在很快看清楚了,那不是真的蜘蛛,只是刺绣上去的,但是绣技卓绝,重工华丽,正对着看时隐有立体效果。   不过,即便从侧面看,这蜘蛛也真心让人发寒:它的躯体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后背,八根细长的步足呈向前抓抱状,绣线大部分用黑色,但步足掺金丝,最诡异的是眼睛部分,金红线相间,火光映上去,简直像在转动一般。   再然后,伴随着轻笑声,她微微侧身,语声温软,语调阴寒:“杀干净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陈琮惊地连退两步,这不是肖芥子是谁?   他的心跳得几乎要蹦出来,喘息急促,顿了会,惊觉那头没动静了,赶紧一个跨步绕过去。   果然,人已经走了。   陈琮站在她刚刚站过的地方,想到她之前说的那两句话,只觉遍体生寒。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叫他:“陈琮?”   陈琮身子仿佛过电,立时回身,看到肖芥子一脸惊喜,正从几步外的一幢茅草屋后转出来。   好家伙,这么短的时间,就换了一身现代装了,陈琮不及细想,树棍抡起来,御她于两米之外,喝了句:“你给我站那。”   肖芥子愣了一下,果真站住了,眼珠子滴溜溜的,不明白他这么如临大敌、连棍都拎上了是为了什么。   陈琮上下打量她,觉得眼前这个真挺像的,但谨慎起见,还是问她:“鹭鸟飞,打一个字是什么?”   肖芥子想也不想:“路啊。”   “不是,你一开始不是答这个。”   一开始?   肖芥子想了想:“八?”   陈琮长吁一口气,这次对了。   这么独特的错误赛道,除她没谁了。他撒手扔了棍子,这才发觉掌心汗津津的,风吹过来,额头上冰凉,大概额头也出汗了。   不过还好,总算是找到人了,陈琮如释重负,大步过来,才走了几步,肖芥子吼他:“你站那!”   又怎么了?陈琮太阳穴微微一跳,旋即收步。   肖芥子瞪着陈琮看,先时还觉得怪,紧接着就反应过来:陈琮在跟她确认什么,好像要证明她是正主。   那你呢,你是正主吗?   “我戳呢?我戳盖在哪了?”   陈琮笑起来,觉得确实是她没跑了,他勾起食指,往左肩上点了点:“这,这呢。”   他记得很清楚,锁骨和肩胛之间,有个凹窝,是挺好戳的。   这下算是确认无误了,肖芥子忍不住也笑起来,笑得眉眼眼弯弯的,几乎是蹦跳过去的:“你怎么来啦?”   陈琮上前一步,下意识两手微抬,想接抱住她,哪知近处又有人“咦”了一声,说:“鹭鸟飞,打一个字,明明应该是‘路’啊。”   怎么还有人啊,陈琮吓了一跳,手又放下了,然而肖芥子一脸欢喜的、已经到跟前了,没点表示实在不好,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把握住她的手,用力摇了两下。   肖芥子万万没想到,陈琮会跟她握手,如此正式,她忽然也局促起来,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也用力回握,使劲摇了两下。   这商务的氛围一经开头,好像停不下来,肖芥子微侧了身,给陈琮介绍说话那人:“这是神棍,这个……是陈琮。”   神棍恍然:“哦,你就是那个小琮琮啊,听小结子说起过。”   他走上前来,心里纳闷着什么时候年轻人之间开始流行握手了,然后有样学样,郑重伸手,以示自己紧随潮流:“你好你好。”   又问:“你们见面为什么要先猜谜呢?这是约定还是……怎么的?”   肖芥子也想问这个。   陈琮看了看左近,还是忍不住心悸:“咱们先回去再说吧。”   ***   肖芥子和神棍于上午9:50分从夜宿的那棵大榕树离开,为了给后进的花猴等人留下讯息,神棍在一棵树上留了字。   写完了,问肖芥子要不要也留名,肖芥子意兴阑珊:“人家是进来找你的,留我的名字干什么呢。”   神棍总有道理:“这是个纪念啊,以后你故地重游,看到当初的留书,不觉得亲切吗?”   也是,肖芥子接过笔,见神棍画了个三瓣莲,于是随手在边上撇了一下,敷衍了个月亮了事。   早晨雾大,两人绕了点路,不过还是于中午前到达废寨。   废寨不是肖芥子的目标,她想绕过寨子、直奔魇神庙,但问题在于,此时徐定洋等人也吵吵嚷嚷地汇合了,且大手一挥,上山去了。   总不见得是上山打猎,至此可以确认,这伙人的目标,也是魇神庙。   为免两相遭遇,她一直躲在暗处观察,末了惊喜地发现,徐定洋一伙人完全是没头苍蝇般乱找,紧接着,她就想明白了:梁世龙的确来过魇神庙,但那是三十多年前,也就是说,他能给徐定洋等人提供的信息是滞后的。   因为十多年前,魇山地震过,山肠的入口位置也有变动,那之后,能明确说出入口在哪儿的,只有两个人。   姜红烛和陈天海。   陈天海远在景德镇的茶室养老,而姜红烛临终前,把入口处的信息告诉了她,也就是说,而今魇山上下,只有她能找到进魇神庙的路径了。   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节,肖芥子如释重负,她带着神棍退回到近山的一间茅草屋里,告诉他自己计划打时间差:先睡觉,养足了精神,趁夜入山进庙。   所以,禄爷一行人进寨的时候,肖芥子那头睡得天昏地暗,压根没留意,再然后,是被木鼓声吵醒的。   敲木鼓、猎人头,这声响,的确是让人心生惧意。   两人窝在茅草屋里,屏息静气,连火塘都没点,静听外头动静,原打算等外头消停点了再上山,哪知猝不及防间,听到扩音喇叭里传来的惊叫声。   ——“蛇!蛇!蛇!”   神棍判断这是山鬼来人了,因为一般进山的人,好像不太会带扩音喇叭。   再然后,又是楼塌又是点起大火堆,这么大动静,想错过都难,出于谨慎,两人没有直奔现场,而是从外围绕了过来。   人生多惊喜,没想到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陈琮。   ……   肖芥子不想跟闲杂人等、尤其是徐定洋或者颜如玉会面,好在作为神棍的“女助理”,她只是去走个过场,当下套上外套、戴上了山鬼的防瘴口罩,神棍也穿戴齐整,但嫌口罩太憋闷、硬是拉到了鼻子下头。   竹楼前还是刚才的光景,火堆燃得正旺,花猴和大灯正往火里加料,除了梁婵和养神君,大部分人都围在竹楼一角,查看、议论着什么。   花猴一抬头,惊喜莫名,扔下手上的活赶紧迎上来,大灯没见过神棍,先还发愣,待看到二人装扮,也猜到了,忙亦步亦趋撵上。   陈琮觉得奇怪:“他们看什么呢?”   花猴说:“楼不是塌了吗,但不是散架是斜塌,这种干栏式的竹楼,都有柱子支撑,刚他们检查发现,柱子是被破坏过的。”   这就意味着,即便没有那条蛇,楼也会塌。   ***   竹楼没了,没那么大的房子容纳所有人,不过总有办法:花猴找到三间半塌的茅草屋,卸了门,门口都对着中央的小空地,在空地上生起大火堆,三方各占一间,门口各留一人,守夜、兼照顾火堆。   这样,离得近,抬眼就能看到门外,往来也方便,可共同防御,又各自独立。   最大的一间给了“人石会”,少了梁健之后,他们还剩八个人。   春焰损兵折将,只剩四个人。   山鬼则上升到四个人,花猴喜气洋洋,截至目前,可谓一切顺利,人找着了、且毫发无损,他往半空放了颗信号弹,让外头的同伴放心。   陈琮当然归属“人石会”,但人基本是长在了山鬼这头,他把之前看到白衣女人的事给说了。   肖芥子不相信那女人长得跟她一样:“你看错了吧?”   陈琮说:“一样就是一样,你会认错我吗?如果你不会,那我也不会认错你。”   肖芥子哑然,又觉得瘆人:怎么会凭空冒出个女人,跟她长得一模一样呢。   神棍从背包里掏出个记录本,跟实地采访似的:“那女的穿古装?”   算是古装吧,陈琮点头,Cosplay也有可能,但Coser应该不大会到这种地方来取景。   神棍运笔如飞,嘴里念念有词:“跟那群猎人头的一样,穿着打扮很怪,又是下雨天,没月亮的晚上……”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肖芥子泼他冷水:“你是不是又要说是幻境、幻象?咱们可证实过了啊,人头都是真的。”   早上下树之后,除了那个肥七的人头,另两个的也找到了,没敢拿手摸,拿树枝碰了一下,确认能碰触到,不是幻象。只不过,起初他们认为是长头发的女人,看了才知道,长头发不假,但不是女人,都是男人。   神棍一点也不气馁:“我始终认为,这座山叫‘魇山’,供奉梦魇之神,不会毫无意义。魔巴给出‘杜子春’这个名字,也一定有所指。那个,蛇,蛇的事,谁能给我说一说?”   蛇的事简单,几个人都是在路上看到的,白练似的影子,嗖地就掠过去了,神棍不满意:“小琮琮,你去帮我向当时在竹楼里的人打听打听,有没有人跟蛇发生过实质性的接触?记住啊,是实质性的。”   陈琮问了一圈下来,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无非是“我跑了啊,当然立刻跑,不跑留着喂蛇吗”、“什么实质性接触?那块头,你接触了有意义吗”。   但也有意外之喜,戴天南摸到了蛇,据他说,是逃跑时、无意间蹭到的,蛇身冰凉,蹭到的刹那,他的天灵盖都发麻。   肖芥子说:“摸到,这算是实质性的接触了吧?”   没想到,神棍居然大摇其头:“不算,榕树底下的人头,我们也能触碰到。之前是我狭隘了,凭什么看到了摸不到就是幻象呢?要知道,人有五感,视、听、嗅、味、触,每一种感官,都可能出错。”   这话,好像就在前不久、听谁说过似的。   电光火石间,陈琮突然想起来了,他脱口说了句:“这里是魇山,魇通魔,人有五感,五感易魇!”   神棍大为兴奋:“小琮琮,你太有文化了,我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被你总结出来了!”   肖芥子糊涂了:“你的意思是,那些死了的人可能没死,是我们自己被魇住、感官出错了?”   “不是,我是指那些很不合理、违背常理出现的人和事,比如猎头人,白衣女人,还有巨蛇。你注意到没有,这些东西的出现,跟我们这些外人之间,没有确凿的实质互动。”   还没有实质性的互动吗,肖芥子感觉自己脑子里浆糊了:“肥七的头被砍了啊。”   陈琮补充:“不止,周吉的头也被砍了。”   花猴也贡献了几条:“还有,蛇把楼压垮了。哦,对了,失踪了好几个人,一对小情侣,以及那个跟我们一起出来找人的梁健。”   神棍回答:“不能说蛇压垮了楼,你刚也说过,竹楼的柱子被破坏过,即便没有蛇,楼也可能垮。有没有可能,竹楼不是蛇压垮的,只是蛇出现的时候,竹楼刚好塌跨而已。”   “肥七的头被砍了,但我们当时都没看到是谁砍的,包括刚被砍头的那个。如果真的是猎头人做的,以他们的风格,成群结队冲上来砍就是了,用不着遮遮掩掩吧?”   “还有那些失踪的人,谁能证明他们是被抓走的?没人看到过程,要知道,失踪分主动和被动,人也会自己走失的。”   肖芥子约莫有点概念了:“你的意思是……”   神棍点头:“人有五感,五感易魇,我们看到一些诡异的事,可能或多或少是被魇住了。但有人被杀,有人失踪,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不一定是因为猎头人、白衣女人,或者巨蛇……”   话音未落,室内突然暗下来,同一时间,门口响起大灯错愕的声音:“哎,你……干什么你?”   循向看去,有一个枯瘦的拄拐身形,正立在茅草屋门口。   陈琮认出,那是“人石会”的养神君,这人一路不听不看不言不语的,跟谁都没交集,怎么突然间到这来了?   不对,再一细看,他的眼睛已经睁开了,可怖地翻着眼白,塞耳朵的白棉也已经取出了,身子剧烈哆嗦着,杖头正艰难地举起,似乎想指向谁,又似乎是要打谁。   这是在干什么?屋里的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眼睛、鼻孔乃至耳孔都开始出血,杖头似乎有千斤重,终于没能举起来,再然后,轰的一声向后砸倒。   大灯离得最近,依稀间听到他在喃喃:“找不到,到处都是,找不到。” 第120章   养神君这一倒, 把三间茅草屋里的人都给惊动了。   禄爷疾奔出来,懊恼跺脚:“怪我,这事怪我!”   ……   安顿好养神君之后, 看着屋内外聚拢过来、面色各异的一干人, 禄爷长叹一声, 留那两个编外的在外头照顾火堆, 招呼大家进屋坐下,把事情的原委给讲了。   原来, 知道此行要进魇山, 禄爷专程邀请了养神君:养神君不是主动拔旗的,属于特邀、助阵。   魇山这个地方, 之所以称“魇”, 是有说法的。   古早时, 这里被视作吞噬噩梦之所, 上古先民白日入庙供奉, 夜晚尽量远离,他们认为:魇神会在入夜之后将那些骇人的梦魇一一宰杀, 魇山内外,尽是屠戮场, 万一误入、或者哪怕只是沾染到梦魇的碎块,都会给自己带来不幸。   后人自然不相信这种说法, 但事实证明,这儿确实出过怪事, 人在这儿被吓到、吓病, 乃至吓疯、吓死, 都曾发生过。而且, 多在没有月亮的晚上, 或者浓云遮蔽的阴雨天。   花猴不觉“啊”了一声,看向大灯,大灯吞咽了口唾沫,面色发白:两人都想到了之前探山时,在这儿夜宿、不幸心脏病发身亡的同伴。   神棍推了推眼镜,文绉绉的:“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   “这两天大家也看到了,老下雨、起雾,搁着古代,就是瘴气,又称‘有害气体’。所谓的易魇,会不会跟这些瘴气也有关呢?”   这属于禄爷的知识盲区,他沉吟了一下:“也不是没可能,但瘴气不是根源。如果是瘴气,大家应该各魇各的,不可能看到同样的画面、听到同样的声音吧?”   看来是自己考虑得不够全面,神棍虚心求教:“那你们认为……”   “还是跟这地方有关,或者说,更像先民说的那种,沾染到梦魇的碎块、入了魇。”   不过,“人石会”的人基本没这困扰,原因在于大家都养石头,精气神高于常人,不易被魇。   但只是“不易”,并非完全“免疫”,总结下来:就跟月有阴晴圆缺一样,一个月里,没月亮或者月亮最小的那七天,中招的概率会大点。   这趟进魇山找梁世龙,禄爷事先查了日子,一看时间,刚好落在“七天”的范围内,再看天气,接连有雨,淅淅沥沥的,好像每天都尿不尽。   于是,保险起见,他把养神君也叫来了。   一路进山,其实还算顺利,蜘蛛结网不是魇,肥七被杀,也不是魇,都是真实发生的,有照片和视频为证。   直到和戴天南他们汇合,听到了诡异的木鼓声,又听他们说了前一天的遭遇。   为了确认,禄爷跟养神君打了招呼,请他接下来集中精神,另外,还在竹楼的角落里支了个拍摄的手机。   陈琮明白了:“你是想着,如果发生什么事,看到而拍不到,就能确认是魇?”   禄爷点了点头,这种时候,相比眼睛,手机更客观一点。   竹楼坍塌,手机也摔碎屏了,但幸运的是,视频还能看。   只一小段,画面开始是稳的,楼塌之后黑掉,从头至尾没拍到蛇。或者说,在蛇应该出现的那段时间,画面受到了干扰,糊掉了。   从视频来看,巨蛇是魇。   但养神君给了完全相反的答复,他说,他感觉到蛇了。   这也太自相矛盾了,颜如玉莫名:“这说明了什么?”   禄爷沉默片刻:“说明这一次,魇山很反常,非常反常。”   陈琮心中一动:“是不是跟狼人变身似的?蜘蛛忽然群体合作、结出那么大的网,花猴也说,以前来这儿,无线通讯都正常,唯独这次,一进鬼林,信号就不通了。”   花猴补充:“对,而且蜘蛛结网,正好结在鬼林边缘,就跟划定区域似的。”   禄爷说:“是啊,你们也发现反常了对吧?养神君也是这感觉,但他比你们更敏锐,他说这一次是有原因的,魇山的反常不在山,是外来的,有什么东西混进来了。”   梁婵原本在为梁健揪心,听得神不守舍的,此时渐渐听进去了,不觉毛骨悚然,说话都结巴了:“什……什么东西混进来了?”   “不知道,说不清楚,但他觉得,自己能找到源头。”   为了“低调”,肖芥子一直挨着神棍坐,怕防瘴口罩不够,还两手遮捧着脸,一副循规蹈矩的女助理模样。   听到这时,她心头一跳:难怪刚刚总觉得养神君那根盲杖要抬不抬的,难道他是想用杖子指人?   禄爷看向昏迷的养神君,有点自责:“也怪我,一听说能找到,也没多想,只顾着催他赶紧……结果,你们都看到了。”   神棍恍然,再一想,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怪不得,刚他的表现那么奇怪,总觉得他受到了很大的压力,整个人很痛苦、很挣扎,七窍都流血了……不会是,被那东西压制、或者反噬了吧?”   大灯连连点头:“有可能,他摔倒的时候,我听到他说‘找不到,到处都是,找不到’,感觉都要崩溃了。”   戴天南挠了挠头,原本清晰分界的头发被挠得混作一团:“等会啊,禄爷,如果是沾染了梦魇的碎块、撞了魇,那只要胆子大,不被吓疯吓死也就没关系了对吧?魇又不能对我们做什么实质性的事。”   禄爷回答:“那可不一定。按以前的经验,魇是不能对我们做什么,但这一次,养神君不是说了吗,非常反常。”   “他都七窍流血、栽倒在地了,你还觉得,魇不能对我们做什么吗?”   戴天南张口结舌,顿了顿才又开口:“那我这头少了六个人,除了那个被蜘蛛逮去的,两个被斩头,三个失踪,这到底是魇做的,还是不是魇做的呢?”   禄爷冷笑:“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这不也少了个人吗?还有,戴老弟,事到如今,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别拿什么来魇山看风景的话来搪塞。我们是来找世龙的,你呢?你们这夫妻齐上阵,还带了不少好手,你是来干什么的?”   戴天南没想到禄爷会如此直接,猝不及防间,面色颇为尴尬。   说着说着,忽然扯上双方恩怨了,神棍有些局促,正想说作为外人、要么回避一下,春十六泰然自若的一句话把他钉在了原地。   春十六说:“事情都过去几百年了,说出来也没什么。禄爷,我们还想问你呢,魇山当年,怎么说废就废了啊?”   卧槽,魇山当年!   神棍和肖芥子迅速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   禄爷被春十六反将一军,只觉莫名其妙:“几百年前的事了,问这个干什么?”   春十六人长得像教导主任,作派也十足十,板着一张脸,仿佛生来不会笑:“几百年前的事了,说来听听呗,又不妨碍什么。”   禄爷好笑:“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是有关系才能说吗?那可有大关系了。禄爷,魇山当年说废就废,你们野马可能是无所谓,可里头,有咱们春焰的人啊。”   事情不大光彩,但到底是旧事,摊开了讲也无妨。   春焰源出“人石会”,因着做派、理念不同,当然了,人品上可能也有高下,最后被分出来了,更确切地讲,驱逐出来了。   但两边都养石,一边正当盛时、蒸蒸日上,另一边被弃如敝履、面上无光,难免心理有落差。   春十六若无其事:“说出来不怕你们笑,当时的春焰自己不行,又眼馋你们的,思来想去,动了歪念,决定偷师。所以,想方设法,混了一些人进去。”   那年头,路比现在难走得多,瘴气也更毒,无法对外通信,哪怕放出信鸽,十次里也只能成功一两次,而且,飞鸽传书,不敢写得太细,怕中途被人截了,所以只寥寥几句,且都是暗语密信。   算起来,从头到尾,只收到过三次传书,简短翻译成白话文如下。   第一次:这里很妙,魇神庙真是个宝库,里头有高人修习的心得。可惜搬不走,我们只能慢慢誊抄。   第二次:脱此樊笼,我们之前还不相信,以为是虚妄之说。现在亲身经历,兴奋不已,“共石”是其中的诀窍。   第三次:不负使命,满载而归,期待见面。   春十六就说到这里。   常昊正听得起劲,下意识追问:“然后呢?”   春十六冷哼一声,没有搭理他,戴天南接茬:“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当时的春焰前辈,眼巴巴等着那些人满载而归,等了一个月,再等一个月,直等了小半年,才意识到不对劲。”   还以为那些卧底是被“人石会”发觉、辣手处理了,战战兢兢躲藏还来不及,哪还敢追究?   一直到很久之后,无意间得知,魇山自那之后就荒废了,而那些“人石会”进山的人,跟春焰的卧底一样,就此杳无音讯。   说到这,戴天南笑呵呵看禄爷:“再然后,不管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到消息了。您问我干什么来了,‘魇神庙真是个宝库’,好奇、眼馋呗,这理由够充分吧?”   “话又说回来,禄爷,就算是加密档案,几百年过去了,也好解密了吧?当初春焰的人,是被你们给料理了吗?”   禄爷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知道,当时魇山里居然混进了春焰的人,我也是刚刚、才从你嘴里知道的。”   戴天南“呵呵”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那魇山为什么荒废,能给个说法吗?”   禄爷缓缓摇头。   神棍急得不行,也忘了自己是个外人:“这么大的事,‘人石会’没个记录什么的?”   禄爷还是摇头:“说实在的,这事我也奇怪,但‘魇山荒废’这事,在协会记录里,确实是一笔带过。”   如春焰所说,魇山位置很偏,对外通信也难,不去打扰隐居魇山的人修习,似乎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再然后,忽然有一天,不知是谁惊觉:“好久没魇山的消息了。”   于是遣人去看,人走寨空,魇山内外都没人了。   陈琮只觉匪夷所思:“人走寨空,走哪去了呢?那些人应该有家人吧,也不回家吗?”   禄爷迟疑着摇头:“不知道,太久远的事了,你想想,我看到记录,已经是几百年后了,记录里没提,我怎么会知道呢。”   花猴犹豫了一下:“那个……仅供参考啊,咱们山鬼内部,也有历年记录。我的经验,大事详细,小事一笔带过,如果大事一笔带过,那通常都是……出大事了。”   禄爷倒不反对这说法,就是有些疑惑:“那会出什么事呢?”   徐定洋原本一直没吭声,冷不丁冒出一句:“怕不是都被杀光了吧?”   这话一出,陈琮蓦地打了个激灵。   他想起那个白衣女人,以及那句“我不管,杀光他们,把他们通通杀光,一个都不要留”。   神棍也想到了,他脱口说了句:“我想问一下啊,魇山那个时期,是穿古装的吧?”   禄爷随口应道:“那是当然的,古代嘛,当然穿古装了。”   神棍舔了舔嘴唇,字斟句酌:“那,你们有没有记录,当时有人穿绣蜘蛛的衣服吗?”   问是这么问了,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禄爷张口就答:“有啊,蜘蛛魇女嘛。魇神庙里的魇神造像是女人面蜘蛛身子,我们借地借庙,多有叨扰,为表尊重,会安排专人供奉魇神,这个人,得是个姑娘家,就叫蜘蛛魇女,她的衣服上,也确实会在显眼位置绣上蜘蛛。”   ***   进山口处的山鬼看到了山里发出的信号弹,都觉心安,牛坦途听他们说这信号弹是报平安的,自忖报的肯定是大家的平安,一颗提着的心也自然放下了。   临近半夜,他实在没扛住,钻进帐篷里小睡了会。   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讲话,好像在说什么“人石会”,他一惊而醒,隔着帐篷问:“怎么了?”   外头答:“没什么,你们又来人了,要进山,劝都劝不住。”   又说:“你们协会也是好笑,谁家搜救不是派年轻力壮的来,派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   老头子?   除了禄爷带队,其他的插旗任务不都发给了20~40岁的青壮男人吗?哪来的老头子?   牛坦途赶紧披衣出来,四下没瞧见人:“哪呢?”   守夜的那个山鬼耸耸肩:“没从这个进山口走,在蛛网那看到的,劝他他也不听,咱是外人,不好硬拦。里头的人刚打给我,正说着呢,你就醒了。”   牛坦途实在想不出,哪来的七十多岁的老头子。   “有照片吗?”   没有,但蛛网那里,一直有视频直播,那人调给牛坦途看。   是个老头没错,背着手,佝偻着腰,大多数是侧面、背面,好不容易有个正面一闪而过,牛坦途赶紧定格住。   这人……   牛坦途猛地瞪大眼睛。   这人他没实地见过,但前一阵子,筹备阿喀察第47届人石会,女娲石被发现造假一事,在内部传得沸沸扬扬,嫌疑人的照片,他都看腻味了。   这人不是那个……陈天海吗。 第121章   陈天海背着手, 慢慢走在鬼林湿潮的夜雾之中。   又来了,很多年没来过了,外头的世界日新月异, 但这儿, 像是从来没有变过似的。   上一次在这儿, 可真是经历了一场噩梦啊。   陈天海微眯起眼睛, 回味似的,想起迎面斩下的刀, 刀光炫成一道银亮, 想起刀劈砍进颅骨的声音,还想起倒地之后, 那个脸上溅血的白衣女人蹲下身子, 从他的腰囊里拎出那块水晶佛头, 佛面悲悯, 在他渐渐失焦的眼前来回晃着, 这场景,他至今记忆犹新。   不过, 上一次蜘蛛有没有躁动结网,他不记得了。梦就是这样的, 清晰的部分渐渐模糊,模糊的部分慢慢遗忘。   有极轻微的链条磕碰声传来, 陈天海停下脚步。   前方的夜雾里,隐约现出一个怪异的轮廓, 身形是人的, 头颅却硕大无比, 还长了两根旁出的狰狞弯角。   陈天海觉得有趣, 耐心等着看。   那人终于走出来了。   这人低着头, 手里拎了把刀,正左右寻觅着什么。穿着很怪,光脚,裸上身,下头却是条家居睡裤。   头颅硕大是因为头上罩了个牛头骨,另外,脖子上还套了个连着锁链的项圈,大概是嫌锁链拖落下来碍事,像戴围巾那样,绕脖围了一圈又一圈。   再然后,他眼前一亮,面露喜色,几步蹲到一棵树下。   树下有一块较平整的石头,他就着那块石头,用力蹭蹭磨刀。   这不是梁世龙么。   陈天海叹了口气,喃喃了句:“又开始了。”   神智清醒的人在这都会被魇,疯子自然更遭不住了,疯子,只会更入戏。   他走过去,挨着梁世龙蹲下。   梁世龙察觉身边有人,周身一凛,猛然抬头,目露凶光。待看清陈天海的脸,似乎觉得这人无关紧要,又低下头、一心干自己的事了。   陈天海说:“怎么,魇神还没差使你做事吗?”   梁世龙没理他。   他自问自答:“也是,她可能自己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没人差使你,你就做自己想做的事,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梁世龙磨得更卖力了。   ***   事情谈开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是疑团的依旧解不开。   三拨人各回各屋,说是要“早点休息”,其实门对门的,抬眼就能看到,每个屋都不安宁。   ……   最恼火的是戴天南,算起来,他们这损失最大,他真想发飙,但恐人听去了、还得压着声:“奇了怪了,这么多人,怎么死的是我们、失踪的还是我们?猎头的跟长了眼似的,昨砍一个,今砍一个,砍的都是我们的人!”   这么多人呢,按照概率,也该砍砍别人啊。   蹲坐在门边的阿达闷声说了句:“有一个人,你们想到没有?”   “谁?”   “梁世龙啊。”   昨天跑散了三,肥七和铁头都已经死了,唯独梁世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阿达点到即止:“肥七和铁头是不是去绑他来着,还钉了他手脚?像不像他在报复?”   戴天南一愣:“可他不是疯了吗?”   “疯子报复起来才简单粗暴呢,眼里头只有仇。”   被他这么一点,春十六也反应过来:“你要是这么说,周吉……是拿狗链牵他的。”   一路当狗一样牵,一路也没少拽勒踹骂。   下一瞬,几个人不约而同,看向徐定洋。   徐定洋坐着没动,睫毛微颤了一下,抬头时,反而笑了:“都看我干什么?要真是他,一个疯子,有什么好怕的?”   春十六接口:“一个疯子,要是被‘人石会’找着了、再看到他手脚的伤,你猜会怎么着?”   徐定洋反问她:“还能怎么着?如果真是他,他疯归疯,命还在吧?可肥七和周吉呢,头都没了,还有铁头,指不定是他推到蜘蛛网上去的,较真起来,‘人石会’才不占理吧?”   ***   陈琮惦记着肖芥子那头,见面以来,还没来得及好好跟她说说话呢。   但“人石会”今晚上走失一个,又昏迷了一个,他拍拍屁股就走,显得很不厚道。   所以他多待了会,陪梁婵说了会话,重点是让她别担心,还假想了最好的情况:“你有没有想过,兴许是回来的路上,梁健看见你爸爸了,来不及知会我们,自己追过去了呢?你早点睡,没准明早一睁眼,梁健就带着你爸爸回来了。”   禄爷听笑了:“这小伙子,是会说话的。”   梁婵心里头一半沉,一半轻,沉是觉得父亲早就死了、只是没被发现而已,轻是恨不得陈琮的话马上应验,一切都是一场虚惊。   她拽拽陈琮的衣袖:“哎,那个……”   话到一半咽回去了。   陈琮奇怪:“哪个?”   梁婵含糊其辞:“没什么。”   她原本想告诉陈琮竹楼塌了之后、她和颜如玉被埋在下头时发生的事,但颜如玉很怪,怒气冲冲拽出了无头尸之后,居然完全没声张,还无事人样遮掩脖子上的那条勒痕——当事人不吭声,大概是有打算,她也不好代为宣扬。   ……   陈琮借口屋里闷,出去透透气,装模作样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木头之后,又转到了山鬼门口。   茅屋门口草草钉遮了块保温布,大概是肖芥子回屋之后不想戴口罩了,就象征性地遮了一下。   但陈琮高,一眼就从布的上缘看到,花猴已经在地铺上躺下了,神棍皱着眉头、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肖芥子则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像是怕多占了地方,蜷得小小的,下巴尖在膝盖上点吧点吧,陈琮看得心里软软的,觉得她这样子,特别好端,他能一把端起来就走。   他撩开布帘进去,走到肖芥子身边坐下,肖芥子抬起头,本想跟他打招呼,但似乎兴致不高,又蔫巴地低下头。   陈琮笑:“怎么了?”   肖芥子有点茫然:“陈琮,你觉得那个白衣女人,就是蜘蛛魇女,会跟我有关系吗?”   陈琮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的神棍听到了,笃定点头:“我感觉是有的,事情不可能这么巧合,长了你的脸,你的那什么石头胎,又恰好是只蜘蛛,小结子,你要引起重视啊。”   蜘蛛胎?陈琮愕然,他看向肖芥子,小声问她:“不是仙鹤吗?”   肖芥子老实交代:“那是骗你的。”   她怕他有想法,赶紧为自己找补:“这也不怪我啊,谁还没点虚荣什么的。当初我跟你说生了个仙鹤,你是不是夸我很特别、还说我‘太仙了’?我要是实话实说,你还会夸吗?所以嘛,怕你瞧不起我,要面子,情有可原。”   陈琮心说,也不是不能夸,比如可以说“蜘蛛,好多腿啊”。   “蜘蛛,就是那种常见的蜘蛛?”   肖芥子摇头:“不是的。”   她觉得自己仍旧是特别的:“是长了张女人脸、蜘蛛身子的那种。”   陈琮心头一跳:“那不是魇神庙的魇神吗?”   “嗯哪。”   “那你很厉害啊,一下子搞了个大的。魇神,听起来就不是一般人物。”   同是养石头,只她沾了个“神”字,陈琮顿觉与有荣焉:“芥子,说好了啊,苟富贵,勿相忘。万一发达了,带上我一起,不能忘了朋友啊。”   肖芥子一愣。   她隐约觉得,这话好像在哪里、听陈琮说过似的。   陈琮见她发呆,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想不起来了,肖芥子定了定神:“可是,神棍跟我说,石头里的那个,可能本来就存在,并不是我,我们所做的,只是把它孵化出来了。”   这话一下子提醒陈琮了,他也有事跟她讲:夜半2:37分,他在石头里看到一个人,难道他孵化出一个人来?可他刚养上石头,离怀胎还远着呢。   交流起来话就长了,好在夜够长,一个不困,一个不想困,一个能说,另一个又是很好的听众。   怕吵着神棍和花猴,两个人尽量压低声音。   然而在安静的地方,再低的声音都有存在感,更何况这声音一时半会地、还歇不下去。   很快,神棍就注意到他们了,花猴也伸着脑袋看:这俩嘀嘀咕咕的,自以为很小声,凑在一起,神秘兮兮,有时还互咬耳朵,肖芥子凑近陈琮耳边时,会拿手遮一下,仿佛这样又上了一重保险,陈琮附在她耳边讲话时,则会帮她拂一下头发。   很好,很有素质,非常顾及他人的感受,虽然全程都没看“他人”一眼。   花猴都不忍心打断,他重新躺回去,小声跟神棍说了句:“这让我想起我刚跟我老婆好上那会,也是说不完的话,不像现在,三天都说不了几句。沈先生,你呢?”   神棍保持沉默,这种事,他没有经验,没有发言权。   不过他坚信,如果解放前去世的阿木理、或者近半个世纪前亡故的段小姐能活过来的话,他也会有不少话想讲的。   就是不知道,人家想不想跟他讲。   ***   凌晨三点多,颜如玉小盹了一下,又醒了。   抬眼看,屋内屋外其实也都没睡实,翻身的翻身,打呵欠的打呵欠,在这种地方,精神高度紧张,很难真的睡实。   他起身,想出去上厕所。   经过梁婵身边时,她突然一骨碌爬起来,小声问他:“你是要出去方便吗?我能一起去吗?”   从竹楼到茅屋,失去了女士专用的洗手间,这种素日里的小事突然艰难,她夜半醒了,不敢一个人出去,也不好意思叫醒别人,于是躺着干等,等谁起夜时、自己也好跟去。   颜如玉叹了口气,又想说她“你到底跟来干嘛,活受罪”。   话到嘴边咽回去了,他想起就在之前不久,梁婵还救了他。   他没吭声,点了点头。   ……   出门看了看,山鬼那头守夜由大灯改花猴了,春焰依然是阿达。   颜如玉意味深长地朝春焰那头看了一眼,朝门口守夜的那人借了把匕首,示意梁婵跟上。   绕过茅屋,颜如玉四下看了看,吩咐梁婵:“你这两天小心点,出入紧跟着人,别落单。落单的话,见着廖扬,记得立刻防备。”   梁婵见他四下查看,还以为是要找方便的地方,忽听这话,心头咯噔一声:“怎么了?”   颜如玉冷笑。   从坍塌的竹楼底下爬出来不久,他就想明白了。   勒他的人不可能是周吉,周吉是早一步被人砍了头、陈尸附近,刚巧被他拖了出来而已。   勒他的,是个男的,而且被梁婵戳伤了脸,脸上的伤太难掩藏了,这人事后不想被发现的话,只能选择失踪。   今晚失踪的是两男一女:梁健、廖扬、晓川。   不可能是梁健,陈琮和山鬼的人可以证明:竹楼坍塌之后,他们往回跑,梁健落在了后头。   那就只剩下廖扬了:徐定洋的打手、廖飞的兄弟,是这人也正常。   他走向一栋半塌的茅草屋,内外看了看,退后几步,让梁婵进去:“你坏了他的脸,说不定更严重,戳瞎了他的眼,他能不记恨你?进去吧,头露出来,我好看到你。”   梁婵有点尴尬,但还是依言照办,情况特殊,也讲究不了那许多了。   颜如玉一心二用,玩着刀,也看四周动静,正觉得索然无味,忽然面色一凛。   不远处的一棵榕树后头,探出一个人来,看身形有点熟,好像也的确熟:那人朝他招了招手,又慢慢缩回去了。   颜如玉只觉难以置信。   陈天海?这老头怎么会来?   正心头打鼓,梁婵速战速决,飞快地跑出来,面色有点窘:“那个……你去吧,我帮你看着。”   颜如玉说:“我不用你看。”   他刀头一指,指向茅草屋的方向:“赶紧过去,我看着你回去再说。”   目送着梁婵绕过茅屋,颜如玉拔腿就往树后去。   果然是陈天海,这一处有点背,能透过来的火光有限,陈天海就在暗里坐着,更深的轮廓影打在他下耷的眼角和松垮的眼袋上。   颜如玉觉得这事荒唐到有点好笑:“你怎么会来?”   陈天海说:“不是你跟我说,协会出了事,有好多人要来魇山吗?”   颜如玉重复了一遍:“我问的是,你怎么会来?”   陈天海依然慢悠悠说自己的、答非所问。   “你知道吗,前一阵子,有一天,我在茶室睡过了头,一觉到中午。入石嘛,闲着无聊,就会四处走动,溜达到一处街面时,忽然就感应到,那儿有石头。”   “这说明,遇到一个养石头的,当时也在睡,是不是很有缘分?”   “我就过去看了看,那个人养的胎还很小,但是我一眼就看到了。”   大半夜的,在这鬼扯什么有的没的,颜如玉烦躁:“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一眼就看到,那人的胎,是个蜘蛛。”   陈天海叹了口气:“就是可惜了,还没入石,那人就醒了。” 第122章   陈天海没能看到那人的具体位置, 因为他窥探时,眼前是白日的街面,只大概知道人是在那一带活动。   那之后, 入梦时他又试过几次, 不过都没再找到:可能是人走了, 也可能是双方作息没对上。   但他隐有推测:蜘蛛还小, 可见这是个新人,又听说姜红烛在那附近住过, 后来被春焰接走了——那这个新人, 不是姜红烛身边的,就是春焰的。   就是不知道, 那只是个蜘蛛呢, 还是个人面蜘蛛。   这一趟, 听颜如玉说不少人要去魇山, 他忽然坐立难安, 觉得自己也该来走一遭。   来了之后才发现,果然, 魇山“动”了。   颜如玉起初心不在焉,及至听到“蜘蛛”, 直觉说的是正题:“蜘蛛怎么了?”   陈天海抬头,看向夜色中巨大而又沉默的魇山:“养石, 石头都很小,但如果很大呢?石就是山。魇山也是石, 蜘蛛就是它的胎。魇神庙里, 供奉的魇神是个蜘蛛形象, 你知道吧?”   颜如玉好笑:“所以呢?那不就是个塑像吗?它还能作怪不成?”   陈天海回答:“绝大多数时候, 确实只是个没核的塑像、死物, 但如果有了核、活起来,就不一样了。”   “核?”   “是啊,果实中心最坚硬的部分,就叫核,一般来说,果核就是种子,代表了生命。人的核,应该是心,核心核心,人无心不活。”   “那魇神的核,是那个有蜘蛛胎的人?”颜如玉仿佛捋到了线头,思绪一下子顺畅了,“养神君说,有什么东西混进来了,指的就是那个人?魇山和那人有感应、所以处处反常,对不对?”   陈天海微笑:“阿玉啊,你果然一点就透。”   当然有感应,就像一具巨大而又沉寂已久的空洞躯体、忽然察觉到渐近的搏动心脏,它的呼吸会复苏、皮肤会起伏,头发、指甲也会开始生长。   魇山开始“活”了,四野的蜘蛛反常躁动,那些传说中被宰杀的积淀梦魇、骇人往事沉渣泛起,如待沸的锅鼎,渐有灼烫蒸汽溢出。   “那然后呢,会怎么样?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陈天海说:“你觉得现在糟糕吗?这只是开始,接下来,会越来越坏。”   “最坏的结果,你们不是都知道吗?魇山一夕荒废,所有的人下落不明,你猜,他们都去哪了?”   他面容诡谲,压低声音,像是在和谁密谋什么:“杀光,把他们通通杀光,一个不留!”   ***   后半夜时,肖芥子赶陈琮回去睡觉:她是白天睡饱了不困,但能看得出来,陈琮是真累了,虽然精神奕奕地听着她说话,但仔细一瞧,眼白里头都是红血丝。   陈琮担心她会打盹,走之前,拿了“狼牙棒”给她。   狼牙棒,就是“锥梳”的变体,当初看样,陈琮抓起梳子挥舞了几下,总觉得掠食者来袭,他在这舞梳子,不够霸气。   所以灵机一动,改成了狼牙棒,虽小,锥刺形如戟张,极其契合他男人的钢铁审美,越看越爱,以至于想做个大号兵器版当手办收藏。   他还有进一步的产品机械电动化设想:比如肖芥子躺在床上睡觉时,上方几个刺球来回转动不休,这样,他就不用熬夜在边上守着了。   不过暂时,产品开发还只到狼牙棒阶段。   他让肖芥子靠门边睡,测算了摇摆幅度之后,用绳把小狼牙棒吊起来,然后拜托门边守夜的花猴:“猴哥,麻烦你,待会芥子要是睡着了,你就把这个棒子荡出去,让它自行单摆运动。快停的时候,你就拿东西拨一下,让它继续摆,反正你也是守夜,就当玩游戏提神了。”   花猴:“……”   意思他听得懂,但他不懂这是个什么意思:现在年轻人的喜好都这么独特吗,他见过在床上方悬挂捕梦网或者唯美挂饰的,挂狼牙棒已经够小众了,还得晃,晃床或许还能助眠,但在床上头干晃……   他怀疑这是什么新型的play方式,没好意思问。   ……   肖芥子原本不想睡的,但那狼牙棒晃呀晃的,还挺有助眠效果,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犯困了,再然后,眼睛一闭,盹着了。   茅屋里突然静悄悄的,跟之前不太一样。   肖芥子睁开眼睛。   晃荡的狼牙棒不见了,神棍他们也不见了,屋里只她一个人,屋子也比睡前看到的要新,很扎实、很稳固。   她推开门出来。   还是夜间,雾气弥漫,十几米开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邻近有灯火,庭燎式的小火堆,也能看到有些屋檐下挂纸皮灯笼,在风里轻轻摆着。   诡异的是,没有人,屋子都很结实、没有朽坏,随处都有生活痕迹,但就是没看到人。   肖芥子后背发毛,不觉抱住了胳膊,抬手时,发现右手食指勾着一根莹亮的蛛丝。   想起来了,这是陈琮的那块女娲石,他说有一天半夜2:37分在石头里看到一个人影,她觉得奇怪,就把他的石头要过来,在手里使劲摩挲,确保建立联系。   要么,去他石头里看看?   就在这时,正前方隐有人影晃动。   肖芥子紧张地盯着那一处看,近了,又近了,看身形是个女人,手里拎着一包东西。   下一瞬,那个女人从雾里出来。   这是一个穿白色裙袍的女人,头发散乱,脸上、身上都是血迹,以至于肖芥子都没法看清她的脸。   她左手拎了一把血迹半干且几乎卷刃的刀,右手拎着一个用外衣草草卷着的包袱,走得很慢,一步一喘息,身后是不清晰的血脚印。   肖芥子呆呆地盯着她看,连自己挡了道都没发觉,待想给她让步时,已经来不及了——那女人几乎是无障无碍、从她身体里穿行过去。   穿体的刹那,肖芥子忽然很难过,好像这女人身体是穿过去了,却把很多情绪留给了她:筋疲力尽的、悲伤的,还有,死亡的。   她转过头,看到女人的后背上,如陈琮所说那般,重工绣了一只八爪环抱的蜘蛛。   突然间,那个包袱里掉出什么东西,在地上滚了一下。   是只沾满血迹的水晶佛头,佛头歪在地上,双目微阖、唇角带笑。   肖芥子忍不住叫出来:“哎,你东西掉了。”   女人好像没听见,还是喘息着往前走,肖芥子弯腰去捡佛头,将触而未触时,又放弃了:这个女人是虚幻的,那这佛头,多半也是。   她小跑着追过去,跟着女人来到一栋二层的竹楼前。   竹楼门户大开,里头烧着火塘,但同样的,内外死寂无人,女人艰难地一步步上了楼梯,扶着门框跌跌撞撞进去,半跪在一个背篓里,长吁了一口气,将手里攥着的那个包袱举起来、微微撒手。   肖芥子只觉一阵目眩,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声音,她看到大小的宝玉石,足有二十来块,尽数跌落进竹篓中,而竹篓里,原本已经有好几十块,大多都沾血。   女人扶住竹篓,仰起头,哈哈大笑。   这一下,肖芥子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尽管她已经猜到,这就是陈琮说的那个白衣女人,但当真看到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她还是觉得周身的血都冷了,直冲上去,一把抓住那女人衣领:“你是谁,怎么会……”   一抓抓了个空。   女人、竹篓都不见了,外头的夜色也忽然换成了白天,日光甚至有些微刺眼,肖芥子抬手遮阳,再低头时,吓了一跳,赶紧退后两步。   她的脚边,趴着一个被捆缚的长发女人,正挣扎着想直起身子,但努力了半天无果,索性翻身躺倒,梗着脖子,头顶拄地,喘着粗气看向门口。   这个女人三十多岁,神情憔悴,脸上已经有岁月的痕迹了,但仍能看得出,长得特别漂亮。   她盯着门口看,忽然笑起来,嘴里喃喃念着什么,眼角缓缓滑出一行泪。   肖芥子俯下身子,听到她低声说:“真美,好美的花。”   花?   肖芥子愕然看向门口,这才发现门外、栏杆的下方,探出一枚蝴蝶兰的花头,跟她曾经买过的那盆小兰花一样,开得正盛,且镀着日光,仿佛边缘处描了一线浅浅的金。   是挺美的。   “真美,你好啊,阿兰。”   阿兰?   肖芥子浑身一震,眼睛迅速蒙上泪雾,失声叫出来:“红姑?”   又不见了,红姑、兰花,还有外头的日光,都不见了。   这一次,屋子是真真正正地朽了、荒了,抬头时,能看到风吹过,破碎的蛛网耷拉着乱飘。   肖芥子走出屋子。   真正的深山老林、无人荒寨,暮色四合,林梢惊起一群乱聒的老鸦。   抬头看,魇山的山头已经歪了,有一张颤巍巍但巨大的蛛网,从山头处一直披下来、直披到山脚,仿佛山头长满白发。   一只巨大的蜘蛛,她的蜘蛛,正慢慢地顺着网、向高处爬。   神棍说,这蜘蛛并不是她,只是被她孵化出来的。   肖芥子忽然来了气,冲着上头吼了句:“肖结夏!”   蜘蛛的身形顿了顿,回过头来。   她看到一张长成的脸,和她的脸一模一样,两相对视,像在照镜子。   ***   凌晨时分,肖芥子被一阵喧哗声吵醒。   梁健回来了。   他鼻青脸肿,神色狼狈,手上和手臂都多处擦伤。   问起时,说是昨晚往回奔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影,很像梁世龙,当时时间紧迫、来不及知会陈琮他们,就赶紧追过去了,结果一来二去的,也不知道追到哪去了。   人没追到,迷失了方向不说,还摔跌了好几次,他心里害怕,就寻了个藏身的地方躲起来,捱过长夜,天蒙蒙亮的时候,才重新摸回来。   人没事就好,禄爷乐得合不拢嘴,直称这是个好兆头,梁婵哭哭笑笑的,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戴天南心里愤愤,越发觉得晦气:折的都是春焰的人,“人石会”难得失踪了一个,居然还跑回来了!   ……   梁婵取出医药包,含泪帮梁健清理伤口,梁健却心神不定的,几次欲言又止,末了一把攥住她胳膊:“小婵,你跟我来一下。”   外头的空地上,不少人已经起床洗漱了,梁健带着梁婵绕到茅屋后头,怕有人偷听,又走开了些,这样,四面都是空地,不可能被人听去。   梁婵莫名其妙,又有些惴惴:“怎么了啊?”   梁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嗫嚅了好一会儿,心一横:“昨晚上,我看到的那人,不是像叔叔,我看清楚了,就是叔叔。”   梁婵又惊又喜,正要说话,梁健一句话就把她的心浇凉了:“他拎了个人头,你明白吗,一手拎刀,一手拎人头,头上还顶了个牛头骨。”   当时,梁健真是吓得魂都飞了,还以为自己下一刻也会身首异处。但是,梁世龙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居然转身走了。   梁健好一会儿才发应过来,磕磕绊绊地顺着那个方向追过去,可惜没追上。   梁婵僵了半天:“那个人头……是不是周吉的?”   梁健记不住人名:“不知道是谁,看着有点眼熟,像是竹楼里的人……我本来一回来就想跟禄爷说的,但这是杀人,事关叔叔声誉,鬼使神差的就瞒下了。但是我心里不踏实,要么,我还是跟禄爷……”   梁婵人已经呆愣了,听到这句时,蓦地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梁健的手:“不行!不是我爸,我爸不可能杀人,别坏他名声!”   不说,不能说,万一说了之后,禄爷不找、不救他了呢?还有,春焰的人也会找麻烦。   梁婵咬着嘴唇,神经质一样喃喃:“不是,不能说,别说!不是我爸,是魇,对,是这鬼地方!”   ***   早餐时,又下起了蒙蒙细雨,屋里头太暗,大家都凑在门边、或者索性露天顶雨用餐。   各处都在小声商量着今天的安排。   禄爷那里自然还是搜找,计划留一个人在屋里照顾养神君,其他七个人分两队,先搜寨子,有时间的话,再上山。   戴天南这头则打不定主意:想上山找魇神庙,又觉得失踪了两个同伴、不找说不过去。   肖芥子这边就简单多了:她想去魇神庙,神棍也想去,花猴和大灯也想他们能快点把事办了、早点外撤,是以一拍即合。   她在屋里吃完了饭,戴上口罩,背好了包,顺便也把神棍的包拿出来。   神棍接过包,正翻找里头的东西,忽然发觉,四周一下子没声了。   明明刚才大家都在低声谈论,不敢说吵嚷吧,至少不安静,但现在,静得有点异样。   神棍抬起头来。   他明白为什么了。   养神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正扶着门框、站在茅屋门口,身子和胳膊都抖得厉害,这次,他没用盲杖,一只手举起来,颤颤指向这头。   那一瞬间,神棍还以为指的是自己。   不是,指的是这个方向,但不是他,他和花猴、大灯都是坐着的,位置低,养神君指的那人,是站着的。   只有肖芥子是站着的。   她看着养神君,不知道为什么,不但不紧张,反而如释重负:老实说,昨天晚上,她就有一瞬间的怀疑,总觉得养神君那根欲抬不抬的盲杖,是要指她。   静默间,颜如玉哈哈笑起来。   他说:“是你啊,我说怎么陈琮老往那头跑、后半夜才回来。”   “肖小姐,你的石胎,是蜘蛛吧?魇山这所有的反常,都是因为你吧?”   “你是想为姜红烛报仇吗?姜红烛的仇家,人石会、春焰,还有我,还真是齐全了啊。” 第123章   肖芥子站着不动, 依然一点都不紧张,冷眼看颜如玉说个没完,觉得这人真是怪聒噪的。   禄爷没提防忽然听到“姜红烛”这个名字, 吃惊不小:“姜红烛?这事跟姜红烛有什么关系?”   颜如玉说:“禄爷, 上次寿爷出事、有个戏服女人跳楼的事你忘了吗?姜红烛身边, 一直有个帮凶啊。你不会认为, 姜红烛死了,‘人石会’和她之间的纠葛就清了吧?”   禄爷张了张嘴, 脑子突突的, 一阵发胀。   得知姜红烛的死讯之后,他如释重负, 觉得这半辈子的烂帐终于能过去了。被颜如玉这么一说, 才蓦地反应过来:是啊, 为什么这趟是从梁世龙开始呢?   梁世龙是“熄灯计划”仅存的几个成员之一了, 地点又是在魇山, 姜红烛被“处理”的地方,难道说, 这是一个圈套、复仇的计划,从哪开始、在哪结束?   戴天南骇然:“蜘蛛胎?那跟结网的那些蜘蛛有什么关系?那些蜘蛛听她使唤吗?”   铁头可是死在蛛网上的。   颜如玉耸耸肩, 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山鬼这防瘴口罩, 戴久了可真闷啊。   肖芥子微低下头,自耳后把口罩摘下, 勾在食指上绕晃了几下, 略一撤力, 口罩打着旋儿飞出去了。   不躲了, 不藏了, 不装了,这么久以来,总是小心翼翼、包头罩脸,露个脸都斟酌再三,她真是腻味透了。   徐定洋一直盯着她看,此时目光微微回敛,认出她来了,略一思忖,突然发难:“你早就在这一带了是吧?肥七、周吉的死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有梁世龙,你把他怎么了?”   听到父亲的名字,梁婵身子一颤:对,父亲不会杀人,他一定是被“怎么了”、才会拎着人头到处跑。   神棍被这连珠炮似的一通乱轰给轰糊涂了,此时才回过味来,他推了推眼镜、试图解释:“那个……不是哈,你们那两同伴死的时候,她一直跟我在一起呢。”   春十六“呵”了一声,语音又尖又厉,像钢丝剐抹铁条:“她也用不着自己动手啊,昨晚上,养神君都没碰着她,满眼流血的,差点死过去。”   肖芥子瞥了她一眼,又看一张张或惊愕、或是包藏祸心的脸,这么多人,群起而攻,她并不畏惧,只觉得好笑,而且还真的笑出来了:这种心态,像高高在上的神,看一群喋喋不休、蠢笨恶毒的人,懒得自证、懒得说话,连白眼都懒得给。   戴天南喝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啊,你看到魇山的山头没有?”   魇山的山头怎么了,有异状吗?明知道不该分心,戴天南还是飞快地朝魇山山头瞥了一眼。   肖芥子说:“我正想着,怎么用我的超能力隔空御物,把那个山头挪过来、压爆你们两公婆的狗头呢。”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暴喝,是春焰那头素来很少说话的那个阿达,猛然间豹子一样向着肖芥子窜扑过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陈琮从“人石会”这头、向着阿达疾冲过去。   自养神君指人开始,事情就急速脱缰,陈琮听得肺都要气炸了,但他没立刻站出来维护,他耐着性子继续听、观察事态走向,顺便也防有人动手。   他判断:三拨人,山鬼是外人,不可能动手;“人石会”有动手的可能性,但不大可能搞突袭,而且双方隔着半熄的火堆,位置不便;只有春焰,在两拨人之间,占了地利,又素有劣迹,下黑手的可能性最大。   果然让他猜中了。   阿达这个人,人高马大,穿着衣服都能看得出肌肉隆突,再加上知道他是拳手出身、出招必狠,陈琮不敢掉以轻心,打定主意一定要一招即中,还得是重创的“中”——但凡还能让这人有余力反抗,后头再对付可就麻烦了。   所以他眼里没阿达这个人,也不管阿达会怎么防守,只盯死他腰侧,狠咬牙关,右手攥拳,蓄足了全身的力气,重重砸下。   他听到不止一个人惊呼出声。   这都不是有招式的对打了,完全就是力与力的凶悍对撞,陈琮能感觉到拳下着肉、先软后硬,蓄足了的那股力全送了出去,同时也下意识偏头——阿达的拳头从他颧骨一侧,顺着颊肉滑下。   这一拳是先硬后软,后劲无力,但因为打在头上,陈琮眼前还是金星乱晃,踉跄着退了几步,他晃了晃脑袋,喘着粗气,撑住了没倒。   再看阿达,痛嚎着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乱滚,像只佝偻得不能再佝偻的龙虾。   打得漂亮!该!   陈琮的成就感油然而生,这一下骄傲的,连疼痛都不觉得了,他拨开肖芥子扶他的手,把她挡在身后,转身面向众人:“有话好好说,谁动手我不客气!”   禄爷慢慢站起身,喃喃了句:“好啊。”   “陈琮,你说有个朋友给你提供消息,梁世龙被春焰绑来了魇山,这个朋友,就是她吧?”   这语气,听着像是他配合肖芥子、把“人石会”诓过来宰一样,陈琮怄得要命:明明是一件压根不存在的事,被他们这一复盘、对应,居然荒唐地暂时逻辑自洽上了。   他尽量平心静气:“禄爷,这事跟芥子没关系。”   颜如玉仰着脸,笑得人畜无害的:“没关系,那你急着动手?没关系,养神君别人不指、偏指她?没关系,那让肖小姐出来说话、证明自己的清白,你别在那挡着啊。”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陈琮,你别被她迷了眼,一直在出事,这女的指不定还想干什么呢。”   这一起身,像是亮出了信号,一众坐着的人,都陆续站起来,满脸的戒备和蓄势待发。阿达也缓过劲来,撑着地趔趄起身。   连花猴和大灯都站起来了,当然,他们不是要掺合,是怕乱中出错、有人伤了神棍,神棍也看出这局势一触即发,两手虚张的,夹在中间想拉架:“不要冲动,大家好好说话,在这种地方,要团结、不要内斗……”   陈琮微抿了唇,喉头不易察觉地吞咽了一下。   不太妙,人太多了。   他退后一步,低声说了句:“快走。”   肖芥子迟疑:“那你呢?”   “我没事,你走,给我留记号,我会去找你,走!”   他猛然伸手,把肖芥子往后一推,与此同时,并不去挡冲上来的人,而是直扑旁侧。   花猴和大灯还以为他要对神棍不利,吓得一人挟一条胳膊、把还在徒劳劝架的神棍倒拖了开去。   然而陈琮的目标并不是哪个人,他直奔山鬼的茅草屋边:那根他精心挑选的、两米多长的树棍,还倚靠在屋边呢。   可算是派上用场了!   他一把抓住棍头,看也不看,甩手后抡,这么长的棍子,抡出来虎虎生风、声势惊人,戴天南和“人石会”那两个编外本来都追上去了,不提防棍子甩抡过来,一个张惶后躲,两个绊翻在地。   陈琮飞快地向肖芥子逃跑的方向看了一眼。   真好,这一挡,又为她争取了几十米。   他抽棍回身,又是一抡,这一抡半途硬生生刹住、没抡出去。   定睛一看,是那个阿达,双目充血、面色狰狞,一只手钩爪般抓住棍头,手背上青筋暴凸。   ***   肖芥子往废寨深处跑,这里植被入侵严重,房舍又多,便于藏身。   她其实没有跑很远,绕过几个茅草屋后就伏进了垮塌的一间,趴伏在朽烂的木板和蓬蓬茅草之下,只从茅草的缝隙中露出一双眼睛。   那些人很快就追过来了,有两双脚,甚至就停在她眼前不远。   她听到春十六恨恨的声音:“跟兔子一样能跑,一转眼就不见了。”   又听到常昊说:“小心点,指不定藏在哪呢。”   脚步声渐渐远去,顿了顿,忽然又听到扩音喇叭的声音,好像是阿达:“肖小姐,回来吧,你就不管你好朋友的死活了吗?”   其间还夹杂着神棍愤怒的嚷嚷声:“谁让你抢我们喇叭的!”   肖芥子闭上眼睛,额头贴着冰凉的湿地。   就是要管陈琮的死活,她才不能犯傻现身:回去束手就擒吗,结局只会是两个人双双被缚。任何时候,都得留一个在外头。   再说了,山鬼在那头,不会眼睁睁看着陈琮受罪的。禄爷……这人虽然脑子不灵光,不像个会折磨人的,梁婵……不是陈琮的好朋友吗,好朋友就该互相维护,不会有事的。   又等了会,四周似乎没动静了,肖芥子吁了口气,正想出来,忽然听到有人“呵呵”笑了两声。   还有人在附近吗?肖芥子一惊,继续静静伏着不动。   听那笑声,挺苍老的,这一拨进山的人里,好像只有禄爷有年纪了,但禄爷是中气十足的那种,笑声不会这么沙哑。   这是谁呢?   那人说话了,听声音,就在这附近。   他说:“你知道吗?”   呦吼,还是在和人对话,肖芥子竖起耳朵。   “有一次,我和老颜头聊天,他说女娲这个人不公平啊,造人就造人,为什么要分三六九等。有些人,能生活在日光下,而另一些,只能活在阴暗的地下。”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肖芥子听不懂,不过“老颜头”这个名字让她怔愣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听说过的一个“颜老头”。   “我就安慰他说,比上不足下有余,女娲造人,其实分两步,第一步是抟土捏人,第二步是往小人吹一口气,这口气才是关键。”   “这口气是魂,是精神,是‘人活一口气’、吊着人命的那口气,没这口气,人一蹬腿,也就化为黄土了。”   肖芥子静静听着,同时纳闷为什么另一个人不说话,这是在“对话”不是吗,那作为听者的那个,至少给点反应啊,怎么老是这老头一个人在说呢。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光有这口气,而没有泥人,那会是什么光景啊?常言道,背井离乡,其实躯壳是人的第一故乡,连躯壳都没有,多可怜啊。”   “但其实原本,我们是有躯壳的。只不过不合造物的心意,就像残次品,被集中起来,‘火灭’了。你能想象吗,女娲炼石,那是一场大型的火灭,我们要为更完美的一代腾地方。”   火灭?听起来挺熟悉的。   肖芥子想起来了,神棍讲过,是司岗里的创世神话,说是女娲造人,并不是一次成功,试了好几次。第一批是吃土、有生无死,火灭。还听说也不是全灭,为了继续尝试,在山洞里留下了人种。   “但也没有全灭,浩劫之后,总有幸存的。没熬过火灭的成灰,熬过了的,你猜是什么?”   熬过了的?   肖芥子脑子迅速转动。   女娲炼石是一场大型的火灭,没熬过的成灰,那熬过去的,岂不就是最终炼出来的……五色石?   那人呵呵笑起来。   这声音,仿佛就响在脑顶、正上方,笑到末了,也不知为什么,肖芥子忽然觉得这笑声里满是恶意,一股不祥之感袭上心头,她想也不想,猛然把身子往边上挪了挪。   亏得这一挪,避过了心口要害,但那根自上而下、直刺过来的尖利矛头,还是自她的肩膀处直直戳了下去。   初始时她只觉得肩上一凉,很快,身子疼得发痉,她死咬牙关,不发出半点声音,双手下意识抠进湿泥,死一样安静。   “我跟你讲话,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呢?不说话就不礼貌了。其实,我早就看见你了,我一直等着,看着,看到你跑过来,看到你……藏起来。”   话音未落,那人猛然拔起长矛,借着这一拔出再刺的间隙,肖芥子闷吼一声,悍然从废朽的木板以及蓬蓬茅草之下窜出,随手抱起一块略粗厚的板子,狠狠向着那人的脑袋砸了下去。   咔嚓一声。   到底是废朽的板子了,一砸之下,四分五裂,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支棱着的木刺,扎进了那人皮耷肉垮的老脸。   那人猝不及防,扶着长矛,蹬蹬倒退几步。   肖芥子看向那人手里的长矛。   这长矛一定是古时候、魇山时期留下来的旧物,因为矛身是断朽的,垂着的矛缨也缕缕湿烂,唯独矛头,磨得锃亮发光,几乎能映照出人影来。   几乎可以相见,就在前不久,兴许就是昨夜,这人是有多卖力地伺弄过这矛头。   肖芥子肩膀处血流如涌,她伸手用力摁住,盯住眼前的老头:“你是谁?你是什么东西?” 第124章   陈天海一击不中, 嘿嘿笑着装疯卖傻:“我?我就是住在这寨子里的老头儿啊。”   边说边攥着长矛,慢慢退后:肖芥子身手不错,乍一受伤, 又挟反击之怒, 他这老迈的躯体, 估摸着不是对手。   这是想跑吗?肖芥子冷笑一声, 猛然跨前一步,她左肩疼得没知觉, 只能伸右臂去抓, 陈天海见势不妙,掉头就跑, 下一秒肩上一沉, 肖芥子的手已经狠抓进他的肩肉里。   他“阿哟”一声, 还以为会被抓扣得仰翻栽倒, 哪知倒是倒了, 却不是仰翻:肖芥子不知怎么的没站住,整个人突然往前栽, 推撞着陈天海,两个人一起摔滚在地。   肖芥子心中惊怖兼叫苦不迭, 特么的,早不发病晚不发病, 这种关键时刻,她前跨的那条腿居然没知觉了, 一时间重心不稳, 当然就砸滚下去了。   还好, 麻的是腿不是脑子, 落地的刹那, 她觑准方位,一把抽过陈天海手里的那根半截长矛,胡乱翻了个反转——的确是胡乱翻的,但硬是翻出了善于使矛的高手之感——向着陈天海的肩就扎过去。   陈天海撑地抬头,只觉矛头的银光耍成半弧、紧接着矛尖直扎过来,惊得头皮发麻,倒撑着地、两腿急蹬着连连后撤,末了趔趄爬起。   肖芥子这一扎没扎中,又不能起身追,怕陈天海反应过来,又是刷刷刷乱抡长矛。   陈天海急往前奔,奔了两步又觉得不对:这女的为什么一直坐在地上、不爬起来呢?   他回头去看。   没看清人,眼前反而一花:那根长矛,如标枪一般狠狠扔掷过来,陈天海情急之下,仆地便栽。   低头时,耳畔、脸侧先是冰凉、后是火辣,伸手摸时,一手的血,耳朵已经少了半拉。   等他缓过神来、再回头看,肖芥子已经不见了。   ***   陈琮鼻青脸肿的,被捆住手脚、扔在茅草屋的角落里,但他精神还挺好,昂着头、满不在乎。   打输了不丢人,四五个人摁他一个,不讲武德。再说了,那几个也没讨得了好去,跟他伤得一样狼狈,所以综合下来,还是他赢。   他看得清楚,下黑手的主要是那个阿达,估计是要报复。颜如玉倒没怎么打他,反倒吃了他两记肘击,那两个编外嘛不提也罢,拿了钱要表现,陈琮可以理解、也不跟他们计较。禄爷还算友好,只是摁住他……   至于山鬼,一直在边上拉架,暗搓搓帮他避开了不少拳脚。   梁婵则够朋友,阿达踹他的时候,被她泼了一锅吃剩的汤面。   其他的人,除了瘫坐地上的养神君,都去追肖芥子了。陈琮还蛮乐观,觉得以她的机灵、对付那几个不在话下。   ……   门口一暗,是禄爷进来了。   陈琮头昂得更高了,眼睛盯着茅草屋顶,忽然想起昨晚那个吊在屋顶的狼牙棒,也不知道肖芥子收起来没有。   禄爷叹了口气,在陈琮面前蹲下,说他:“好好的,动什么手呢?”   陈琮气了:“禄爷,你好好回想一下,是谁不要脸先动手的?他不动手,我能动?而且他是个专业练拳的,那手多重啊,把我朋友打残了怎么办?”   禄爷笑了笑,说:“也是。”   又问他:“陈琮,姜红烛这事,就真的过不去了吗?”   陈琮想说话,禄爷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听着。   “姜红烛这事,我当初……是有犹豫的,我知道把她丢进魇山等死是狠了点,但转念一想,十多个人非死即疯,姜红烛不该受到惩罚吗?她说是我们害得她家破人亡,但我们真没做过啊。”   “离开魇山的时候,我就想着,就这样吧,事情就此一笔勾销了。”   “没想到,时隔三十年,她居然又回来了,还添了方天芝、黑山这笔新账,所以得知她跟春焰合作、而春焰又想跟我们修好时,我们委婉表示,不想再看到这个人了。”   “再后来,听说她死了,还把何欢也带走了。我想着,这下,可以算真的一笔勾销了吧?”   禄爷苦笑:“怎么突然之间,又开始了呢?这要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说真的,这一趟,我只想平平安安把世龙带回去,实在不想掺和姜红烛的事了。”   陈琮说:“禄爷,你要是不信我,就别搭理我,让我自己在这待着。你要是信我呢,就听我说。事情只是巧合,因为你害怕出现这种情形,才杯弓蛇影,人家只是路过,你已经给人定罪了。”   “姜红烛的事,人死债消,没人要翻旧账。她是什么成功人生的典范吗?谁会跟她学?”   “梁世龙就是被春焰绑架的,那天晚上我试图阻止,跟那个铁头还交过手。而且徐定洋话里话外,也没否认过这事。证据确凿,你不能因为突然出现一个姜红烛的身边人,就觉得事情都是她做的吧?这不是彻头彻尾的偏见吗。”   “魇山是古怪,但魇山不是一直都很古怪吗?而且这种古怪截至目前、并没有伤害到你们吧?你们全员无损、毫发无伤,却设定自己可能即将受害,这合理吗?”   “养神君是指了她,但养神君也只是说,山的反常可能跟她相关,从未指证过她绑架、杀人吧?”   禄爷沉默,面色似有松动。   陈琮趁热打铁:“还有,禄爷,你再回想一下,整个事发过程,颜如玉煽风点火之后,一直在上窜下跳的是谁?全特么是春焰的人!为什么啊,不就是忽然找到了替罪羊,恨不得把罪名给摁死吗?我这刚吃了二十几年饭的脑子都能想明白这事,你能想不明白吗?”   禄爷嗯了一声,拍拍陈琮的肩膀,起身出去了。   陈琮:“……”   别走啊,他这口干舌燥的,说了这么半天,正要点题、让禄爷把他给放了,这人怎么就走了呢。   正张口结舌,门口又有人进来。   这次是梁婵,她拿了医药包过来。   梁婵好办,自己人。   陈琮吸取教训,趁着她给自己擦药的时候,直接、快速低声点题:“快,梁婵,帮我解开,或者给我个刀片,我自己来。”   梁婵咬着嘴唇、恨恨看他:“陈琮,你别被人给迷惑了,老是偏帮别人!”   陈琮很不客气:“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什么年代了还动不动被人迷惑?什么叫偏帮别人?你怀疑有人跟踪你,我是不是进出都陪着你?你爸被人绑走,我有没有奋不顾身上去阻拦?”   “奋不顾身”四个字,着重语气。   梁婵就是这点实在,别人对她的好,她从来都记着。   她不吭声了。   顿了会看看左近,说:“不是的。”   她凑近陈琮,低声把梁健早上跟她说的事给讲了:“我爸怎么可能杀人,那肯定是被控制了。她都能使唤蜘蛛、隔空把养神君给放倒……”   陈琮气乐了:“梁婵,你要再不提高智商,我可不跟你做朋友了。”   “能不能动动脑子?她要真能使唤蜘蛛,昨晚上为什么不让蜘蛛把你们给包圆了?你爸是老资历了,她都能控制,那她为什么不控制你、常昊、颜如玉,还有那俩编外呢?她那么能耐,还犯得着被你们追着逃跑?我还至于被打得鼻青脸肿?”   梁婵没词了,好半天才闷闷“哦”了一声。   陈琮急了:“你别‘哦’啊,给点行动行不行……滚!”   梁婵被他这突兀的一嗓子吓得一哆嗦,见他怒视门口,才知道吼的不是自己,回头一看,颜如玉正要进来,大概是“滚”字声势太大,又把脚收回去了。   不过也没立刻滚,抱着胳膊杵在门口,笑嘻嘻的:“陈兄,不用对我这么大成见吧?我也是实话实说,为大家点明潜在的风险。”   “滚!”   颜如玉叹了口气:“不至于吧,为了个女人,这么伤和气……”   陈琮冷笑:“这跟女人男人没关系,完全是因为你不是个东西。”   颜如玉一副伤到了的表情,无奈地耸了耸肩:“行吧,陈兄,我本将心向明月……”   陈琮的口齿这辈子都没这么利索过:“明月见你都晦气,滚!”   明明是剑拔弩张的气氛,但陈琮怼得也太顺溜了,梁婵止不住想笑,她拎了药包出来,看到颜如玉倚靠在墙边,还是抱着胳膊,挑眉看半天上压得低低的雨云。   今天这雨,时下时不下的,磨磨唧唧,看得人心里挺不得劲。   梁婵说:“你跟陈琮……关系不大好啊?”   颜如玉看了她一眼:“你说呢?”   在阿喀察的时候,这俩住一屋,经常同进同出的,“陈兄”、“颜兄”地叫,梁婵一直以为,他们关系挺好的。   “你们挺像的啊,年纪差不多,身高差不多,相貌嘛……”   相貌不像,但都挺出众、看着挺养眼的。   “我还以为,你们会是好朋友呢。”   颜如玉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淡了,薄唇轻抿,眼神玩味。   呵,好朋友,下辈子吧。   ***   禄爷留下一个编外照顾养神君兼守着陈琮,其他人按原计划分了两组,深入废寨、寻找梁世龙。   颜如玉和另一个编外以及常昊是一组,搜寻中途,他借口要去方便,七拐八绕地,进了一间植被入侵严重、几乎被爬藤包裹住的茅草屋。   陈天海正盘腿坐在角落里,头上包了一圈斜绕过耳朵的绷带,绷带上靠近耳朵的位置,渗了不少血。   除此之外,脸上有不少小伤,都出血挂肉的,相当狼狈。   颜如玉乐了:“呦,挂彩了,没拦住啊。”   陈天海眼皮微抬:“原本指着你们那头能摁下她,不也没摁住吗?”   “这不得感谢你的大孙子吗。”   颜如玉边说边跨步过来,在陈天海身边坐下,身后有几根挂兜的藤条,他伸手拽了拽,觉得够牢固,索性倚上去:还别说,晃晃悠悠的,跟绷床一样舒服。   他惬意地随着荡了荡,慢悠悠地说了句:“其实,你不是陈天海,是吧?”   陈天海没动,顿了会才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颜如玉双目微阖、继续享受自己的绷椅:“我干爷出事的那天,把我叫过去交代了不少事。什么把半块女娲石交给陈琮啦、听你的指导养石啦、养成了可以和陈琮互换啦,我后来才想明白。”   “我干爷怎么这么笃定能互换呢,那肯定是因为你这里有突破。你一直在和你儿子共石、养陈孝的那块水晶佛头,既然有突破……你现在,是陈孝?”   陈天海绷紧的身子复又松弛:“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颜如玉微微一笑:“但是这趟来魇山,我发现,你瞒了我干爷不少事。”   陈天海面不改色:“你干爷也瞒着我很多事啊,大家只是同住,闲来说话解闷,交流点养石心得,没必要掏根掏底吧。”   颜如玉说:“但我很好奇啊,你为什么那么针对那个肖小姐啊?她是蜘蛛胎,是魇山的核,一靠近魇山,就要把人给杀光吗?这不合逻辑啊。我帮都帮你了,你总得给我解释一下吧。”   陈天海没吭声,看这架势,是不准备解释了。   颜如玉倒也爽快:“行,那换个问题。一直以来,都是你想找煤精镜。起初的借口是帮我看石头,可现在,我都已经养上女娲石了,你还是想找煤精镜,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次,陈天海倒是回答了。   “为了回家啊。”   “回家?那你跟陈琮回去呗,没人拦你啊。”   陈天海没说话,脸上渐渐现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颜如玉觉得奇怪,正想说什么,猛地又抬起手:“别说话!”   没听错,是木鼓声,咚咚的木鼓声,一下一下,清晰又透亮。   ***   没人给塞刀片,四周又没什么尖利的物体可供划磨,陈琮咬牙鼓腮,不断晃动手腕试图脱缚,最终以失败告终。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木鼓声。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跟昨夜那种铺天盖地的沉闷截然不同,但能听得出,仍然是木鼓。   大白天的,怎么会敲木鼓呢,前两次,不都发生在日暮或者晚间的时候吗?   门口的那个编外腾地一下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试图寻找声音来源,这时,神棍一脸惊恐地冲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吓死人啦,猎人头啦,又要猎人头啦,哎,你们这是?”   他看的是春焰那屋,那个编外下意识看过去,就见里头几个人面色异样,没有出来察看的意思,但手上都攥了家伙。   ……   陈琮还试图朝外张望,门口飞快闪进一个人来。   是花猴!   他几步过来,手上翻出匕首,山鬼的家伙就是好使,只两下,手上和腿上的绳子就都挑断了。   花猴一把拉起他:“走。”   陈琮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还是立刻跟上,出门时,正看到神棍抓着那个编外咋咋唬唬。   花猴事先看过地形,拉着陈琮七拐八绕的,很快掩身到一棵榕树后头:“就在这吧,待会大灯和沈先生就过来了。”   他尽量长话短说:“沈先生说了,昨天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摔死,是肖小姐救的。管她做过什么,咱们有恩要报,不能看着这些人抓她。所以顺便也把你捞出来,一路去找她,也顺道一起上山吧。”   陈琮点头:“但是敲木鼓……”   花猴压低声音:“没事,是禄爷,他走之前跟我们说了,要敲木鼓,试着引猎人头的人出来……你没听出来吗,这是正常鼓声,跟之前那种不一样,声源又在寨子中央……”   话音未落,面色微变。   真是打脸,前一刻还说是正常鼓声,这一刻,鼓声就变了,和前一晚一样,如滚动的音潮,自四面八方涌袭。   仿佛是为了应景,半天上滚过一个闷雷,浓云仿佛一个罩子,黑压压地直笼下来。 第125章   废寨的木鼓房在寨子中央的高地处, 因为形制上是柱子、竹片和茅草搭建的草棚,四面漏风、无遮无挡,所以早就塌了, 只剩一面较小的木鼓架在那儿——鼓分公母, 较小而鼓声略清亮的, 通常是公鼓。   梁婵手持鼓槌, 也不辨音窗方位,用力乱捶一通, 到末了, 额头、掌心、后背,俱都出汗了。   和陈琮聊完之后, 她就去找了禄爷, 没有再瞒梁世龙的事。因为她发现, 整件事是一块大的拼图, 如果硬藏起一小片, 只会拖延真相浮现的进度,甚至冤枉好人:那个徐定洋, 不就口口声声暗示周吉是肖芥子杀的吗?但其实她和梁健都知道不是。   禄爷听完,没说什么, 只是继续张罗搜找梁世龙的事,不过出发之前, 去了山鬼那屋,和神棍聊了会。   梁婵和梁健被分在了禄爷一组, 这分配其实有点不合理, 因为壮劳力都在颜如玉那组了, 不过大家都没异议, 梁婵也不好发表意见。   到了木鼓房, 她才明白禄爷的用意。   禄爷说:“这儿太大了,能藏身的地方又太多,这么干找下去不是办法。就前两天的情形看,每次猎人头都是在敲木鼓之后发生的,那咱们能不能试试用木鼓声把那人引出来呢?杀人的到底是不是你爸,一看就知道了。”   梁婵觉得这法子可行,梁健为人稳重,比她想得更多些:“大家散得这么开,真把人引出来了,你知道他会朝哪去呢?”   禄爷回答:“不妨押一把,我猜是茅草屋那头。”   陈琮的话点醒他了,截至目前,“人石会”全员无损,反倒是春焰,持续减员,看上去很像是被针对了——猎头的那个人再出现,会不会又奔着春焰去呢?   ……   敲完木鼓,梁婵把鼓槌放回音槽,三人急急原路折返。   才刚走了几步,猝然停步。   天色变了,本来就是山林、阴雨天,一旦浓云密布,跟日暮近夜时也没什么两样。   阴沉的、和昨夜如出一辙的木鼓声也来了,天上还有滚雷,天上地下的声音很快连成一片,雨雾也像是贴地生根、很快就低处缓缓生长起来,高过了屋檐、漫过了树顶。   梁婵瑟缩着身子,下意识挨近梁健,正常山里头的寨子起雾,还可说是如仙如画,但这种时候、又是废寨,四面影绰,看哪都像藏着不怀好意的人。   她失声叫出来:“禄爷,你看!”   寨子里,居然有灯火了,零零星星,这处那处,像是住着很多人。   禄爷嗯了一声:“每次这种幻境,都是在木鼓声之后出现,看来这声音是某种信号。”   或者说,声波的震荡是个遥控器,操纵着“魇”的大幕开启。   之前在茅草屋,他也问过神棍,佤族的木鼓被认为是“通天木鼓”,可以沟通鬼神,这说法虽然玄乎、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这要是古时候,当地的住民一定会说,是魇神听到了木鼓声,向人展示她的功绩:这么多年来,她吞噬了多少可怕之事啊,这些事,都是那些亲历之人的梦魇。   梁健有点忐忑:“禄爷,是幻境的话,是不是咱看到什么、忽略就行?”   禄爷没吭声,他想到一件事。   出现了灯火、寨子住人,难道雾中所呈现的,是“人石会”记录里一笔带过的魇山时期?如果是的话,魇山一夕荒废的真相,岂不是可以窥见些许?   他有些激动,大步向前跨去。   ***   禄爷一路疾走。   破败的寨子似乎被修复一新,塌的不塌、朽的不朽,那些入侵的植被也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   走了好一段,都没看到人,禄爷有点急躁,紧跟着的梁婵看出他的心思:“禄爷,好多屋子都亮灯,可见是晚上。大多数人应该都在屋里,没出来吧。”   也是,古代没什么夜生活,大多数人都是日落而息。看天色,这个点,确实也是就寝的时候了。   禄爷嗯了一声,眼角余光瞥见梁健一直在仰着脖子张望、已经落后了一大截,不觉有些耐不住性子:“跟上了,别跟大家伙离得太远!”   别又像昨晚上那样,跟大部队失散了。   梁健嗯了一声,加快脚步,但依然仰着头:“禄爷,不是说阴雨天、没月亮的晚上吗?你看那上头,亮闪闪的,是不是星星啊?”   星星?怎么可能出星星?   禄爷抬头去看,到底是快八十的人了,视力不太好,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倒是梁婵,看了会悚然变色:“蜘蛛网,禄爷,是蜘蛛网!”   头顶上方的雾气要稀薄些,云气流转间,能隐约看到有一张巨大的蛛网——但不像鬼林入口处、群蛛织出来的那么厚重——这一张大却纤细,颤巍巍飘在半空,被云气推涌得不时震荡,偶尔映到下头橙黄色的灯光,会反一下光,乍一看,是像散布的、微弱的星。   这两天,看蜘蛛网已经看得不稀奇了,禄爷正要说话,忽的心中一顿,面色有异。   他“嘘”了一声,侧耳仔细听了听,缓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这也是一处竹楼,但没昨天坍塌的那座大,竹楼黑魆魆的,上下都没亮灯,但不知怎么的,有此起彼伏的“嘿嘿”笑声从底楼传出。   底楼不是一般都用来畜养牲畜吗?牲畜还能发出像人一样的笑声?   禄爷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毛骨悚然,他吞咽了一口唾沫,从包里掏出手电,又走近些之后,猛然举起来、推至最大格。   下头确实是畜养牲畜的那种围栏,不过不是简单的支架:下半部分又用竹编的篾席挡了一道:牛站在里头,大概能露个弯角;人站在里头的话,能露出胸腹以上。   有个披头散发,裸着上身的男人,正侧身站在围栏里、靠苇席边的地方,“嘿嘿”傻笑着,口水滴啦,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   禄爷松了口气,说:“没什么,这里关了个疯子……”   话还没说完,一阵发瘆。   那个疯子转过头来了。   他本来是在傻笑着的,但现在,突然表情发木,眼神勾勾的,转头的姿势也僵硬,让人想起木呆的傀儡。   梁婵头皮发麻:“禄爷,这人是不是看到我们了……”   话音未落,吓得两腿发软,踉跄着退了两步,一把抱住梁健的胳膊,哆嗦得牙齿都打颤了。   梁健比她也好不了多少。   三个人起初都只看到了那个苇席边的疯子,没有再往更深、更里去看,但现在,围栏里人影憧憧,晃晃悠悠,有越来越多的人走过来,走进手电光的边缘,走进光束明亮的所在。   大多数都是披头散发、赤裸上身的男人,也有穿着褴褛、几乎遮不住肉的。还有几个,扎着发髻,一看就是古时的装扮。   所有人都跟最开始的那个疯子一样,眼神勾勾地看着三人,嘴角似笑非笑,僵硬地一步步朝围栏边靠近。   梁婵口齿都模糊了:“哥,禄爷,这群人看……看我们干什么啊?他们不是幻、幻境吗?”   禄爷一下子反应过来,只觉后脖颈嗖嗖发凉,他转头去看。   一个长发散束、穿白色袍裙的女人正慢慢走过来,她明明是笑着的,但眼睛里却带凛冽杀气,唇形很美,唇上胭脂鲜红,眉心之间描了一只金色的拟形花钿蜘蛛图案——这两处都太显眼,以至于明明没有浓妆,却给人以浓颜的感觉。   这个女人,跟陈琮拼命维护的那个朋友,长得一模一样!   她径直往前走,好像压根没看见禄爷这几个人,反倒是禄爷他们怕挡了道、主动给她让路,她从三人中间穿过去,袍纱的后背上,绣了一只很大的蜘蛛。   禄爷喃喃了句:“蜘蛛魇女……”   他在“人石会”的记载图册上看过,蜘蛛魇女就是这么装扮的。   眉心处素来被认为是“天眼”、“人的第三只眼”,一般人的两只眼是向外长、往外看的,看的是日光世界,而这只眼,是向内看的。   之所以描一只蜘蛛,代表魇神:这只眼睛睁开,就是魇神开眸。   这个女人继续往前走,在围栏前停下,她张开双手、向上空托,冷冷说了句:“去!杀光他们!通通杀光!”   仿佛得了什么敕令,里头的人突然齐齐躁动,喉咙里嗬嗬有声,像是被关了很久、嗜血渴肉的凶兽,“轰”的一声撞开围栏、蜂拥而出。   梁婵以为这些人撞不到自己,然而并没有,条件反射躲闪间,有一个人擦着她的肩膀疯跑过去,她嗅到那种多日的沤臭、感觉到肩上的触碰,登时骇得半条胳膊发木。   她跌跌撞撞冲到一边,半带着哭音说了句:“她真的……能控制他们!”   ***   木鼓声一响,戴天南一伙人高度戒备:猎人头的真是梁世龙的话,再来时,遭殃的八成还是春焰的人。   是以听到鼓声,立刻各抓了家伙在手,且不约而同没有出屋:出去了四面受敌,待在茅屋里,至少有个遮掩。   外头的骇叫、询问声,他们只当没听见。   很快,屋外就没动静了,那个“人石会”的编外应该是躲进屋了,至于什么山鬼,呵呵,名号起得吓人,遇事惊慌失措、只会哇哩哇啦乱叫,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阿达攥了根双截棍,慢慢靠近门边。   外头的烧火堆自天亮后就没人加火,已经熄了,天色暗得厉害,再加上起雾,几米开外就看不清了。   身后的几个人正低声合计。   春十六:“梁世龙真找上门,咱们怎么弄?”   徐定洋咬牙:“能怎么弄?难不成伸着脑袋挨砍?‘人石会’的主力不在,他就一个人,咱们四个,又有阿达在,还怕摁不住他?”   戴天南:“我的意思是,摁住了该怎么办?”   徐定洋说:“那当然是趁着‘人石会’没回来,赶紧解决完事。咱们的人不能白死吧,也算是帮铁头他们报仇了。”   外头还是没动静。   阿达沉不住气,回头叫徐定洋:“阿洋,你去门外头,走一走。”   徐定洋一惊:“凭什么是我啊?”   阿达压低声音:“算是个饵,他不是最恨你吗?一直等下去,万一‘人石会’的人回来了怎么办?不如把他给引出来。”   徐定洋头皮发麻:“那万一他把我杀了……”   “这不是有我吗?我你还不信?我不会让他有机会下手的。”   有你怎么了,凶险就在一瞬,万一呢?徐定洋有些迟疑。   春十六不乐意了,面色一沉,话里带刺:“阿洋,事是你做的,补是你进的,大家没说什么,都跟你一起担风险,让你干这点事你都不肯?要么,我出去当饵?”   徐定洋尴尬地笑了笑:“谁说我不肯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动作慢了点而已,让你说的,好像是我不乐意一样。”   她拎起手上的棍子,起身出门。   一出茅草屋,登时觉得周身发寒,感觉梁世龙随时都会窜出来一样。   她吁了口气,舔了舔嘴唇,开始在门口的空地上绕圈子。   没敢绕太大,怕离得太远、出状况时阿达赶不及,步子迈得心惊肉跳,手心出的汗把棍头都浸湿了。   又走了一会,她突然停下脚步,颤声问阿达:“你听到了吗?”   好像有轻微的锁链声。   很轻的撞声,太难分辨方向了,徐定洋一惊一乍,一会觉得这声音在左,一会又觉得在右,顿了顿突然心头一跳:在上头!   她急抬头,同时失声大叫,果然,茅草屋伞椎形的屋顶上,蹲伏着一个人,雾里看不真切,只知道那人长了个带牛角的头。   徐定洋的尖叫显然惊动了那人。   他身子一晃,向下急扑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阿达的反应着实不慢,暴喝一声,双截棍直甩过来,正甩在那人头上,棍上的力道奇大,登时将那人的牛头打了个裂碎,那人身子一痉,手上的刀失了准头,横削之间,只削掉了徐定洋一块头皮。   徐定洋只觉得头顶一凉,怕不是以为掉了半个脑壳,吓得魂飞魄散,她可不管什么“引出来、联手”之类的计划了,不辨方向,发足狂奔。   跌跌撞撞,丧魂落魄,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脚底下突然一绊,整个人摔滚出去。   她低下头,伏着没动,只觉浑身乏力,后背上都已经被汗浸透了,缓了会之后,疲惫地想爬起来。   才刚一撑地,就不动了。   明明刚刚还没有的,但现在,面前蹲了个人。   徐定洋面如死灰。   她听到颜如玉的声音:“怎么,看见我,你好像不大高兴啊。” 第126章   陈琮和花猴没等多久, 就和夸张“逃窜而来”的神棍以及大灯汇合了。但这时候,雾起了,天色变了, 隐约还能看到寨子深处烁动着鬼火一般的灯火。   花猴迟疑了一下, 求稳为上:“要不咱随便找间屋子躲一会、避避风头?”   神棍却一脸兴奋:“别啊, 又出异象了, 这不正是观察研究的好时候吗?有果必有因,说不定, 咱们这趟能搞明白魇山发生怪事的原因呢。”   花猴没再劝, 半是知道劝不住,半是确实也好奇:山鬼嘛, 理当对区域范围内的山有了解, 真能搞清楚这事, 也是职责所在、大功一件, 不敢奢想能被写进《山鬼志》, 评个地方性的杰出青年、优秀人物,那还是有希望的。   当下调整队形, 熟悉山地的花猴在前,最不能打的神棍居中, 大灯和陈琮两个押后,计划是取最短路线、纵穿过寨, 直接上山。   当然了,沿途也要多看、多留心, 没准就能找到肖芥子留下的记号。   ***   花猴和大灯都有山鬼自备的□□, 陈琮走得仓促, 两手空空。   他边走边寻摸, 很快又捡了根树棍, 这根照旧是两米来长,入手沉甸甸的,比前一根更直挺。   耍了两下,别说,还挺趁手。   大灯凑过来看了一眼,“呦”了一声:“铁梨木哎。”   听这语气,像是个好东西,陈琮边走边端详手中的树棍:“有什么说法吗?”   “你听这名,铁嘛,坚硬如铁,一般刀斧砍不动它,现在是受保护树种。反正是好东西,不变形、耐腐,做棍子一流。”   陈琮本来是随手捡的,原本也预备随手就丢,但现在,有点舍不得了。   前头的神棍听到了,也回头来看:“你见过以前的手提秤吗,就是有秤杆、秤钩、铁秤砣的那种,那个秤杆,细细的一根,被那么重的秤砣压来压去,都不带弯的,一般就是铁梨木做的。”   手提秤?   陈琮忽然晃了神。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陈天海牵着他的手,去买麦芽糖块。   那时候,很多小贩还会骑着自行车叫卖,后腰上插一根带钩的小秤秆,听到买家招呼,麻溜地下车支起车腿,掀开车后座装着糖块的小木箱,秤钩挂上小秤盘,一块块往里放麦芽糖块。   陈天海就会问他:“小虫子,够不够啊,够不够?”   陈琮紧盯着秤盘,一个劲儿摇头:“不够,再加,再加。”   一般加了两三块之后,陈天海就会说:“不加咯,吃多了长虫牙,称一下吧,有零抹零呗。”   小贩便在秤杆上吊上小秤砣,从最前头的地方一点点往后抹,最后一松手,给他们看秤星,以示自己绝没有暗动手脚:“秤杆翘这么高,不能抹零啦,再抹,我就亏钱啦。”   ……   “陈琮!”   他一惊回神,这才看到大灯在前头朝他招手:“发什么愣呢,赶紧跟上啊。”   陈琮嗯了一声,快步撵上去。   他一直以为,他和爷爷陈天海之间,就是最普通乏味的祖孙关系:父亲出事,母亲离家,爷爷只好养着他,凑合着过呗,日子不好不坏,平平无奇,没什么温馨难忘的时刻。   原来也不是。   不知为什么,心头有点惆怅,可能是因为雨雾天吧。   ***   渐近寨子深处。   几个人越来越紧张,虽然除了雾、隐现的灯火以及修复如初的茅草屋外,什么都看不到,但气味不对,声音也不对。   雾气深处,暂时还看不见的地方,像正在发生一场致命的血腥混乱,凄厉的惨叫声里混着嘿嘿乱笑的声音,还有别的声音,形容不出,总之每一道飙扬的声线都让人手脚发颤、颅骨如挫。   陈琮攥紧木棍,无意间瞥见神棍,不由得想笑:这种时候,攥紧防身的武器是没错的,但他手里,居然握了个弹弓!   弹弓,你玩偷袭也就算了,谁见过正面搏杀时上弹弓的?   大灯突然指向一处,话都没说完全:“哎!哎!看那!”   看到了,那一处是屋外围着的栏杆,横木上有血,看形状像泼溅上去的,边缘处将滴未滴,半凝的状态。   花猴看向神棍:“沈先生,这……幻境?”   神棍咽了口唾沫:“理论上是幻境……吧?毕竟这些茅草屋,都好端端的,没塌。” 奇!书!网!w!w !w!.!q!i!s!u !w!a !n !g!.!c!co m   也是,这是最强有力的证明了,花猴略松了口气,几步过去,伸出手指在那滩血上抹了一下,然后被蛰了般,一脸恶心,连连甩手:“这……这能摸到啊!”   陈琮想起周吉的事,心头一突:“不会现实中又有人被杀了吧?”   花猴正要说话,面色一变,“阿哟”一声直蹦起来。   是真的直蹦,还是缩起一条腿的:刚有只冰凉的手,冷不丁抓了一下他的小腿,力道不大,但花猴完全没心理准备,真是吓得这条腿连带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栏杆下头爬着个人。   很显然,这人是刚刚从院内爬到这的,院子里头没灯,又有雾,再加上第一时间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栏杆上的血吸引过去了,居然没看到他。   他还在爬,似是脱力,伸手抓住栏杆,剧烈喘息。   大灯头一个看清楚:“这,这是个古代人,幻境啊。”   确实,看发髻、穿戴,都是古时候的,后背上一条长长的斜砍刀痕,流出的血几乎把上半身都给染红了。   花猴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幻境?那刚刚,他真的抓到我了啊。”   神棍反应过来:“魇山,五感易魇,这儿的幻境可能不一样!戴天南昨天不是也说,他摸到那条蛇了吗?你们注意着点,看到了东西就避开,不要冲撞到。”   陈琮盯着那人看。   这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表情却不是痛楚的,而是绝望。   他嘴唇翕动,像是在说着什么。   陈琮不及细想,大步上去,在那人面前蹲下来。   花猴几人吓了一跳,大灯想把他拽回来,他摆了摆手,又朝那人凑近了些。   神棍猜到他的用意,也赶紧小跑着过来蹲下,把头凑了过去。   那人声音很低,反复喃喃,语意却愤恨:“这个贱人,发疯了……拿去了,被她拿去了……”   末了几乎带了哭腔,又想再爬,到底是没力气了,抬着的头蓦地重重磕地,身子一通抽动。   神棍莫名:“什么拿去了?都快死了,还惦记身外的东西?”   花猴瘆得慌,小声提醒二人:“赶紧走吧,办正事要紧。”   再往前走,情形就更恐怖了,看到了不止一具尸体,或倒伏路边,或软塌塌趴挂在栏杆上,陈琮看得头皮发麻,突然想到了什么。   这会不会就是“人石会”无记录的魇山时期?不是说一夕荒废么。难道,真的是“杀光,通通杀光”?   他胸口发闷,有点透不上气。   就在这时,正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尖利的非人嘶叫,雾气中出现一个怪异的似人形,说是“似人”,是因为它个子不高,体格粗壮,腿短、胳膊却长,总之从“人”的角度来说,各部位极其失调。   下一瞬,这东西就以极快的速度从雾里冲出来了。   花猴抬眼看见一张带了一圈白毛的毛猴脸,大叫:“长臂猿,是长臂猿!”   绝对没错,根据历史记载,这一带的山区曾经有过孟加拉虎、金钱豹、长臂猿和大蟒,他看过不少图片,是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长臂猿肩高差不多一米五,但身形极壮,目测得有百八十公斤,这要是被撞上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陈琮心头发毛,棍子都快抡起来了,花猴一压棍头:“趴下!快闪开!”   其实,压根也用不着精神紧张,因为就在那长臂猿窜出来的同时,有两根套索分别自左右方的暗处疾射而出。   长臂猿被精准套中、重重拖砸在地,还没等它翻身爬起,左右已经有四五个人冲扑出来,有拿长矛捅戳的,也有不怕死使出“千斤坠”、用自己的身子去压撞的,剩下的人七手八脚,都是拿绳捆缚。   很快,就听长臂猿凄声长嘶,被捆绕了个结实,迅速拖撤进一侧的暗里去了。   这谜一样的操作,陈琮几个人都看傻了。   那四五个人,跟之前被杀的人装扮都差不多,也不知道他们是杀人的、还是即将被杀的。但不管是哪一方,值此性命攸关时刻,为什么要忙着去抓长臂猿呢。   花猴想不通,也懒得去想,他脑子突突的,但始终不忘正事:“走,赶紧走吧。”   几个人又恢复了之前“夹心饼”的队形,神棍被迫一起往前跑,但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那一处没声息了,那群人应该是把长臂猿拖进某间黑漆漆的茅草屋里去了。   ……   后半程还算顺畅,但更诡异:之前能看到零落的血迹,也能看到尸体,场面惊骇但合理。可是接下来,只看到血,再也没见着尸体,倒是发现地上有不止一条长长的、被拖拽的血痕。   也就是说,那些尸体,都被人拖走了。   ***   几人闷头赶路,反正,既然是幻境里“修复如初”的寨子,也就别指望在这儿找到肖芥子留的记号了。   临近山脚时,大灯忍不住回望,惊奇出声:“不见了哎。”   还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头顶的浓云散开了些,天光重又弥散进来,虽然还是阴雨天、有雾,但至少是个白天的模样了。   回头看,又是一大片死气沉沉的废寨。   陈琮长吁了口气:魇山一夕荒废,居然是“全灭”似的惨剧,刚刚的那些,也不知道禄爷他们有没有看见。   大灯忽然冒出一句:“敲木鼓,猎人头,不知道这次木鼓声之后,有没有人……倒霉。”   ……   几人一路上山。   这山花猴没爬过,但上山的路线图倒是记得,印象中没什么特别的,就一条:在半山腰的一处,站着抬头看,会特有压迫感,觉得山头像一张居高临下、俯视的脸,冥冥中审视着自己。   陈琮一路仔细观察,没看见什么记号,这让他有些担忧:肖芥子要是一路顺利,一定会时不时给他留一个的,这么久都没有,会不会出事了?   山不算陡,但爬起来也累人,又爬了一段,花猴招呼大家:“都坐下歇歇吧,喝口水。”   陈琮不累,也不想喝水,但也不好意思催人快走,他站了会,觉得浪费时间:“你们先歇着,我周围找找看。”   他拖着铁梨木棍,往斜面里去,这里依然长满了老树,遮天蔽日的,又兼下雨,有一股阴湿的腐殖味。   陈琮伏下身子,细看每一棵树、靠近根部的地方,他记得上一次那个小月亮的记号,就是在一棵树的根部发现的。   没有,都没有,一棵没有,两棵还是没有,看了十来棵之后,陈琮泄了气,一屁股坐倒在树下,没精打采。   咦?   树下有不少落叶,层层叠叠,最下头当然是腐烂、半黄的,最上头是带绿的新叶。陈琮看到,就在身前、一两步远的地方,有一片叶子上有血。   他还怕是自己看错了,赶紧凑过去看。   还真的,是血,就一滴,拿手点了一下,还没干。   陈琮赶紧看周围,是谁受伤了来这儿吗,不会是肖芥子吧?可怎么只有一滴呢?   遍寻无获,有些发怔,就在这时,又是一滴,倏地滴下来,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下去的。   陈琮惊了一下,赶紧抬头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惊又喜,大叫道:“这!这里!”   说完,迅速奔到树下,踩住树瘤,攀住枝桠,三两下就爬上去了。   他看见肖芥子了,她蜷缩成一团,躺在一棵大的粗壮枝桠上,身上结了防掉下树的绳子,还裹了山鬼的保温布,这布的图案跟树叶、树枝太像了,变色龙一般,极具隐蔽效果,以至于他来回看了几次才看出端倪。   肖芥子在睡觉,迷迷糊糊的,身周这么大动静,她居然都没醒。陈琮去掀保温布时,看到边缘处一道浅细的血痕,她一定是受伤了,但包扎过,睡觉的时候伤口又渗血,这才一路滑滴下去。   陈琮看到她的伤口了,在左肩处,可能是单手操作不便,绷带包得很拙劣,像把肩胛那一块五花大绑。   “芥子?”   肖芥子慢慢睁开眼睛,依然是半睁,认了他半天,看起来有点傻傻的。   陈琮愣了一下,下意识去摸她的额头,有点热,好像是发烧了。   “芥子?”   肖芥子突然咬着嘴唇,愣愣看他,顿了顿,难过地说了句:“陈琮,你打不过他们啊?你的脸被打肿了啊。” 第127章   陈琮想说:可是我一个打五个啊!   然而肖芥子没顾得上去听这关键的一句, 她昏昏沉沉的,又想睡觉了,嘴里低低念叨着:“不跑就好了, 一起打, 我也能帮着陈琮打一两个呢, 不能留他一个人挨打……”   陈琮愣愣地蹲在树桠上, 心里忽然又有点难过,很想俯身抱抱她, 跟她说:“没关系的啊。”   反正打着也不疼, 鼻青脸肿什么的,他自己都快忘了。   这当儿, 花猴他们已经过来了。   花猴真跟猴似的, 噌噌几下就上了树, 他踩在边侧更高些的树桠上, 俯身看了看:“这伤包得不行, 别感染了。脸红扑扑的,是发烧了吗?得降温……陈琮, 你让一下。”   山鬼处理这类外伤必然是专业的,陈琮赶紧起身, 和花猴互换位置,顺便帮忙打下手。   大灯懒得爬树, 一屁股坐倒在树下。   那一处待三个人实在太挤,上去了也下不去脚, 神棍爬了半截, 被迫停在几人下方, 眼巴巴仰头看着:“小结子怎么受伤啦?那几个追她的人不是说没追着吗?”   陈琮顾不上理他, 用矿泉水浸了两条微缩毛巾, 粗粗拧了水,折好了叠在肖芥子的额上。   花猴的包扎手法熟练,但扯肉带皮的,肖芥子还是被痛清醒了,她倒气似地嘘了一声,看清眼前情形,有点怔愣:“你们怎么在这啊?陈琮,你……”   陈琮回答:“我一个打五个!”   咦,他怎么知道她要问什么?   肖芥子心下奇怪,一时间忘词了,顿了顿才说:“那你怪厉害的呢。”   ***   裹好了伤,花猴也不下树,继续往高处爬:有伤员在,不好催她赶路,就地再休息会吧,高处方便警戒,他最爱这活,“花猴”嘛,树上窜来窜去,就是比猴还要灵活。   陈琮小心翼翼把肖芥子扶坐起来,问她:“现在怎么样?”   肩膀包得挺扎实的,包扎时还用上了止痛粉,痛感没那么尖锐了,肖芥子尝试着动了动左肩:“不碰到的话,就还好。”   “那你要不要靠着我?会舒服点。”   肖芥子想了想,点了点头。   陈琮挪动身位,尽量稳地倚住树干,一只脚踩住旁侧的树枝借力,帮着肖芥子略侧了身、把头靠在自己肩上。   肖芥子先还怕不稳,靠得有点紧绷,后来发现没这必要,整个人就松弛下来。陈琮轻搂住她的腰、防她掉下去,低头时,下巴正蹭着她的头发。   他从她头发上拿掉一片碎小的木片。   肖芥子又问了一次:“你们怎么在这啊?”   陈琮其实更想问她怎么会受伤,但看她气力不济的样子、不想她说话劳神,于是尽量简明扼要,先讲自己这头的事。   肖芥子听得很认真,中间只打断了三次。   第一次,是听说猎头人可能是梁世龙。   “他是故意打扮成那样、蓄意报复呢,还是整个人都不太正常的那种?”   陈琮沉吟了一下:“据梁健说,是不太正常。你想,如果神智清醒,在这种地方陡然见到自己的亲侄子,能不交代几句?”   肖芥子有点忐忑:“那他是魇住了、失心疯?”   神棍又往上爬了一截,不然一直仰头看人太累脖子了:“也不太可能,虽然这两天魇山异状多,但实话实说,咱们都没怎么着啊,单他会被魇住?”   第二次,是听到那句“这个贱人,发疯了……拿去了,被她拿去了”。   肖芥子很肯定:“‘拿去了’说的是石头,我昨晚迷迷糊糊入梦时看到过,那个白衣女人,就是蜘蛛魇女,拎了一包各色宝玉石,上头都带血,后来,全倒进一个装石头的小竹篓里。”   杀人抢石?   神棍追问:“把那些石头集中到一起,一定是有目的的吧?然后呢?”   肖芥子摇头,然后场景跳转、她就没看到了。   第三次,是听到关于长臂猿的事。   “为什么要抓长臂猿呢?”   上头的花猴听见了,脚踝吊住枝桠,人从上头倒挂下来,也跟个长臂猿似的:“不知道呢。不过那个年代,野生动物比现在多得多,夜里经常会侵扰寨子,会不会是寨子里头动静太大、附近的长臂猿被惊着了?”   陈琮不认同这话:“当时,寨子里头几乎是陷入了屠杀。不管是惊着了长臂猿还是蟒蛇,你觉得,那些人惊慌失措的,会有心思去打猎吗?”   花猴答不上来,咂了咂嘴,一个翻身,又上去了。   神棍也是这想法:“小琮琮,你说的没错。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长臂猿,我有一种直觉,它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结扣,但凡能把它给解了……哎,小结子,你怎么受伤了啊?”   一提起这茬,肖芥子就来气,她咬牙切齿:“遇到一个神经病老头!”   老头?这一次进山的人里,老头不就一个吗?下头的大灯往上喊话:“是那个禄爷吗?可我记得,他当时没去追你啊。”   肖芥子摇头:“不是,是一个六七十岁、从来没见过的老头。”   她把之前发生的事给说了,如何躲藏,如何差点被矛头当胸贯穿,那老头又是如何说了一堆很诡异的话。   后来,她一路逃上了山,身心俱疲,实在是太累了,忽然想到“石补”:能不能睡个觉、立刻补一下呢?正好是白天,和那些人的作息错开了,不至于有危险。   难怪会发现她裹着保温布在树上睡觉。   陈琮听得心惊肉跳,手臂上起了一层颤栗:这真的是老天救命、第六感立功,但凡她当时没有心生警醒、挪动身子……   他恨恨:“那个老东西长什么样?”   肖芥子想笑,他这语气,听起来就跟马上要撸袖子找人算账一样:“还不就是老年人的样咯。”   那老头长相平平无奇,是常见的松垮、老迈、脱形样,实在也没什么特别的。   这一次,是下头的大灯和上头的花猴同时往这儿喊话。   “想想咯,这人有什么特征没有?”   “咱后续见到,也好防着点啊。”   陈琮也提醒她:“如果长相没记忆点,那穿着、形体呢?或者有没有佩戴什么……”   话未说完,肖芥子“啊”的一声,本来是倚靠着陈琮的,此时忍不住坐起,一脸的惊骇。   陈琮觉得有门:“想起什么了?”   肖芥子嘴唇发干:“他手……手上,戴了个戒指,钻石戒指!”   当时,她抓起长矛要扎那老头,老头吓得撑地后蹬,她无意间瞥到老头的手,好大一颗钻戒,晃动时有炫光,可惜那时情势太过凶险,她转眼就忘了,现在想起来,突然觉得,这戒指似曾相识。   花猴的声音悠悠飘下来:“老头不是一般都戴扳指或者金银戒吗?戴钻戒,那确实少……是婚戒吗?”   不是,不是,肖芥子抓住陈琮的胳膊,话都要说不清楚了:“李二钻!陈琮,李二钻!”   她当然没能去查验钻石里是否有婴儿状的包体,但从大小和形制来看,真的像极了李二钻的那颗!   陈琮脑子发懵,脱口而出:“李二钻的戒指确实丢了!”   昨晚和肖芥子夜聊时,他提过这事,李二钻拿石头砸断手、又把断手扔到了疗养院外面——再然后,这手和手上的戒指一起消失了,据称是可能被野狗叼走了。   这整件事,荒唐而又滑稽。   但如果是人为安排的呢?李二钻本就疯疯癫癫,万一是被唆使、引导……   肖芥子忽然发觉,神棍好久没出声了。   她诧异地转头看,旋即松了口气:还好,神棍还在,就是眼神发木,表情古怪,像是在表演一种无声且骇人的惊乍。   陈琮也注意到了:“神……棍叔?你怎么了?棍叔?”   神棍一惊,这才反应过来,他用力吞咽了一口,心头猛跳:“这个……这个老头,很古怪。”   肖芥子:“对啊,我们就是在说他古怪。”   神棍的手急急往下压,示意她先听着:“不是的,这个老头说他是被‘火灭’,按照佤族的传说,那是女娲造的第一批人啊。”   没错,肖芥子最初也吃惊不小,但后来一想,这是当地的传说,必然有很多人知道,张口胡掰也不是没可能。   “第一批人类,那是土成,吃土。可他就是一个长肉长骨头的普通老头啊。”   神棍喉头发干:“不是,你结合他前后说的话,一定要结合着来想。”   他有点语无伦次。   “女娲炼石,是一场大型的火灭。没熬过去的成灰,熬过去的,他让你猜是什么,对吧?”   肖芥子点头。   对啊,世人都知道女娲炼五色石,熬过去的,自然是五色石了。   神棍反问她:“那么,请问,什么叫‘熬过去’?熬过去代表了没被‘火灭’啊。没死,那就是活着!一颗活着的五色石!这是不是跟我们之前聊过的、石头里本来就有生命这一设想,精准契合了?”   “你再听他说的话,‘原本,是有躯壳的’,被火灭了,就没有了,‘连躯壳都没有,多可怜啊’,这说明什么?说明它们根本不认石头是躯壳。”   陈琮听得后背发毛:“那……认什么当躯壳?人养石,养着养着,把它们养熟了,他们朝人……要躯壳?”   他忽地打了个寒噤,应激似的想起爷爷陈天海:他总觉得这个爷爷有点怪,难道是……被换了?   这话题有些猎奇加惊悚,不知什么时候,大灯攀上来了,花猴也扯着树枝下来了,这俩对养石什么的没概念,就是觉得什么“躯壳”、“朝人要躯壳”之类的说法怪吓人的。   大灯舔了舔嘴唇:“这种不就是……恐怖电影里的那种‘夺舍’吗?”   陈琮越想越是心惊肉跳。   李二钻夫妻俩共石,一死一疯。陈天海疑似和陈孝共石,整个人像变了个人似的。魇山时期,“人石会”的精英在这修习,据说很多人都接触了共石,再然后一夕全灭,石头也被收走了,会不会是……”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会不会是,共石会招致类似夺舍,当时‘人石会’的人都被夺舍了,蜘蛛魇女才下狠手,要‘杀光、通通杀光’?毕竟蜘蛛是陪着第三批人类从司岗里出来的,她是站第三批人的,是不是?”   肖芥子听明白了。   那老头是说过,女娲造人分两步,一是泥人,一是那口气。又说,如果光有这口气、而没有泥人,那会是什么光景啊。   她偷眼看了看四周。   好安静啊,周围没人,也没任何声息,细雨渗着薄雾,各处弥散,五个人,上下藏在这树上,讨论着可怕的事,像坐一条孤零零、不知何时会翻的船。   她声音压得很低:“所以,那套‘肉骨樊笼’说,确实是骗人的?它诋毁女娲,因为女娲把它火灭。它让人养石,宣扬什么‘脱此樊笼’,其实是它要脱樊笼?它要……人的身体,为它所用?”   大灯听得半懂不懂,但还是倒吸凉气,喃喃说了句:“好阴啊。”   神棍推了推眼镜,说:“我不这么认为。”   哈?大灯无语,说了这么半天,他费了那么多劲才勉强理解了,你怎么还“不这么认为”呢?   神棍说:“我不认为它的目的是要夺舍、霸占人的身体。你们,所有人,都犯了一个错误。太高看自己、把自己想得太值钱了,你以为,它们那么稀罕你的身体吗?不是的,它们很嫌弃。”   说着,他抬起胳膊,捏了捏肘上的肉:“‘肉骨樊笼’之说就是它们搞出来的不是吗?这身体这么脆弱……”   他指陈琮:“被打了就鼻青脸肿……”   陈琮想说:那是一打五!   神棍没给他机会,又指肖芥子:“伤了就行动不便,搞不好又发烧,更加拖累。”   肖芥子昂起头,又找不到词来反驳,只好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说明它们发自内心,就是嫌弃、看不上的,有时候,我们自己都会嫌弃好吗。那些恐怖故事里,夺舍一般发生在人与人之间,同类之间,人要找替身、替死鬼。但第一批人,跟我们完全不是同类啊,你要从它的角度出发,去思考问题。”   他说到兴奋处,眼睛发亮:“首先,它是土成,土做的身体,我们是肉骨,血肉之躯;其次,它们吃土,吃土哎!我们吃什么,饭;第三,它们是有生无死,我们是有生有死。这么一比较,我们在它们面前,就跟蝼蚁似的,你要是它,会处心积虑,去谋求蝼蚁的身体?”   肖芥子觉得自己又要被说服了:“那它们想干什么呢?”   “从它们的角度出发啊,那老头还说什么来着?”   肖芥子仔细回想:“还说……背井离乡,躯壳是人的第一故乡……”   陈琮突发奇想:“还是要躯壳呗,看不起我们的,想要自己的,躯壳是第一故乡,它们想……回家?”   神棍愣了半晌,如被点醒:“对!是个角度!要自己的躯壳,那就得从它们自己的身体去想。”   它们的身体是什么样的?   土成,土做的身体,吃土,有生无死,好有生命力的身体啊,最后是火灭,火灭……   神棍嘴里头反复念叨着,总觉得这描述像极了什么东西……   他心头一震,差点没站住:“息壤!”   众人面面相觑。   息壤,大禹治水里那个息壤?   神棍激动地声音都发颤了:“你们想想,是不是?息壤本质上是一种土,土成,又吃土,拿土补充自己。为什么有生无死,因为息壤这个东西,就是代表了生发之力,人会死,不就是因为身体老迈、气力衰歇吗?息壤根本就不会有这个问题。”   “更重要的是,火灭!息壤用来治水,它不怕水,但一物降一物,它是怕火的!所以灭它们要用火灭,用水灭不管用!也就是说,五色石很可能是息壤被毁损、烧炼之后,残存、剩下的部分!”   神棍兴奋地手舞足蹈。   进一步推想,难怪石头里还有生命,破船还有三斤钉,就算息壤被烧毁了,它总还保留有残存的活性吧?难怪人养石之后,入石入梦会精神焕发、会觉得“补到了”,会不会是因为,也是得益于息壤?   简直了,今儿的推理如此顺畅、如有神助,他都想给自己鼓掌三声了。   就在这时,肖芥子的一句话,仿佛一瓢冷水,把他高涨的热情浇下去不少。   “但是,它们哪像人啊?它们在石头里,不都是动物的样子吗,从来也没有人形。” 第128章   神棍原本以为, 这推导顺畅非常、必将一顺到底,哪知硬生生卡住,心里憋闷极了。   再上路时, 便有些怏怏不乐, 脑子里翻来覆去, 只想两件事:一是石头里的动物形, 二是那头奇怪的长臂猿。   陈琮和肖芥子跟在后头。   原本帮她背了包,还想扶着她, 被肖芥子拒绝了:“我伤的是肩膀, 又不是腿,走路还老太太一样要人扶吗?”   陈琮不放心:“那你万一腿又麻, 摔一跤, 摔到肩膀, 你疼不疼?”   肖芥子想想都怪疼的, 于是把手伸给他。   还以为他会拉手, 没有,从实用角度出发, 陈琮觉得万一她真绊倒、拉着手会让他的反应不够快,所以改抓手臂:肖芥子能跑能跳, 胳膊上是有肌肉的,但于他来说, 还是太纤细了。   这样,她真要摔倒, 身子一倾, 力道的变化会先从肩传到手臂, 他将敏锐察觉, 一举将她截获……不是, 扶住。   肖芥子垂下眼皮,看陈琮的手。   他的手真大,一只手就把她的大半手臂全给包裹住了,掌心很暖,捂得那一处的皮肤温热,手上微微用力,指节轻轻陷入,能隐约见到掌背的青筋。   不知怎么的,肖芥子忽然就很高兴,忍不住蹦了一下。   其实也不是蹦,就是心情松快时踮了下脚的那种。   陈琮倏地转头,说她:“别蹦,回头把伤口的血蹦出来。”   肖芥子说:“人又不是汤碗,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蹦一蹦能把血蹦出来的。哎,神……棍叔。”   她其实是想叫“神棍”的,这两天也习惯这么叫了,但刚刚陈琮称呼神棍时那么礼貌,直呼“神棍”忽然就显得有点别扭。   “这世上宝玉石矿的储藏量那么大,那按照你的说法,五色石岂不是很多很多?”   红姑关于“五色石一共五块”的说法,显然是不准确的。   神棍步速放慢,等两人赶上来:“应该很多,但不会有矿藏的量那么多……关于这个,我隐约有点想法,你还记不记得,你给我讲过人参晶和煤精镜的来历?”   记得,姜大瑞挖到人参晶,还有草原部落掘出煤精镜。   神棍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姜大瑞是发现一条水晶矿脉,俗称‘石龙’,人参晶是在石龙头部不远处被发现的,是一块独立的小水晶,是吧?”   没错,肖芥子点头。   “同样的,草原部落是因为阖族老小做了个梦,然后开挖,挖到了煤精矿脉。但煤精镜也是独立的,对吧,并不是从哪一块上凿下来的。”   陈琮心念一动,脱口而出:“我知道了!”   神棍很是欣慰:“小琮琮,你这个脑瓜子,还是会动的!”   肖芥子觉得自己有被内涵到,忍住了不问,想用自己的脑瓜子想出来,奈何一时卡住,怎么也摸不着头绪。   好在陈琮主动给她解释:“棍叔的意思是说,这两块石头其实不是矿里凿出来的,而是出现在附近,由于外形和其它物理特征都跟矿脉相似,于是自然而然,就被分别归入水晶和煤精了。”   肖芥子脑子里灵光一闪:“你的意思是,鱼目混珠?”   现代宝石鉴定有各种高科技设备加持,相对比较容易,但在古时候,主要靠眼力,而再资深的老手,也有可能走眼——比如英王室珍藏的王冠上,镶嵌有一颗赫赫有名的“黑王子红宝石”,但直到近现代,利用最新科技手段,专家才发现这一颗并非红宝石,实际上是尖晶石。   而之所以会错认长达几百年,就是因为这一颗跟红宝石的外形、颜色很像,最初又是在红宝石矿区被发现的。   神棍猛点头:“你想啊,‘人石会’也不是随便上街买一块宝玉石就能养的。它们有一套定生肖石、抓石周的操作方法,有没有可能,这是个筛选体系,筛选你的个人体质适不适合养石?”   陈琮忽地想起了什么:“对,马修远跟我说过,定生肖石和抓石周,本质上是石头在选。还说有的人被生肖石嫌弃,压根没中选,也就养不了石头。”   而即便通过这一道筛选了,后续也未必养得成石头,当初入会时,福婆就曾给他做心理建设,说是协会里,人人都想养石,但养不成也无所谓,不用放在心上。   李宝齐就是个典型:他的石头是煤精,可小半辈子努力下来,毫无收获。   所以他要找煤精镜,煤精镜等于是更精准的指引,进一步指向你能养的石头。   他心头猛跳:“煤精镜不是帮人找石,而是……帮石找人?”   神棍“嗯哼”了一声:“这么一想,是不是就通了?”   解决问题就是这样,能顺畅一捋到底,通常就没问题。他的“石头里的动物形”以及“长臂猿”,就是未能捋透,还得继续努力。   神棍愁眉锁眼的,又陷进自己的思索里去了。   肖芥子跟着走了两步,小声问陈琮:“神棍说的所有这些,你怎么看?”   陈琮也低声回她:“脑子里还是有点乱,但大致能理解。不过这些大多还是推论,想证明的话,还得有切实的证据。要是能找到袭击你的那个老头就好了,他身上真是大有文章。”   这话提醒肖芥子了:“煤精镜里,能看到五块五色石。那五块,应该是其中很特殊的吧?我们之前怀疑过李二钻的那块是,但不确定。如果真的是,那个老头处心积虑搞到手、又带到这儿来……”   陈琮心头一凛,赶紧打断她:“煤精镜和人参晶,是不是在你身上?”   是啊,肖芥子示意了一下陈琮帮背的包:“这么重要的物件,我一直都随身带……”   话未说完,她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女娲石在陈琮身上,加上煤精镜、人参晶,以及李二钻的大钻,那岂不是五有其四都已经聚在魇山了?   那老头想干什么?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一上来就下狠手杀她呢?   正不寒而栗间,前头的花猴兴奋地叫起来:“那,那!著名打卡点,还记得我说过的吗,站那下头,会感觉山头像个人、在低头审视着你!”   ***   半山腰,说白了就是山间,景致跟一路所见也没什么不同,无非是老树、山石、长年堆叠的腐殖落叶,还有落叶间窜进窜出的大小虫彘。   走了半天路,肖芥子也累了,陈琮陪着她倚坐在一边的大石旁,看神棍他们挨个去那个“打卡点”感受。   神棍显然对这一“景点”很不满意:“就这?这看着也不像啊。”   好歹是本地、本区域的山,荣辱与共,花猴和大灯轮番在尊贵的“三重莲瓣”面前解释。   “沈先生,你得发挥想象力,它不可能跟雕像似的惟妙惟肖,需要你……想象。”   “对,这个是需要找角度的,再说了,不是曾经地震过吗,山头都歪了,就更考验想象力了。”   ……   神棍发挥了半天想象力,大概是始终觉得牵强,悻悻往肖芥子这头来。   陈琮看得心痒痒的,思忖必是这些人找的角度不对,如果是自己出手就不一样了,他兴致勃勃跟肖芥子说了句:“我也去看看。”   说着站起身。   刚好,腾出位置了,神棍正想坐下,忽地“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边说边伏下身子,还指挥肖芥子:“你,往边上挪挪。”   陈琮才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他拉着肖芥子退开,也蹲跪下身子看。   原来,大石的贴地处长着茂密的野草,刚两人往这一坐,压趴下不少,露出大石的下缘来,陈琮这一起,神棍又刚好过来,恰让他看到,石头的下缘处好像有什么图案。   是有,陈琮也看清楚了,是各种古朴的图案,有正常小人,也有牛头小人,都是剪影形式,溜溜杂杂一长串。   花猴也过来了,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哦,这是沧源崖画,这一带很多地方都有。”   他给神棍解释。   崖画一般是用赤铁矿做颜料,绘制在高处的崖壁上,内容多是描绘生活场景,比如狩猎、歌舞、战争,也有神话传说。   当地部落视崖画为神圣之地,上头的人物图像,多被视为“神”来供奉。   但崖画这种形式,没有历史记录。1965年的时候,才首次被省研究人员发现,据科学手段检测,崖画多绘制于距今3000多年前。   现在,有崖画的地方,大多被列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就是没想到魇山也有。   神棍一边听他讲,一边不断伸手把高窜的野草压低:“崖画崖画,不是绘制在高处的石壁上吗,怎么会画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呢?”   肖芥子抬头看高处的山头,她不便弯腰:“陈琮,你看看这石头是不是有裂面或者断口?魇山不是地震过吗?山头都歪了,会不会是从上头掉下来的?”   神棍恍然,连连点头:“怪不得。”   石头贴地的底面是麻楞不平的,显然这是一块拦腰处裂断开的石头,而且,这应该是图幅的上半块,因为画面明显是半截的。   图上绘制的是战争场景,大型厮杀,四肢处理得有如面条般弯折的小人手里持刀持盾,也有放箭的,彼此杀作一团,其间混杂着不少明显是动物的玩意儿,但因为这种抽象的绘画手法,很难具体辨清究竟是什么动物。   而在图幅的中央,能看到一口类似大锅的玩意儿,锅的上方有几个呈半弧状排列的太阳,下方……很可惜,裂没了。   不远处,还有一条长得像蛇的生物,陈琮认为是蛇,肖芥子则认为是蛇头人,因为蛇头的边上,各有两条弯线,看起来像两条小胳膊。   陈琮不服气:“蛇头人?女娲吗?腰呢?女娲至少得腰下头才是蛇尾吧?总不能脖子下头全蛇。”   肖芥子斜乜他:“你又知道了?你见过女娲?谁规定的腰下头才是蛇尾?古书不是说,‘人首蛇身’吗?”   这一拨,神棍站肖芥子:“小结子说得对哈。你们现在一搜女娲形象,都跟美人鱼似的,是大美人,就是把鱼尾换成了蛇尾,这其实是后人的审美、想象加再创作。你如果往前翻,翻那些古早的画,其实很粗糙很粗暴,尤其是《山海经》里,人首蛇身就直接是脖子以下都是蛇。”   权威出马,还搬出《山海经》来,陈琮没词了。   他悻悻地小声嘀咕:“女娲长这样,还有没有天理了……她不是仿着自己的样子造人的吗?这样能造出人来?除了个头比较像,其它的……”   话没能说完,因为神棍忽然“啊”了一声,大吼:“我知道了!”   他激动得嘴唇发颤,看陈琮的目光简直是亮灼,两手抓住他的胳膊,一通猛摇:“小琮琮!我太爱你了,你简直就是我的缪斯,我知道了!”   陈琮吓了一跳,试图去拨神棍的手:倒也不必如此,他实在没干什么,不敢碰瓷缪斯。   神棍满面红光:“小琮琮说的对,简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没错!女娲根据自己的样子造人,那么她应该……”   他双腿一闭,还滑稽似地扭了扭,假装那是一条蛇尾:“把人造成这个样子的对不对?她怎么会造出有四肢、有十个手指和脚趾头的人来呢?完全跟她不像啊!”   “让我们想象一下,当时,全世界都没有人,除了女娲,其它的应该都是动物,比如飞禽走兽,蝼蚁虫彘。都说她是根据自己的样子造人,那么有没有可能,最初的时候,她是根据自己的原理造人呢?”   肖芥子没听明白:“原理的意思是……”   “女娲是人首加蛇身,那么她造第一批人类,拿捏不准的情况下,可能会继续尝试这样的组合,比如人首加蜘蛛身,这是不是就是魇神?”   肖芥子猝不及防,僵立住了。   神棍滔滔不绝:“这还不止呢,人首鸟身……”   陈琮心里暗骂了句艹,他想起最初的最初,他在来阿喀察的火车上看到方天芝从上铺跳下来、蹲伏在小桌板上——肩胛高高耸起,脖子拼命下缩,就觉得她像极了一个长人头的猫头鹰。   “人首猴身,那基本跟猴差不多了,人首狗身……第一批人,就不能是这样的吗?毕竟是第一批,奇形怪状的程度会远远超出想象。”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们在石头里看到的东西,确实应该是个动物形啊,只有头、或者脸,是跟人很像。”   “但大多数动物的脸,确实跟人也很像。基本都是两眼睛、一个鼻子,再外加张嘴,以至于有时候我们说人的长相,都会说,长得跟猴似的、眼睛突得跟青蛙似的、鼻子勾得跟鹰似的。”   “所以,可能你们的描述有误,或者没有仔细分辨。石头里的生物,其实不是纯动物,而是动物形,加了张人脸。这是第一批的造人逻辑。” 第129章   按神棍这说法, 魇神,也就是人面蜘蛛身的那位,也属于第一批“人类”。   “火灭”的大劫来临时, 这一位, 没准也是唯一的一位, 幸免于难。因为司岗里的传说里, 现有的人类始祖是由蜘蛛陪着、从“山洞”里步入这个世界的。   肖芥子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她喃喃了句:“同族都被灭干净了,只留一个, 那在那些被灭的人眼里, 魇神岂不是叛徒?”   说不定同族被灭,就是魇神在其中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女娲一高兴, 觉得她很有眼力劲、识时务者为俊杰, 就把她留下来了。   也就是说, 身属同类, 但立场迥异,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幻境中、蜘蛛魇女咬牙切齿表示要“杀光、通通杀光”, 而那个怪异的老头又一上来就对她下狠手。   陈琮赶紧拉她,小声提醒:“别乱说, 魇神的地盘呢。”   可不兴说魇神是叛徒。   肖芥子自嘲地笑:“来到魇山之后,越来越多的事都跟我有牵连。可我偏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个, 今天要是被那个老头捅死了,岂不是很冤枉?死了都不是个明白鬼、死不瞑目。”   陈琮听出她有情绪, 向着她嘻嘻一笑, 笑得鼻梁上都起了浅浅的纹。   他说:“那现在, 不是正在走向明白的路上吗?”   又指神棍:“而且, 运气多好, 遇到这么个‘专家’,脑子里有料,又喜欢琢磨,还琢磨得头头是道,凡事都比我们多想一步,不用白不用,压榨他!”   肖芥子:“……”   愤懑的情绪像出洞的地鼠,才刚冒了个头,就被陈琮一锤子给打散了,肖芥子只好说他:“做生意的人,都这么奸吗?”   “这怎么能叫奸呢,这明明叫聪明、会整合资源。这世上,永远有人比咱们聪明、能打、更有经验、更有办法,没关系,能为我所用就行……哎,芥子啊。”   他语气突然郑重,肖芥子有些意外:“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神棍说的都是真的,那你说,我爷爷还能回来吗?”   不等肖芥子回答,他继续往下说:“我想是很难的,但如果他还能有一线生机,那一定是落在你身上。”   肖芥子听糊涂了:“我?我哪有这本事?”   “你和魇神熟嘛,你的胎,是人面蜘蛛身对不对?兴许你能和她沟通呢?你要是有机会,就帮我问问她。我觉得,魇神杀,是为了救,能杀人,一定更能救人。当然啦……”   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要是麻烦就算了,我也不是很在乎,就是随口一说,无所谓,嗯,无所谓。”   为了证明“无所谓”,他还拿手在两边的裤缝上掸了掸,似乎这完全多余的花哨动作,能证明他的状态很松弛似的。   肖芥子“哦”了一声。   她把这事记住了。   边上的神棍完全没留意他俩的话,他想的是另一件事:女娲对魇神显然是优待的,非但没灭她,还委以重任、让她以人类保护神的角色进入新纪元。那么,魇神那具“土成”的身躯,会不会也得以保存?   ***   肖芥子和陈琮都满怀期待地试看了“打卡点”,移步换位,脖子来回拧了N个观察角度,结果和神棍一样:没觉得像,太牵强了。   对于本地的“打卡点”未能获得好评,花猴和大灯都有些面上无光,一再找借口说,一定是因为地震把山头震歪了的关系,这要是换了在地震之前来,必然很震撼。   接下来,继续找魇神庙的入口,就要靠肖芥子了——魇山是山鬼的“不探山”,山鬼是客,客不犯主。所以最初帮“人石会”清理这山,是“探而不记”,近些年偶尔走山,是“过而不探”。   肖芥子往高处指:“要继续往上去,这才半山腰呢,红姑说了,要走到能看到山头耳朵的位置。”   姜红烛临终时告诉她,魇山的“山头”,确实跟人的头有几分相像:眼睛处是闭着的,没有嘴,两只耳朵最明显,左右凸出,像是团出一个圆球之后,拿两坨泥巴摁上去的。   地震之后,有一边的耳朵断裂,顺着裂口处往下看,能找到一条被经年风雨磨蚀得光滑泛亮、微微凸出的月牙型山石,那位置和形状,都颇似人的锁骨。找到了这一条“锁骨”,就在差不多高度的位置找另一条,两条“锁骨”的中心处、略凹进的地方,就是山肠入口了。   当然了,入口处不是大喇喇的洞,拿石头堵起来了,清理开就是。   ***   几人依着这指引,保持队形,继续爬山。   先遥遥望见一侧的“耳朵”,齐整肥厚,知道不是目标,于是又绕到另一侧。   果然,这一侧的耳朵有损伤,不过不是断裂,属于崩裂,耳朵中央处缺了一块的那种。   陈琮的脑子转得飞快:“耳朵缺了一块,会不会就是刚刚我们倚靠的那块、有崖画的大石头啊?”   现在回想,那块大石头并不是浑圆的,底面比较麻愣不平,可能是因为贴地、一直保持原状,其它裂面相对光滑,风吹雨打十多年了,也可以理解。   神棍精神一振:“有可能,上去看看!”   肖芥子是伤员,不好爬上奔下的折腾,陈琮提议:“要么兵分两路,一拨上去确认,一拨在下头找入口吧。”   大家都没异议,于是花猴陪着兴致勃勃的神棍继续往上,其他人则负责寻找入口。   崩裂的耳朵好找,然而所谓“光滑泛亮的月牙石”,三个人六只眼睛都看乏了,愣是没看出一点端倪来。   大灯挠脑袋:“这么有特征的石头,应该很好找啊。”   这儿的山不比别处,满山苍翠,翠得都有点深沉阴暗,很少有出露的裸石,所以但凡有、且符合特征,应该能很快锁定。   肖芥子也急,她看了又看,忽然想到什么:“会不会十多年过去,原本光滑,现在也变样了,比如生苔挂萝了?”   大灯恍然:“那是有可能!可这样就难找了啊!”   原本是一眼可认的典型特征,譬如,“这人脸上有痣、额头有斑”,哪知这人刷了好厚一层粉底,痣遮了,斑也消失了,那这线索,意义就不大了。   陈琮则盲目乐观:“难归难,但总之在耳朵下方这一大片对吧?大不了地毯式搜寻,总能找到的。”   ……   那么大一片区域,而且还涉及到爬上爬下,真用脚步丈量起来,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三个人才刚搜找了一小部分,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这时,花猴和神棍一溜小跑地回来了。   步伐如此轻快,看来是有收获。   果然,推测没错,有崖画的那块大石头就是从那只“耳朵”上崩下来的,也就是说,石头上的崖画不全,得配合着耳朵上的部分看。   神棍给三人看自己拍的照片。   大家最感兴趣的那口大锅,补全了也还是一口锅,上方三个太阳呈弧形排列,下方是六个,也呈弧形排布。   肖芥子好奇:“怎么九个太阳?古代神话传说里,不是‘天有十日’吗?”   神棍说她:“别看到九个太阳就先入为主、觉得是‘后羿射日’的故事。古代先民画太阳,不一定代表太阳,还可能代表亮或者火。”   “我刚在上头时,也琢磨了好一阵子。你看哈,不远处不是有个蛇头人吗,这个应该就是女娲,先民画画嘛,几笔带过,有个样子就行了。那这口锅是什么?总不能是女娲煮汤,所以我推测,这是炼石。”   肖芥子明白了:“边上这么多太阳,都是代表火咯,炼石要用火对不对?”   神棍先点头,继而摇头:“我原先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从整幅图来看,里头也有生活场景,生活场景里涉及到火的部分,就是我们熟悉的火焰形,并不是太阳。”   陈琮适时插了句:“这也正常吧,女娲用来炼石的火,肯定会更高级点,跟普通人烧的火不太一样。”   “没错,女娲用的火,应该会更特别一点。接着我留意到它的数字,三,六,三三不尽,六六无穷,炼石的火等于是‘无尽之火’。那么问题来了,这世界上哪有无尽之火?”   大灯嘀咕:“火烧着烧着总归要熄灭的,怎么可能有无尽之火啊。”   肖芥子则不假思索:“地火咯。不是说地核的温度非常高,就是个炽热的火球么,地下还有岩浆,是喷发到地面之后才冷却凝成岩石的,所以地下肯定是有火的,而且没停过。”   神棍点了点头。   这些,他在上头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当时挺激动,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慢慢道来,居然平添几分稳重。   “三加六又等于九,九九归一,代表周而复始、螺旋式上升的生灭迁化,火灭是灭,但在另一层意义上,不是也代表了新生吗?所以我猜测,女娲炼石,是在地下。”   陈琮心念一动:“大多数宝玉石,确实是来自地下的。”   神棍看向肖芥子:“你还记得幻境里那个蜘蛛魇女,杀人之后很执着于收回石头吗,还集了一竹篓。我当时就在想,收这些石头回去干什么呢,是不是想毁掉?怎么毁掉呢?”   砸碎了扔掉肯定是不行的,毕竟是息壤,但凡那个“核”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依附于新的矿脉,又长出一个新的来。   所以,蜘蛛魇女收集了石头,应该是要再销毁。这么巧,魇山的崖画上,有地火炼石的场景,难不成这魇山下头,还有地火?   ***   除了崖画,神棍那头还有意外发现。   这要归功于花猴,神棍在那专心研究崖画、只顾拍照的时候,花猴穷极无聊,又原地待不住,突发奇想:为什么不去另一面看看?   因为魇山是个盘坐的人形,原本这个人头是正的,地震之后歪掉,类似于脖子断开、掀起来了,他想去掀起的那头瞅瞅。   还真不白去,山头断裂,就是巨石掀起,之前的头颈接合处,有了个大约30度的夹角,这景观,放在任何地方都稀罕。进去一走,虽然三面来风,但头上有遮,万一下大雨,也算是个避雨处。   花猴惊奇地发现,地上有一口井。   他先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圆溜溜的,跟井口差不多。   待近前一看才发现,不是井,里头没水,是个洞,他百思不得其解,还拉着神棍一起研究,两人一番探讨,有个不太成熟的设想。   ……   花猴在地上画了个圈,比划给肖芥子看:“就感觉这东西像喉管,头在的时候发现不了,但是头一掀开吧,就出现了。”   “这个洞往下通,有两个可能。一,死路,底下是堵的;二,它没准连着山肠,以前是山肠上没用的一截,因为此路不通嘛,但是地震意外地把这条路震通了。”   “反正一时半会也找不到那个月牙形状的锁骨,你想不想试试上头那个?”   肖芥子和陈琮几乎是同时开口。   肖芥子:“好啊。”   陈琮:“别了吧。”   意见截然不同,陈琮解释:“你这个伤……”   这么重的伤,搁哪都该好好躺着,可肖芥子非但没躺,还一路爬山,现在,包扎的绑带上又隐约有渗血了。   花猴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察,半懊恼似地“啊”了一声:“是,是该让肖小姐先休息……”   肖芥子看了看左肩,笑嘻嘻的:“没事,大家今晚,是不是都不准备下山了?”   几人想了想,陆续点头。   上一趟山不容易,单程至少得三四个钟头,眼看天就快黑了,与其吭哧吭哧爬下去明早再来,不如就在山上打发一晚算了。   肖芥子说:“那总得找睡觉的地方,不如一路爬一路找。找到了就地休息,找不到就在山头扎营,好歹淋不着雨,又是平地,比睡在树上舒服。”   也行,趁着天色还带点亮,几人加快速度,往山上赶。   陈琮一路留意查看,想赶紧找到适合休息的地方,途中,他忽地注意到不远处的一棵老树:“看,那树是空心的,这要是晚上没地方住,是不是还能钻进去睡觉啊!”   花猴瞥了一眼,见惯不惊:“这种在云南可多了,一般都是老树长太大了,树心部分的营养渐渐供应不上,心材就死了。或者是真菌感染,从中间开始烂,当然了,人为造成的也有可能。上面山头那里也有,底下也有,其实沿路也见到了,你没注意而已。以前的人在山林里走失了,是会选这种树睡觉,还有人拿它当储物箱、在里头藏东西呢。”   不过这树不适合他们,毕竟树洞里最多钻进一两个人,他们有五个人呢。   神棍也跟着科普了几句:“空心古树,就是佤寨最原始、最早的木鼓。空心的玩意儿,敲击起来声音就不一样对吧,这就是鼓的原理。最早的佤族人,就是敲空心树当鼓,后来才逐渐演化成现在供的木鼓。”   原来如此,陈琮想到在山下见到的木鼓身上都有挖出的音槽,想来就是在模仿空心树。   肖芥子忽然冒出一句:“那,我们前几晚听到的那种无法解释、铺天盖地的木鼓声,会不会是这种树发出来的?”   从山脚到山上,不断出现这种空心古树,不就是漫山遍野、星罗棋布的木鼓吗?   先有人敲木鼓,继而引发了奇怪的共振,风也在其间推波助澜,风助音势,山下山下的音潮最终连成一片。   当地人认为,木鼓是“通天之鼓”、“通神之器”,一对木鼓的声量有限,但满山木鼓,那就不一样了吧。   整个魇山,其实就是一幢巨大的木鼓房啊。 第130章   要证明也很简单, 陈琮棍子都拖起来了:“要不要敲一下?”   大灯头皮发麻,下意识阻止:“就别敲了吧,之前每次木鼓声之后, 都怪吓人的。”   一回生二回熟, 经历得多了, 陈琮反无所谓了:“吓人归吓人, 但老实说,看到的那些, 也给咱提供了不少信息不是吗?万一又敲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呢?”   大灯不言语了, 肖芥子被他说得怦然心动,神棍则一脸跃跃欲试。   花猴只得随大流:“想敲就敲呗。”   全票通过, 陈琮吁了口气, 觑准老树的空心位置, 用足了力气, 一棍子抽在老树身上。   “梆”的一声。   这声音, 就是寻常撞到树的响声,跟“鼓声”天差地别。   老树纹丝不动, 除了树上震掉一片叶子、掉在肖芥子脑袋上,被她淡定撇了之外, 并无任何异样。   神棍信心十足:“我来!”   他从陈琮手中接过棍子:“小琮琮,敲鼓, 是音乐,属于艺术的范畴。要用巧劲, 光有蛮力可不行。”   语毕, 觑准方位, 使尽浑身的力气, 抱起棍子打了上去。   这次, 连“梆”的一声都没有,树上也没掉叶子,一阵风吹来,树叶哗啦作响,更显四下静寂。   神棍沉默几秒,把棍子还给陈琮:“所以啊,为什么佤族人后来放弃古树、选择制作专业的木鼓,还是有道理的。敲古树是个技术活,一般人很难驾驭。”   ……   敲鼓不成,只得继续赶路,路上实在也没见到什么适合藏身的山洞,是以几人走走歇歇,快七点的时候,终于到达山头的短颈处。   ***   天已经全黑了。   说起来,还多亏了爬到这儿:天黑之后,雨突然大了,先是淅淅沥沥,后来如注如灌,再不是前几天的牛毛细雨可比。   待在巨石下头,能清楚地看到石头边沿处水线连成一片、跟雨帘似的。   花猴掰了几根照明棒,扔在地上照明:这样光源贴地、又不像户外灯那么强烈,离得稍远就看不见了,不易暴露位置。   几个人啃着能量棒,研究地上的那个洞。   洞的直径在0.7m~0.8m左右,也就是说,如果用绳的话,一次可以吊下去一个人,倘若不用绳,臂力足够,装备上山鬼带钩爪的手攀脚攀,也足可撑着洞壁下去。   往里扔了个照明棒,目测深度在六七十米左右。   但问题在于:如果这个洞真的连通山肠,人下去了遇到石蝗、也就是石虫子怎么办?   山鬼历代进山,颇有一些躲避常见山兽的法门,但石蝗不属于普通山兽,这玩意儿是什么物种都不好说;神棍在昆仑山是遭遇过石蝗,但那一批很特殊,不会攻击神棍,魇山这一批就难说了。   所以如果姜红烛所言不虚,五人之中,只有肖芥子下去是安全的:这儿是魇神的地盘,石蝗算是魇神“手下”,不会拿她怎么样。   可肖芥子偏偏又受伤了,总不能让她下吧?   几人围绕着这个问题,反复讨论。   肖芥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其实这几个人之中,只有她是最迫切进魇神庙的:毕竟性命攸关嘛,而神棍是为追查好友的事,花猴和大灯算是辅助神棍,陈琮呢,原本是为梁世龙的事来的……   她说:“都别说啦,就我去吧,你们谁去都没我去安全。”   “我当然是没法撑着洞壁下去的,但咱们不是有保温布,还有外套吗,就给我做一个类似兜袋,我坐在袋子里下去,这样,既能下得安稳,伤口也不容易碰到。”   大灯第一个出来反对:“那不行,我们都大老爷们,怎么能让你一个女的、还是个病号打头阵呢。”   肖芥子看出大家都要反驳,头一昂,不容置疑的语气:“就这样,我的地盘,我说了算。反正你们结绳做兜袋还要段时间,我就先睡了,睡多久补多久,对我的伤有好处。”   说完,径直走到角落里,找了处硬邦邦的位置——当然,也找不到软绵绵的位置——闭眼就睡,一脸的“休想劝我,劝了我也不听”。   很快就有人过来了,叹着气在她身边坐下,一听就知道是陈琮。   肖芥子没睁眼,脸板得更严肃了:“别烦我,磨磨唧唧的,我已经决定了。”   陈琮无奈:“谁烦你了?我是想问你,要不要靠着我睡?石头睡得不舒服。”   这样啊?   肖芥子赶紧坐起来,石头那哪是不舒服,那是相当不舒服,硌得她头疼。她之所以睡得那么大义凛然,主要是要向外传递姿态——既然大家都接收且接受了,她大可不必继续受罪。   陈琮在地上为她垫了张保温布,又半坐着屈起一条腿:这样,她身底下有垫的,不至于太阴湿,背后和头都有靠,会睡得舒服点。   肖芥子窝进陈琮怀里,这两天,她睡的不是树杈子就是硬泥地,这一次,简直是舒服到惬意了。   要说有什么不满意的,那就是陈琮腿上的肌肉还是过于结实了,要是软绵绵如棉花就好了:但是如果软如棉、太过松垮,体态就不好看了。   此事古难全。   陈琮知道她还没睡着:“芥子?”   “嗯?”   “魇神庙里,真能找到救你命的法子吗?”   肖芥子沉默了几秒,还是阖着眼睛,唇角扬起微笑:“不知道,希望有吧,红姑不会骗我的。但是呢,两手准备,没有就没有呗。反正我来过,也试过了,对我这条小命,我是鞠躬尽瘁了。来日真有个三长两短,它也不能怪我,对吧?”   说着想起了什么,伸手往脖子里摸,一点点拖出银链子,拈着那块银牌子郑重提醒:“真有那天,记住你的职责啊陈耳东,至少给我放三五场礼炮,活不过这些人,我怎么也得走得气派啊。”   话音未落,只觉得手背上一暖,陈琮把她的手、连同那块银牌子一起包在了手掌里,掌心有些湿潮,但依旧烫热,这还不止,他搂着她的手臂紧了一下,俯下身子,脸在她的面颊上贴了贴,鼻子都蹭到她的鼻尖了。   肖芥子愣了一下,耳边水声泠泠的,这场雨像是会永不止歇。   她是睁眼好呢,还是不睁眼好呢?   陈琮没再说话,只有一次无意识地拍了一下她的背,像哄人睡觉,动作很轻很轻。   过了好一会儿,肖芥子偷偷把眼睛睁开一道缝,眯缝着眼睛往上看。   陈琮没看她,他在看外头的雨,愣愣的样子,偶尔会抿一下嘴唇。照明棒的光有绿、有蓝,雨线不绝,流动的水光把不同明暗的颜色镀进他眼睛里。   她头一次发现,陈琮的睫毛还挺长的。   原来男人也长睫毛啊,她还以为,要么不长,要么很随意地插几根,不会长这么细密好看呢。   她偷偷拿手指摸了摸自己的睫尖。   还好,她的睫毛也挺长,没有被比下去。   ***   茅草屋这头,也是雨线如注。   原本的三间,山鬼那间已经人走屋空,雨下得大,室外的火堆等于是废了,只能各自在屋内烧火塘。   禄爷心事重重地坐在火塘边,偶尔会抬起头,隔着雨帘看向春焰那屋窜动的火焰。   ……   他们搜找寨子回来,才发现这头发生了不少事。   首先是陈琮跑了,这也在禄爷的意料之中。   其次是,徐定洋不见了。   据阿达说,木鼓声之后不久,突然有神秘人自屋顶窜下来猎人头,局势非常混乱,徐定洋大概是被吓着了,不辨方向、往外疯跑,就此没了影。   事后春焰几个人还去附近找过,可惜都没找着。   第三是,牛坦途进来了,且一进来就跟春焰杠上了。   牛坦途是进来报信的,失踪八年多的陈天海突然出现、还进了魇山,这让他心里着实不安,内外又通不了音讯,想来想去,还是应该跑一趟、把消息给送进来。   所以天刚麻麻亮,牛坦途就吭哧吭哧往里赶,没想到,一到就让他撞见了一件凶险的大事。   春焰的人要杀梁世龙!   他是进废寨的时候听到木鼓声的,这声潮四面涌动,着实吓人,好在大火堆不但有火有亮、也冒起挺高的黑烟,虽然隔着雾,还是依稀可辨——这么大的烟气,必是自己人点的,所以牛坦途一路循着找了过来。   刚近前,就听到喊打喊杀的呼喝声,定睛一看,地上有个碎开的牛头骨,阿达正一拳击出,把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小个子重重击倒在地,而边上帮忙的戴天南凶神恶煞、举刀就要劈砍下去。   也是万幸,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牙都被打掉了、嘴边出血的小个子仰了下头。   身为协会联络,牛坦途熟悉每一张会员的脸,这不是……梁世龙吗?   居然敢打杀他们的人!牛坦途怒从心头起,想也不想,一头向着戴天南猛撞过去。   要知道,牛坦途在协会号称“牛头”,这外号可不是白叫的,他脑袋长得本来就比一般人大,两额还有点外凸,就跟生了角似的,这一撞之下,确有蛮牛之力,当下就把戴天南、也连带波及到了阿达,撞得踉跄退开。   这才叫真的一片混乱,待反应过来,几人才发现梁世龙已经不见了。   所以禄爷他们回来之后,就遇见牛坦途叉腰昂头、对着春焰叫骂。牛坦途一口咬定,春焰包藏祸心、试图杀人;而戴天南则辩称,那人打扮怪异、上来就举刀猎头,他们只是自卫,至于那人是不是梁世龙,他们根本就没看清楚。   ……   禄爷听完原委,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劝住双方,招呼牛坦途回了屋。   截至目前,“人石会”依然无损,跑了个陈琮,补了个牛坦途,人数还是维持在九个,这让禄爷大为欣慰。   相比之下,春焰一直在减员,从最初的九个到现在只剩三个,少得都要让人心生怜悯了,与其费心力去跟春焰掰扯,还不如专注眼前。   营救梁世龙才是“人石会”这趟进魇山的目的。   事实证明,猎头的就是梁世龙,他也的确可能是被敲木鼓给引出来的。   那能不能如法炮制、再来一次呢?   反正春焰没挪窝的打算,还在隔壁住着。不妨就以春焰作饵、引梁世龙再来,届时大家伙一拥而上,把人给摁住,也算是此行圆满、可以回撤了。   只是,销声匿迹八年多的陈天海,怎么会突然出现呢?他来魇山,又是想干什么呢?   ……   禄爷看了看时间。   快七点半了。   以颜如玉和常昊组成的双人小队去木鼓房也有一段时间了,算起来,木鼓声就快响了。   ***   颜如玉和常昊从茅草屋出发的时候,雨还不大,两人只当又是前两天那种牛毛细雨,也没放在心上。   及至到了木鼓房,这雨还成滂沱之势了,两个人都被困在了草棚子底下。   颜如玉很有闲心、抱着胳膊站在草棚边看雨:他此行魇山,最要紧的事已经做完了。剩下的,都是热闹,与己有关、或者与己无关的,有关的,就审时度势、适时插手,无关的,两手一抱,看看热闹。   常昊攥着鼓槌,迟迟不落:“哎,阿玉啊,禄爷说的那什么幻象,真跟这鼓有关?敲着敲着就来了?”   颜如玉语气凉凉的:“有没有关系,你敲一敲不就知道了吗?再说了,你今天又不是没见着幻象。”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常昊后背直冒冷汗:“就是见着了!我这手,现在都还哆嗦呢!”   ……   当时,颜如玉说要去方便,也不知道是不是掉茅坑里了,一走就没见回来。再后来,木鼓声响了,还隐隐听到砍杀和惨叫的声音,他和那个编外心里发慌,就尽量拣没声处走,想尽快抄近路回到茅草屋。   哪知道怕什么来什么,才刚拐过一间茅屋,正撞见血腥场景。   大约有五六个人,拖摁住一只被捆缚得结结实实的长臂猿,有个人手上团了件衣服、摁住长臂猿的嘴部,大概是防它嘶叫,另一个一刀下去,直接开膛。   一时间鲜血溅出,长臂猿嘶叫不成,全身抽搐,痛得四肢乱蹬乱挣,这种场面活生生出露眼前,谁能受得了?   那个编外险些吓尿了裤子,常昊比他强点,虽然腿发软,但不至于吓瘫,他揪住那个编外的衣领,连拖带拉,把他带离了现场。   但走了几步之后,常昊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有个男人,正在飞快地把几股线捋在一起,那线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看起来很有韧劲,线头处光亮微闪,像是大号的钩针。 第131章   这种类似大鱼钩的弯钩形针, 还连着线,跟现代的医用缝合针很像。   常昊直觉,这些阵线, 是要用在那头长臂猿身上的。   先把动物开膛, 再缝合起来, 莫不是剖腹产?但看那穷凶极恶的架势, 又不太像。   不是说当年“人石会”的前辈先人们,是在魇山“研习”吗?怎么看起来像在搞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呢?   常昊百思不得其解, 索性安慰自己:管它呢, 几百年的事了,俱往矣。   他狠狠落槌。   据禄爷说, 敲这木鼓像是个饵、引子, 要把后头那条声势浩大的“大鱼”给引出来, 他唯恐“饵”下得不够, 一连敲了十七八下才停, 然后气喘吁吁、侧耳听四下的动静。   雨声太大,耳朵里塞满哗啦水声, 也说不清木鼓声有没有被“钓”出来,常昊看向颜如玉, 颜如玉摊了摊手,示意自己也没听见。   总不能无功而返吧, 那就再来一轮,常昊拧劲儿上来, 正要挥槌再落, 颜如玉朝他做了个打扰的手势。   “不好意思, 我要去方便一下。”   又要方便?常昊皱着眉头, 没好气地挥了挥手。   ***   “方便一下”只是个借口, 原因很简单,颜如玉看见陈天海了。   这人蹲在附近一间茅草屋的屋檐下,裹着不知从哪找来的油布,如注的雨线倾在他的身上,把油布洗刷得愈加泛亮——老实说,如果不是他朝这个方向招了招手,颜如玉真会把他当成一只蹲伏的大马猴。   见颜如玉过来,他很快闪入屋后。   颜如玉径直走向茅草屋,又大喇喇拐进屋后,那不慌不忙的架势,仿佛真的只是去方便一下。   两个人站在屋后的雨檐下,尽量背贴着墙、以便少淋些雨,这儿唯一的亮光是雨线偶尔的水亮,只能摸黑说话,仿佛鬼祟的接头者。   不对,不是仿佛,根本就是。   颜如玉拈起陈天海的大油布抖了抖:“哪找的?这破烂寨子,还能找到这玩意儿?”   陈天海说:“十多年前魇山地震,我不是来过吗?那时候带的,扔这了。突然想起这茬,没想到还能用……那时候的东西,质量可真好啊。”   这话其实不尽不实,陈天海并没有想起什么,只是在走过某一处茅屋时,忽然有恍惚的感觉,觉得自己住过这间屋子——类似前世今生、又好像梦里经历过。   之前路过嘎多寨时也是,原本只是经过,并没有要进,但鬼使神差般摸到了老寨子、魔巴的门口,觉得屋里头有个人,曾跟自己说过一些重要的话。   说完了自己的,陈天海又问他:“你们在这敲什么木鼓啊?”   颜如玉呵呵笑了笑:“禄老头的主意,说想用木鼓把梁世龙给引出来……直说吧,鬼鬼祟祟找我,又想干什么?”   “我就是想问你,你那共石,到什么程度了?”   “刚起步呗,小石补阶段,养胎都没养出来呢,没程度。”   “那你能见到陈琮吗?”   “能啊。”   共石,不就是两个人养一块石头吗,那个襁褓玉人是双面的,前后各长了一张脸,只不过非常巧,恰好完美裂成了两个“半人”而已,但严格意义上说,仍是“一块”石头。   既然是“一块”,那么入石时,石内的空间,他哪都能去。他养这块石头比陈琮早,又得陈天海从旁指点,算是稍稍领先:前几天,有一天半夜,他在石头里看到陈琮了。   只不过,地理位置相距很远,两人之间算是隔着“天堑”:他只隐约看见陈琮的身影,那感觉很奇怪,像照一面模糊的镜子——干爷说他俩身形像,倒是没撒谎。   陈天海“嗯”了一声:“那你能控制他吗?”   颜如玉吓了一跳:“控制?”   “对啊,共石,换人,把他换成你,这不就是咱们的目标吗?他换成了你,不就是你控制了他吗?”   原来是说这个啊,颜如玉松了口气:“当然不能,我才刚养石呢。”   “那你想体验一把吗?”   “还能体验?”   “当然了,我有经验,你忘记了?我可以带着你,感受一把。”   居然还能提前感受,颜如玉来了兴致:“怎么感受?”   “把你的石头给我,大家结个‘联石’,剩下的,你听我的安排就行。”   颜如玉爽快从内兜里掏出自己的那半块襁褓玉人递过去,陈天海伸手来接,没提防接了个空:颜如玉递到中途,狡黠一笑,又把手缩回去了。   他说:“我改主意了,反正最终都会换。那提前体验什么的,也没太大必要。”   陈天海没动,那只手还保持着接东西的姿势,雨线啪啦啪啦打在油布上,听习惯了,还挺有韵律的。   颜如玉油然而生扳回一局的成就感。   “老海啊,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呢?‘带我体验一把’,这么拙劣的借口,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我没兴趣体验,除非,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天海沉默片刻:“那个姓肖的女人,今早不是跑了吗?后来陈琮也跑了,我怀疑,他们是商量好的,现在已经汇合了。”   颜如玉不笨:“怎么着,你还是要对付那个女人?控制……想让你孙子,不是,儿子下手?”   “对,赶在她进魇神庙之前,不能让她进魇神庙。”   颜如玉好笑:“她进魇神庙,是不是就是彻底‘归位’了?说白了,你就是怕‘核’归了位,是吧?看来,这事要是发生了,对你很不利啊。”   陈天海纠正他:“不是对我不利,是对‘我们’不利。”   颜如玉觉得更好笑了:“‘我们’?关我屁事啊?”   陈天海意味深长地笑:“因为‘杀光,通通杀光’,杀的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啊。”   ***   肖芥子这一觉睡得极好。   往常,她入梦、入石的时候,总喜欢爬起来四处走动。但这次,可能是受了伤、身体疲惫的缘故,睡得很沉很沉,睡梦中,好像真的感觉到有能量、源源不断地注入四肢百骸。   所以,这个小蜘蛛,即便不是她,也好像对她不错的样子。   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夜半了。   雨停了,天上的云气很薄,虽然还是没看见月亮,但隐约见到几颗不那么亮的星星。   真是稀罕,居然能在这里看到星星。   算起来,睡了差不多五个小时,神棍他们熬不住,都已经围靠在一起打盹了,只有陈琮目光炯炯,跟个守夜的猫头鹰似的。   肖芥子小声问他:“怎么不叫醒我呢?”   陈琮说:“你是伤员啊,大家当然希望你多睡会。再说了,忙了一天了,他们也累,借着你睡觉的东风,赶紧也盹一会呗。”   “那你呢,你累不累?”   说不累是假的,陈琮举起一只手,手里攥着的,正是那个改良版锥梳、狼牙棒。   “职责所在嘛,该累能累的时候再累。”   说话间,那几个人也陆续醒了,神棍睁大眼睛看两人,连打了好几个呵欠:“小结子醒啦?那是能开始了?”   ***   兜袋已经做好了,是两块保温布拼缝起来的,布上还挺人性化地帮她开了两个洞,方便她坐进去的时候、腿从洞里伸出来。   布沿上总计缀了四根绳,末端汇总,结在一根加粗的长绳上,长绳一头固定在山壁上嶙峋的一处——届时肖芥子坐在兜袋里,花猴、大灯和神棍会负责掌绳,将她慢慢往下垂放。   计划在她睡着之后还稍做了修改:陈琮会在她之后下,他要方便点,身上拴根绳,撑着洞壁下攀就行。   理由是,如果这个洞真的连通山肠,下头有石蝗,但也可能会有别的危险,比如那个怪老头。   那个老头神出鬼没的,万一他从底下杀出来呢?那么陈琮跟着一起下去就很有必要了:有石蝗时,肖芥子出面处理;有其他危险时,陈琮负责对付。   神棍他们则会等两人平安“着陆”之后,视下头的情况再行事。   这计划考虑得挺周全,肖芥子也不好再反对。   ……   按计划,肖芥子第一个下。   坐着兜袋下洞,说起来轻松,真正实施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兜袋不稳,晃晃悠悠,她不得不随时伸手扶住洞壁;洞不算很宽敞,行动不便,她又是坐着的,没法低头查看下方,虽然即便低头,也只能见到先时扔下的几根照明棒;更要命的是,当人完全没入洞里时,那种幽闭的窒息感很强。   她只觉得心慌意乱,下了一段之后,伸手抹了把汗,举起照明棒往上看。   陈琮还没下,花猴他们估计正合力控绳,没人堵在洞口:这样也好,真把上头堵严实了,她会连气都喘不上来。   她把照明棒举得更高了些。   这些天雨下得多,洞壁是湿潮的,暗绿色的荧光打上去,像画笔拖下隐晦而又幽亮的线条。   肖芥子忽然觉得,那些线条,正慢慢勾勒出一个人形来。   她脑子一懵,更加用力地将照明棒举高。   没错,是个人形。   且这人形似曾相识,意态庄严,像在低头看她,而她越降越低,越来越渺小,与那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低处仰望,高处俯视,那俯视威慑力满满,形如审判。   肖芥子呼吸急促,瞳孔放大,耳膜处开始嗡嗡作响,起先只是不舒服的那种耳鸣,但很快,这种嗡响铺天盖地。   下一瞬,肖芥子感觉自己正站在一双巨大的、缓慢开启的眼眸之前,这眼眸堪称华丽,瞳仁处浩瀚幽蓝如深海,虹膜间则涌动着深深浅浅不同的金色,像夕阳的余晖穿透带有流动纹的琥珀。   ——你来了?   ——终于等到你了。 第132章   按照商量好的, 肖芥子应该在着陆之后拽两下系绳以示一切顺利,不知怎么的没拽——不过从放绳的手感以及兜袋前后的重量对比来看,她的确是平安下去了。   陈琮紧接着跟上, 下这种洞对他来说不难, 小时候, 为了锻炼手臂力量, 他经常在窄巷里撑着两侧的墙壁上下,但考虑到这里的洞壁湿滑, 还是身上系绳、手脚各用了一个攀抓。   为方便照明, 头上还戴了个头灯,下到中途, 他习惯性抬头, 想看看离上头多远了, 谁知神棍正扒着洞口往下瞧, 被头灯的强光刺了个满眼, 捂着眼睛直嚷嚷“瞎了瞎了”,又喝令他不准抬头, 陈琮觉得好笑,险些手脚打滑摔下去。   很快, 他就到了底。   陈琮麻利地解开系绳,按约定好的拽了两下, 绳子嗖地收了回去:他们还得把他的那根棍子以及必要的装备送下来。   果然是“深洞通肠”,下头是一条横向的通道, 和竖向的洞恰好连成一个倒置的“T”字形。   奇怪, 肖芥子居然没在底下接应, 总不至于这么着急, 已经先行往更深处去了吧?   陈琮心里发毛:“芥子?”   没人应。   通道两个方向, 陈琮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头走,不多时,棍子和背包就下来了。   他解下物件之后,拽了一下绳,停顿几秒,加拽两下,这意思是“先别下,等通知”。   陈琮挎上包,拎起棍子,先试着往一侧走,走了一段之后觉得不对:这一侧是上坡,位置渐高,但魇神庙是在低处的山腹中,所以,应该往下坡的那一侧走。   陈琮往回折返。   走错了路,本就急躁,再加上山肠逼仄狭窄,这一段能勉强站直,下一段得半弯着腰,再经一段,得蹲着挪,几次三番,路没走几步,人折腾得简直是要焦灼了。   他深吸一口气,默默提醒自己别慌,又从包里翻出笔,在洞壁上画了一个行进的箭头。   又走了一会,隐约看到前方有个人,正在缓步往前走,那身形,赫然就是肖芥子。   陈琮心中一喜:“芥子?”   说话的同时,急急往前赶了几步,但离她有一两米远时,忽地脚步放慢,心跳加速,下意识攥紧棍子。   山肠里这么静,他一路过来,还叫了她的名字,这样的响动,她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还在继续往前走呢?   而且,她走路的姿势很怪,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着,似乎是置在身前。   有一种很古典、很过时的优雅和仪式感,但这姿势,一点也不肖芥子。   “芥子?”   陈琮有点出汗了,他屏住呼吸,动作尽量轻的从她身侧绕过去,只这片刻功夫,脑子里已经掠过无数可怕的念头:会不会这人不是肖芥子、只是背影相似?又或者到了正面、看到的还是背面?还可能她只剩了一个背面?   他绕到肖芥子正面,长长吁了口气。   还好,还是她,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是呆滞僵直的,看似面向前方,实则目光涣散,眼神压根没焦点,也说不清到底是在看什么。   “肖芥子?”   她还在往前走。   陈琮不得不随着她的步子一路后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先在她眼前晃了晃,又碰了碰她的面颊,见实在没反应,心一横,手掌抚在她的右肩,往后一推。   肖芥子身子一晃,面色急变,同时“啊”地惊叫出声。   很好,终于有正常的反应了,陈琮急忙跨前一步,手掌顺势抵住她的腰、帮她稳住身子:“芥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肖芥子一脸茫然,愣愣地看了他几秒,又看看四周,居然问了跟他一样的问题:“我怎么在这?”   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陈琮的胳膊:“你下洞的时候,有抬头看过吗?有没有看到洞壁上、似乎有一个人形?”   陈琮仔细回想,缓缓摇头:“没有,不就是湿潮的洞壁吗?”   ***   肖芥子自看到那双眼眸、听到那两句话之后,就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至于如何落的地、如何从兜袋里出来,更是全无印象。   她只觉得很疲惫,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一个女人,在不停地杀戮。   有时持刀,有时甩绳投石,有时是战斧,但不管是哪一种武器,使将出去之后,那画面必定是残忍而又血腥的,她都能感觉到血喷溅在脸上的那种潮腥和湿热。   那个女人,也不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或者说,她的脸始终处在动态的变幻之中:有时是妩媚而阴狠的,会对镜细敷脂粉,用红色的发绳灵巧绾结头发;有时是桀骜野性的,眼眉都往上高高挑起,嘴里嘬着意味不祥的哨声;还有时冷硬刚毅,有着古铜色的皮肤,长发扎束,眉骨上有一道狰狞的劈裂伤疤。   但相同的是,她们都步入过山肠,且在进入入口时,会抬头仰望:高处,有时山石似人形,有时石上的纹理走向似人形,还有时,仅仅是石苔和挂藤在刹那间的形态酷似人形。   那人形高高在上,垂目而视,凛然肃穆,眸中似有无穷深意。   ——你来了?   ——终于等到你了。   ……   肖芥子忽然想明白了,这些女人是谁无所谓,她们都只是躯壳,是魇神的代理、面具,现在她来了,这张面具也就换成她的了。   陈琮察觉到她面色有异,忙把她扶到边上坐下:“你先休息一下。”   又蹲下身子安慰她:“这可能是你和魇神之间的一种感应?毕竟离魇神庙越来越近了。”   肖芥子没吭声,直到这个时候,她梦里那股子疯狂杀人的“后劲”才慢慢释放出来:手软脚软、手脚冰凉,指节仿佛不听使唤般、微微发颤。   陈琮注意到了,他把她的两只手用力包覆在掌心,帮她暖一暖,又看向山肠深处,岔开话题:“里头没什么动静吧?”   听说石蝗出动时声响很大,遮地漫天,嘁嘁喳喳,像在啃噬骨头,无孔不入的,遮住耳朵都堵不住。   但现在还好,这山肠,安静地像一片废弃的坟地。   要不要通知神棍他们下来呢,他们还在上头巴巴地等信号呢……   就在这时,肖芥子小声叫他:“陈琮?”   陈琮嗯了一声,盯着她看。   肖芥子怔怔和他对视了会,忽然有点颓丧:“刚刚,我是不是像变了一个人?”   陈琮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斟酌了一下:“还好吧,你刚才就是有点走神。”   肖芥子摇头:“如果我也被控制了、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怎么办?到时候,我连你们都不认识了。”   陈琮想半开玩笑地说一句“不会吧”,到底没说出来,他得承认: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挺害怕的。   陈天海已经不再是陈天海了,他怕肖芥子也不再是肖芥子。   见陈琮色变,肖芥子反而笑了:“我开玩笑的。”   她想了想,又悄声说了句:“不过,以防万一,你也给我们之间定个暗号吧,就好像你爷爷对外留下字谜一样。如果你问我的时候,我答不上来了,那你就防着我点、别往我跟前凑了。”   陈琮勉强笑了笑:“咱们不是有‘鹭鸟飞’吗?”   “那个不是用过了吗?再说了,你爷爷留的字谜那么用心,你就不能给我也定制一个吗?”   ***   又等了一会,山肠内始终没别的动静。   上一次,禄爷他们是进了魇神庙才遭袭的,看来,石蝗很少会流窜到山肠来。   陈琮和肖芥子退回到洞下,用绳子给上头打了信号。   顿了会,神棍坐着兜袋、晃晃悠悠地下来了,花猴是溜着绳下的,来得也快,大灯则在上头留守——很符合山鬼的作风,不管去哪儿,都得留个策应的后备。   往魇神庙去,队形有调整:陈琮陪肖芥子走在最前头,神棍在中间,花猴押后。   这截山肠曲曲弯弯的,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长,为防脚底下有空洞,陈琮的木棍当探杖用,时不时在地上磕磕点点,沿路偶尔可见前人的老物件:神棍捡了把腰刀,由刀把上的纹路来看,至少是几百年之前的;肖芥子踢到一根老铁簪子,看起来像是古代男人绾发用的;几人还发现一只布靴子,棍子一挑,朽得跟泥一样,但只有一只,四下都看过,没有第二只。   除此之外,没什么异样,这段路程,除了阴暗、狭窄、静寂之外,倒也堪称平静。   陈琮的心情渐渐放松,走着走着,突然憋笑。   肖芥子奇怪地看他,他清了清嗓子,面色古怪,轻声说了句:“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了?   肖芥子先还纳闷,后来就想起来了,是定制的字谜。   看他这一脸古怪的,想必字谜文雅不到哪去。   果然,又走了几步,陈琮突然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了句:“蒜头几个?”   蒜头?   好端端的,怎么扯上蒜头了?   肖芥子一头雾水,还没理清“蒜头”的事,陈琮觑空又附耳来了句:“写了什么?为你量身定制,别说你答不出啊。”   量身定制?   陈天海的谜那么文艺文雅,一会“尘土飞扬”,一会“游子方离,慈母牵挂”,怎么到她这儿,尽是蒜头葱头的事?   肖芥子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   其实不难猜,毕竟她先有答案,拿着答案往上套,挺明显的。   “蒜”字上下结构,蒜的头是“艹”字头。“介”字拆一下,不就是“1”和“个”吗?   蒜头几个?1个。问题和答案连起来,就是个“芥”字。   “写了什么”,要注意断读,意思是“在‘了’这个字上写了什么”,写了一横,就是个“子”字。   好么,肖芥子恨得牙痒痒,一时间也不好说这字谜好还是不好,不过通俗是够通俗的,且因为太通俗了,一般人反应不过来。   ……   又走了约莫半个来钟头,陈琮忽然停步:“等会。”   山肠断了。   这一次,是下头接了个深洞,且是个无底洞,扔了根照明棒下去,压根探不着底。   这地方,陈琮听何欢说过,叫“肝肠寸断”,说是深不可测,一脚踏空摔下去,多半摔成肉泥。好在感谢前人,这一处有铁链连接——原本应该是并行的两根,其上铺设木板当桥,但现在,木板早没了,铁链也只剩了一根,约莫四五米长。   一根,陈琮和花猴好办,肖芥子和神棍就有点麻烦。   陈琮和花猴便商量着是再架一根绳还是利用溜索,正比划着是否可行,肖芥子变了脸色:“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一句话,说得几人登时噤声。   是有声音,格楞格楞,拖拖沓沓,好像远不止一个人,更诡异的是,这声音居然是从来路过来的。   这一下,像是吹响了什么战斗的号角,什么架绳、溜索,通通不考虑了,陈琮低声催促花猴:“快!快,你先过!”   花猴是善于攀援的,他抱住锁链,手脚并用,三下五除二就过了锁链。   第二个是神棍,他动作慢,但好在手脚都能使得上力,跟铁链纠纠缠缠的,看情形,只要时间够用,过去也不成问题。   第三个就是肖芥子,陈琮额上都出汗了,他飞快地用长绳拴住铁链这头,中间部分拴住肖芥子的腰,低声说了句:“来,我把你从边上缀下去,你别发出声音。”   肖芥子明白了,这就类似于之前姜红烛把身子吊在崖下,是帮她躲藏,待眼前这阵危机过去,再拉她上来。 --奇@ 书#网¥ q i & &s h u & # 9 9 &. c o m--   她有点紧张:“那你怎么办?”   陈琮说:“你下去了,我打起来也放心点。”   肖芥子没再说什么,右臂缠抓住绳索借力,陈琮蹲在洞沿边,咬牙将她一点点往下放,没入洞下的刹那,肖芥子轻声说了句:“你小心啊。”   陈琮笑了笑,也轻声回她:“我有棍子。”   远处,隐约可见人形了。   肖芥子已经放下去了,神棍还哆哆嗦嗦爬在铁链一半的地方,花猴在那头干着急,又没法上前帮忙。   陈琮拎起棍子,顺势调亮头灯。   触目所及,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但旋即放下心来。   打头的是一个披头散发、赤裸上身的男人,手里拖着一具尸体,虽然隔着有段距离,但仍能看出尸体的装扮是很久之前的。   年代有隔,应该不是现实。难道山外头,又敲过木鼓了?他们深入山腹,完全听不到外头的声音。   这个男人之后,还有几个人,同样是披头散发、赤裸上身,手里都拖着尸体。   怪不得刚刚在路上,捡到过腰刀,布靴子,还有用来绾发的发簪,陈琮登时恍然:原来是这些尸体一路磕碰、沿路掉落的。   怔愣间,打头的那人已到了跟前,就见他嘿嘿一笑,唇边流下涎水来,手上狠狠一带,拖着的那具尸体就扔下了深洞。   好一会儿,才听到洞底深处传上来的闷响。   陈琮头皮发麻:这一处“肝肠寸断”,居然是个扔尸洞!   抱着锁链的神棍也忍不住叫出声来:“那些尸体!我们就说怎么尸体都没了、被拖走了,原来是拖着扔这来了!”   第一个人扔完,转身往回走,第二个人又上来扔,第二个走了,第三个接上……   陈琮忽然想起下头的肖芥子,生怕尸体扔下去会撞着她,赶紧蹲下身子去拉绳索,就在这时,他听到花猴和神棍齐声骇叫:“小心!”   原来是又一个人把尸体扔了过来,看方向,是正砸向他的。   陈琮眼角余光瞥到,脑子里一激,下意识闪身避让,没提防脚下一滑,整个人直摔下去。   这一下,他听到不止是花猴和神棍,连下头的肖芥子都惊叫出声。   陈琮眼前一黑,脑子里瞬间空白。好在他摔下去时,手里是抓着绳的,也始终记得要抓紧:尽管掌心火辣辣势同火烧,也死咬着牙关没有松手,感觉里,身体在石壁上重重撞磕了几下,终于定住了。   低头看,肖芥子在他下方几米处,面色发白,正一脸惊骇地看着他。   陈琮低头向她笑笑,说了句:“没事,我没事。”   说话间,就见有血顺着下巴,径直滴了下去。   流血了吗?陈琮伸手摸了摸后脑,摸了一手湿。   原来是撞到头了,难怪他觉得脑子有点昏沉沉的。   他又向着肖芥子笑了笑,说:“磕破了点皮,没事,你等着啊,我先爬上去,再把你拉上来。”   陈琮吁了口气,开始爬绳,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撞到了头的缘故,眼前一阵阵发晕。   他觉得眼皮有千斤重,不由自主地老往一处粘合。   他很想睡觉。 第133章   陈琮爬上去之后, 没有立刻拽肖芥子上来,因为即便拽上来了,她还得面临“如何过桥”的问题。   所以他想了个“过绳”的法子, 就是在对面也放下一根长绳, 想办法往肖芥子那头抡晃, 而她人在绳下、脚蹬洞壁借力, 同样可以把自己的身子往对面“荡”——运气好的话,多试几次, 可以抓住对面的绳。   这样, 在另一头开拽,拽上来的同时, 也过了桥, 一举两得。   ……   这个法子果然奏效, 肖芥子没试几次就拽住了绳, 成功上岸。   是花猴和神棍合力把她拉上来的, 上来一看,陈琮靠边坐着, 正拿绷带包扎手上的摩擦伤,后脑右侧靠上的位置贴了纱布胶带。   看见肖芥子, 他不好意思地笑,说:“判断失误, 惊弓之鸟了。”   早知道是一场虚惊,他哪用急吼吼把她放下去?还白白受了伤, 对敌作战英勇受伤也就算了, 自己搞了个乌龙、把自己磕破头, 真是面上无光。   肖芥子蹲在他面前看他裹伤, 见他单手操作实在不便, 忍不住伸手帮忙,虽然她也只能出一只手,但拽个边、压个角、帮忙剪一刀还是没问题的,就这样两人合力,居然也把伤给裹好了。   神棍则趴在洞沿边努力朝下看,还用上了单筒镜,可惜仍然什么都看不到。但这并不妨碍他边看边喃喃有声:“怪不得呢,一夕荒废,感情那些人是都被杀了扔这了。”   花猴坐在边上揉胳膊,刚又拎又拽的,他出了大力,胳膊有点拉伤:“那些披头散发的人,应该是听那个什么蜘蛛……女使唤的吧?我就说,一个人再能耐,也杀不了那么多人、处理不了那么多尸体,果然还是有帮手。”   神棍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这些帮手哪来的呢,又是以什么标准挑选的呢?   他转头看陈琮:“哎,小琮琮,刚那些披头散发的人,你看清楚没有?他们有什么特征吗?”   虽然之前,神棍和肖芥子也见过这样装扮的人,但毕竟树上树下、隔得有点远。   陈琮刚打了个呵欠,眼睛充泪,没听清:“啊?”   神棍又问了一遍。   特征?   陈琮捏了捏眉心醒神,努力回想。   当时他离得近,确实是近距离看到了几个。   “都是男的,身体都挺健壮的,年纪在三四十左右……”   困意上涌,陈琮捂住嘴,努力把又一个呵欠憋回去:“长得,一般人吧,哦,对了!那些人都有点呆,打头的那个嘿嘿笑、还流口水,感觉像是个疯子。”   疯子?   说完这话,陈琮自己心里都咯噔了一声,觉得好像有根线,就快被捋出来了。   肖芥子先他一步想到了:“疯子?红姑不是说,在魇山研究‘共石’的那些人,非死即疯吗?那理论上,魇山当时的确会有不少疯子……难道是这些疯子听人驱使?”   花猴觉得有道理:“疯子确实是一根筋,一旦你给他灌输进一个命令,他又听进去了……是有可能。”   陈琮立马想到了李二钻:“李二钻和沈晶共石,李二钻疯了,前两天刚拿石头砸断了自己的手。他的戒指又出现在那个怪老头手上,会不会是当时,那老头朝他要,他一时撸不下来,索性就……连手一起给了?”   还有梁世龙,听梁婵的说法,梁世龙的表现很古怪,会不会是也疯了?   肖芥子脑子飞转,忽然想到了什么,心头一突:“陈琮!”   陈琮被她叫得一愣:“嗯?”   “在景德镇,杀颜老头的那个。”   靠,想起来了,杀颜老头的那个,也是个疯子,徐定洋安排的。事后,他俩还分析说,那个疯子能听人指令、使唤,一定是“养熟了”的。   但细想想,这年头,想找个正常人不难,但想找个能听人使唤的疯子……不容易啊。   徐定洋身边,哪来的资源呢?   肖芥子口唇发干:“有没有可能,春焰也共石。那个疯子,根本就是春焰的人?”   没错,春焰也共石,她居然把这一点给忽略了:春焰的卧底曾经从魇山发出过飞鸽传书,把“共石”说得像是什么绝妙法门。春焰的认知里,“共石”一直是件好事啊。   还有,这一趟春焰为什么要来魇山,轻飘飘的一句“魇神庙是个宝库、想来看看”其实很难令人信服。   但如果是他们的共石也出了问题呢?那追本溯源,要到魇神庙来“求解”也就顺理成章了。   神棍心里有数了:“五感易魇,正常人在这个地方都招架不住,更别说是疯子了。我推测吧,这疯子,搁平时就是正常的疯法,万一魇神真有什么指令传达,他们第一时间就能成为马前卒。”   魇神能有什么指令传达呢?   几人不约而同、看向黑漆漆的山肠深处。   走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距离那个传说中的魇神庙还有多远。   还是陈琮先开口:“走吗?”   真是不好意思,话刚说完,又一个呵欠上来了,陈琮笑着捂住犯困含泪的眼角,再抬起头时,猛眨了几下眼睛醒神:“有清凉油之类的吗?有点架不住。”   花猴笑起来:“这都后半夜了,你一直没睡,能不困吗?要不,你眯一会?十分八分钟的,不打紧,我们也正好歇歇。”   肖芥子也劝他:“你打个盹儿吧,没关系的。”   陈琮确实也困了,与其客套地推辞,不如早盹早醒,他把背包垫在一处角落里,顺势躺了上去。   眼皮跟大幕一样拉下来,脑子里却还残存了几分清醒,轻轻叫了声:“芥子?”   边上的坐着的肖芥子听见了,她挪近了点,低下头:“嗯?”   “这一趟,不管结果怎么样、找没找到治病的法子,你都跟我回去吧。”   肖芥子说:“回去干什么,当设计师吗?”   陈琮闭着眼睛笑,笑着笑着,清明的意识就慢慢沉了下去:像奔流了一天的河,终于静下来,无数忽闪着的念头沉向柔软的河床。   肖芥子也笑,她觉得自己是真没什么当设计师的天赋。   那张小蜘蛛的图,她画了挺久,自觉挺完美、寓意也好,哪知上网一搜,才知道她想到的这个造型,古代早有珠宝匠人做过了,博物馆里都能找得到同款。   她还以为很容易,画笔一挥,就找到新饭碗了,原来不是。这世上,真是干什么都不容易啊。   陈琮看起来是差不多睡着了,话说得模模糊糊的:“要是这一趟……你的病治好了,我爷爷也回来了……那该多好啊。”   肖芥子歪着脑袋看他,他说完这些话,笑得很开心,好像这一切都已经实现了似的。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轻声说了句:“如果落空了呢,陈琮?”   陈琮呼吸轻浅,但笑意在那一瞬间忽然收敛住,像是梦里,真的就给了他这么一句回应。   他没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这口气像是有重量,慢慢地叹出,叹得她心头沉甸甸的。   但没办法啊,她只是说了事实不是吗?这世界本来就有两张脸,如果它对一些人温柔、亲和,那势必对另一些人冷硬、刻薄,她和他只是不巧,生来看到的就是冷酷的那一张。   她习惯了在最后的大锤击到来之前,先拿小锤子把自己从上到下狠狠敲打夯实一遍,这样最后被锤的时候,心理建设做得足,不会太失望,也不会太难过,还能幽默地调侃一句:不过尔尔嘛。   如果落空了呢?   落空了就落空吧,她接受得了,希望陈琮也能接受。   她吸了吸鼻子,正要起身,忽然愣了一下,低下头去仔细看陈琮的眼睛。   没看错,刚刚水光一闪,是他眼睫处湿了一小片,那滴眼泪没流下来。   肖芥子又坐了回去,呆呆的,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过了会,她拉开裤兜的拉链,从里头掏出一张名片来。   琮。   好想去啊,她都还没去过呢。   ***   禄爷这一晚上都没睡着。   常昊和颜如玉去敲木鼓,结果适逢敲的时候雨太大、雨声掩盖了木鼓声,算是无功而返。   这也就算了,反正雨总有停的时候,届时再敲不迟,禄爷在意的,是常昊跟他说的另一件事。   颜如玉跟一个神秘人有勾兑。   ……   常昊倒也不是故意听墙角的,他只是觉得颜如玉这人很奇怪。   白天的时候,他就以“方便”为借口,一去不复返。晚上又要方便,你方便倒是有个方便的样子,快去快回啊,怎么又没影了呢?   常昊一个人站在架木鼓的草棚子下头,委实有些心头发怵。所以,他半是奇怪,半是想找颜如玉壮胆,也往那间茅草屋走了过去。   ……   据常昊说,颜如玉在跟一个身披雨布的人说话,天太黑,看不清那人的样子,雨太大,导致墙角听得很没效率,他只听到没头没尾的几句。   他听到颜如玉叫那男人“老海啊”,还听到那男人说“先下手为强”。   没敢听太久,怕被发现,所以很快退了回去,还装着等得心烦,大声催促颜如玉。   颜如玉回来的时候,依然是一副晃晃悠悠、不紧不慢的样子,不过常昊注意到,颜如玉的手和袖子上,都蹭了不少湿泥。   ***   “老海”,名字里有个“海”字,不知道跟陈天海有没有关系。   禄爷心事重重的,翻来覆去半宿没睡着,下半夜,索性就起来守夜。   下半夜雨停了,倒是异常安静。   禄爷很注意颜如玉,但颜如玉躺在不远处,睡得挺香,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手和袖子上的湿泥擦过,不过这儿条件有限,还是残留了一些痕迹。   更重要的是,他的指甲缝里也有泥渍,禄爷猜测,这是拿手抓挖过湿泥。   想来想去,“人石会”里,只有和人“联石”的时候会用到湿泥,颜如玉难道是跟人结了联石?   正想着,忽然听到咯咯的女人笑声。   禄爷吓了一跳,先还以为是幻境又来,下一秒反应过来:这声音来自春焰那头,应该是春十六。   大半夜的,怎么笑这么瘆人呢?   禄爷正朝春焰那屋张望,眼角余光忽地瞥见屋内有动静,急回头看时,是养神君,腾地从地铺上坐起来。   养神君没睁眼,但面肉簌簌而动,神色有点紧张。   禄爷心知有异,赶紧凑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养神君先说了句:“这屋里不对。”   ***   肖芥子一直在看时间。   本来,就是让陈琮睡个十分八分钟的,到时间之后,她想让他多睡会,没叫他。   没想到,陈琮自己醒了,只睡了那么会,居然还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仿佛睡得很满足。   他一醒,花猴和神棍也起身了,拎包的拎包,捡刀的捡刀,肖芥子看到陈琮的棍子横在地上,俯身去帮他捡。   抬头一看,陈琮又走到洞沿边了,还探头往下张望。   肖芥子又好气又好笑,小跑着过去,一只手去抓他的胳膊,说他:“别站那么近,待会又掉下去。”   陈琮回头看她,说:“是吗?”   肖芥子一愣,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脊背上突然窜起一线寒凉。   她对陈琮太熟了,陈琮从来不用这种眼神看她,他总是笑眯眯的,高兴的时候眼角都能笑出褶儿。   陈琮没有这种幽深的、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的手慢慢松开,心跳开始加速,突然问了句:“蒜头几个?”   陈琮:“啊?”   肖芥子掉头就跑。   然而陈琮更快,在她慢慢松手的时候,他好像就防备着了,反手顺势拽住她的胳膊,向着深洞狠狠一甩。 第134章   肖芥子失声惊叫。   好在陈琮推她的地方距离那根铁链不远, 她身子刚一悬空,也顾不得什么肩膀疼痛,拼命去抓铁链。好消息是让她抓住了, 坏消息是整个人颤颤悬在铁链中央、那只受伤的胳膊还不太能使得上力。   变起仓促, 神棍那头听到动静, 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神棍还纳闷地问了句:“你们又干什么?”   肖芥子顾不上说话, 一颗心狂跳,胸腔里仿佛揣了只惊飞的鸟, 掌心、腋下、后背俱都出汗了, 也不知道是冷汗热汗,总之黏糊糊的。她手上死死抓住, 腰腿运劲、试图用腿勾住铁链借力。   陈琮不吭声, 四下看看, 起身拖起那根长棍。   花猴看出不对来了, 惊得语调都变了:“哎, 陈琮!”   他急奔上来,然而陈琮已经一棍子朝着铁链上打过去了, 肖芥子脑子里嗡响,手上猛一用力, 猱身扬荡,察觉到小腿勾住铁链的同时陡然撒手。   饶是如此, 棍头还是从她的掌骨缘扫过,这疼的, 半条胳膊登时僵麻, 激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但生死攸关, 别说胳膊只是僵麻, 就算断掉也顾不上了——她咬着牙, 又拿胳膊去绕铁链,反正把自己想成条蛇、拼死也要跟铁链绕在一起。   这当儿,花猴已经扑了上来,一把搂住陈琮的腰,抱拽得陈琮连退两步,然而没用,陈琮一记后肘击、正撞在花猴脑袋上。   花猴眼前一黑,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撞塌挤散、轰轰然什么怪声都有,下一秒,整个人自腰后被拽拎起来、然后重重飞撞在一旁的洞壁上。   神棍惊得目瞪口呆,知道自己上去打也是炮灰,只能结结巴巴跟陈琮喊话:“小……小琮琮,你是不是魇住了?你清醒一下,大家都是朋……朋友啊!”   陈琮瞥了他一眼,想来是觉得他没威胁,又回头去看肖芥子。   无视他最好了,神棍赶紧冲到花猴身边。   花猴被撞得有点懵,眼神勾勾的,还没缓过神来。   而肖芥子趁着这片刻间隙,已经爬到洞沿了,她整个人半趴跪在地上,气喘吁吁,包扎好的肩膀因为用力过猛,又开始渗血了。   人也真是被逼出来的:之前她因为肩上有伤,没法过链,要靠陈琮和花猴想各种办法拉绳;而今无人帮忙,伤口还更严重些,居然纯靠自己、这么快就爬过来了。   她朝陈琮身后不远处的地上看。   那里扔着一根铁簪子。   是她之前在来路上捡的,因为样子古朴又好看,就高高兴兴揣着了。后来发现,这簪子很可能是从被拖拽的尸体头上掉下来的,顿觉晦气,随手扔掉了。   原来扔在那了。   肖芥子仰起头看陈琮,脸上又是泪又是汗,有几缕发丝都黏在了额上:“你是谁?”   陈琮不答。   她也没当真指望他答,问完这话,就朝着陈琮猛扑过去,但她扑得很怪,压根没起身,像是一头冲撞向陈琮的小腿。   陈琮也察觉到她这攻击诡异,略一迟疑,只这刹那功夫,肖芥子已经一手抱住他的小腿,以此为圆心、整个人圆规样滑荡开去,另一只手趁势一捞,将那枚铁簪攥在掌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簪尖谈不上锋锐,但若攻击要害,譬如眼、耳、太阳穴,或者柔软的部位,依然是利器。   肖芥子手臂微颤:难道她要拿这个对付陈琮?   念头方起,喉头一紧,暗影兜头罩下。   是陈琮扼住了她的脖子。   肖芥子登时呼吸困难,之前在景德镇郊外犯病时的那种感觉又来了,她盯着陈琮看,看到陈琮脑袋突然一偏、避开一颗激射过来的小石子——她不知道那是神棍卯足了力气、用弹弓发射过来的,也不知道花猴口鼻流血、努力了几次都没爬起来。   她只是双目渐渐充血,忽然觉得陈琮整个人都消失了,只剩了一双诡诈的眼,眼神刻毒,好像在咒她去死。   肖芥子咬牙。   为什么不是你去死呢?   她陡然抬手,狠狠将手中的铁簪刺了出去。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听到神棍和陈琮都在叫她——   “小结子!”   “芥子!”   ***   茅草屋这头,比山肠里也好不了多少。   养神君自说完那句“这屋里不对”之后,猛然睁眼,但他这睁眼有点可怕,一半眼白,一半瞳仁,幽深如目观阴阳二界。   禄爷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养神君呼吸急促,一对眼珠子一会看这、一会看那,突然定住,直勾勾盯着不远处,同时以手前指:“他!他!赶紧把他叫醒!”   毫不意外,是颜如玉。   禄爷顾不上细问究竟,大步过去,伸手推了颜如玉几下,大声叫他:“阿玉?阿玉!”   这一推搡叫嚷动静不小,屋里的人都陆续惊坐起来。   梁婵是最后醒的,她睡眼惺忪,一睁眼就看到禄爷抬手给了颜如玉两个耳刮子,登时吓清醒了。   禄爷急躁:“打不醒,还有什么法子?”   养神君坐着不动,两只手不自觉地发颤,他的视角和所有人都不同:颜如玉是躺在地上的,但还有一个灰蒙蒙的人影,和他若即若离,一时重合,一时又偏移,像影像显像不稳定时出的故障。   他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形。   梁婵忽然惊叫了一声:“禄爷,你看他!”   颜如玉的身子开始发抽了,手指会鸡爪样蜷起、又突地松开,而且渐渐的,唇角有白沫溢出。   养神君还是那句话:“叫醒,马上叫醒!不然,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众人呆愣了一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上手帮忙:有掐人中的,有猛晃猛推的,有效法禄爷、也甩上两记耳光的……   依然不奏效,颜如玉那情形,就跟呼吸的死人似的。   混乱中,牛坦途冒出一句:“要么,给他一刀呢?我的意思是,让他疼醒?”   养神君额头发汗:“不一定有用。要想那种办法,让他要死、又死不了,逼他醒。”   什么叫“要死、又死不了”?   梁婵懵了,常昊瑟缩了一下:“这不就是‘濒死’吗?”   万一操作失误,跟杀人也差不多,谁敢出这个手啊?   正面面相觑,禄爷说了句:“让开。”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禄爷已经俯下身子,顿了顿,果断伸手,一把捂摁住颜如玉的口鼻。   刹那间,周围鸦雀无声。   禄爷的那只手,真跟蒲扇一样,上手就捂了个严实。   梁婵紧张地连大气都不敢喘,眼睁睁看着颜如玉的面色由白转红、进而紫红,眉头不安地耸动,紧接着脑袋乱挣、两手乱抓,两脚乱蹬……   禄爷吼了句:“帮忙,摁住!”   这场面,虽是要“救人”,实在跟杀人也没两样,众人闻言一愣,都有点没反应过来,只梁婵想也不想,一把摁住颜如玉的胳膊,还抬头催促梁健:“快啊,帮忙啊。”   梁健犹豫了一下,虚摁住颜如玉的上身,那感觉,像杀鱼,鱼的身体还在手底下乱挣,鲜活得有点可怖。   这再挣下去,要么醒,要么死。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又过了约莫几秒钟,颜如玉猝然睁眼。   醒了就好了,禄爷吁了口气,瞬间泄了力,一屁股坐倒在地。   就见颜如玉痛呼一声,瞬间蜷起身子,还以手捂胸、吃痛般在地上乱滚。   梁健吓得连连摆手:“我……我刚也没用力啊。”   禄爷疲惫得厉害,暂时也没心思去喝问颜如玉,他抹了把额头的虚汗,顺势甩了甩手,无意间一瞥眼,忽然觉得不对。   为了确认,他从地上爬起来,往门口走了几步。   没错,没看错,春焰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人走屋空,一个都不见了。   ***   陈琮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就想好好睡个觉。   原以为会像往常那样,入石的同时来个“小石补”,没想到,做了个奇怪的梦。   起初还正常,跟入石没什么两样,周围是黄蒙蒙的颜色,他懒得走动,想就地躺下。   突然间,仿佛有灰扑扑的大蓬雾气侵入,天色慢慢暗下来,越来越暗,到末了,几乎像是身在山肠、一片漆黑。   陈琮就在这黑里摸索,忽然间,前方出现了一个人。   身形有点模糊,但跟他很像,那人朝着他走,越走越近。   陈琮看到,那人的脸上戴了个黄玉面具,跟他的那块襁褓玉人有点像,只不过,自己的那块是个笑脸,那人戴的,却是个斥天骂地的忿怒相。   那人略低了头,去摘脸上的面具。   不知为什么,陈琮忽然紧张,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他看到,面具摘下,那人缓缓抬头。   陈琮看到了自己的脸。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   再睁眼时,眼前的情景真是比梦里还要恐怖。   ——神棍凶悍地扑在他的身上,双手勒住他的脖子,正往后猛仰猛拽。   ——自己的手居然掐在肖芥子的脖子上,而肖芥子双目血红,手持铁簪,正狠插向他的眉心。   陈琮惊得忘了躲闪,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另一个噩梦,他只来得及叫了声“芥子”。   事后想想,可能多亏了这一声,也多亏了神棍:神棍原本冲上来,是想阻止他掐死肖芥子的,但这一勒一拽,成功得使得肖芥子失了准头——那根原本冲着他眉心去的铁簪,猛扎进他的胸口。   ……   肖芥子打了个哆嗦,突然清醒了。   她愣愣看着陈琮,又看自己攥着铁簪的手,如被烙了般,慌忙撒手。   陈琮居然不觉得疼,他就是有点慌,还有点难受。   不远处,花猴晃了晃脑袋,终于努力扶着洞壁、摇摇荡荡地站起来,待看清眼前情形,茫然地“咦”了一声:他记得刚刚,明明是陈琮凶神恶煞一般、要把肖芥子给杀了,怎么突然间颠倒过来了呢。   他想跨步过来,哪知腿一软,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还是神棍反应快,他慌里慌张:“小琮琮,你这扎哪了?是不是扎心脏了?这心脏靠左还是靠右啊,啊?”   神棍如果不说话,陈琮可能还感觉好点,被他这么一说,登时觉得自己就要不行了。   肖芥子原本是能分得清的,但这时候,脑子里也乱了,只听到神棍嚷嚷“扎心脏了”,吓得眼泪一下子出来了,再看陈琮时,只觉得人都是重影的,越发觉得,自己可能扎到他要害了。   她双手蹭着地,害怕地往后挪,再挪,眼泪不停地流出来。   陈琮这时才觉得疼,他蜷起身子,面色一阵白似一阵,嘴唇都没了血色,忽然看到肖芥子哆嗦着往后挪,下意识地就笑了,想说:“没事,我心脏跳着呢……”   可能是中气不足,没发出声,只有气音。   花猴脑袋还是发昏,索性连滚带爬地过来,他喘着粗气贴近了看,有气无力:“心脏什么心脏,扎了心脏不得血喷啊,再说了,这又不是刀,这簪子钝的……”   就说嘛,自己的心脏泵泵的,跳得可好了。   陈琮想给肖芥子眼神示意,奈何疼得抬不起头来,再加上花猴的脑袋在面前点吧点吧的,把他的视线挡了个严实。   神棍赶紧把山鬼的背包拿过来,手忙脚乱地在里头翻找药包,花猴撕了颗药丸让陈琮含着,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甜津津的,有参味,还有点醒脑。   他有了点力气,强撑着把身子坐起,又去看肖芥子,忽地一怔,腾地坐起来了。   花猴气得骂他:“能不能不动!这簪子还插在里头呢!”   陈琮喃喃了句:“芥子呢?”   肖芥子不见了。 第135章   肖芥子那性格, 也不可能是被吓跑了、或者自责自悔逃走。   陈琮的心立马提了起来:肖芥子下洞之后,确实时而表现怪异,这地方对她的影响, 比其它所有人都大。   他赶紧催促神棍:“赶紧, 赶紧去找她, 别出什么事。”   神棍感觉自己的神经都在突突乱跳, 这两人轮流发疯,摁下这个起了那个, 自己还没进魇神庙呢, 就已经颅顶烧得冒烟了:“不得一个个来啊?先管好你自己!都扎……心脏旁边了!”   花猴顾不上纠正神棍的人体知识错误,赶紧让陈琮躺倒。   胸外伤急救, 山鬼的确是有一套系统的操作手法, 他曾经背得滚瓜烂熟, 还在人体模型上演练过。   但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只能想起一项是一项, 看造化吧, 反正这山肠里头、一时半会也找不出比他更专业的人。他观察陈琮的面色、口唇颜色、呼吸频次,又用手背靠近伤口、判断是否有气体进出, 最后记得要用什么压迫伤口止血法,折了个三角巾包扎。   全程表现得相当镇定, 以便让伤者“心安”,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   神棍在边上打下手, 顺便把刚刚发生的事给讲了。   花猴听到来火处,抬手就给了陈琮脑袋一下:“你倒是有力气, 险些把老子给撞死!”   陈琮没躲, 抿着嘴不吭声。   花猴看他那样, 又后悔打他了, 拿话找补:“不过这也不怪你, 你这是梦游啊……还是梦魇?”   陈琮说了句:“跟我那块石头有关。”   在梦里,看到那人戴着黄玉面具、还是个忿怒相时,他就隐约有头绪了。   那种襁褓玉人,应该是有两个,一个喜笑,一个忿怒。更确切地说,原本是一个,一裂为二,看裂痕,八成是天然裂开,还能严丝合缝地再合而为一。   他在石头里看到的人形,就是养另外那半爿石头的人。他在无意中、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和人“共石”,也迈上了李二钻的老路。   所以,片刻前的异样,一定与此有关,就是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还好,只要他不睡觉,应该就没问题。   陈琮半撑着地面坐起来:“你们去找芥子吧,我在这歇会。要是身体撑得住,我再去找你们。”   神棍担心:“你这……行吗?”   陈琮说:“你们就当我是……大灯呗。”   他其实是想说,大灯在上头守着,他就在这守着,也算沿路都安排下自己人了,可惜话说多了没气力,只能撇下没头没尾的一句,由得他们意会。   花猴也为难,他此行的职责就是紧跟神棍,神棍在哪他在哪:两人要是守着陈琮,肖芥子那头就难测了。但把一个伤号撇下,他又不放心……   陈琮看出来了:“你们来这,是干什么来的?我只是歇着,不用人陪。”   一句话提醒了花猴,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地上的那根棍子拖过来、交到陈琮手上。   陈琮笑了笑,示意两人放心,他歇会就好,这山肠里安安静静的,他一个人在这,往好了说都是在疗养了。   真正不可测的是更深处。   他目送着花猴和神棍往里走,神棍没走几步,又小跑着回来,气都喘不匀,珍而重之地把自己的弹弓交到他手里。   “小琮琮,这个你也拿着,关键时刻好使。”   陈琮没推辞,一是,没那个气力去客套;二是,他看出来了,神棍拿着这弹弓,好像也没什么用。   ***   神棍和花猴忙着查看陈琮伤势的时候,肖芥子本来也想过去的。   但很奇怪,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紧迫感突然把她给攫住了,紧接着,脑海里四面八方,满是那种嘁嘁喳喳的声音。   仔细听,这声音是由无数细小的声音汇聚而成的,每个声音都紧张、迫切,像在拼命催促。   ——它们奔着你来了,快走!   ——别停,你想死在这吗?   ——赶快,进庙就安全了,没人能奈何得了你了。   隐隐约约的,好像还听到了姜红烛的声音。   ——魇神庙里有答案……运气好的话……还可能永远不死……   对啊,她这一路是为什么而来,不就是魇神庙吗?怎么忽然停在这了呢?   她站起身,向着山肠深处走去。   起初只是在走,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越走越是兴奋,步子越来越快,感觉身体里的血都沸腾起来,到后来,简直是在飞跑了。   直到前方陡然出现一堵碎石垒搭成的墙,墙上还有水泥抹的道道。   怎么回事?山肠里怎么会有墙呢?   肖芥子愤怒极了,目露凶光,双手攥拳,朝墙上狠狠捶打了两下,发觉不奏效之后,又咬牙用力去推。   神棍和花猴赶过来的时候,正看到肖芥子怒目切齿、各种跟这堵墙较劲,肩膀的伤显然是挣裂开了,血流得一道一道,她也满不在乎。   花猴心说,完了,这个也疯了。   有之前被陈琮揍的经历,他怕自己又要无辜挨打,不敢离肖芥子太近,先去看那堵墙,脱口说了句:“这应该是地震的时候,碎石堵死的,砸是砸不开的,要清理一阵子。”   这墙就是当初姜红烛逃离山肠被堵的地方,那时候陈天海为了把它挖通,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离开魇山的时候,他听说地震把魇神庙的门震塌了,担心石虫子会因此逸出、在山肠里乱窜,所以又把这儿恢复了,还于松垮处抹了点水泥、加固了一道。   肖芥子闻言回头,先看到神棍,抬手就去揪他的衣领,神棍还以为她要大打出手,吓得头皮发麻,花猴猝不及防,也变了脸色。   哪知她把神棍往墙前一推:“赶紧,挖开它!”   只是要挖墙吗?神棍心念一动:肖芥子的疯法,跟陈琮好像不一样。   揪完了神棍,肖芥子又支使花猴:“你,也过来帮忙,快!”   花猴莫名其妙,但不把这儿清理出来就去不了魇神庙,是以虽然不情不愿,但也认真拿刀又碰又敲、试图找出拆墙的入手处。   肖芥子也没闲着,她手指纤长,手掌也瘦薄,更容易伸进石头与石头的接缝处,所以一直在上下摸索,想先拆拔出一块来。   神棍一边磨洋工,一边偷眼打量肖芥子,冷不丁说了句:“小结子啊,陈琮受伤了,伤口哗哗流血,你不去看看他吗?”   肖芥子愣了一下,面上有瞬间的恍惚,似乎是在回想“陈琮是谁”,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气,冷冰冰说了句:“一个大男人,流点血、受点伤怕什么,养一养就好了,又不会死。”   神棍:“……”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这话会不会冷酷了些?   不过,她自己肩膀流着血都在拆墙,好像确实也不把受伤当回事。   神棍想了想,又试探着问她:“小结子,这墙不好挖啊,要不我们出去多叫点人、搞点装备来?”   肖芥子一口回绝:“不行,来不及了!”   她回头看向来路,恨恨说了句:“老东西,连番失手,狗急跳墙了要!”   花猴听得云里雾中,细想想,止不住心头发瘆,偷偷拿胳膊碰了碰神棍:“沈先生,我怎么觉得她……又是她、又不是她的?”   ***   陈琮倚坐在山壁边,将头灯的光调到最小,放在手边照亮。   伤口倒还好,只要不做大的动作和激烈喘息,就只是隐隐作痛,这个时候,睡一觉最好了,可惜又不敢睡。   神棍留下的弹弓派上了用场,这弹弓不是高强力的那种,扯拉起来不用费什么劲——大概神棍那力气,也只能用用这种儿童款了。   陈琮时不时会摸一粒小石子,半消遣半提神地拿弹弓打出去,看石子在空中嗖嗖飞过,忽然觉得,挺像流星划过。   流星可不就是更大点、飞得更高点的石头吗?拿来许愿也不是不行。   陈琮有点兴奋,觉得自己这想法真是挺妙的,就是可惜了,身边也没个人,没法分享,听不到人夸他“有想法”。   他略坐正了些,蓄了会力气,向着稍高处打出一颗。   飞得真好,又稳又远,瞬间就掠过了那个无底洞,像跨过……嗯,宇宙黑洞。   这颗给芥子吧,祝她心想事成,在魇神庙里找到治病的法子,这么年轻,整天蹦蹦跳跳的,就该蹦跳到老。   第二颗打给了爷爷陈天海,这个他找了这么久的、唯一的亲人。这次,会有一个结果吧?希望是好结果。   第三颗在手中攥了好一会儿,打给了父亲陈孝。虽然他觉得陈孝恢复如常这事基本不可能,但反正也不限次数,到底是父亲,顺带祝愿一个。   第四颗……   想不出来了,他的愿望从来都简单,要么,祝店里生意兴隆?   手边的小石子已经被他乱打完了,他倒转弹弓、用手柄去拨更远处的。   就在这时,他听到来路有脚步声、还有絮絮低语的声音。   又是幻境吗?陈琮这次倒不紧张了,他举高头灯、抬头看来路,头一次觉得这无底洞还真是妙:正好断在中央,他守在这头,可谓是一夫当关了。   头灯尽头处的黑暗里,依稀出现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看穿着打扮,跟幻境无关。   陈琮心头一凛,喝了句:“谁?”   那两人身形一顿,停了几秒,继续往这头过来。   不知道是大力喝问还是心跳加速的关系,陈琮的伤口又疼了,他屏气凝神,仔细看过来的两人。   看着眼熟:男的是个瘦高个子,右眼受了伤,包扎之后,又拿鲜亮的运动发带绷了一道,颇为不伦不类。女的挺漂亮,扎了满头编彩带的辫子,不过一半以上的辫子都松散了。   陈琮认出来了,居然是竹楼坍塌之后就失踪了的廖扬和晓川!   他不觉愕然:“你们怎么在这?”   那两人也看到他了,廖扬冷冷瞥了他一眼:“我们怎么就不能在这了?”   晓川没吭声,俯下身子去撼那条铁链,看情形,也是要爬过来。   陈琮觉得不对:“你们怎么进来的?”   不像是经由大灯,难道是从入口?可春焰的人不是不知道入口在哪吗?肖芥子有姜红烛给的提示,短时间内都没能确定位置,这俩怎么就闲庭信步般进来了?   然而两人都没理她,晓川在廖扬的指点下,已经双手双腿吊扒住铁链、一点点往这头挪蹭了。   陈琮情急之下,叫了声:“喂!”   他也顾不上疼痛,咬牙拄着棍子、踉跄了几步过来,半跪下身子,伸手攥住铁链:“别动,不然我不客气了!”   铁链本就晃晃悠悠,他这一动,晃得更厉害了,晓川没敢再爬,只能抱扒住铁链——因为人是倒吊着的,所以倒仰起头、盯了陈琮一眼。   眼神幽深,满是怨恨,陈琮被她盯得脊背上直冒凉气。   廖扬蹲在对面,呲牙一笑,语意不善:“你这就没意思了吧?这条路你家开的?我们千里迢迢过来,本来就是为魇神庙,你总不能霸着道不让走吧。”   陈琮也知道自己不占理,但他就是直觉不该让:“现在不方便通行,你们晚点再来吧。”   说着,手上又是微微一晃,只是恫吓,没敢用大力。真把晓川晃下去了,那不成了故意杀人么。   对峙的静默中,廖扬身后的山肠里、黑暗深处,有个苍老的声音呵呵笑起来。   “晓川啊,继续爬,他只是吓唬你。杀了你,他也吃不了兜着走,信不信,你要是手滑,他还会救你呢。”   “爬你们的,我来和他说。大家都是自己人,没什么话聊不开的。”   这声音耳熟。   陈琮的心跳开始加速,这一加速,伤口又牵扯得难受,他吁着气,缩回手托捂在伤口下方,同时盯住廖扬身后。   晓川轻笑了一声,又开始爬了,铁链叮当,发出极轻微的撞声。   那人慢慢走过来,背着手、佝偻着腰。他像是故意的,就是不走到光里来,停在距离明暗交界线一两米远的地方,只给陈琮看一个模糊但又熟悉的身形。   陈天海?   陈琮惊骇得险些没站住,一声“爷爷”险些就要习惯性地脱口而出、又及时刹住了:不对,这人不是他爷爷。   他尽量平心静气:“你到底是谁?我爷爷呢?”   既然被叫破,也就没必要故弄玄虚了,陈天海嘿嘿笑着,终于从暗里走出来:“我记得前两天,你给我打电话,‘爷爷’还叫得挺勤的。怎么,现在就不认了?”   晓川趁此间隙,快扒快爬,从铁链上直窜上来。   陈琮眼角余光瞥到,犹豫了一下,实在做不到把晓川推下去,但在洞沿边和她揪打,又怕两败俱伤,于是下意识侧身避让。   铁链咣当作响,廖扬又开始爬了。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顾忌什么了,陈琮心一横:“你不是我爷爷,你只是占了他的身体,是不是?”   陈天海微笑:“你自己听听,说的这些像话吗?什么叫占了他的身体?借尸还魂吗?你误会了,我就是你爷爷。”   陈琮喝了句:“放屁!”   这句话用的力气大了些,他低头猛喘了一阵子,这才发现,晓川上来之后,径直往更深处去了,并没有等廖扬的意思。   廖扬手长脚长、动作敏捷,爬得比晓川要快,很快也过来了。和晓川一样,他也没停下来等陈天海。   按理讲,接下来该轮到陈天海过链了。   陈天海却没有爬铁链的意思,他目送着两人消失,笑呵呵地盘腿坐下。   这一坐,少不得要伸手去撑地,陈琮只看见陈天海手指上的一枚大钻闪着炫光,脑子里轰然一下。   他早该想到的,看见陈天海的第一眼他就该想到了:六七十岁的怪老头,这魇山哪还找得出第二个?没错,他就是那个要杀肖芥子的人。   “就是你要杀芥子的是不是?”   陈天海愣了一下:“芥子?哦,她叫芥子啊,不过无所谓了……我不杀她,她就会杀我,我也是没办法。”   陈琮冷笑:“现在就咱们两个人,把你的胡话收一收。我就问你,我爷爷呢?”   陈天海慢慢张开手:“我就是啊,你仔细看看,这身皮,这身肉,我就是你爷爷。”   陈琮忍无可忍,终于爆了粗口:“少特么装蒜了,你不是亲口说,你是被‘火灭’的,还离乡背井、多么多么可怜吗?自己没了躯壳,就特么占别人的?口口声声肉骨樊笼,不是很嫌弃吗,怎么又要来占呢?”   陈天海张了张嘴,很惊讶的模样,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说:“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   他笑起来:“也不奇怪,你们的脑子,能想到这样,已经挺不错了。不过陈琮,你们忘记了一件事。”   陈琮没说话,他刚太过激动,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他得回点血、攒点力气。   陈天海空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仿佛那上头托着什么东西:“一头三百斤的肉猪,脑子大概有130g左右,但一个百十斤成年人的大脑,差不多1.4kg。所以,如果一个人真的借尸还魂到猪身上,他也聪明不起来,只会像猪一样笨,泯然猪矣,因为硬件带不动软件,运行不了。”   “你刚也说了,我是‘火灭’。那你一定也知道,我们是土成的身躯,有生无死。同样道理,我们的脑子,你们这肉骨的躯壳,怎么可能带得起来呢?根本带不起来。”   说到这儿,陈天海苦笑:“所以不存在占别人的躯壳这回事,因为用不了啊,根本用不了。真的借尸还魂,怕是撑不了几秒,你们的脑子就废了。”   陈琮追问:“那共石呢?”   他可不傻,截至目前,出问题、有异状的,都是共石的人。什么硬件带不动软件,一台电脑不行,那两台呢,是不是相当于扩容了?   果然,这一次,陈天海顿了会才说话。   “共石,合两人之力,可以支撑着彼此做些‘交流’,也就是一些交流而已,还得付出挺大的代价。”   “什么代价,一死一疯吗?”   陈天海疑惑:“死?”   不对,陈琮立刻反应过来。   所谓的“一死一疯”,其实是基于李二钻夫妇的例子,以及姜红烛所说的,魇神庙里的记载。   但从幻境来看,疯子是有的,死人却大部分是被蜘蛛魇女勒令“通通杀光”的。   他马上改口:“两个人中,会疯一个。就像你说的,连这种‘些许交流’都撑不住,脑子会废掉,是吗?”   陈天海没说话,算是默认。   陈琮慢慢抬起手,指向陈天海:“那另一个呢,你是怎么把我爷爷‘交流’成你这样的?”   陈天海回答:“很简单啊。你见过洗磁带吗?”   “把一盘故事磁带洗掉,录上流行歌曲。再播放时,它永远只会播放流行歌曲,再也不可能放出故事来了。”   “但这盘磁带,永远只是磁带。”   说着,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胳膊,还有盘坐着的腿。   磁带只是磁带,就好像这具身体,依然只是一具老迈而又不灵活的、六七十岁老头的身体,不会因为录上了一段新的内容就神勇万分、智力超群。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甚至打不过那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肖芥子、耳朵都掉了半拉。   所以,他连番失手、狗急跳墙,为什么不紧跟着爬过铁链、而是悠闲地坐在这儿和陈琮聊天呢?那当然是因为,凶悍的杀戮和搏斗,得年轻和孔武有力的人上才行。   陈琮僵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嘴唇微微发颤:“你把我爷爷给……洗掉了?”   陈天海又笑了,说:“是啊,很奇怪吗?”   “你们自己,不也偶尔会因为突发的意外状况、把自己给‘洗掉’吗?比如失忆的人,永远想不起来,那就是洗掉了。再形成新的记忆,那就是录上了新的内容,如此而已。”   “在这过程中,偶有意外。”   他缓缓举起手,让陈琮看那只钻石戒指:“比如沈晶,她察觉到自己的变化,无法理解也无从抗拒。因为只要这种清洗开始,要么继续,要么暴力中断,很遗憾,她选择了极端的方式。”   陈琮的眼前有些模糊。   他想起爷爷留下的那些字谜,爷爷也察觉到自己在变了吧,无从抗拒,只留下了隐晦的提醒。   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像磁带一样被洗掉呢。   陈天海叹气:“所以,你问我是谁,我也不好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对自己的称谓是有些乱的?”   “严格来说,我不是‘火灭’的那一个,我只是他和陈天海‘交流’的过程中,输送过来的一段记忆。我带着这段记忆,继续以陈天海的身份生活,刺探自己的过去,又形成新的记忆,直到今天。”   “我对你没有感情,但你确实是我肉身和血缘上的孙子,如果你生气、愤怒,想打死我,那你打死的确实是你的爷爷陈天海。因为那个人,你所认为的‘火灭’的那个人,不会因此而受到损伤。”   是的,不会因此而受到损伤,除非石头被地火熔炼。   所以上一次的魇山全灭,躯体的砍伐不值一提,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能送的石头送出去,魇神开眸,石头只要留在这地界,就难逃被毁。   但出不去了,杀戮经过周密的策划,唯一外逃的路由魇女把守。   混乱中,一只扑棱棱被惊飞的信鸽给了他们灵感。   人是出不去了,但动物呢?在这种见人就杀的混乱中,动物是唯一可能窜逃出去、却不被注意和截杀的。而魇山地界,确实也时有野兽出没,比如豹子、蟒蛇,还有长臂猿。 第136章   这番话对陈琮来说, 是个不小的打击,但不至于让他失智或者情感崩溃。   这要归功于一直以来,对陈天海他已经做了太多的猜测和心理建设:至多一死, 至多回不来, 还能怎么着?   他盯着陈天海看:“刚我睡觉的时候, 差点失控把芥子杀了, 是你做的吧?”   陈天海耸了耸肩,算是默认。   陈琮压住火, 忽然觉得奇怪。   这老东西, 三番两次要杀肖芥子,现在怎么不慌不忙、盘腿坐在这儿跟他聊起闲天来了?难道……   难道他派廖扬和晓川去做这事了?   陈琮太阳穴突突乱跳, 强令自己冷静:还好, 廖扬和晓川不像是能打的, 再说了, 花猴和神棍应该都和芥子在一起, 三对二,局势不算太坏。   他想赶紧追上去, 又忍住了。还有件事,他得搞清楚。   “你跟我说这么多, 有什么目的?”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么多话的。   陈天海“哦”了一声, 像是才反应过来:“我就是想问你,你能接受我这么个爷爷吗?”   太特么荒唐了, 还腆着脸自称“爷爷”, 陈琮气得险些笑出来。   陈天海大概从他的表情里也看出来了, 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那我就得提醒你了, 我看你对那位肖小姐很关心的样子……你没有发现, 她也正在被‘洗掉’吗?”   陈琮只觉得心猛地往下一坠,拄着木棍的掌心又开始汗湿了。   陈天海没看他,抬头打量山肠,像在看什么惬意风景:“你们进山肠之后,她有没有表现得不对劲?”   “还有,这两天,木鼓声响过好几次,每一次,都能看到一些过去的事。我看到过蜘蛛魇女杀人,挥着刀、砍瓜切菜一样,好残忍啊。”   “你就没想过,蜘蛛魇女为什么要杀人吗?她跟那些人,能有什么仇怨呢?其实,就是她被‘洗掉’了,是魇神的狗啦。”   陈琮齿缝里蹦出几个字来:“你放屁!”   陈天海叹气:“这就叫好心当作驴肝肺。我劝你啊,赶紧带她走,离开这儿吧。再往里去,进了魇神庙,她可就彻底回不来了。你知道蜘蛛魇女最后都怎么样了吗?你见过她们的下场吗?”   陈琮只觉得耳朵边上嗡嗡的,他心慌得厉害,拄着木棍,转身往山肠深处走,步子有点飘,好像这地突然发软,真的成了肉肠一般。   陈天海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想听。但每一个字,都像被利箭噌噌地钉到眼前,入眼入心。   ***   肖芥子这头,拆墙有了点成效,已经拆出了好几块碎石。   但这属于土木工程、纯手工体力活,而且搬拆每一块都得十分小心、防止紧跟着的一堆碎石砸塌下来,是以进展不大。   再加上,神棍一直在磨洋工。   他看似忙前忙后,实则一直在观察肖芥子,忽地觉得,她这状态,也不是没有好处。   他往肖芥子跟前凑,状似无意地问了句:“小结子啊,那个老东西,就是那个老头,为什么要杀你啊?”   肖芥子双手插在石缝中,正试图搬出一块砂锅大小的石头,可惜一直拆不动。   听到这话,她顿了一下,这让神棍感觉:“现在的这个她”反应不快,被问到了什么,总得停一下、回想一下,像是搜找答案,然后再作答。   停顿之后,她看向神棍,眉目间带煞气:“因为他不杀我,迟早被我杀掉。”   边上的花猴哆嗦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又挪开了些。   神棍倒是无惧无畏,还很没节操地附和她:“该杀!就该像上次那样,‘杀掉,通通杀掉’!”   肖芥子没吭声,面有得色,分外倨傲。   神棍斟酌着她的面色,小心翼翼:“但是小结子啊,我有点不理解,上次他们干了什么坏事,要‘通通杀掉’啊?”   肖芥子又停顿了一下。   她食指微弯,点了点额头:“这里变了,救不回来,已经是它们的狗了,留着只有祸害,那还不杀?”   神棍忙不迭地又嗯声:“那留着,是怎么个祸害法呢?”   花猴蓦地看向来路,小声提醒了句:“有人来了!”   ***   来的正是廖扬和晓川。   见到神棍,晓川笑着打招呼:“沈叔,又见面啦。”   神棍见过这俩,乍一看到,还有点惊喜,再一想,又觉得奇怪:“你俩不是失踪了吗?”   好像就是竹楼坍塌的时候,双双失踪。   晓川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是失踪,当时就是太害怕了,就跑了。”   这话也不尽然。   竹楼坍塌的时候,确如颜如玉所料,廖扬躲在暗中,想趁机把他给结果了。   谁知时运不济,被梁婵给扎伤了眼,这要是再露面、岂不是不打自招?所以廖扬打定主意,飞快地向另一个方向扒窜了出去,当时大部分的人都聚在竹楼明面的一侧施救,背面反而无人在意。   逃走时,刚好看到晓川,她先被吓晕,又被砸压到竹楼下头,疼得半醒不醒,在那哀哀呻吟,廖扬也就把她给带上了,还顺手拿了个装备包——反正春焰一再减员,人少包多,少上一个两个,无人在意。   ……   神棍没多想,“太害怕,然后跑了”挺合理,梁健不也是跑丢了一夜才摸回来吗。   就是……   “你们怎么进来的?”   晓川说:“走入口啊,不是有条路、曲曲绕绕的,跟肠子一样吗?”   咦,肖芥子都没找到的山肠入口,他们居然找着了?   “那你们来干什么?”   晓川扑哧一笑:“沈叔,你这话问得多余了,我们大老远地过来,就是为了来魇神庙啊。我们两个,只是探路的……哎呀,肖小姐受伤啦?”   肖芥子看了她一眼,又看自己被血染了的肩膀,冷冷说了句:“关你什么事?”   晓川关心地说了句:“受伤了要包扎啊,不然会感染的。”   边说边作势过来。   肖芥子呵斥了句:“你给我站那!”   晓川吓了一跳,满脸委屈,神棍有点过意不去,小声向肖芥子道:“小结子,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你不要她帮忙可以,多少也客气点嘛。”   肖芥子呵呵一笑:“我记得这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差点被他们害得摔死,忘了?”   花猴一愣:“害得摔死?”   靠,神棍要真摔出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自己失职?花猴立马警惕,看二人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防备。   晓川原以为这事已经翻篇了,没提防又被拎出来,一时语塞,正要说什么,肖芥子指那堵墙:“去魇神庙是吗?过去挖墙吧。”   花猴不动声色地站到中间,把新来的两个隔在一边:“你们就负责这边吧。”   ……   晓川和廖扬两个倒没多话,真吭哧吭哧干上了,这活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把石头搬开。   搬了几块之后,晓川故意手上用力,拨落了一块石头,继而“哎呦”一声,蹲下捂着脚呼痛。   廖扬赶紧过来,半扶抱着她去边上休息。   晓川单脚蹦跳着、哼哼唧唧配合,觑了个空,悄声问了句:“动手吗?”   廖扬没吭声,扶着晓川在稍远些坐下,才低声回答:“把握不大,怕失手。”   他在心里测算过,撇开老的那个不算,双方都是一男一女,他没把握对付得了花猴,晓川对付肖芥子,就更没把握了。   如果用晓川拖住花猴,自己去对付肖芥子,胜算会大点,但仍然保证不了一击得中。   晓川不说话了,左手的拇指伸进嘴里,牙齿在指甲上磨滑,好像当那是槟榔,眼神也勾勾的,有点空。   自从被那条蛇吓晕之后,晓川就时不时地出现这种表情,不太像她。   顿了顿,晓川说了句:“点香呢?”   点香?   点香在“人石会”是禁忌,春焰倒是随意。但那不是让人发疯的吗?可陈天海是想让她死,并不是让她疯啊。   晓川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点香能制造混乱,混乱就好下手了。”   廖扬点了点头,把肩上的背包解下。   ***   神棍心心念念,想继续刚才的话题。   ——为什么把那些人留着,是个祸害呢?   他们一定是要做什么。   这些人还能做什么呢,想来想去,无非就是“回家”,更确切点说,想恢复自己“土成”的躯壳。   那就去找啊,天大地大,到处去找呗,为什么一直守着魇山呢?上一次遭遇了“杀光,通通杀光”,还不够惨痛吗?换了是他,八辈子都不想再踏足这儿了……   神棍脑子里灵光一闪。   难道是因为,他们想找的躯壳就在魇山?   这就解释得通了!就说呢,要修习、要隐居,哪找不到山清水秀的地方啊。这里搁现代还能搞搞旅游,但古代,那就是穷山恶水、瘴气之地啊。   神棍既兴奋又紧张,又往肖芥子身边凑,接连叫了几声“小结子”之后,肖芥子才皱眉看他。   神棍赶紧陪笑:“一个,小结子,就一个问题,问完了,我保证好好干活!”   他瞥了眼晓川那头,压低声音:“那群火灭的人想找的身体,就是土成的那个土,是不是藏在魇山啊?”   问完了,简直雀跃地想搓手,他几乎可以预见到,肖芥子又会略一停顿,然后给出回答。   然而这次没有。   肖芥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像是触发了什么应激机制,眼神也变了,煞气陡生,吓得神棍打了个哆嗦,寒气几乎是瞬间就从两个脚底板省了起来。   下一秒,她陡然伸手,一把掐住了神棍的脖子,真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居然硬生生把他举得双脚离了地。   她双眸血红,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神棍一张脸涨得青紫,双眼翻白,真是就差吐舌头了。   花猴大惊失色,冲上来用力去掰肖芥子的手。   哪知她的手就像钢钳一般、牢牢嵌进神棍的颈肉里,看这架势,除非去砍,掰是掰不开的。   花猴怒吼:“放手!不然我不客气了啊!”   晓川把“点香”的矿粉倒在掌心,拿手指搅合了会,刚填得指甲缝里都是,没想到想要的“混乱”就这么送上门来了。廖扬兴奋地满脸放光,抬脚就往那头走、同时伸手去拔插在腰后的匕首。   就在这时候,有人大吼了句:“肖结夏!”   几人一愣,不觉同时转头去看。   肖芥子也觉得这声音耳熟,略略转头。花猴眼见神棍都快被扼得没气了,急得魂都要飞了,心一横,不管不顾,向着她受伤的肩膀就来了一下。   她到底还是知道疼的,眉头拧了一下,手终于松了,花猴急冲过去,扶着软瘫下的神棍坐倒在地,赶紧帮他捋背顺气。   肖芥子虽然松了手,胳膊仍保持着往前伸抓的僵直状态。   陈琮拄着木棍,一步一挪地过来,手臂一直发颤,他刚走得太急了,又大吼了那一下,此时胸腔里翻江倒海的,一时火烫一时冰凉。   他说:“你怎么回事,肖小月,肖芥子,肖结夏!”   肖芥子盯着他看,眼睛里蓄着刚刚疼出的眼泪,三个名字都好熟悉,眼前这个人更熟悉。   “我问你啊,鹭鸟飞,打什么字?”   “蒜头几个,写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你刚刚是要把人掐死吗?那是你的朋友,你不记得了吗?”   陈琮喘着粗气挪到她跟前,他眼圈泛红,唇角边有溢出的血丝,他不知道那是血,只知道那里异样,伸手狠狠抹了,又一把把肖芥子伸着的手臂打下去。   肖芥子看自己的手臂,真像个机械的,啪一下就下来了。   “你还记得我吗,看看你戴的链子,想想我是谁!你要这样,咱们的契约不作数了,我都不认识你,我不当你的死亡联系了。”   肖芥子不说话,伸手往脖子上摸,是有一根链子,慢慢拖着拽出来,底下有一块手凿的银牌。   她手指摩挲着那块银牌,看到半躺在脚边,眼神呆滞,长一下短一下倒气的神棍,又抬起头,看到陈琮胸口包扎的地方也开始洇血了,血量很小,一点点、很平静地洇开。   她伸手去指,一开口就带了哭音:“陈琮,伤口流血了,赶紧包一下。”   陈琮说:“你看看你的肩膀,你还说我。”   肖芥子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肩膀,别说绷带了,她这半边身子的衣服、裤子上,都滴了血点,斑斑驳驳的,远处看,一定像挂了满肩的花。   陈琮看向花猴:“猴哥,麻烦你,再给备点药和绷带。”   又去拉肖芥子的手:“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肖芥子吸了吸鼻子,由他拉着向外走。   ……   神棍终于倒过气来。   他倚坐在碎石堆上,看陈琮把肖芥子拉到不远处,看两人先是面对面站着说话,过了会,陈琮可能是累了,拄着木棍蹲下来,肖芥子也在他对面蹲下,低着头,长发从脸侧拂下,像个认错的小朋友。   神棍喃喃了句:“跟两个小朋友一样。”   花猴把背包放在地上,在背包上摊开绷布,撒了些止痛的外伤药上去:“是像小朋友,说话还不让我们听。”   就在这时,身侧明显有光影变化。   是有人过来,花猴很警醒:“谁!”   抬头看,是晓川,她伸着手,看那姿势,是想去拿绷带。   晓川对着花猴笑了笑,说:“我就是想帮忙。”   花猴硬邦邦地说了句:“不用了,我来就行了。”   晓川“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缩回了手。   这儿太暗了,花猴刚刚一定没有看到,她伸手的时候,指甲缝里的细小粉末,扑簌簌落下了些,和那些伤药混在了一起。 第137章   陈琮把陈天海说的、重点是关于魇神的部分, 尽量明晰地对肖芥子讲了。   肖芥子认真听着,听完了,低着头, 一声不吭。   陈琮给她足够时间消化, 顿了一会, 才又开口。   “我知道你一直想进魇神庙, 这是你的决定,我当然支持你。作为朋友, 你需要什么帮助, 只管开口,能帮得上的, 我也一定尽力。”   “但是芥子, 我就是想问你, 如果在这一过程中, 你不再是你了、被洗成别人了, 你愿意吗?”   肖芥子抬起头,答得很干脆:“不愿意。”   答得太快了, 自己都怔了一下,然后笑:“什么魇神啊, 魇女啊,听着都很炫酷, 但如果只是别人手里的刀、走狗,或者强大的傀儡, 那我一点都不稀罕。”   她想活着, 是作为“肖芥子”而活着, 可能平凡普通, 但始终是她自己, 想法是自己的,决定是自己的,人生也是自己的。   把自己都搞丢了,纵有金身银身,那还叫什么“活着”呢。   还有,魇神想让她做事,都该尊重她的意志、问问她的意见,而不是粗暴上手、拿她当提线木偶用:情势危急时,她为了自救,可能会拿铁簪去伤陈琮,但绝不会扎他的胸口;她也不会险些把神棍掐死。   再这么搞,她要生气了。 [奇^书^网][q i].[ s u][w a n g ].[c C]   “我的脑子也不至于这么好操控吧?之前那两次,我要么发愣,要么恍惚了,没防备。接下来不会了,我会集中精神。”   陈琮点头:“所以,咱们达成第一条,继续往里进?”   肖芥子嗯了一声:“陈天海想杀我,他的话,咱们得怀疑着听。我好不容易到这儿,不会因为他三两句话就回头。前路是个什么状况,我总得自己看一看、自己做决定。”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你有没有什么预备的方案、或者需要我做的?”   肖芥子沉吟了会,郑重其事:“那,我就委托你,想办法把我带出去吧,生拉硬拽、打晕打趴,随你的便。我不能大老远地跑来,把自己给跑丢了。”   说着,她拉开裤兜的拉链,从里头掏出一张折着的纸,伸手蘸了点肩上的血,摁了个指印递给他:“喏,给你,你有授权。真到了那时候,大胆下手,不用犹豫。”   陈琮接过来,忽然觉得这场景熟悉,他和肖芥子之间,都说不清定了几次契约了。   这不是一张白纸,他注意到,有曲绕的字痕从另一面透出。   “这是什么?”   肖芥子不好意思地笑:“就是我画的设计啊,还以为很特别呢,后来上网一搜,古代就有同款了。”   意兴阑珊,本想扯了扔掉,转念一想,好歹是人生第一幅作品,敝帚自珍,所以折好了留着、当个纪念。   不远处,花猴向他俩喊话:“还要聊多久啊?要么,包好了伤再继续?”   ***   陈琮拄着木棍过来的时候,才看到坐在一旁的廖扬和晓川。   之前他太着急了,只顾着和肖芥子说话,完全没注意到有别人,此时陡然警醒。   他停下脚步,问了句:“你们怎么会和陈天海在一起?”   晓川没什么表情,自顾自在那舔咬指甲,廖扬回了句:“遇到的呗,这魇山才多大点地方,不是你遇到我,就是我遇到你咯。”   这话倒没撒谎。   陈天海是昨儿后半夜、幽灵般摸进他和晓川藏身的茅草屋的,也算是一种“遇”吧。   不请自入,又是个生面孔,廖扬情急之下差点操刀,但陈天海说了两句话。   ——别紧张,大家自己人。   ——你们俩这共石,出状况了吧?   当然出状况了,否则也不会大老远地跑到魇山来啊。   ……   “春焰”不排斥共石,毕竟当年收到的飞鸽传书里写得明白:共石,那是脱此樊笼的不二法门。   只是创建“春焰”的,都是当初被“人石会”驱逐出来的货色,先天欠缺,各方面都差人一头。不然,当年也不会挖空心思派什么卧底、去魇山偷师。   养石尚且在及格线,“共石”这种高难度的活儿,自然就更少触碰了。   近些年,以戴天南、徐定洋等为首,颇出了几个有能耐的,石头养得顺手,精益求精,准备再上一层楼。   打听之下,发现“人石会”居然没共石的潮流,只有一对夫妇玩过这个,叫什么沈晶、李二钻。   难不成情侣、或者亲人之间,心意相通,“共石”会更有效率?   于是,首轮尝试开始了,起初是“戴天南&春十六”、“廖飞&廖扬”这两对,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廖扬和晓川好了,廖飞又和徐定洋走得近,于是改成了“廖扬&晓川”、“徐定洋&廖飞”。   要说心思深沉,还得是徐定洋,这娘们表面配合,暗地里压根没动,还哄得廖飞帮她打掩护,美其名曰“先观望一下”、“等别人总结了经验不好吗,上手会更快”。   对此,廖扬是服气的:姜是老的辣,徐定洋这是半点风险也不想沾啊。但某种程度上,她押对宝了。   “状况”是一点一点出现的。   廖扬偶尔会觉得头疼,炸裂一样,不过时长很短。那感觉,像是有人要掰开他的脑壳、掏了脑子来用,还像是强劲电流过脑,险些就要尿失禁。   去医院检查,连脑CT都做了,屁事没有。后来一聊才知道,戴天南也添了这毛病,因为只是偶发,没当回事。   春十六有时会表现得很奇怪,事后却又浑然不记得。   比如有一天半夜,戴天南被冻醒,发现是春十六开了窗,她没开灯,只穿睡衣,对着窗外、像苍蝇一样飞快地上下搓手。还有一次,她夜半去上洗手间,好久没出来。戴天南去看时,发现她站在马桶边,揪扯花瓣般把一卷卫生巾一张张地扯了往马桶里扔,马桶里盛了雪片一样,都扑出来了。   戴天南以为这是心理问题,没对外声张,还带春十六去看了几次医生。   直到后来,知道晓川也有了类似举止,大家才终于回过味来:这事不会跟共石有关系吧?   “人石会”共石的那对夫妇,女的很早就自杀了,好在男的还在,他们联系了李二钻,想去了解点情况。   很不幸,赶上了李二钻的第三次自杀现场——听邻居说,这人有点疯癫,自杀好几次了。   廖扬听得心凉:共石共石,到头来好像下场不太妙啊。而自己,显然正走在越来越不妙的路上。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最真实的记录在魇山,得火速去魇山走一趟。   但魇山的具体位置在哪,春焰也没头绪。也是运气,这个时候,忽然收到了姜红烛拨来的合作电话。   ……   可想而知,当廖扬听到陈天海说出那两句话的时候,有多惊喜:这应该是个可以讨教的老前辈吧。   陈天海没让他失望。   他告诉廖扬:共石出的这些小状况都好办,但眼下,大家面临的真正凶险,是一个女人。   ***   陈琮也不指望从廖扬嘴里听到真话,但他百分百肯定,这俩跟陈天海有勾连。   他把肖芥子往身侧带,又紧走几步,在神棍和花猴身边蹲下,小声问了句:“那边那俩,没做什么吧?”   花猴一惊,抬头看向那俩:“没啊,怎么了?就安排他们挖了石头,刚那女的想过来帮忙,我没让。”   陈琮松了口气:“没让就好。这俩跟想杀芥子那个老头,是一伙的。”   肖芥子倒无所谓,大概是因为,她从来也没觉得这俩是好人。   她跟神棍道歉:“棍叔,对不起啊。”   他脖子上那手掐的印子都淤紫了,看着触目惊心的。   神棍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痛,居然眉开眼笑的:“没事,值得!你刚刚的反应那么大,等于是帮我确认了一件事。”   他压低声音:“土成的这批人,想‘回家’,他们的躯壳,绝对就在魇山,说不定就在魇神庙。所以不管他们在这遭遇了什么,逃多远,最终都得滚回来!”   女娲不愧是女娲,大才啊。把抟土的材料藏在魇神庙,魇神看守,火灭的那些人想成事,始终绕不开这道最后的鬼门关,来一次杀一次,都不知道杀几轮了。   肖芥子也点头:“我之前精神恍惚的时候,看到过好几个蜘蛛魇女,不止幻境里那个。我记得有人用战斧,还有人甩绳投石,这都是很古老的武器。也就是说,在‘人石会’之前,类似魇山变故这种事,就发生过了。”   只是那时候,规模不大,是小范围的厮杀。   陈琮心中一动:“那‘人石会’确实像是被谋划、助推起来的。最早我爷爷给我讲‘人石会’的由来,我就觉得很奇怪,米芾之后不久,北宋就走到尽头了,亡国乱世,这种‘赏石’的组织非但没倒、还兴盛起来了,本来就很反常。现在看来,很像是被‘借壳’了。”   神棍也是这感觉:“小规模失败了几次,估计是总结经验教训,想进行一次成组织、大规模的反扑。”   这反扑确实来势汹汹,一大群人,把魇山上下都给占了,利用山鬼把石蝗给封住了不说,还动不动进到庙里、动辄闭关一两个月,大概就是翻找吧。听说魇神庙里有很多“蝉洞”,怕不是铲挖出来的。   这么大阵仗,怎么还是没找着呢?   花猴等在边上,本来是想上手包扎的,奈何这几人还聊上了。他等了一会,忽地反应过来,暗骂自己傻:他们聊他们的,自己可以同时进行啊,在这傻等什么呢?   他适时打断,示意了一下绷带:“谁先来?”   陈琮说:“给芥子吧,我这只渗了这么点血,不碍事的。”   肖芥子配合地把左肩侧给花猴,花猴先上剪刀,把原有的绷布给清掉。   趁此间隙,陈琮把陈天海那一套“洗掉”、“录磁带”的说法给神棍讲了一遍。   神棍听得皱眉,到后来,不觉感慨:“这不是典型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吗?”   明明是火灭的余孽和魇神之间的较量,但这双方无形无质——应该是无形无质吧——于是各自启用代理人。   到后来,成了共石的那些人和魇女之间的血腥搏杀,这是把人的身体当成了战场啊。   花猴清掉绷带,又拿酒精棉擦拭伤口附近,随口说了句:“要我说,就把那什么躯壳给他们得了,至于这么严防死守吗?他们吃土,又不吃人,对人也没害处吧?”   还真是乐观。   肖芥子说他:“猴哥,你知道他们个头有多大?动物身人头,吓不吓人?还有,有生无死,只增不减,当年为什么被火灭,不就是因为‘天地渐渐不能承受’吗?”   陈琮附和:“对啊,你知道他们的繁殖速度是怎样的?人差不多二十年一代,万一他们是一年多繁殖呢?或者像某些昆虫那样,一次产个上千枚卵呢?”   花猴打了个哆嗦,顿觉自己还是天真了。   神棍说:“这还在其次。陈天海说了,他们那脑子,在人的身上都运行不起来。想给人洗个脑,得备两个脑子——一个脑子接收,另一个算后备支撑吧。一段指令发送成功,支撑的那个就废了,是不是?”   “这就说明,他们不但是智慧生物,还比咱更高等。陈天海不是举了猪脑和人脑的例子吗,在他们眼里,人可能也就跟猪一样蠢笨吧。得亏咱们这肉骨带不动他们那脑子,要是带动了,那还得了啊?”   “女娲这安排还是有道理的,如果让他们得回了躯壳,人类在他们面前,各个方面,都是低等生物。想想人是怎么对待低等生物的?你还指望着,他们关爱人类、跟人类和平共处吗?”   花猴不吭声了,感觉自己的格局是小了点,不够高瞻远瞩。   他默默拿起绷带:“给我打着点灯。”   陈琮把头灯拎起来,照向肖芥子的伤处。   下一刻,就听肖芥子短促地“啊”了一声,伸手就去拂掸绷带:“都是灰!”   花猴没提防,让她掸了个正着,眼见绷带上的药末被她弹掉了大半,哭笑不得:“灰什么,那是药,药粉!”   绷带原先放在暗处,看不出什么,头灯的光乍打过来,忽然就能看到上头洒布的细小粉末,肖芥子还以为是搬拆石头的灰尘落上去了,顿时嫌弃得不行,伸手就去掸,待听说是药,又忙不迭缩手。   真是浪费了不少,她讪讪陪笑:“药啊,我还以为是灰呢。”   花猴没好气:“浪费我的药。”   他又从背包里掏出伤药,洒胡椒面一样往绷带上补了点:“看清楚了?是药,我能让绷带上落灰吗?太瞧不起咱的专业素质了。” 第138章   包扎好伤口之后, 肖芥子觉得好多了。   药粉里有止痛的成分,只要不动用左手、左臂,伤处基本可以忽略。   她也闲不住, 又去拆墙了。   拆了这么半天, 已经有了思路:不能硬拆, 一定要在陈天海当初劳作的基础上做文章。   因为当初塌堵, 基本是塌得铁板一般,陈天海动用装备、挖了两三天, 才挖出一个可容姜红烛爬过的洞。   一个挖出的洞, 重新回填,不可能填得跟没挖一样密实, 换言之, 这个洞就是突破口。   她重点关注抹水泥的地方, 指挥花猴和神棍砸水泥, 先用刀劈砍, 效率太低,后来“以石攻石”, 两人抬抱着大石块去砸,粗暴但见效, 几下过后,那一处哗啦哗啦、泄下一大片来。   肖芥子精神一振:“就这, 重点是这!”   说着,自己也凑上去, 忙着帮忙捡拾碎块。   神棍跟她挨得近, 正忙活着, 听到她嘴里低声嘀咕着什么, 心头一跳, 先还以为又魇上了,再一细听又不是。   她翻来覆去,念叨的都是那几句,语调还挺飞扬,像哼小曲。   ——芥子,肖芥子,集中精神。   ——陈琮、棍叔、猴哥,不能打。   神棍听到末了,感动不已,搬挖得更加卖力了。   陈琮因为伤的部位太敏感,被划归“重伤员”,不用干活。   他倚坐在一边,负责警戒,专盯廖扬和晓川。   很快,他就注意到,随着这头拆墙有进展,晓川明显更焦灼了:她坐在那儿,双脚一直在颠,空张的右手反复虚抓,左手大拇指填在嘴里,磨啃得哧啦哧啦的,频次特别快,像极了某种动物……   想起来了,仓鼠!   他在视频上看到过,仓鼠在感到紧张或者害怕时,会咬自己的指头来缓解压力。春焰是养石头的,难道晓川养的是只仓鼠、是以有了相似动作?   ……   廖扬从来没见过晓川神经质成这个样子,他半蹲跪在一旁,小声安抚:“别急,再找机会。他们人多,硬拼不是法子……”   说话间,又听到“哗啦”一声,紧接着是神棍兴奋的声音:“有门!绝对是这道,再扒拉一会就能开!”   晓川动作一僵,双眼猛瞪,几乎是要暴突了。   廖扬吓得一激灵,紧接着,脑顶心如挫如锯,那种炸裂般的疼痛又来了。   他痛叫一声,双头抱头跌坐在地,也是奇怪,人都痛出汗了,听力却完全没受影响——晓川的声音像打印针,密密麻麻、一针一针地戳在他耳膜上。   “魇女进洞,魇神开眸……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们还没准备好,没准备好……”   廖扬还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晓川已经发狂般直冲了出去。   ***   廖扬的那一声痛叫来得突然,肖芥子这头,几乎是同时停下了手上的活、看了过来。   所以,对晓川的这一冲,有点意外,但并不慌张。   最先出手的是陈琮,他倒也没大动作,脚边的木棍一横、直抹开去。   晓川狂奔之下,哪还有心思注意其他?冷不丁脚下踩到,身子一个趔趄——之前是狂冲,现在成了毫无章法的跌冲。   花猴职责所在,一把拽开神棍,肖芥子也是下意识往边上避让,忽然想到晓川势必一头撞在搬拆了半天的石墙上,她撞个头破血流活该,万一撞得石墙塌垮,方才辛苦半天,岂不是白费了?   情急之下,飞起一脚,把晓川往边上踹开。   晓川虽然不是什么功夫好手,撒泼打架还是在行的,又兼年轻、身形敏捷,挨踹就滚,一滚之下,仆地即起,跟条癞皮狗似的,又向肖芥子直扑了过去。   肖芥子眼见她右手里寒光一闪,知道有刀,先发制人。   她抢上一步,一把攥住晓川持刀的手腕,先往外狠狠一拉,再猛一反拧,迫得晓川匕首脱手、身子背反,紧跟着追加一脚,直踹腿窝,把她踹得扑跪在地。   陈琮之前见晓川有刀,急得抓起头灯就要扔砸,才一扬手,就见肖芥子已经搞定了七七八八,赶紧又收手:头灯照明可用,能不毁损最好。   晓川扑跪之后,喉间嗬嗬,还待挣扎,花猴已经一个箭步抢上来,动作麻利地将她双臂反剪,又厉声喝止不远处踉跄爬起、想过来帮忙的廖扬:“你在那别动!”   险情排除,陈琮松了口气,问肖芥子:“没事吧?”   肖芥子摇头,弯腰不便,她蹲下身子捡起匕首。   晓川的战斗力,之前在鬼林的那棵大榕树上,她就见识过了:压根不是她的对手,突袭都未必有把握,何况是明袭?   干嘛要做这种无用功呢,完全自讨苦吃。   神棍也纳闷,他蹲下身子打量晓川。   晓川汗出如浆,辫子又散了几根,她也不看神棍,血红着眼盯着肖芥子,那表情,好像是要撕下她两块肉来,嘴里念念有声,还是那几句话。   神棍听了一阵子,抬头看肖芥子:“这意思我懂,好像是说你进了洞、魇神会睁眼,他们就会遭殃。怎么魇神还没睁眼吗?”   魇神不就是肖芥子石头里养的那个女人脸的蜘蛛吗?据肖芥子说,那蜘蛛活力四射的、结网都结到了天上,居然还没“开眸”?   陈琮的关注点则在后一句话:“什么叫‘我们还没准备好’啊?”   肖芥子想了想:“应该是指这一次吧。”   上一次的魇山反扑,有组织、成规模。如果卷土再来,显然会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准备得更充分、更稳妥。   但突然间,双方仓促对阵了:她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对方也“没准备好”。   花猴也咂摸出点门道来:“看出来了,他们很不想你进洞。”   是啊,又是暗算又是恫吓又是挥刀子,肖芥子逆反心都生出来了,她笑嘻嘻看晓川:“这么不想我进洞啊,那我还非进不可了。”   又抬头看不远处的廖扬:“你,好手好脚的,过来干活!”   ***   陈天海依然在无底洞的洞沿边坐着,偶尔抬手,看手上的那颗大钻。   希望晓川和廖扬能得手吧,毕竟,事发突然,还没准备好呢。   魇女进洞,魇神开眸,每次开眸,他们都血流成河。还是别开眸了,魇女就这么死了最好,他们会安安静静离开,准备好了再来。   身后的山肠里,渐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再近点,还能听到说话声。   来的应该有……两个,不,三个人。   陈天海转过头,眯着眼睛去看,来人都打手电,三道雪亮的光柱交错着过来,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为首的那人先走过来。   是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女人,头发散乱,眼神阴鸷,因着着急赶路,面色潮红,气喘得厉害。她大概没想到这儿有人,先是一怔,继而似乎发觉了什么,一直盯着陈天海看。   后头的戴天南和阿达赶上来,戴天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阿达也累得够呛。   ……   这个晚上,春十六不知怎么的,疯笑了一阵之后,忽然说了句“进庙”,他和阿达都没反应过来,她抓起手电就跑了。   戴天南和阿达赶紧追出来,死活追不上她,不夸张地说,这一路简直是急行军:直穿过寨,疯跑上山,戴天南命都跑没了半条——这样的路程,平时就算一刻不停地走,也至少得走两三个小时,他们居然半个多小时就搞定了。   手电光扫到山肠入口的时候,戴天南还奇怪来着:前一天他们上山找了那么久,怎么愣是没发现呢?   ……   见春十六盯着陈天海看,戴天南奇怪:“十六,你认识他啊?”   春十六没搭理他,鼻翼微微扇动,似乎是想努力嗅出什么味道。   陈天海呵呵一笑:“怎么,你还以为能嗅出什么吗?自己人。”   戴天南听不懂了,阿达也是一脸茫然。   但春十六却像知道什么,点了点头:“那女的呢?”   陈天海朝山肠里指了指:“里头。”   “没准备好吧?”   陈天海感慨:“是啊。”   说着,一一点数:“煤精镜,我还没找着;女娲石,才安排养上不久,都不知道是个什么德行;姜红烛的那块,也还没下落;只有这个……”   他抬起手,给她看手上的大钻:“确定站我们这头。”   春十六嗯了一声:“那她最好死在洞外头。”   陈天海附和:“可不是么。”   戴天南和阿达听傻了,戴天南又问了一遍:“十六,你认识他啊?”   春十六恶狠狠地一挥手:“走,她不死,我们就得死了。”   ***   为防晓川再生事,花猴找出绳索,把她的手脚捆了个结实。又当上了临时监工,盯着廖扬拆挖通道。   晓川的眼神直勾勾的,依然只看肖芥子,看到末了,嘴角浮现一抹诡异的笑,问她:“你没感觉不舒服吗?”   肖芥子被她问得心头发瘆,嘴上半点不输:“顾着你自己吧,我好着呢。”   晓川没再吭声,但神色古怪,始终保持着那抹让人不舒服的笑。   陈琮也觉得这话有异,他朝肖芥子招了招手,候着她过来,低声问她:“有不舒服吗?”   肖芥子说:“那受伤了,总归是有不舒服的地方……”   边说边低头看刚包扎好的肩膀:“肩上有点麻麻痒痒的,应该是放了麻药吧。”   这当儿,神棍也过来了,姜红烛爬过的那条通道狭窄,现在已经挖出了一半多,只能容廖扬一个人半趴半钻着作业,他乐得收工。   神棍依然想不通那句“魇女入洞,魇神开眸”,魇神既然被养出来了,早该开眸了啊。   “小结子,你养的那块石头,能让我看看吗?”   肖芥子嗯了一声,从衣服里拽出来,连着挂绳一起取了递给神棍。   和田玉,小小的直钩件,黑白双色,天地玄黄。   神棍对这玩意儿不懂,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玄虚,又还给她:“你这玉,是哪来的?”   肖芥子说:“红姑给的啊。”   当初,她抓石周,抓出了黑白双色玉,姜红烛收起石周链后,说了句:“你的少见,是黑白双色料,自己慢慢去找吧。”   既然“少见”,哪有那么好找啊,那段时间,她每天都跑古玩市场、逛玉器店,找得唇边都燎出火疮了,也没找见一块。   大概是姜红烛看她可怜吧,有一天,忽然就冷冰冰扔给她一块。   神棍若有所思:“那你红姑有没有说过,这块玉是从哪来的?”   肖芥子摇头:“怎么了?”   姜红烛作为养石的传奇人物,身边有一些好东西、老物件也不稀奇。   神棍说:“因为你用这个,养出了蜘蛛,也就是魇神胎。姜红烛又是在这儿困了二十多年,这块玉,会不会是从魇山来的?”   也不是没可能,肖芥子迟疑:“可这是和田玉啊。”   和田玉,一般不都产在西北吗?   陈琮插了句:“有的,云南也产和田玉。和田玉是个宝玉石名称,只是和田地区的最有名而已。但其实,什么青海、辽宁、云南都有出产。”   原来如此,肖芥子把挂绳挂回颈间,正想说什么,就听又是一阵碎石响,紧接着,花猴兴奋的声音传来:“通了!终于通了!”   通了就好,肖芥子吁了口气:“还是我打头阵,防止那头有石虫子。”   话音未落,晓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她说:“你打什么头阵?快走吧,快出去找人救命去吧!你被点了香了知道吗,蠢货!”   “我干的,你那包扎的绷带上,我洒了粉,那瘦猴,记不记得我想伸手帮忙,被你给拒了?对,就是那时候下的手。”   “本来很快就能发作的,谁知道你运气好,掸掉了些。所以我故意等着,等时间拖得长一点、到现在才说。”   “你时间不多啦,还进什么魇神庙?‘人石会’就在寨子里,赶紧找他们救命去啊,快啊!”   肖芥子听傻了。   花猴也愣了,再一回想,脸色骤变,周身冷一阵烫一阵子的。   神棍不知道“点香”是什么意思,但看肖芥子的脸色,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   陈琮耳边嗡嗡的,他终于明白晓川之前为什么要问“你没感觉不舒服吗”。   他也顾不得伤了,撑地就站起来:“芥子,你现在什么感觉?”   肖芥子喃喃了句:“刚刚是有点麻痒……”   陈琮被点过香,他有经验,他记得,第一阶段确实是麻痒。   晓川不像在危言耸听。   陈琮口唇发干:“芥子,得回去……”   得回去,“点香”这种事拖不得,哪怕回途会再遇到陈天海,但管他呢,反正是人与人的对抗,拼了就是。   正如此想时,来路上忽然有人大叫:“在那!都在那!”   又是谁?   陈琮转头去看,三道错杂的光柱中,他第一个看到的,是阿达那张凶煞的脸。 第139章   完了, 春焰又来人了。   身侧,晓川兴奋地咯咯狂笑,拼命挣扭着身体大叫:“这!那女的在这!”   刚才还是四对二, 瞬间优势逆转, 冲出去求救是别想了, 真特么是“进也死, 退也完蛋”。   再一想,往里进, 至少能多活会, 往外撤,分分钟就要遭殃。   陈琮心一横, 猛推肖芥子:“快, 钻过去!”   这么小的洞口, 只要钻过去, 可谓一夫当关。   花猴跟他一样的想法, 也把神棍往洞口搡:“沈先生,快过去!”   肖芥子不肯:“那你呢?”   她知道阿达的拳重, 之前,陈琮或许能和他打平, 可现在,但凡伤处中招, 后果不堪设想。   说话间,花猴已经摁着神棍的脑袋、硬把人往洞里填塞了:“肖小姐, 你先别管我们, 过一个是一个。”   说得轻巧, 不能过一半留一半:她和神棍过去了, 到时候, 对方打翻了陈琮和花猴,拿两人的命威胁她爬回来,她爬是不爬?   她心念急转,挣脱陈琮,猛冲到晓川面前,手腕一翻,那柄匕首已经横在了晓川脖子上,同时吼伺机而动的廖扬:“你别动!”   又看陈琮:“抡他!”   只这片刻功夫,阿达那几个已经冲到两三米外了,陈琮居然秒懂了肖芥子的意思,他一把揪过被肖芥子喝住的廖扬。   有伤在身,把一个大活人抡起来他是做不到了,他觑准方位,把廖扬推出去的同时又加踹一脚,廖扬不偏不倚、直向着阿达冲扑过去。   阿达急往旁侧闪避,到底是被带到,趔趄了一下,顺带也阻了身后的戴天南,只有春十六无遮无挡,凶悍地直扑过来。   陈琮眼疾手快,一脚踢飞地上的棍子,棍头扬起,斜打向春十六。   春十六下意思缩避了一下。   同一时间,花猴的吼声于身后响起:“肖小姐,你第二个!脚先进,会快!”   陈琮顾不上回头看,他只知道,芥子第二个进。   那就好,她安全了,时间足够!   这棍子可不是踢起来就完事的,陈琮急往前冲,一把抓住棍身,变斜为横,然后怒吼一声,横推着棍子急往前冲挡。   要知道,这可是他精心挑选的、长达两米的棍子啊,这一处的山肠还算宽敞,刚好容得下棍子横行。   小时候,看古代的沙场片,陈琮就很羡慕那种一力破千军式的强悍主角,尤其是当成堆的敌人逼近时,主角棍子一横,嚯,以一人一棍,推得几十号人哗啦啦后退——即便后来想明白了那应该是主角光环、金手指,但还是觉得挺帅的。   事实证明,多看点剧,还是有用的,他现在的打法灵感就是来源于此。   一推四:春十六先倒,后面的阿达、廖扬、戴天南虽然看到棍子过来,但反应慢了,急上手想抓棍子时,棍身已经横撞上了腰,这一来上半身先仰,下半身自然重心不稳,典型的棍扫一大片,接二连三,都摔了。   只是,阿达委实是凶悍,摔归摔,连他的棍子都抢了去。   陈琮还想夺棍,身后又响起了花猴的吼声:“我进了!陈琮,你接上,快!”   时间紧迫,只能弃棍了,陈琮掉头就往回跑,就见花猴把晓川往这头一推,迅速奔到洞口,两手撑地,双腿先进,那头显然是有人抓住脚踝帮拖,就见嗖的一下,头已经没入洞口了。   很好,有数了。   陈琮一把抓住被推过来的晓川,顺势回身。   倒的那几个已经又爬起来了,以阿达的速度最快,晓川人瘦弱、又是被绑着的,好抡,就是以男欺女、以大欺小,陈琮有点过意不去。   他低声说了句“对不住”了,一手攥胳膊、一手揪住晓川腰后的绳子,用尽力气,将她整个人横抡了出去。   抡飞的瞬间,突然反应过来:跟她讲屁的“对不住”!这女的给芥子“点香”,他凭什么还跟她客气?   横抡着飞,这打击面可就大了,陈琮只听见晓川惊叫,顾不上看,急冲到洞边,也学花猴,两手撑地,下半身先进。   他只觉得几只手齐上,瞬间抓住了他的脚踝往里拖。   快!快!快!   人是躺着的,看那头不太真切,只知道晓川被人七手八脚接住,而阿达拖着他那根棍子疾奔过来,估计是知道赶不上,怒吼一声,几步之外,挥棍就砸。   快!快!快!他可不想身子进去了,只露个头在外面被砸得开瓢。   然而这世上事,怕什么来什么,明明拖得顺畅、进得也快,然而到肩膀时、猛然一卡!   靠!他肩宽!见鬼的双开门身材,他为什么不是个削肩或者溜肩?   棍头带风、呼呼有声。   陈琮惊出一身冷汗,猛往一侧偏头,同时两肩往里耸缩:“快!”   棍头擦着他的颧骨一侧猛砸在地,烟尘都腾起来了。   不过肩膀耸缩还是有用的,那头的人猛一用力,身子又往里拖动了,只是这一迟滞,阿达已经赶到跟前,眼见陈琮的头已经进去了,想也不想,伸手就进来抓,这一抓刚好勾抓住了下巴,阿达大喜,闷哼一声,用力又往外抓拽。   阿达的力气不小,一时间,像两头拔绳,居然僵持住了。   这洞本身就是为了姜红烛挖的,逼仄得要命,陈琮这码子,能塞进来已经很了不起了,他两只手臂都没法折弯回击,想想没办法,也顾不上阴损,张嘴狠狠往阿达的掌缘啮咬。   阿达猝不及防,失声痛呼,下意识撒手,陈琮趁机又吼了声“快”,这一轮倒是顺畅,一拖直入。   陈琮才刚坐起,就见一根长棍猛捅了进来。   原来是阿达被咬、恼羞成怒,顺手操起棍子朝洞里捅砸,也亏得众人动作快,否则他这脑袋少不得中招。   陈琮气喘吁吁,扒着碎石堆起身,看面前站着的几人,觉得刚刚过去的那几分钟,不,可能也就百十秒吧,跟做梦一样——都不知道是怎么配合上的,但也是幸运,就这么没经任何商量、靠意会去配合,居然全员过关了。   面面相觑了几秒之后,几人突然同时笑起来。   陈琮上前一步,一把抱住肖芥子,几乎把她抱离了地面。   花猴挠头嘿嘿笑,看了眼神棍,感觉上去抱不太妥,低头一脚踩住棍头,朝外吼了句:“谁特么敢进来,进头砍头,进脚剁脚!”   陈琮很快就抱不动了,刚他用了大力,打斗时太过紧张、浑然不觉,此时歇下来,心口处痉挛一般、一张一缩地疼,他小心地把肖芥子放下,搂着她慢慢缓气,笑着抬起头,正想说什么,忽然觉得不对。   肖芥子脸色发白,身子发颤,眼睛一直瞥肩上的伤口,疼得一张脸都揪皱起来了,非但如此,她一只手欲抬不抬的,喃喃说了句:“陈琮,虫子,那里是不是有虫子?”   虫子?   想起来了,“点香”的第二阶段,看东西重影,还有,总觉得伤口处有虫子要往外钻。   他急看向花猴:“水!有水吗?”   这倒是有的,花猴赶紧从包里拿了矿泉水递过去,陈琮接过来拧开,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向着肖芥子脸上就泼。   肖芥子被泼了个满头满脸,打了个寒噤,挂了一头一脸的水滴子,抬眼看陈琮。   她眼神是清醒了,新的反应又来了,像发寒打摆子一样,哆哆嗦嗦的。   这可怎么办?“点香”到这一步了,恶化得会很快,陈琮还记得,接下来,会觉得烫,然后会看到血雾、觉得到处都在流血,还会有人往身上撞,接连不断、虫子一样……   他扶住肖芥子,说了句:“走,咱们进魇神庙。”   不是说“魇女进洞,魇神开眸”吗,真有魇神,你倒是开个眸、做点什么吧。   ***   进归进,这个洞口得守,不然春焰那帮人很快就会撵上来,但留谁呢?神棍是奔着魇神庙来的,花猴和神棍又不可分……   神棍给花猴使眼色:“砸堵了它!”   花猴吓了一跳:“那咱出去怎么办?”   还有,魇神庙里据说有石蝗,万一到时候石蝗来袭,堵了这洞,岂不是连退路都没了?   “出去再挖!都挖开两次了!再挖更容易。石蝗听魇神的,魇女都进洞了,魇神开眸,还怕什么!先堵上,争取时间!”   也只能这样了,陈琮带着肖芥子先走,花猴和神棍两个手忙脚乱,赶紧把先前挖推出的石块往洞里踹,又故技重施,抱抬起大石头往洞边砸。   到底不是真砌出来的,这种碎石的垒叠,本来结构就没那么稳,砸了没几下,就听“轰”的一声,边上那一大块坍塌下来,恰好把这洞给堵了。   还行,这一坍塌,至少能把春焰堵截个半小时。   墙的那一头,传来春十六歇斯底里的吼声。   ……   这一段,应该是越来越接近山腹深处,比之前更为安静,脚步声和喘息声都清晰可闻。   肖芥子的身子又开始发热了,山腹深处这么阴冷,她居然能额头冒汗,后背也黏哒哒的,像四十度的高温天捂了长袖长裤。   好在她对“点香”很熟,了解每个阶段的症状,也知道指望不了人、只能自己扛着。   她咬牙不吭声,越走越快,想早点到魇神庙,又觉得这决定其实是南辕北辙:应该去找“人石会”啊,进什么虚无缥缈的魇神庙呢?   怎么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传说中、只在口头讨论里频繁出现的魇神身上呢?   ……   又走了一段,她看东西开始出血雾了,山肠里黑,照明只靠头灯和手电,本来视像就偏暗,再罩上一层血色,所见简直是惊悚了,肖芥子呼吸急促,明知这是幻觉,依然忍不住、会不时猛晃一下头,好像这样,就能把眼前蒙的玩意儿给晃甩出去。   陈琮看在眼里,心里焦灼,什么话都没说,他现在帮不上忙,说什么“你还好吧”、“感觉怎么样了”都是无用屁话,还不如让她耳根清净点。   好在,小跑着冲在最前头的花猴猝然止步,语调紧张,却也不乏兴奋:“到了!”   到了?   后面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所有的打光设备,同时往前探照。   是到了,正前方有个洞口,像扇开在尽头处的小门,能容人过,但即便是肖芥子这样的,都得低头弯腰,足见其狭窄。   洞外,歪靠着一扇古代式样、带乳钉的门,目测有一拃多厚,木板夹铁板的结构,姜红烛所言非虚,魇神庙的门,果然在十多年前的那次地震中震塌了。   里头黑洞洞的,静得像荒芜许久的坟场,石蝗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得等人进去,嗅着“人味”了,才会出动?   神棍的声音很低,仿佛也怕惊着了石蝗似的:“猴子,你把手电打高点。”   大家的目光和注意力都只聚焦在洞口了,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纷纷把手抬高。   洞口的上方,有一幅人面蜘蛛的凿刻图。   整幅图约莫一人来高,蜘蛛的线条很拙朴,应该是古早时凿出来的,整体画风,很像先前看到的沧源崖画。   而通道两边的洞壁上,完全是崖画的风格了,矿物颜料涂抹出的场景,至今仍未褪色:那是一队又一队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抬猪扛羊、匍伏跪拜,看架势,画的应该是那些来魇神庙祭拜的人。   肖芥子的喉头轻轻吞咽了一下。   她不知道其他人看到的是什么场景,反正在她眼里,那只人面蜘蛛正在流血,两边的崖画也满布一道道下滑的血痕。   时间不多了。   她口齿含糊地说了句:“我先进,你们跟着,万一……万一石蝗出来了,你们就跑。那扇门,抬起来堵一堵,或许……或许还能堵住。” 第140章   肖芥子现在走路都晃荡, 陈琮不放心她一个人进,坚持陪着她一起打前站。   进洞之前,先掰了根照明棒扔进去。   洞口处, 是一道长长的下行台阶。   陈琮扶抓着肖芥子的胳膊, 一步步带着她下台阶, 神棍紧跟其后, 花猴不忙进,先去抱撼那门——肖芥子那句“抬起来堵一堵”给了他灵感, 对外能堵春焰, 对内能堵虫子,这扇门, 还挺重要的。   迎面就是一股尘封多时的怪味, 不好形容, 像发霉朽烂, 但还不至于让人作呕。   陈琮拿手在面前扇了扇味, 第一感觉就是,这里头好大啊。   他原本以为, 山腹里的一个洞,也就比一套大平层大不了多少, 现在才知道,是自己狭隘了:这洞得有剧场那么大, 容不下千人也至少能容五六百,纵深也深, 他头一次觉得, 头顶上太空旷了, 头灯的光都照不全, 空旷得让人心慌。   洞壁的“蝉洞”他也看到了, 很像他去过的麦积山石窟,山壁上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的小洞室,都装着门。   地震的关系,不少门掉了,也有半耷拉着或无损的,或关或开,透着一股子诡谲,让人心头发怵:那些石蝗,会不会正在这些“蝉洞”里酣睡、还没到活动时间?   他嘴唇发干,喉结不自觉地滚了一下。   神棍打的是狼眼手电,照明距离比头灯强多了,他人是下台阶的,手电却一直在高处乱扫:石蝗这种玩意,颇有点“变色龙”的秉性,停着不动的时候,跟山壁是没两样的。   手电光蓦地停在了一处,神棍瞪大眼睛,小声嚷嚷了句:“看,快看!”   肖芥子抬头看,顺手抹掉额上的汗。   那是张在洞顶一个角落里的大网,颇像等比例放大、普通人家屋角高处的蜘蛛网,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有点像青铜链索,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蛛网上有尊真人等身大小、女人头蜘蛛身的塑像。   那姿势,是趴在蛛网上的,居高临下,头脸下俯,长发可能是用耐腐的纤维编搓成的,一撮又一撮地挂下来,是有点瘆人,但先民的那种造像审美吧……又有点好笑。   女人的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眼窝处镶着的两粒赤玉眼珠子,赤玉的成色应该很好,手电光打上去莹莹生亮。   陈琮有点激动:“魇神开眸,是不是就是这双眼开眸?芥子,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魇女进洞,魇神开眸,会不会已经开了?   肖芥子苦笑着摇头,除了“点香”给她带来的异样,她没什么特别感觉,看那尊塑像,也只觉得魇神浑身上下、都在滴血。   这可不妙,陈琮还以为,就像插电开机,一进洞、魇神就自动开眸了。   难不成还有什么触发条件?“点香”发作起来很快,肖芥子的时间可不多了。   他强摁下心头的急躁,先带着肖芥子往下走,很快走完了台阶。   神棍也三步并作两步下来:“小结子有感觉没有?那个魇神开眸了吗?”   陈琮烦躁地摇头。   神棍意外,说话都结巴了:“不是说一进来就开眸吗?是不是离那个魇神不够近?要不要靠近点?”   这说法未免荒唐,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病急乱投医了,肖芥子咬牙:“走,走近了再看。”   肖芥子抓着陈琮的手借力,一路跌撞过去,这一处应该算是角落了,陈琮边走边又掰了根照明棒,大力扔出。   果然是角落,照明棒触壁滚落,能看得出来,那里的石壁相当参差嶙峋,颜色好像也有点怪。   陈琮示意神棍先扶住肖芥子:“我去看看。”   他抓着头灯,大步过去,离着几米远时,“咦”了一声,脱口说了声:“是矿脉!”   说完这话,退后几步,举高头灯去看。   没错,是矿脉,和田玉矿脉。   早几年,他在青海一带收货,被热情的卖家带去过山矿现场:那种4000米海拔以上的矿区就是这样,大型设备上不去,要靠矿工人力开凿、人肉背负。   开凿就是朝着山壁硬挖硬铲,有幸砸到质地不一样的矿石,怀疑是矿床或者矿脉,自然要继续深挖,通常就会凿得如狗啃一般、崎岖无章。   眼前这个矿脉,非但是玉脉,而且是罕见的黑白流杂。业内的认知,黑白双色的和田玉,黑色是因为受了水银沁,但这一处的显然不是。   陈琮胸口起伏得厉害:“芥子,你看到了吗?”   魇山居然藏玉脉,这是一座玉山啊。   肖芥子也看见了,事实上,陈琮站得还是太近了,她这个距离看刚好:这条玉脉是从洞顶开裂、出露,一路延伸往下的,上头太高,无人拓凿,越往下,拓凿得越多、越宽,纯白的玉色中夹着一抹漆黑,像王座之后拉开的巨大帷幕。   而刚好,那尊蛛网上的塑像就置放在这玉脉帷幕的中央。   所以,这塑像,这蛛网,在这个角落安置不是没道理的,肖芥子甚至觉得深有寓意:帷幕拉开,魇神是自帷幕内徐徐露面、隆重登场的。   就在这时,神棍忽然兴奋地指另一个角落:“看那,有石碑!那么四四方方的,上头还有字,肯定是后人立的!”   肖芥子嗯了一声,松开神棍的手:“你去看看吧。”   神棍没有留意到她语气的疲惫,亢奋地嗷了一声,小跑着过去了。   ***   肖芥子太累了,前方几米开外,她能看到好几个黑影在鬼祟爬行,接下来,该会不断往她身上猛撞了吧。   她就地坐下,闭上眼睛,慢慢地放缓呼吸。   陈琮和神棍都很关心她,但他们帮不了她,有些罪、有些苦、有些坎,只能自己、陪着自己生熬。   被“点香”之后,她就没歇过,一直在剧烈运动,心跳也一直过速,毫无疑问,这些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了毒发。   她得慢下来,能争取多一分、多一秒都是好的。   呼吸继续放缓,她默念着、跟自己说话。   ——肖芥子,别慌,稳住了,慢一点,再慢一点。   ——你是肖芥子,不是其它任何人,也不是什么牵线木偶。   ——结果不好也没关系,尽力了。   ——最后的目标就是体面一点,死到临头还要发疯,多难看。   有人过来了,是陈琮,挨着她坐下,伸手握着她的手,一声不吭。   挺好的,不说话挺好的,说话太耗力气了,她不想说话。   不远处传来神棍的声音:“真的哎,是后人立的,记载魇女的由来……不是,记载魇女怎么挑选,都是凿刻上去的,繁体,你们要不要过来看看?”   陈琮回了句:“你说就行,我们听着呢。”   ……   神棍蹲跪在地上,举着手电,一列一列,看石碑上的刻字。   非但是繁体,还是古文的,文采不咋滴,动不动之乎者也,酸腐得让人难受,用词也过于晦涩——亏得自己这么多年来研究各种古怪事,啃了许多古时候的文本,连那种木简上记载都搞过,这要换了别人,未必看得懂呢。   他很艰难地、磕磕绊绊转译,也同时加进自己的见解。   “说是上古的时候,先民敬奉魇神,那肯定得配一个专门供奉魇神的人啊。那时候母系社会,女性的地位很高,你想想木鼓都是母鼓更大……所以叫魇女,都是女的。我懂了,这个魇女啊就相当于是庙的主持,或者女神的巫女、祭司一类的人物。一般认为,没魇女在,进庙大凶,会有血光之灾。”   肖芥子不觉晃神:红姑那一次,等于是中了这条吧,没魇女在,大凶,果然有血光之灾。   “所以魇神庙一直是有魇神的,相当于守护者。起初就是在附近寨子的女娃娃里挑选,满十四岁的女娃娃,咦,为什么是十四岁,法律不是规定十八岁成年么……”   陈琮提醒了句:“那是古代,古代成年早,十三四岁就结婚了。”   神棍恍然:“哦,对,对。女子十四而天癸至,算是正式有明确的性别特征了……满十四岁的女娃娃,都会到魇神庙来,从魇神的来处凿取一块神石……”   肖芥子感觉陈琮往她掌心塞了什么硬物,棱角锋锐,还没来得及发问,陈琮低声解释:“这是刚刚在玉脉底下捡的,散落了不少,有黑色、白色,也有黑白双色。你的那块玉,八成也是姜红烛在这儿拿的。”   那一头,神棍又念叨上了:“来处,魇神来处……哦,这里的推测是上古先民也不认识什么矿脉,他们就是看这裂开了一道缝,玉质又特别细腻、稀罕,跟外头的石壳截然不同,就揣测魇神是打这里出来的,魇神来处嘛……”   肖芥子没吭声,她只静静听着,死死攥紧手里的碎玉,尖锐的棱角戳进掌心,温乎乎的血自指缝溢出,这样挺好,疼一点,就会清醒一点。   “凿取神石,说是要日夜相伴,晚上放在枕头底下,时日一久,魇神喜欢谁、选中谁,就会在她的梦里现身,现身的样子,就是女人头蜘蛛身。事实上,这个塑像也是根据魇女的描述才塑出来的。”   “被选中的这个女娃娃,就是魇女了。确认之后,还得有仪式,魇女入洞,拜谢魇神,从此就和魇神庙绑定在一起,也受人供养……”   陈琮心念一动:“上头有没有说仪式怎么进行?”   肖芥子进洞有一会了,身上毫无反应,魇神还没“开眸”,会不会是因为,他们没有举行仪式?   神棍的回答让他大失所望:“这上头没说啊,只是说魇女也有高低等级,低者为奴为仆,高者为人为神,高者有神佑,可永世长存,这什么意思啊?”   肖芥子心中一凛。   她想起姜红烛临终时说的那句话。   ——魇神庙里有答案,进了魇神庙,运气好的话,你非但不会死,还可能永远都不死。   红姑一定也看过这碑文,看不了的话,拿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摸,也大致能知道意思。可是她如吩咐般来了、进来了,但答案在哪呢?   陈琮一直握着肖芥子的手,能感觉到她在用力,也发觉她流血了,他鼻头发酸,轻声说了句:“芥子,要么你放松,不要太集中精神,兴许……兴许就能跟魇神沟通上了呢。”   就像之前那两次那样,意识恍惚、被魇住了,会不会好一点?   肖芥子笑,顿了顿,还是摇头。   精神一旦不集中,意识就会像流沙般溃散,任人捏扁搓圆,能选择的话,她还是喜欢保持清醒,说自己想说的话、下自己的判断。   神棍嘟嚷着往回走:“后面就没什么了,石碑是‘人石会’立的,他们接手的时候,这儿荒废很久了,魇女也很久不选了。但关于魇神的传说一直是有的,他们借人家的地方,估计多少要表示点尊重,所以就立了碑。”   至于魇女,因为那句“进无魇女,大凶,有血光之灾”,“人石会”觉得不吉利,所以安排了一个养石的女子,让她充当一下魇女的角色,行头也整得挺齐全,连衣服上都重工绣了蜘蛛,本意是讨个彩头,没想到最后弄假成真。   “小结子,你怎么样?还是没感觉吗?”   肖芥子睁开眼睛,咯咯笑起来:“没呢,没感觉到她为我开眸,可能是瞧不上我吧。”   ***   同一时间,春十六这头,挖墙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春十六跟着了魔似的,热锅上的蚂蚁般走来走去,一直在吼戴天南等人:“快啊,来不及了!废物,挖个石头都这么磨叽!”   阿达看出她状态不对,没吭声。戴天南也没理她,他的头疼得炸裂一般,额上的大筋虫子一样乱蹦,真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只廖扬讨好似地答了句:“快了,十六姐,最多再五分钟。”   晓川呆滞地坐在一旁,脱险之后,她就一直这样,有一种刚跑完万米长跑的疲惫和虚无感,但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春十六正想说什么,忽然又嗅了嗅鼻子,其实什么味道都没嗅到,但她就是下意识会有这动作。   她回过头。   来路上,慢悠悠过来一个人,佝偻着腰,背着手。   那个坐在洞沿边的老头、自己人。   他看向那堵石墙,叹了口气,喃喃了句:“没截住啊?她怕是已经进洞了吧。”   春十六的语气阴恻恻的:“是,那现在怎么办?”   陈天海的表情很平静:“没办法了。要么,只能做个大的……”   “搏一把,连同魇神……一起干掉。” 第141章   春十六一时没反应过来。   戴天南糊涂了, 第一,这对话他听不大懂;第二,印象中, 春十六从没交过这么个朋友。退一步说, 就算是旧相识, 怎么都不给他引荐一下呢?   他忍不住打断:“十六, 这位是……”   春十六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别管,有空再跟你解释。”   说着, 示意陈天海往外挪了几步。   戴天南悻悻的, 不过他也习惯了凡事春十六做主:两夫妻嘛,还能坑他不成?   他招呼阿达和廖扬继续攻坚。   春十六说:“什么叫连同魇神一起干掉, 你见过魇神?”   陈天海耸了耸肩:“没有, 从来也没人见过它, 魇女除外吧。魇神那样貌, 不都是魇女描述出来的么。”   春十六的脸色很难看:“那还说什么‘干掉’?”   陈天海抬起手, 又给春十六看那枚大钻:“因为有它在啊,‘杀神、夺躯’, 这种基础常识,你一定是知道的吧?”   ***   “人石会”上下, 都知道煤精镜是一块天生地养的奇石,可以用来帮人找“命定之石”。   其实, 这只是不尽不实的噱头。   煤精镜又称“女娲脸”、“女娲眼”,功用是“帮石找人”, 当然, 硬要说是“帮人找石”也没错, 反正两两配对, 一个意思。   如果把镜子照向空处, 操作得法,能看到五尊女娲像。通晓隐秘手法的,还能更进一步、探知这五尊的详细位置。   这五尊像,暗指五块特殊的宝玉石:双层嵌套,女娲造人。意思是女娲形状的矿脉之中有天生地养的人形宝玉石,或者女娲形状的原石中,孕育了人形的包体。   姜红烛的那块人参晶,就是这么来的:她太爷爷姜大瑞,得了草原部落的后人指点,挖出了一条水晶矿脉,又在矿脉的头部,挖到了人参晶——倘若当时有高精的探测显像仪器,姜大瑞一定会发现,那条水晶矿脉整体,是个侧向俯身的女娲形状,而人参晶的位置,就立在女娲的指尖上。   ……   这五块宝玉石,或者说是石胎,是五色石中的顶尖、佼佼者。   魇神只是其中之一。   也就是说,魇神之外,至少还有四块,每一块的力量都和它不相上下,每一块都有“杀神、夺躯”的能耐。   但只是有这个能耐,未必真会起意去杀夺:原因很简单,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不是所有的石胎都想“回家”,有一部分,甚至是一多半,早已安于现状,接受命运。   如神棍所料,女娲炼石,火灭的这批人“失其躯壳、背井离乡”,但有一个例外——女娲对魇神是优待的,魇神那具“土成”的身躯,得以保留,且就藏在魇山。   这具躯壳,有生无死,生生不息,凭什么魇神独占?夺过来,分了它,足可惠及众人。   这才是回家的必由之路。   ……   煤精镜具体是什么时间现世的,陈天海也不知道。   他只隐约听说,是北方的一个草原游牧部落如受天命、集体夜梦,挖出了这面镜子,之后,这面煤精镜就成了部落的宝贝,由通天巫(萨满)世代持有。   而煤精镜的细节、特性以及操作手法,都详细地记录在一卷羊皮卷上。   后来,米芾创立“人石会”的那个时代,不敢说“全民玩石”,至少也是一时风潮:朝野上下都在宣扬石头是多么的神奇——想想看吧,连徽宗皇帝都相信“石中蓄有蟠龙之力,长期相对相处,有助于得道飞升”。   所谓“飞升”,不就是脱却皮囊、脱此樊笼么?   皇帝带头,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民间“养石”、“修炼”手法层出不穷。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新一代的通天巫持一面煤精镜,加入了“人石会”,还带来了一套颇为新颖的养石之说。   这一说法很快得到“人石会”诸人的追捧:人人都求煤精镜看石、找石,继而抱着“飞升”的念头美滋滋养石。   依陈天海的想法,那位通天巫,很可能还包括他身后的部落,是侵入以及借壳“人石会”的主要力量——原本的“人石会”,只是文人雅客赏玩石头的群体,但因着米芾的名声,有名人效应——他们看中了这一点,要把整个协会换汤换药、收为己用。   他们显然有一套周密的计划,在一系列的布置和运作下:“人石会”迅速增员,“人石配对”如火如荼地进行中,为大规模养石乃至后续的“共石”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由此可见,煤精镜跟魇神是对立的,用陈天海的话来说“是我们这头的”。   同时,为了胜算更大,通天巫也在加紧寻找另外那几块五色石:立场且不去管它,能争取到一个是一个,届时多对一,魇神再能耐,也无力回天。   最先找到的,就是女娲石(女娲书)。不过找到的是厚重的石胚,也就是说,这一块还没“养熟”。   天生地养,讲究瓜熟蒂落,暴力拆解总归少了那么点意思。于是先以镇匣石的名义收藏,低调地藏石于石。   总之,开局形势一片大好,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通天巫横死,煤精镜失踪了。   纯粹是意外,毕竟时代的大背景摆在那儿:北宋末年,靖康之变,处处兵连祸结,通天巫在带队寻找下一块五色石的途中遭逢乱兵,全员覆没,煤精镜也随之下落不明。   煤精镜的缺失对“人石会”来说,打击可谓巨大。不过前期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借壳”借得差不多了,气数已成。   时局变动、改朝换代,对“人石会”毫无影响。   通天巫的心腹之人继续忠实地执行着计划,这计划绵延,不止一两代。但没关系,时间不是问题,人会死,石头不会,石头会传下去,石胎只要有人温养,就不会休眠。   ——他们完善理论也完善各项仪式、规章、制度,把“人石会”包装得神秘诱人,又以“生意互惠”为饵,广聚行业精英。毕竟没了煤精镜,无法精准配对,自然得尽量高效地圈划范围:五色石最可能出现在哪?当然是采石、售石、赏石的这批人手上。   ——他们根据通天巫留下的线索,一再排查,终于确认了魇山的所在。没错,魇神的这一块,就在魇山。紧接着,又以“清修”、“隐居”为借口,从当地的部落手中,租买下了这一带。   ——继续寻找煤精镜,但收效甚微。虽说知道煤精镜可能会“归巢”,但草原太大了,又没个地标地图,谁知道它会归去哪儿呢。   ……   委托山鬼进行了清扫之后,魇山正式启用,还被包装成了精英俱乐部:协会里能力差、资历浅的,都没资格来呢。   协会上下,都以能入魇山为荣。   那确实是一段兴盛时期,有人在这研究怎么养石效率高,有人研究哪一类人最适合养石,不过渐渐的,在明里暗里的各种助推和诱导下,“共石”成为主流。   筛选随之开始,那些出现了端倪、比如行为反常或者头疼的,被鼓励“这是正常的”、“有进展,继续下去就好了”,得以留下;而那些毫无反应的,会被礼貌劝退,怏怏而归。   就这么不断排除,直到魇山皆是同路人。   陆续有疯了的“废料”,就秘密地集中关押,反正魇山的位置闭塞,外人也不会知道这事。   春十六说“还没准备好”,那上次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吧?   但问题来了,上百号人,在这盘踞了一两年,连魇神庙都随意进出,魇山内外,就差翻个底朝天了,就想找到魇神的躯壳。结果呢,一无所获,最后还叫魇女给算计了,差点被一锅端,只逃出了一小部分。   这一小部分,还要多亏当时的魇山附近多猿猴、豹蟒:利用它们的身体,肉里藏石,硬生生把一些宝玉石给活体运送了出去,躲过了那一次全灭。   想想真是扼腕,折在魇女手上,太疏忽了:那个魇女,谁也没在意过她,只以为是个摆设、做做样子的,谁知道最后居然弄假成真。   ……   陈天海“苏醒”之后,再三琢磨:怎么会一无所获呢?魇神的躯壳就在魇山,这是毋庸置疑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别说见到魇神、找到躯壳了,他们连魇女这一关都没过。   难道是因为能“杀神、夺躯”的那几位主都不在,魇神压根都不屑于露面吗?   还是得先找煤精镜。   陈天海多方打听,基本确定姜大瑞当年在阿喀察办货时遇到的,就是持有煤精镜的部落后人。姜大瑞得了人参晶后还不满足,想杀人夺镜,虽然没成功,却意外抢到了羊皮卷——羊皮卷后来归姜红烛保存,所以姜红烛会操作煤精镜。   而这羊皮卷,说来好笑,最后是在自己手上:他当初灌醉姜红烛套话,把她扔在了扬金山下,又卷走了她的物件,其中,就有那几张残破的羊皮卷。   种种信息显示,煤精镜归巢,多半还在阿喀察一带。   陈天海假称是为了帮颜如玉找石,借助颜老头的力量,各处寻访煤精镜。然而很遗憾,颜如玉仿佛跟煤精镜相克,每次都是要到手了、只差那么一丁点儿,遗憾擦肩。   不过,运气也不是太差,煤精镜没结果,女娲石这头,倒是有意外惊喜。   那块他当年从“人石会”偷出的女娲石,经历运输的波折和数次变换安置,最终安放在了颜家茶室的地下室里。   大概颠簸之后,内里渐有裂痕,就在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女娲手里托着的那一块突然自行裂开,现出了一个黄玉质地的双面襁褓玉人。   自行开裂,可算是水到渠成了。   那个玉人,初看是一个,拿起来才发现是裂分为二的:裂得极其巧妙,以至于陈天海怀疑,这玉人生就一体两分,压根不是颠簸开裂。   ***   春十六盯着那颗大钻看:“确定这块是吗?”   陈天海点头,一一点数。   “五大石,撇除魇神,煤精镜确定是我们这头的。但一来还没找着,二来,失踪这么多年,很可能已经休眠。”   休眠就像冬眠,石胎要人温养,你不理它、不摩挲它、冷落它,它没了滋养,撑不了很多年。   “姜红烛那块,八成也是,她才死不久,石胎应该还活跃。但这块不在我们手上,是不是我们一头的,也不好说。”   “女娲石,我已经安排两个人在养了,养了没多久,还没结果。”   他摩挲手上的钻戒:“暂时,只有这一块,我能确定。”   ——这块是两人共养,沈晶虽然死了有些年头了,但李二钻还在,温养着这钻,石胎是活跃的。   ——这颗钻是颗老钻,曾经的外形是否是女娲形状已不可考,但内部的包体,他拿珠宝十倍镜看过,千真万确,是个蜷缩着的婴儿形象,人工绝对仿制不来。   ——沈晶说过,这块石养得毫不费力。别人养石总要费一番力气,可她养时,像是被石头撵着跑、被追着喂饭。   ——他为了陈孝去向沈晶讨教经验时,曾问过她怎么会生出“共石”这种想法,沈晶当时的表现很茫然,想了一会才说,她也说不清楚,这个念头像是突然间从脑子里长出来的,就想拉人尝试。   一般的五色石可做不到这样。   ……   陈天海原本的设想很美好:四块都找齐,然后安排人一一养活,以“共石”的方式确认:站他们这头的,有个两块以上,就好再进魇山了。   没想到这一次如此突然,确实是“还没准备好”。   根据经验,魇女进洞,不可能只是进去溜达一圈。历次魇神开眸,他们就得死一批,那感觉,仿佛魇女从魇神那拿到了要清剿的名单,逐一开杀、挨个抹去。   所以他想先下手为强,废了肖芥子:不进洞、不开眸,此次就当无事发生,他可以继续自己的计划。   可惜三番两次都告失手,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陈天海说:“进洞了也好,进洞有进洞的玩法。说不定这趟能见到魇神,还能找到魇神的躯壳。”   总比上次大张旗鼓却一无所获要好得多了。   春十六冷笑:“见到魇神?你就这么确定这颗能对付得了魇神?”   陈天海也笑:“一半一半吧。万一能,我们这次,是不是就能博到个大的?万一不能,也至少能收集到宝贵的信息、积累经验,下次再来时,会准备得更充分。”   春十六哈哈大笑:“下次再来?万一失手,魇神会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我们,还会有下次?”   陈天海答得笃定:“有,留了退路,自然会有下次。”   春十六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意识到,这老头是认真的。   “什么退路?”   陈天海答非所问,他瞥向近旁的晓川,压低声音:“她这程度,还不是自己人,但迟早是。”   “这姑娘有几分机灵,你觉得,让她这男朋友陪着她马上走、走得越远越好,把我们的石头带出去怎么样?我想,外头的人不会为难他们的。”   春十六的心跳得厉害,眼睛像看不清东西般、下意识眯起。   石头带出去了,那就没顾忌了,这具肉身,随便去拼杀,落个七零八碎都无所谓。   她喉头发干,示意那颗大钻:“那这颗呢?”   “它不能走,得留着对付魇神。万一落败,也得看清楚怎么败、为什么败,下次才好完善。”   毕竟有四块呢,即便少了这块,也还有三块,少得起。   春十六明白了,她舔了舔嘴唇:“那接下来呢?收集到的信息,要怎么送出去?”   陈天海看向戴天南和阿达:“剩下的人,我们选一个当‘信鸽’。万一失手,咱们力保他的安全,制造机会,让他能平安离开、把洞里发生的事完完全全转告晓川。不过这个人,不能是共石的,你懂的,共石的,一般出不去。”   话音未落,阿达抬起头,大声说了句:“十六姐,通了,过吗?”   ***   陈琮的心都凉了。   肖芥子的状态很不好了,她总在咯咯笑,间或咬牙切齿,面色古怪,语气狠戾。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还是她。   这是陈琮没有经历过的一个阶段:当初他被点香,拼了命开车回到金鹏宾馆,正赶上金媛媛跳楼,惊吓加疲惫,昏死了过去。   后来福婆说,如果他没昏倒的话,会经历“点香”的倒数第二阶段,这一阶段,叫“回光返照”,也是可以施救的最后阶段。   这个阶段,人会清醒,会突然有精神,但整个人绝望而愤怒,轻的指天骂地,重的掀桌摔碗。   这里没有桌碗让肖芥子掀翻,她只能骂,魇神都已经让她骂了几次了。   “我是脑子进水了才相信这些屁话!我治病不去医院,跑来什么狗屁的魇神庙!”   “我真是个蠢货,陈琮,你说是不是?一个脑子正常的人,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这么飘渺的事上?最后的时间,我特么干什么不好,要来这里瞎折腾?”   陈琮不知道该怎么帮她,他眼里含着泪,把她凌乱的头发拂到耳后。   不远处,神棍打着手电,没头苍蝇般在洞里乱看乱找,这里到处都有涂抹、刻字,应该是那些进过魇神庙、在此闭关的人留下的,神棍坚信其间必能找出些什么,譬如“魇神开眸的操作手法”。   但这儿太大了,像大剧场一样空旷,跑一圈要好久,所以神棍就跟被火点了似的,这里凑一凑、那里瞧一瞧,嘴里还念叨着:“开眸啊,怎么还不开眸呢。”   就跟多念叨几次,魇神开眸这件事就能成真似的。   花猴站在入口处,想下来帮忙又不敢:春焰动作够快的话,可能已经突破那堵石墙了,他守住入口,好歹是个保障。   “什么狗屁魇神,谁都没见过它!它睁不睁眼关我屁事,也许这世上,压根没这么个东西,都是谣言!假的!”   陈琮还是觉得,在魇神的地头破口大骂不太好,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激动得身上都燥热了:“要么你睡一下呢芥子?入梦入石,你是不是就能看到魇神了?”   肖芥子看着他,如看傻子,顿了顿,又咯咯笑起来。   “陈琮,你是傻吗?那根本就不是魇神!”   “你没听神棍说吗,魇女是怎么挑选出来的?附近的女娃娃,都要凿一块石头回家,谁在石头里看到了人面蜘蛛身的魇神,谁就是魇女。凿了那么多石头,出过那么多任魇女,难道每一块石头里都有一个魇神?”   陈琮如被冰雪。   他确实是傻,当时,为什么要选择继续进庙呢?他如果不那么畏首畏尾,不顾一切地带着肖芥子杀出去,也许,也许此时已经到了山下、快跟禄爷他们汇合了。   不行,这种时候,不能去想如果,越想越乱。   陈琮定了定神:“试一试呢?就算那个不是魇神,也一定很特殊,至少是个尝试的方向吧?芥子,我帮你,帮你快点睡。”   他伸手出去,挨向肖芥子颈后,然而,刚刚触到她的头发,肖芥子身子一僵,不动了。   是真的不动,陡然间,一动不动,仿佛机器人被关停了开关,眼睛都还是睁着的,刚刚他替她拂到耳后的发丝,有几丝没挂住,又慢慢地拂下来,像镜头里的慢动作。   陈琮被吓住了:“芥子?”   就在这时,洞口的花猴忽然大叫:“过来了!他们过来了!”   那扇沉重的洞门,已经被他挪到了洞内,勉强能够挡住洞口,他喊完话,立刻咬紧牙关,头抵肩压,死死顶住。   很快,门上就传来沉重的踹砸声,声音沉闷,在阔大的洞里反复震荡,分外瘆人。   如果大灯在,兴许还好,花猴身子干瘦,力量有限,压根抵不住,人随门震,几番趔趄,看起来像片可怜的、颠扑着的叶子。   神棍看出花猴抵不住,使出浑身的力气往洞口跑,连滚带爬地上了台阶,帮着花猴一起抵门,又回头声嘶力竭求援:“小琮琮,你力气大,快来帮忙啊!”   花猴非常感动于神棍的援助,然而这帮助收效甚微:下一秒,就听轰的一声,门被踹翻,他和神棍两个收不住,一前一后地从台阶上跌滚下去,又在台阶最底下叠罗汉摔成一团——不过,还好,好过被那扇门砸中。   花猴喘着粗气,扶着龇牙咧嘴的神棍从地上站起来。   洞里头虽然散落了照明棒、头灯以及手电,但亮度还是不足,花猴只隐约看见,洞口陆续走进四个人来。   最后进来的那个,背着手、佝偻着腰,不紧不慢。   真是胜似闲庭信步。   ***   陈琮听见神棍的呼喊声,原本也是想做点什么的,但起身的刹那,肖芥子突然仰头,双目血红,死死盯住高处。   他觉得有哪儿不对,也抬起头看。   魇神庙的洞顶之上,悬着一个巨大且若隐若现、透明水痕般的胎儿,姿势是蜷缩着的,像恬静地躺在母体之中,肚脐处还垂下一条弯折的脐带。   陈琮头皮发麻,他忽然想起李二钻的那颗钻石。   身侧窸窣,肖芥子也站起来了,她伸手理了理头发,又捋平揉皱的衣服,冷冷说了句:“什么狗东西,跑到这儿来了。”   头灯的光亮给对面的石壁投上一个巨大的诡异黑影,光看那么多蠕动着的步足,陈琮就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那是一只蜈蚣。 第142章   依陈琮的经验, 现在要么是在李二钻的石头里,要么就是那块石头所谓的“能量场”侵入了这儿,不然, 洞顶不会出现那颗钻石中标志性的胎儿包体形象。   前者说不通, 大家好端端的、又没有入睡, 怎么可能进了李二钻的石头呢?   后者他能理解, 这里毕竟是魇神庙,李二钻的石头又极有可能是特殊的五色石, 到了这儿, 有超出既往认知的诡异现象也不奇怪。但关键是,魇神怎么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呢?这是你的地头啊, 不应该立马把这登堂入室的狗东西给打出去吗?   ……   神棍也看见那条蜈蚣了。   其实没有山壁上的投影那么巨大, 但身长至少也在两米多, 整体呈扁平的长条形, 目测从头到脚有二十多个环节, 头部暗红,长有长长的两根触角, 跟京戏扮相里的雉翎似的,背部略显棕绿, 每个体节都有一对黄褐色、弯作钩形的步足。   太恶心了,这是从哪个疙瘩缝里窜出来的啊, 神棍一阵反胃,说话都哆嗦了:“咱能驱……驱赶这玩意儿吗?”   他记得山鬼有一套能躲避乃至驱赶野兽的符咒口诀, 进出深山可免兽侵兽扰。   花猴也没了头绪, 真要是普通的野狼豺豹, 他或许还能设法赶一赶, 但这东西不像啊。   他只能尽量回忆有关蜈蚣的种种:“蜈蚣是有毒的, 肉食,性凶猛,动作敏捷,要小心它那腭牙还有钩爪,咬一口或者抓一下子,都是有毒的。不过一般……”   后半句话咽回去了:之前看过的资料上说“一般不致命”,指的是那种十来厘米长的小蜈蚣,这种巨型的,他感觉被咬被抓,分分钟都能归西。   ***   陈天海目不转睛地看那条身子正由蜷缩转为舒展的蜈蚣。   不愧是五大之一,跟他们这种虾兵蟹将就是不一样,一进洞,声势浩大、气场全开,俨然是要“杀神”的气质。   就是……   他的目光在洞里快速扫了一回,眉头渐渐拧起。   春十六把他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了:“魇神呢?”   是啊,魇神呢?对头都进洞了,打上门了,你也该现身了吧?   ……   那条蜈蚣舒展完毕,浑似人立,笆斗般的脑袋慢慢转向了肖芥子。   它的眼睛在头部背面两侧,黑漆油亮,口器在腹面,从这个角度来,颇似一张人脸,对视之下,陈琮只觉头皮过电一般、险些吐出来。   他喃喃了句:“魇神呢?”   也该轮到魇神出面对付了吧?   肖芥子轻蔑地笑了一声。   “狗屁魇神,从头到尾,就没人见过它!也许,它压根不存在吧。陈琮,你们走吧。”   陈琮猝不及防:“啊?”   他转头看肖芥子。   肖芥子在笑,面色绯红,眼神迷离,仿佛喝多了酒,眉目之间居然多了几分绮丽的妩媚,她伸出食指,遥遥地微点向蜈蚣的头:“你看见它的眼神了吗?找不到魇神,它就要来找我啦。谁让我这个倒霉蛋,是什么魇女呢。”   她周身发烫,仿佛脚踩云雾,整个人的感觉却好极了,有一种“入目皆凡人,唯我是真神”的睥睨之感。   姜红烛跟她讲过,这是“点香到头、送你登仙”。   她尽力了,到头了,撑不住了,那就疯着来,打一场疯仗吧。   “谢谢你们陪我来这里,走吧,快走,我来断个后。你们还是有希望出去的。”   陈琮眼前迅速蒙上一层雾气,嘴唇微颤:“芥子?”   肖芥子没再看他,手指翻转,依然朝向那条蜈蚣,往内慢慢勾了两记,像在招猫逗狗。   陈琮听到她嘴里喃喃念了两句话。   ——我是肖芥子。   ——陈琮,棍叔,猴哥,不能杀。   下一瞬,伴随着神棍和花猴的失声骇叫,那条蜈蚣毒龙探海般直窜过来,肖芥子早有准备,一把推开陈琮,自己也朝另一边避了开去。   蜈蚣一扑不中,自两人中间迅速蹿游而过,几十只步足由前而后快速蠕动,仿佛龙舟上急划的木桨,窸窣声里带起一股微腥发臭的浊风。   陈琮踉跄半跪,这一下太猛、挤压到伤口,疼得他冷汗直冒。   他死咬牙关,顺手抓起一块石头,向着蜈蚣就砸。   没砸中,擦着头边过去了,那只蜈蚣只身形略停,头上的两根触角晃了晃,应该是对他毫无兴趣,重又窜向肖芥子,贴地爬行,像极了飞速游走的一匹长布。   肖芥子咯咯笑着,两手撑地,身形极快,忽左忽右,两三轮假动作之后,蓦地贴地翻滚,那只蜈蚣又扑了个空。   陈琮急得冒火,他棍子丢在了石墙那儿,手上又没个趁手的装备,只能不断捡石头去砸,试图干扰蜈蚣,但即便偶有砸中,也像是砸在了硬壳铠甲之上,发出“砰砰”的声响,连个印子都没留。   花猴和神棍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花猴大吼:“蜈蚣视力差,头上那两根是辨向的!攻头,还有腹部,腹部软,肖小姐,接着!”   他离得远,来不及近前,边吼边把自己的腰刀大力扔了过来:对付这么个凶险玩意,肖芥子和陈琮居然都是赤手空拳,看着太急人了!   然而这一扔扔了个寂寞,肖芥子压根什么都没听到,她死死盯着蜈蚣,冷笑着身子微偏,那把刀打着旋儿飞过去,咣啷一声落到了不远处的地上。   连刀都不要,这是个什么不要命的打法啊。   陈琮的一颗心直往下沉,但也知道肖芥子现在疯劲上头,跟她喊话也是白搭,只得自己飞奔着过去捡刀。   ***   春十六越看越是心慌。   这不对啊,魇神呢?她的设想里,看到的应该是魇神迎敌,追着魇女打有什么意义呢?就算把她给打死了又能怎么样?   她忍不住看向陈天海:“这要怎么办?”   陈天海没吭声,面色阴沉,两条阴鸷的法令线一路延过嘴角。   不知道,但这一次,看到了没见过的,总比上次要强。   他说:“耐心点。我就不信魇女都要死了,魇神还能坐得住。”   话未落音,台阶下忽然飞上来一块什么,他下意识偏头。   他是躲过去了,身后的戴天南措手不及,右眼被一块石头砸了个整着,他痛叫了一声,定睛看时,是神棍在下头骂:“什么狗东西,憋着坏害人!”   戴天南气得冒火,怒吼了一声直扑下去,阿达跨前一步,也想下去帮忙,被春十六一把拽住。   春十六说了句:“别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   阿达心中一凛,点了点头,又退后一步。   春十六既是他远房的表姐,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初,他在国外拳场打死了人,东躲西藏,走投无路之时,给春十六打了个求救电话,本没报什么希望,没想到她居然花钱疏通,到处找关系,把他给捞回来了。   人得知恩图报,所以,他向来服气春十六,也只听春十六的。   ***   陈琮捡了刀,回头看见肖芥子和蜈蚣离他更远了。   肖芥子的打法他约莫有概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引得蜈蚣空耗力气,这也是斗兽的基本做法。   但它不是普通的蜈蚣啊,而且,你的气力只会比它竭得更快!   不知道是基于什么考量,肖芥子一直在把蜈蚣往远处引,魇神庙实则是个山洞,洞底凹凸不平,是有地势高低的,现在,那只蜈蚣又是一扑不中、蜷身回首,位于高处,而肖芥子站位略低,抬手抹去额上的汗,眼睛晶亮,笑意更盛。   一高一低,这不是有利于对方窜扑吗?   陈琮攥紧刀把手,向着这头飞奔。   才刚跑到中途,蜈蚣的再一次窜扑又来了,这一次,肖芥子居然没躲、正迎着冲了上去。   陈琮脑子里嗡了一声,几乎不敢去看,偏偏一切发生得太快,由不得他不看。   他看到,那只蜈蚣从高处直扑而下,肖芥子冲迎到一半时,突然冲跪在地、迅速向后屈身,这样一来,她把自己完全置于蜈蚣的身下、且是正对着蜈蚣的腹部的。   双方交错的刹那,她猛地伸手出去,两手死死抓住距离她最近的、蜈蚣的一只步足,然后用力往里掰弯,将弯钩般的足尖,硬生生插进蜈蚣的腹内。   这算是一击得手,然而蜈蚣的应激反应太快了:蜈蚣的甲壳坚硬,遭受攻击时会下意识蜷缩成一团以保护自己,更何况是腹部受到如此猛烈的攻击?   陈琮眼见那只蜈蚣几乎是瞬间蜷起,直接把肖芥子给裹进去了,双方扑滚成一团。   他惊得肝胆俱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两根长长的触角在面前乱晃,想也不想,下刀就砍。   砍完触角,又去砍头,他记得花猴说要“攻头”。   一下不停,两下,两下不行,三下,再后来,蜈蚣的身体陡然又张,剧烈扭曲,几十根步足不断蠕动。   肖芥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的手里,居然抓着一根掰下的步足。   这步足,得有人的半截胳膊那么长,像一柄锋利的镰刀,她举起步足,脸上带着嗜杀的快意,毫不留情,狠狠再次插向蜈蚣淡红色的腹部。   能看得出来,这蜈蚣也是气数已尽了,挣扎着翻滚开,在一边不断痉挛。   肖芥子退开两步,哈哈大笑,仿佛还没杀尽兴,不无遗憾地说了句:“还以为多厉害呢,也就这样嘛。”   陈琮呆呆地看着她,嘴唇嗫嚅着,好一会儿才说了句:“芥子啊……”   话音未落,眼泪已经下来了。   她被扎伤了,一定是刚刚蜈蚣瞬间蜷曲的时候,有几根步足扎进了她的身体,她的大腿、腰侧和腹部,多了好几个血窟窿,有两个正在汩汩冒血。   肖芥子浑然不觉,她又笑了,伸出手指,像之前逗引蜈蚣那样指着陈琮,说了句:“咦,你这个人,怎么还在呢?” 第143章   陈琮没有答话, 还是看着肖芥子,脑子里只盘桓着一个念头。   ——蜈蚣如果是李二钻的石胎,那它就应该不是真实的, 只能在“感觉”层面给人施加影响。这儿是魇神庙, “五感易魇”的程度, 在这里最深, 所以,人人都当它是真的。那么, 肖芥子即便受了致命伤, 也不会死,至多是疯了或者深度昏迷, 就像黑山和方天芝那样。   他可能是狭隘了点, 但他就是觉得:不死就是好的。   肖芥子注意到了陈琮的眼神, 低头去看, 这才发现身上有伤。   她惊讶地拿手抹了一下, 像抹了一把衣服上的脏污,送到眼前看了看, 说了句:“受伤了啊,要死了。”   死就死了吧,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不觉得疼,也不觉得死亡可怖, 只是甩了甩手上的血珠,上前一步, 拿过陈琮手里的刀, 转身看向洞口。   陈天海那几个, 还在洞口的台阶上站着。   死老头, 下狠手杀她, 还弄了那么一只狗东西来害她。   她攥着刀,一步一步走向洞口,血不断地从伤口溢出、流下,一路滴滴洒洒,蜿蜒成了一道血路。   陈琮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沉默着、恍惚地跟了上去。   ***   台阶下,花猴倒在地上、挣扎着正想爬起来,而神棍也跌坐一边,捂着腰侧呻吟。   之前戴天南凶神恶煞般冲下来,花猴见势不妙,赶紧迎上:他探山蹿树的功夫一流,打斗委实不是强项。戴天南身形至少大他两个码子,他本就应付得吃力、全靠身形敏捷躲闪,谁知无意间瞥眼,忽见到场内蜈蚣身子内蜷、把一个大活人包了进去。   他也没看清是谁,只知道必是自己人,一时惊怔分了心,被戴天南一拳正砸在头上——他这脑袋,先前就挨了陈琮一下,再挨一下,着实没受住,重重栽倒在地。   至于神棍,倒得比花猴还早:两人打斗时,他各种试图插手帮忙,被戴天南一脚踹了个仰栽。   ……   台阶上,春十六冷眼看走过来的肖芥子:她这副样子,走路都费劲,即便手里拎把刀,也没什么威慑力。   春十六有点失望:“魇神至今都没露面,会不会是早就不在这儿了?”   只留魇山和魇女当饵、引得他们前仆后继做无用功?   陈天海抿了抿嘴,心里也没底:“再看看,先别急着下结论。”   又示意步履虚浮的肖芥子:“如果她到死魇神都没动静,那这次……真指望不上什么了。”   春十六嗯了一声,吩咐下头的戴天南:“老戴,别把人放过来啊。”   戴天南呵呵一笑,活动了一下手腕,拳头重又捏起:“这我能不懂吗?”   ……   肖芥子慢慢走到跟前,看戴天南如看一条挡道的狗:“让开。”   戴天南轻蔑一笑:“为什么不是你滚开呢?”   说话间,一拳挥出。   哪知肖芥子一路流血,撑到现在,实在也是气竭了,说完那句“让开”之后,腿一软,径直跌坐了下去。   戴天南一拳挥出,半道目标没了,正愣神时,就见肖芥子身后一直失魂落魄般的陈琮骤然抬眼,眸光凶悍,一记酝酿已久的勾拳重重砸在了他下颌之上。   这一拳又快又准,不敢说拳力重逾千斤,百十斤的力绝对是有的,戴天南只觉“锵”的一声,下牙床狠狠磕到了上头的,这还不止,拳头的力道直透上脑,打得他眼前发黑、颅脑发荡,整个人踉跄着往后跌栽。   花猴正喘着粗气晃荡着爬起,没提防戴天南栽过来,又把他给坐趴下了,花猴被压得眼前一黑,但见到戴天南挨拳,又觉得解气,嘿嘿一笑,语音含糊地说了句:“好拳。”   陈琮身子晃了晃,伸手扶住山壁时,只觉得喉头腥甜,他用力吞了,仰头看向台阶上方。   视线已经有些不清晰了,看那几个人时,都像在看发灰发暗的鬼影。   陈琮这一拳倒是让阿达兴奋起来了,他觉得这拳挺有水平的,一时手痒,跃跃欲试:“十六姐,我来吧,这俩,不够我一拳砸的。”   事到如今,胜负已成定局,春十六也觉得让阿达扫尾没什么问题,她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年轻女人的尖叫。   那声音,听着居然像是晓川。   陈天海也听见了,他心头一紧,几乎是和春十六同时回头。   有个人被猛推了进来。   洞口狭窄,几人分站台阶之上、跟待砸的保龄球似的,但凡真被撞个正着,少不得接二连三滚砸下去,亏得阿达眼疾手快——不过他疑虑重,生怕撞过来的人是搞偷袭的,条件反射般飞起一脚——踹中时才发现那就是晓川,可惜来不及了……   晓川惨呼一声,被踹飞两米开外,捂着肚子倒在地上,身子痛苦地几乎蜷成了一只大虾。   陈天海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怎么会是晓川?之前他明明交代过,出洞之后,一路向外,千万别停。外头都是“人石会”的人,不会为难年轻的小字辈,真为难的话,你就各种卑微谦让,陪笑讨好,过关是不难的。   怎么就回来了?   他撑起身子,死盯住洞口。   外头有亮光,不止一道手电,很快,有人进来了。   是个熟面孔,颜如玉。   他一手扶洞沿,另一手捂着胸口,脸上带笑,笑意却是狰狞的,目光迅速往内扫了一圈,瞬间锁定陈天海,咬牙切齿间,笑意更盛:“老东西,拿我当猴耍呢?”   边说边抬起手,指缝间垂下一小截挂绳,挂绳尽头处,赫然坠着一块晃悠悠的水晶佛头。   陈天海还没来得及开口,颜如玉骤然扬手。   下一瞬,那颗水晶佛头带着一线柔滑的亮,如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消失在魇神庙深处。   事发太过突然,陈天海失声惊叫,他甚至都没看清,那颗水晶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同一时间,梁婵打着手电从颜如玉身侧挤过来,她也顾不得看春十六他们,先往洞里找人,忽地看到陈琮,惊得目瞪口呆:“陈琮,你怎么在这……你怎么啦?”   陈琮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这俩,只愣愣看着梁婵,顿了顿,忽然觉得外头还有人声,隐约还听到了禄爷的声音,蓦地精神一振:“禄爷,禄爷是不是来了?”   ***   颜如玉被一干人救醒之后,被禄爷骂了个狗血喷头,问他在瞎搞什么,是不是跟人“联石”了,私联的那人是不是就是陈天海。   他当然不能就此承认,脑子转得很快,把事情都推在之前的老039号身上,只说那人是家里的长辈请来、指点他养石的,一直自称“老海”,至于是不是叫陈天海,他也不清楚。   这一趟,来魇山拔旗做事,他只是跟家里打了个招呼,没想到,这个老海居然偷偷跟了来,还让他别对外声张,他也没办法,只得帮忙瞒了下来。   至于“联石”,确实是老海的主意,说是为了帮他提升养石的能力、能让他进步得更快些。   这一番话,让禄爷的气消了不少,颜如玉年纪轻,确实不像会认识陈天海——039号是个家族号,可能真是家里的长辈牵的线。   他想想后怕,手指几乎戳到颜如玉的脑门上:“这人居心不良你知道吗?‘联石’是这么个联法吗,这是在坑你!”   颜如玉心头猛跳,装着心悸后怕:“这……不至于吧。”   禄爷气结:“样子长得挺机灵,脑子怎么这么木呢?”   养神君耗了元气,一直在边上阖目休息,此时才沉吟着开口。   “石头和石头是有壁的,你的石头就是你的,除了掠食者,其它养石的进不去。但掠食者是闯入、侵入,你的石头天然的、会对它有抵触。”   “可‘联石’就不一样了,等于是你给了它许可,这种抵触消失了。当时,我看到一个灰蒙蒙的人影、几乎和你合二为一,也就是说,他骗得了你的许可之后,试图鸠占鹊巢、反过来以梦魇、梦游的形式来控制你。”   “这种控制,属于强行催动,你或许会被催动起来,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自身的极大消耗。所以我当时才说,不管用什么方法,马上叫醒,否则,我怕你醒过来也是又痴又傻,或者索性就醒不过来了。”   颜如玉默默听着、后背一阵紧过一阵地发凉。   他并不十分明白,但有一点他很明确:这特么可不像是在带他体验什么“共石”、“互换”的乐趣啊。   难道所谓的“互换”根本不存在,如禄爷所说,陈天海居心不良、另有目的,根本是在坑他?   不止坑他,一直以来,他扮演着一个“想救回儿子的可怜老头”,把干爷都给蒙过去了。   ……   颜如玉气得血冲上脑,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出、去把陈天海给揪出来痛殴一顿。他的那块石头还在陈天海那儿呢,这要是隔三差五地被阴,那还得了?   这老东西不难找,他一直怕肖芥子进魇神庙,口口声声要阻止:肖芥子逃出去之后,多半是上山、或许都进洞了——找陈天海,得往山上找。   也是巧了,牛坦途去春焰那屋内外看了一圈,回来很笃定地说,有隐约的手电光一路往山上去,春焰的人猝然失踪,八成是进山了。   白天的时候,春焰的人就险些杀了梁世龙,大晚上的如此鬼祟,不会得了什么线索、又要去和她爸为难吧?梁婵急得不行,当即建议赶紧跟过去。   禄爷也觉得春焰的人有问题,反正这一晚是睡不安稳了,跟去看看无妨。   斟酌之下,他将现有的九人分了三个小队:体力不支或者身体不适的,暂时留守,有余力了再出发,是末队;其余的分两队,一前一后上山——这样前队出状况,后队到了可以帮忙,后队不济,还有末队这个希望,不至于扎推团灭。   颜如玉身子不舒服,论理应该和养神君一样先留守,但他硬捱着,跟着禄爷、牛坦途和梁婵组成的前队一道出发,居然也没掉队,反倒是原本带队的禄爷年纪大了,精力也不济,落到后队去了。   ***   上山之后,毫无头绪,四下一片漆黑,一时间也没发现山肠入口,但阖该运气好——就在这个时候,晓川和廖扬急匆匆从洞里出来、被堵了个整着。   晓川也没想到一出来就撞见“人石会”的人,她谨记陈天海的嘱托,示弱陪笑,只说是春焰找到了魇神庙的入口、趁夜进去查看,照明设备带得不足,戴老大安排他们下山拿装备。   这要碰上的是禄爷,可能就让他们混过去了。   颜如玉似笑非笑,听着她说,面色堪称友善,但听到中途,没任何征兆地动了手,一拳就冲着廖扬包扎的那只眼怼了过去。   是偷袭没错,但这孙子之前险些把他勒死,不也是偷袭吗?   场面瞬间混乱,牛坦途不明所以,但知道胳膊肘往内拐的道理,想也不想,帮着颜如玉一道去摁廖扬,趁此机会,晓川不顾廖扬、撒腿就跑。   梁婵的反应也不慢,拔腿就追,因着梁世龙的事,她对春焰的人恨得牙痒痒,就凭着这一股悍劲儿追上了、抱着晓川跌滚成一团。   摔滚的时候,她觉得晓川的裤兜里装着什么东西,硌得她生疼。   摁住了廖扬之后,颜如玉过来,把披头散发的两人给拉开,梁婵喘着粗气,先去晓川裤兜里掏——先还怕是什么伤人的凶器,看了才知道,是纸巾包着的、一块一块不同的宝玉石。   都是吊坠件大小,最大也不过是手把件,有碧玺观音,绿玉髓,水晶佛头,以及一块阴沉着脸的襁褓玉人。   水晶佛头和襁褓玉人身上,明显沾过湿泥砂,都还没擦拭干净。   颜如玉微笑着拈出那块襁褓玉人,问晓川:“不是说下山拿装备吗?我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身上?”   ***   老东西,拿我当猴耍呢?   既然你让人把养的石头带出去,那我偏偏就要给你带回来,我这辈子,就喜欢看人大失所望、惊慌失措、盘算落空的狗样。   颜如玉满意地看着陈天海跌跌撞撞冲下台阶、冲向魇神庙深处,觉得自己的这一手真是干得漂亮,他哈哈大笑,笑到一半胸口抽痛,又吁着气捂住了胸口。   这当儿,陈琮已经磕绊着冲上了台阶,梁婵怕他摔倒,赶紧上前扶住,陈琮借力站起,上气不接下气:“禄爷,禄爷?”   ……   禄爷其实带着常昊,已经到洞口附近了,他留梁健和被捆的廖扬守在山肠口,好接应最后上来的养神君他们。   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发现魇神庙的门没了、只留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跟要吞噬人的嘴似的,他惊得右眼皮突突乱跳,即便知道里头有人,暂时并无凶险,仍然踌躇着不敢迈进去。   听到陈琮的声音,他应声往前走了两步:“陈琮?里头没有石虫子吗?”   台阶下的神棍听到了,没好气地回了句:“没有!你们‘人石会’的,自己的事还搞不清楚吗?石碑上刻得那么明白,没有魇女,进来了才有血光之灾,魇女在,半只石虫子都没有,对吧,小结子?”   说着,自然而然看向几步外坐着的肖芥子。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哪里不太对,他半跪着往前探身:“小结子?”   禄爷于神棍的回答听得不太真切,还想再问时,陈琮探出身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禄爷,快,救人!有人被‘点香’了!”   他连推带搡,把不明状况的禄爷拉到台阶底下,挤开正挨过来的神棍:“快,禄爷,就是她。她刚被‘点香’了,时间不久,来得及的。”   禄爷俯下身子,只瞧了一眼,心里咯噔一声,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是魇神庙的入口,被人扔了根绿色的照明棒,肖芥子坐在台阶下,面上带笑,映着莹莹的绿光。   但在禄爷看来,她瞳孔散大,笑的那几处肌理发僵,分明是已经死了。   陈琮浑然不觉,他满心欢喜,只记得肖芥子忽然脱力坐倒,自己一拳干翻了戴天南,再然后,“人石会”的人就到了,有救了!   他俯身抱起肖芥子:“是不是要找宽敞的地方?我记得我那时候,是躺在床上的,是吧?”   要躺着,对,找一块平整的地方。   陈琮四下看看,紧走几步,在一处相对平坦的所在放下肖芥子,又回头催促禄爷:“禄爷,快啊,点香的发作很快的!”   这反应,禄爷不免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是刚刚光线太暗,自己看错了?   他回头招呼牛坦途,让他把背包给拿过来、需要用到里头的家伙事儿。   “人石会”到了,总算是能消停点了,花猴过来扶起神棍,就见神棍面色有点不大对,胳膊略略发颤。   花猴顿觉不妙:“沈先生,怎么了?”   神棍嘴唇嗫嚅着,紧拽花猴:“快,快过去看看。”   他不敢说,但他总觉得当时、他探身去看肖芥子的时候,她的面色……很不对劲。   ***   颜如玉一步步走下台阶,看陈天海在远处的黑暗角落里发疯般寻摸。   找吧,慢慢找,这里这么大,够你找一阵子的了。   最后一步没迈下去:戴天南痛哼着坐在台阶下,下巴有点错位,好像骨头还碎了一块,摸上去怪怪的。他滑稽似地半张着嘴,仰着头,唇边挂着口水。   颜如玉正待绕过她,肩上一沉,他略偏了头看,是春十六。   春十六面色发白:“我们的石头呢?”   她刚去问过晓川了,晓川带着哭腔告诉她,那些要带出去的宝玉石,全被颜如玉给搜走了。   颜如玉眼皮略掀,伸手指陈天海:“我都扔了,你没见他在找吗,想要石头,你自己去找啊。”   春十六声音都变调了:“你不是只扔了他的吗?”   颜如玉笑起来:“后来都扔了,左一块右一块的,我记得有碧玺,还有玉髓,都扔在这了,你们人多,打着灯仔细找,总能找到的。”   他嫌弃似地掸落春十六的手,继续朝陈天海走去。   走了一段之后,从裤兜里摸出一块碧玺,弹石子一般,哧溜一声,就把碧玺给弹出去了。   ……   禄爷请花猴和牛坦途帮忙打灯,灯光罩过去,肖芥子的面色惨白,笑意越发瘆人。   花猴和牛坦途几乎是齐齐打了个寒噤,话到嘴边,没敢说。   陈琮也看到了,他愣了几秒,迅速俯身、贴近肖芥子口唇,然后抬头:“有气,还有气,我感觉到了,温热的,禄爷,你赶紧。”   这怎么可能还有气啊,禄爷喉头发干,他伸出手指,试了试肖芥子的鼻端:“陈琮,这……没气了啊。”   陈琮太阳穴两边鼓胀得难受,脑子里嗡响,说话都没条理了:“不是,禄爷,你不明白这其中的原理。蜈蚣,现实中是没蜈蚣的,那她受伤,只是以为自己受伤,不会没气的,你知道吗?就像姜红烛的蛇吞了方天芝,蜈蚣就是那块石头,李二钻的那块石头……”   他边说边仰起头,想指给禄爷看洞顶那个透明的、胎儿似的包体形象。   自己都愣了一下,咦,那个包体呢?   什么时候消失的?   又茫然地看向远处,那条蜈蚣呢,应该在那附近挣扎的,也不见了。只看见春焰的人,到处打灯,四处寻摸;还看见梁婵和常昊也过来了,一脸的关切和质询。   禄爷叫他:“陈琮?”   陈琮回过神来,语气很肯定:“禄爷,你先救,就算没气,也只是暂时的,救得回来,你相信我。”   禄爷一声长叹。   他只会救治“点香”,没气这种,实在帮不上忙。他拍了拍陈琮的肩膀,正待起身,陈琮大力又把他薅坐了下来:“快啊,你怎么能什么都不干呢?”   禄爷想说什么,面色却陡然变了,他嘴唇翕动了两下,声音都发颤了:“你们听到什么了吗?”   嘁嘁喳喳,嘁嘁喳喳,像水流声,从四壁的高处、看不见的暗里,慢慢泄下。   这声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渐渐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坐着的人慢慢站起,每个人都仰头往上看,还有人瑟缩着把手电举高。   石壁上,一线一线,像石纹在游动,粗看以为连成线,细看就知道不是,那是密密麻麻,一颗一颗,和石壁的颜色一模一样,点聚成线,线汇成片,蔚为壮观,居高临下,恍恍逼近,如山体大幅蜕皮。   禄爷大吼了句:“快跑!” 第144章   陈天海的手电四处乱照, 额上渗了密密的汗,慌得汗滴子都入了眼。   可能是地震过的原因,地面上有许多大小碎石, 手电的亮度和光照范围都有限, 这些都增加了寻找的难度:一时间, 他也找不到那颗佛头水晶被扔去哪了。   没事, 会有好运的:上一次,佛头被魇女收了都能奇迹般掉落、被同伴发现之后设法运了出去, 这一次, 依然会有好运的。   身后传来颜如玉的冷笑声,陈天海脊背一紧, 缓缓回头。   颜如玉的面色阴晴难测:“老海啊, 共石可以互换身体这事, 都是你编的吧?”   事到如今, 陈天海也懒得演戏了:“我也没编什么啊, 不就是你们自作聪明、我配合了一下吗。”   ……   苏醒之后,他对原有的陈天海几乎没什么印象, 但既然还得扮演这人,总得下点功夫。   经由衣橱, 他知道了这人的穿着喜好、着装风格以及大致的消费水平;看收藏着的相册,知道了他的家庭关系;翻行李物件, 了解得就更多了,比如90年代陈孝火车事件的剪报、姜红烛的羊皮卷、“人石会”古早的手抄通讯录……   但最多的信息, 其实是从颜老头嘴里套到的。   两个暮年的老头, 住在一处, 长日无聊, 碰面总会聊上两句, 颜老头又喜欢唠嗑,没事总要提上一嘴。   “陈孝还没醒的意思?他要真醒了,你预备怎么办啊?是不是得先把人从精神病院领出来?”   “人那魂儿,真能在石头里一直存着?那再给找具身子,是不是就能借尸还魂了?”   ……   嘴里出来的都是信息,一来二去的,他心里就有数了,压根用不着复刻曾经的陈天海,他和之前不同,才更显真实。   他们说,老海啊,你怎么一点都不疼惜自己的孙子,跟以前不一样了啊,他就装着心虚、失措;他们又说,老海啊,你还想瞒着我呢,你不是陈天海,是陈孝吧,他就装着震惊、被戳破。   他可没编什么。   颜如玉点头,呢喃了句:“好啊。”   在他们颜家骗吃骗喝这么久,还把活了几辈子的干爷都给骗过去了,颜如玉想想都觉得好笑:真是被鬼迷了眼,“互换”,这么荒唐的说法,他们怎么就信了、还一直信了这么久呢?   就在这时,四壁传来嘁嘁喳喳的怪声。   颜如玉下意识仰头去看,陈天海却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眸中掠过一丝阴狠,一把将颜如玉推向更深处,哪知颜如玉的动作也不慢,反手揪住他的衣领,两人齐齐栽了过去。   狼狈爬起时,窸窣的动静已在耳边了,这下,两人谁也顾不上对付谁,撑地就起、拔腿向着洞口狂奔。   ***   禄爷吼完那句之后,就近拽起陈琮就跑:他也是好意,却忘了陈琮身上有伤,这一被拽,人非但没起来,还失了重心跌摔在地。禄爷脚下一绊,人也骨碌摔滚了出去。   嘁喳声潮水一般,如死亡的号角,瞬间逼近,每个人的神经立刻绷到了最紧。   牛坦途狂冲过来,跌撞着扶起禄爷,神棍和花猴也奔过来拽陈琮,陈琮喘息未定、甩开两人:“还有芥子!”   他转身想去拉肖芥子,就见大片的石蝗暗影水流般漫过来,距离肖芥子也就几米远了。   嘁喳的声音由四壁转作身周,入耳皆是,绕脑不绝,那感觉,石蝗已经掀起他的头皮、在颅骨之上兴奋啃噬了。   陈琮直扑过去,脖颈突然一紧,是花猴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大吼:“算了,人都死了,活人重要!”   陈琮也吼:“没有!她没死!”   他不是伤心过度或者拒不接受现实,他是真的觉得肖芥子根本就没死。   他喘着粗气,一手自她颈后、一手自腰后伸进去,想把人给抱起来,但没了呼吸的人,身子真是死沉,陈琮脱力之下,只把她抱抬离地就没后劲了。   花猴和神棍急得魂儿都要飞了,手忙脚乱地上来帮着他抱抬,好不容易趔趄起身,正要迈步,神棍痛叫一声,原地蹦跶着连连甩手。   紧接着是花猴,他也撒了手,大叫着原地躲滚,这俩原本抬着肖芥子的半边身子,忽然都撒手了,陈琮措手不及、独力难支,又跪摔下去。   石蝗已经到眼前了,他眼睁睁看着肖芥子刚落地的那一侧身子、霎时间就被密密麻麻的石蝗给覆满了。   陈琮觉得自己要疯了,就算肖芥子真的死了,他也不能看着她生生被石蝗给吃了吧?   他死咬牙关,又想发力,就在这时,右臂上一阵钻心疼痛,形容不出来:这疼痛从手臂窜升、顷刻间就经由一侧的颊骨上了脑子,半边身子在那刹那间、几乎没知觉了。   肖芥子的身体从他的手臂跌落。   陈琮徒劳地还想去抓,手指猛地勾着了什么,是根链子。   是链子,绷断了,带着一块缀着的银牌,而再低头看时,已经看不到肖芥子了:只有成堆的、覆盖成堆的石蝗。   陈琮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人木了,只想拼命伸手把石蝗给拨开、把肖芥子从里头拉出来。但还好,理智还在:他跌跌撞撞冲出去,一手抓住神棍,一手拽起花猴:“走,快走啊!”   三个人,互相扶持着,趔趄地奔向洞口。   那个洞口,透着杂乱的亮光,像一扇很小很小、摇摇晃晃、总也奔不到的窗。   陈琮茫然地往前看。   梁婵正站在洞口处,拼命朝这头招手,声嘶力竭,喊着“快跑”。   常昊和春焰的那个阿达合抬着沉重的庙门,随时准备堵门。   台阶上,有几个人正争先恐后地往上爬,身体耸动,仿佛怪异的爬行类动物。   台阶下站着禄爷和牛坦途,两人没急着上,而是回转身,焦急地朝他们伸出手,似乎是要及时拽他们一把……   跨步上台阶时,陈琮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原来还有人在他们后头,是颜如玉和陈天海。颜如玉体力好,步子也跨得大,眼见快到了,陈天海气喘吁吁的,落了一截。   看不见肖芥子了,她原本躺着的那一处,早就被成群的石蝗给遮没了。   在一众惶急的催促声中,禄爷沉声说了句:“嘘……都别说话!”   ***   这一句,像陡然摁下了静音键。   大家都不作声了。   陈琮一下子就明白禄爷为什么要这么说了:那种嘁嘁喳喳的声音不见了,魇神庙里,蓦地安静得有点可怕,但仔细听,幽暗的深处,又似乎隐隐传来年轻女子哀哭的声音。   是芥子吗?陈琮脑子一热,脸上发烫,他睁大眼睛,往声源处搜寻。   禄爷的声音很轻,像是唯恐惊着了什么:“大家互相看看,是不是少人了?”   轻微的咔哒开关声,有人揿着了狼眼手电,电光四下扫荡了一回之后,遥遥打向远处一隅。   是晓川。   她蜷缩着身子,头脸血淋淋的,正躺在地上抽搐——之前春十六听说颜如玉把宝玉石都给扔了,就打发春焰的人赶紧进去找,晓川大概是走得太远,事发时离石蝗太近,没来及跑就被石蝗给攻击了。   梁婵于心不忍,小声说了句:“这怎么办啊,要去……救她吗?”   说得轻巧,这谁敢去救啊,退到台阶上的牛坦途悄无声息、继续往上退,喃喃了句:“这万一是个饵呢,石虫子故意放她不死,引我们过去救,好再攻击我们。”   禄爷站着没动,他摇了摇头:“不对,这石虫子怎么突然没声息了?上次不是这样的。”   上一次,把姜红烛关进来那次,石虫子一路追撵他们到洞口,众人七手八脚把庙门关上之后,还能听到门上噼里啪啦、跟炒蹦豆似的声音,那是石虫子在试图撞门。   这一次,真的有点异样。   陈天海也到台阶下了,他上气不接下气,扶着石壁回头去看、迟迟不愿上台阶:他的佛头水晶还没找着呢,难道就这样走了?   春十六也是这心思,她本来都快到洞口了,又下了两级,反正石蝗就算再诈尸,要过来也得要一会。   她客气地问禄爷:“那你看现在,是退是留呢?”   禄爷摇了摇头,没说话。   陈琮手里攥着那根带银牌的链子,没去留意周围的对话,只是一直盯着肖芥子消失的地方看。   没嘁嘁喳喳的声音也好,那证明石蝗没在进食。石蝗会退潮吗,如果会,那他就还有希望把肖芥子给带回去——毕竟当初姜红烛也没事,对,姜红烛在这儿待了二十年,石蝗也没把她吃掉……   视域有些晃,总像是有细线在飘,陈琮伸手抹了一把眼睛,再想看时,忽然觉得,好像听到了破空的气流声。   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到阿达骇叫,不止是阿达,骇叫声此起彼伏,忽高忽低,身侧的神棍突然飞起来了,像一枚炮弹般飞进了魇神庙,花猴大惊,伸手去抓,自己却也被荡了出去,紧接着就是陈琮,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头下脚上,倏地就到了半空,这失重感可太难受了,陈琮眼前一黑,几乎要昏死过去。   ***   陈琮觉得,他真的昏过去了,大概有几分钟吧,又倒吸着气、猛然睁眼。   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地的照明设备。   没错,他身在半空,脸是朝下的,可以看到地上散落着各色手电、照明棒,都距离他很远,是摔下去足可摔残摔死的水平。   陈琮悚然心惊,一个翻身,看到周围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人,都在半空。   什么情况?飘起来了?   他伸手去抓,这才发现身上好像粘了根绳,说不清是什么材质,而随着他这一处的撼动,所有人,似乎都在微微发颤。   不远处,有人呻吟着,掰了一根照明棒。   借着这光,陈琮看清楚了。   是有一张巨大的蛛网,在魇神庙的高处四面铺展开来,每个人,都像可怜的被捕食的虫子,零零落落、牢牢粘在了蛛网的某一处——有人昏迷,有人渐渐醒转,有人惊慌失措地询问“怎么了”,还有人手持匕首、狠狠下刀,试图破网。   怪不得当时神棍“飞”起来了,他不是飞,他是被“粘”走了。而自己身上粘着的也不是绳,那是“蛛丝”。   身侧不远处,传来神棍的“啊哟”声,陈琮赶紧问他:“棍叔,有手电吗?”   神棍没听清,倒是略下方响起花猴的声音:“我腰带上有,你等着啊,接着。”   很快,一柄狼眼手电扔了过来,陈琮抄手接住,反正也“粘”蛛网上了,一根丝不好借力,他抬起腿,搭上又一根,这才喘着粗气、拧亮手电。   没错,是一面巨大的蛛网,但不是平行于地面,是从低处一路斜着上来的,像小时候看过的、屋顶上那种倾斜着的天线收发锅。   陈琮的手电光最后停在了一处。   那是所有蛛丝的源头,都从那一处来,都从那一处生长而来。   那是肖芥子之前被石蝗吞没的地方。   陈琮的手微微发颤,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里在发生着什么、会发生些什么,或者说,他期待着,即将发生什么。   渐渐的,蛛网上仅有的那几样照明设备,都照向了那一处。   像是为了对得住众人的期待,没过多久,就听轰然一声,那一处突立起一块。   最初突立,是没有形状的,只是拱起,但变化活生生就在眼前发生,无数的石蝗,仿佛有自主意识的、可以精准排列组合的零件,有些往前,有些往后,有些去往节肢末梢,像是更智能化、形体更圆融的乐高积木,一只巨蛛的形状,就这么在众人面前生长起来。   那是传说中、魇神的形象,女人头、蜘蛛身。   陈琮看见了肖芥子的脸,她阖着眼睛,面色平静而又安详,眉心之间,不知道是毛细血管还是肌理的作用,渐渐有鲜红的颜色,血一般,呈现出一只拟形的花钿蜘蛛。   他听到神棍激动到语无伦次的声音。   “魇神开眸?这是魇神开眸?”   “我们都想错了,我们想的那种神通广大、上古一直活到现在的魇神根本不存在。就说嘛,既然已经是人的世界了,为什么又要留个魇神呢?”   “女娲留下的只是魇神的躯壳,要靠人来驾驭,这才是魇神哪。”   ……   更高一点的地方,陈天海四肢张开、被黏在蛛网上,他面色如灰、死死盯住下头的肖芥子。   ——石蝗?这玩意儿,他听说过,也接触过,一直以为和魇女一样,是魇神的狗,是看守魇神庙的蠢笨玩意儿,怎么从来就没想到过,这东西会是魇神的躯壳呢?   ——怪不得魇山变故那一次,他们把魇神庙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因为石蝗从头到尾就没出现过。   ——女娲玩得好一手啊,煤精镜里魇神的形象,一直是女娲高高在上,低首敛眉,形同审判。他以为,女娲看的是一块石头,是如同煤精镜、人参晶那样的一块奇石,也是魇神栖身的石头。原来不是,她看的是一个人。   ——躯壳始终在这,是蠢笨的虫子、是被无视的散沙,只有这个人来了,散沙才会聚合,魇神才会开眸。   陈天海哈哈大笑。   可笑啊,那几块五色石是有“杀神、夺躯”的能力,但对付的是和他们一样、同属“火灭”那一批的魇神,现在的这个魇神,压根就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   这要怎么杀、怎么夺啊?   在陈天海近乎癫狂的笑声中,肖芥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145章   陈天海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忽然感到害怕:人都被死死禁锢在这儿了,那石头呢,他的佛头水晶也被收走了吧?   上一次, 也是这样。魇女杀人、收石, 做足了全套。   难道这一次, 真的逃不掉了?   他终于慌了, 用力挣了一下手脚,只是徒劳:整个人像被焊死在蛛丝上, 那点力道, 只带得蛛网微微颤动。   ……   没人经历过这种阵仗,之前还有人挣扎、咒骂, 但肖芥子睁眼之后,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息静气、四下里雅雀无声。   好像这样, 就能让时间暂停、这一刻的安然状态可以继续保持似的。   可惜事与愿违。   陈琮第一个感觉到不对:蛛网是斜面向下的, 他的身子好像在缓缓下滑。   紧接着, 身侧的神棍也察觉到了,他没敢太大声:“小琮琮, 你觉不觉得,人在动啊??”   是在动, 跟蛛网有关,这蛛网、乃至每一根蛛丝, 都像是有意识的。   陈琮没答话,看向肖芥子:人的表情是能说话的, 如果她面色阴狠或者眸带戾气, 他或许能从中读出点什么。但她还是方才开眸时的样子, 眼神和面色都堪称平和, 让人完全揣摩不到意图。   很快, 其他人陆陆续续、也都感觉到了这种异动。   恐慌立马在蛛网上蔓延开来:所有人都往一处落滑,按照这方向推断,岂不是都要被吸溜进……蜘蛛的肚子,或者被那一处聚合的石蝗给啃了吗?   伴随着惊慌失措的骇叫,新一轮更剧烈的挣扎开始了,蛛网震荡得宛如起浪。   神棍本来没怎么着慌,被周遭的气氛和情绪一带,也有点乱了阵脚,嘴里念叨着:“不行啊,得想个办法,这样下去,不是要被吞吃了吧?”   说到末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拼命昂起脑袋、冲着下头喊:“小结子,大家是朋友,相煎何太急啊!”   又转头催陈琮:“小琮琮,你跟她关系好,赶紧喊两嗓子,万一能把她给喊醒呢?”   陈琮也不知道该怎么喊,但他确实想试试。就是之前二次包扎好的伤经过这一番折腾,已经被血浸了好大一块,一呼一吸之间,胸腔碾磨一样难受。   他缓了会劲,大叫:“芥子,是我,我是陈琮!”   “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棍叔,还有花猴,陪着你一起进来的,你还有印象吗?”   “还有咱们的暗号,别人都不知道的,蒜头几个?写了什么?”   酝酿着的喊话稿才刚开了个头,整个人忽然自蛛网掀落,神棍怕不是以为他会就此摔死,吓得大叫,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陈琮没有摔下去,他背后还黏着蛛丝。   像老一辈说法里的“喜从天降”:蜘蛛身上缀了根丝,慢慢地从高处垂下去。   这说明……喊话有作用?   神棍大喜:肖芥子还是能沟通的,这就好办了,大家是朋友、好朋友,就算真需要口粮,也不至于选他啊。   他定了定神,正想也大声套几句交情,还没来得及张口,身子陡然往下一坠。   同时下坠的还有花猴。   陈琮已经落地了,他没能站住,腿一软跌坐在地,仰着头看原本粘着自己的那根蛛丝缩回,看神棍和花猴半空中稳不住重心、像被拎着的大闸蟹那般、转悠着狼狈落地。   陈琮的心定了。   刚才,他其实完全不用跟肖芥子喊话:她不是牵线的木偶,也没有失去意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蛛网上的人见陈琮几个成功下去了,登时躁动,自知跟肖芥子没交情,一窝蜂地都向着他们三个叫嚷,有让他们赶紧想办法救人的,也有让陈琮帮忙向肖芥子说两句好话的。   只颜如玉没嚷嚷,他感觉自己和陈琮这交情,也没什么求助的必要,纯属多此一举,自讨没趣。   众人之中,居然以陈天海的声音最大。   他躺在高处的蛛网上,拼命拧转了脖子、脸朝向着他,眼神里满是慌乱和热切:“陈琮!我是你爷爷啊,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出事吧?陈琮!”   看得出来这是急了,都胡乱认亲来了,陈琮静静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神棍和花猴被上头杂乱的声音给喊懵了,问陈琮:“这个……咱们要怎么办?”   十来号人呢,就算里头有不做人的,那也是少数。其他人,能救还得救啊。   陈琮很平静:“看芥子吧,现在这局势,不是咱们能左右的。她既然放了我们,必然有自己的想法。”   也是,经他一说,神棍心里稍稍定了些:小结子还有意识就好,看她平日的做派,不是滥杀或者残忍的人。   他仰着头,看高处的那张蛛网:说是“蛛丝”,但其实每一根丝都有绳索粗细,不然也架不住这么多人的重量。蛛网结得很漂亮,呈环圈的圆盘状,在上下照明光的映照下,微微震荡,看得人有些发眩,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又极其诡谲梦幻。   花猴喃喃说了句:“肖小姐,这是成了魇神了吗?”   神棍说:“应该……是吧。”   花猴想不出眼前的场面要怎么收场:“那然后呢,她还会回来吗?”   神棍下意识看了眼陈琮,冲花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提这茬,就在这时,上头的人齐声尖叫。   众人下滑的速度忽然变快,原本是缓行,现在简直像是加速俯冲,与此同时,蛛网黏在四壁的部分猛然回抽,乍一看,被拽回的大网像极了一条行将吞咽回去的舌头。   陈琮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别人他不管,但“人石会”的那几个,梁婵、禄爷、牛坦途他们,对他委实是不错的。   还好,就在那条“舌头”被卷回去的瞬间,有人被扔出来了,或者说,是黏在身上的蛛丝忽地撤去,惯性使然、人被甩出来了,方向杂乱不一,左一个右一个,有远有近,纷纷摔砸在地,痛哼声此起彼伏。   陈琮脑子里轰轰的,急往前冲。   他看得很清楚,不是所有人都被甩出来了,有几个,被蛛丝卷裹着,像茧,顷刻间进了……   说不清楚,不是蜘蛛的肚子,反正被蜘蛛带走了,那一处太黑,蜘蛛巨大的身形霎时间攀上石壁,往着高处更暗的角落里去了。   陈琮大叫:“芥子!”   他也顾不得伤了,管它呢,只要不死,还愁今后没时间养伤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狂奔,途中没留神踩到一根照明棒,脚底一滑,整个人砸滚了出去。   这一滚,真是眼前乱冒金星,好消息是没滚远,滚对了方向,没耽误什么。   陈琮撑地就起,急喘着捞起掉落的手电,茫然无措地照向高处。   这边没有,这个角落也没有,换个方向,这里,对,是这里!   那是洞顶的一处,像寻常家宅里、蜘蛛惯爱占据结网的旮旯。   他听到了嘈杂的嘁喳声,石蝗正大量地往那一处没入,又或者是,那里本来就有个暗洞或者通道——巨大的蜘蛛已经逐渐坍塌、眼见没了身形,八根节肢水流般粘附上石壁……   陈琮大叫:“芥子!”   肖芥子闻声回头。   陈琮喜极,嘴唇微微发颤,看着她熟悉的眼睛,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听到自己说:“你要走啦?”   你要去做魇神去啦?   肖芥子向着他微微一笑。   确实是她,陈琮也笑,想再说什么,她已经回转头,联同身边的石蝗一起,消失了。   这就走了吗?   陈琮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后知后觉地扬起手,冲着那一处使劲挥手。   “芥子,你做魇神去啦!”   “肖结夏,苟富贵、勿相忘啊!”   这时候,神棍也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了,几乎是跟他一起吼出来的:“小结子,你是神啦,那你帮我打听打听……”   后半句话咽回去了,神棍看到,最后一批石蝗急往那一处突入,仿佛是渐平的漩涡——一切都止歇了。   陈琮还在笑,他退后两步,坐倒在地,伸手往胸口去摸,摸了一手的血。   身体撑不住了,他可不能继续把它往死里折腾了。   他慢慢躺了下去,放缓呼吸,眼睛依然盯着高处。   耳边传来戴天南虽然惊惶、但因下颌受伤而语调跑偏的咆哮声:“喔(我)们十六呢!十六?”   还听到阿达的喊声:“晓川?晓川,应个声!”   神棍过来了,蹲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陈琮笑了笑,说:“麻烦帮我看看,我爷爷还在吗?”   神棍转头张望了一回,这算是“事故”现场了吧:有人摔得轻,已经痛哼着坐起来了;有人摔得头破血流,还躺在地上呻吟。   就说花猴怎么没过来呢,半路就被伤号给绊住了。   到处都没看见陈天海。   神棍摇了摇头:“没有,好像少了几个。大部分人还在,就是摔得够呛。”   陈琮嗯了一声。   蹲着怪累的,神棍在他身边坐下来,怅然地叹了口气。   陈琮问他:“你刚想让芥子帮你打听什么?”   神棍回答:“怎么说她都是神了,必然比我们这种普通人懂得多,我刚是想让她帮忙打听我朋友。我跟你说过没有,我朋友是在一个大山洞里、石壁上消失的。巧了不是,小结子也是。”   说着,也仰头去看高处。   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小琮琮,我刚听你说什么富贵,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这个。”   陈琮说:“那又怎么了?”   他闭上眼睛,呼吸更缓,一只手慢慢伸进兜里,攥住了那根冰凉的、带银牌的链子。   他声音很轻,话说得断续:“我这个人,就是个俗人。朋友这么有能耐,都去做神啦,我……心里高兴,惦记着沾点光。苟富贵勿相忘嘛,她要是还记得我,哪天回来看看我,带我一起发达,我多有面子,是吧。”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看得开的吗?神棍低头看陈琮,忍不住问了句:“要是不回来了呢?”   陈琮没有说话。   要是不回来,那也是芥子自己的选择。她那么聪明,会权衡利弊,做出最利于自身的选择的。   她开开心心的就好。   【下卷完】 第五卷 终章 第146章   陈琮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县城医院的床上了。   是那种私立医院,不大, 也不算豪华, 但很干净和安静。   正是晚上, 天上下着绵绵的小雨, 窗户外头是一棵绿树饱满的树冠,枝叶在风里摆着, 每一片叶子都被洗得翠绿水亮。   陈琮恍惚了好一会儿, 一时间忘了自己是谁、从哪来。   身边有人说话:“醒啦。”   转头看,是花猴, 很没正形地盘坐在一张靠背椅上, 正慢慢削着雪梨, 削完了, 没有给他吃的意思, 自己切下一块,有滋有味地嚼了。   陈琮忍不住舔了下嘴唇, 嘴里头又苦又涩,雪梨一定很甜, 汁也多,他也想吃。   他没说话, 很多事,他即便不开口问, 花猴也会讲的。   果然, 花猴边嚼边絮叨开了。   “你都睡两天啦。好好养伤, 医生说了, 你那伤, 原本不严重,但受伤之后剧烈运动,有点棘手。”   “沈先生他们没出来,还在山里,说是要系统研究一下魇神庙。那庙里真的有好多人留书,刻出来的还是少数,更多的是用特制的矿物颜料写上去的。而且一层盖一层,你懂吗?就是写满了,被涂抹掉,又重写。他们商量着,能不能利用化学反应、把被盖住的部分洗出来呢。”   边说边凑上前,掏出自己的手机,给陈琮看他后来在魇神庙拍的照片。   拍的是某一个蝉洞,颇似考古现场,洞壁四周、包括顶上和门背面,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沈先生可乐呵了,他就喜欢看这些原始记载,就跟老鼠掉进米缸里……”   说到这儿,花猴警惕地看了看门的方向,像是防有人偷听,又挠着头嘿嘿笑:“我没说他坏话哈,反正,除了受伤的,大部分人都还在那呢。听禄爷那意思,来一趟不容易,想集中收拢一下魇神庙的信息。”   陈琮轻声问了句:“不怕石蝗吗?”   花猴摇了摇头:“没有,半只石蝗都没见。你们那个看不见的瞎子,叫什么军的……”   “养神君?”   “对,据他说,魇山不魇啦。”   ***   养神君和两个编外,是禄爷编的末队,最后上山的。   上山的时候,差不多是凌晨四五点左右,天还是黑漆漆的,但没再下雨,山里才刚刚起雾,很薄,纱一样,层层地往身周绕。   据两个编外说,走着走着,养神君忽然“诶”了一声,停下脚步,仰着头看夜色中身形庞大的魇山——由于全程闭着眼睛,两个编外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说,养神君好像很激动,颊肉都在簌簌而动。   末了,养神君说了句:“魇山不魇了啊。”   说完,也不上山了,转身折向寨子里的木鼓房,七拐八绕之后到了地方,也不解释,只让两个编外敲鼓。   这一次敲出的鼓声,就是普普通通的山寨木鼓,再也“钓”不出什么铺天盖地的回音了。“咚咚”的鼓声近乎单调,向着夜色中的寨子蔓延开去。   养神君让两人别停、继续敲。   也不知道敲了多久,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晃晃荡荡的身影。   那是梁世龙,光着脚,赤着上身,只穿一条破烂的睡裤,头上磕破了一块,胡乱拿烂泥抹着,一脸的茫然,嘴边流着口水,脸上带呵呵的傻笑。   ……   魇山不魇了,之前的种种,都像是诡谲的厚重妆容,一夕洗净,现在,只给他们看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头。   花猴示意楼下:“梁世龙也在这儿,单独关着,梁婵陪着呢。不过他有点麻烦……疯归疯,人好像真是他杀的。”   毕竟出了好几条人命,法治社会,不好把人就地一埋了事,花猴平安出魇山之后就报了警。   警察来医院见的梁世龙,知道是个疯子,没报什么希望,但还是例行问了几句,他们把铁头、肥七、周吉、徐定洋的照片一一给他看,问他:“这些人是你杀的吗?”   陈琮听得一怔:“徐定洋?”   “对,徐定洋,你还不知道这事吧?那天,咱们把你救走之后,春焰的那个徐定洋就失踪了,这两天搜找,她的头在鬼林的人头桩那找到了,跟肥七、周吉一个死法。”   梁世龙看着照片,看一张点一次头,笑得可欢畅了,还蹦起来给警察表演,先比划头上长硕大的牛角,又比划如何抡刀去砍,全然不顾梁婵在边上哭得眼睛都肿了。   花猴叹气:“我们私下议论,梁世龙应该没事,毕竟是疯了、完全无行为能力,总不能判他偿命吧?但好像听说这种情况,家属要承担民事赔偿……就看最后怎么鉴定了。哦,对了……”   他伸手进兜,喜滋滋掏出一块雕成叶子形状的翡翠,看水头挺不错的,勉强能算玻璃种。   “我了解了一下‘人石会’养石头的事,觉得怪带劲的,全方位滋补精气神,这不比吃人参强?那玩意儿吃多了还上火……这我结婚时老婆送我的,你看我养这块翡翠怎么样?”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陈琮失笑,又有点感激:花猴攀东扯西,话密得不透风,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避免说起肖芥子吧。   其实没关系。   陈琮问他:“我身上的东西呢?”   他穿的是医院的病号服,贴身的物件都不在。   花猴沉默了几秒,狠咬了一口梨,然后凑近前,抽开床头柜的小抽屉,把里头的东西一样样摆到柜面上,声音含糊:“喏,你的背包放储物柜了。贴身的物件都在这,就这几样。”   一块笑呵呵的襁褓玉人,一根断了的、缀了块银牌的银链,还有一张揉皱了的纸,纸的边角滑稽地支棱着,上头有个模糊的血指印。   陈琮看了好一会儿,很想伸手出去把那张纸给捋平了,因为觉得支棱的那个边角很碍眼。   但最终还是没动。   他笑了笑,试图让气氛轻松点:“那后来,芥子就没回来是吗?”   花猴闷声说了句:“没呢,石蝗也没影了。另外失踪了三个人,你那个爷爷陈天海、春十六,还有晓川。”   “肖小姐消失的那一处,我们还设法爬上去看了,没孔也没缝的,就是普通的山壁。后来,沈先生去找那个养神君聊了,两人还聊得挺对路的。”   神棍问养神君,他上山的时候忽然停步,仰头看魇山看了那么久,到底看到了什么。   养神君回答说,之前在他“眼”里,魇山是一团巨大的、黑气缭绕的所在,但仰头的那一刻,他看到浓黑中隐现一抹亮金色,像非常粗的笔刷,在山体的胸腹部位逡巡片刻之后,坠星般急速地沉了下去、直直沉入了地下。   再然后,魇山就只是山了,非常清晰,只是冷硬的石头堆砌,跟他在其它旅游景点看到的那些山没什么两样。   说完了,花猴小心斟酌了一下陈琮的面色:“你没事吧?”   陈琮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啊,我……”   到底是笑得太牵强了,这笑没撑住,半途就垮了下去,陈琮垂下眼,不想跟花猴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话。   “猴哥,我跟你说过吗,芥子身体不大好。你没看出来,是因为没撞上她发病的时候,她发病的时候,还是挺严重的。”   “她来魇神庙,其实想法特别简单,不为对抗什么,更不想当什么神。只是因为姜红烛跟她说,来了有希望活下去,她就总觉得,是条路,得试试,不然没尽全力、对不住自己。”   “其实我挺为她高兴的,芥子现在,应该再也不会为生病这事操心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窗前的绿叶哗啦作响。   陈琮转过头,出神地看那扇迎雨的窗,窗户上满布雨痕,有的密集成线,有的是散落的断点。   挺好的,这么宁静,一切尘埃落定。   他去阿喀察,是为了寻找爷爷陈天海的消息,而今总算是找到了、且找了个明白。   梁婵千里迢迢地来到魇山,是为了父亲梁世龙,也找回来了。   结果或许不那么好,但有结果总好过没结果。   ……   花猴犹豫了一会:“陈琮,也不知道是不是冒犯,但我想问你啊。”   陈琮转过头:“你说。”   “现在回想起来,肖小姐一直听得懂我们的话,也就是说,咱们是能跟她沟通的。你有没有想过,你最后喊话的时候,如果是让她留下来呢?那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陈琮愣了好一会儿。   他没想过,完全没想过。   花猴看他的表情,也猜到了几分:“你当时,怎么就没想留她呢?”   陈琮说:“因为……”   因为她回头时,是对着他微笑的吧,那微笑里没有勉强和被迫。   像在阿喀察时,抱着未开封的新衣服和花,对他说:“那我走了,咱们有缘再见吧。”   还像上次在火车上,把昏睡的他推醒,说:“陈琮?陈琮?我要走啦。”   好像每一次,他都没想过留她。   ……   他想了想,说:“如果能把她留下,我一定是想留的。可是想想看,把芥子留下,我能给她什么呢?我能帮她治病吗?做不到吧,想留她,只是为我自己心里舒服。”   “她是自己想走的,不管怎么样,她选择的路,一定比留下更有希望,魇神嘛,听着就不一般。我为什么要拦她呢?上演哭哭啼啼的苦情戏,不是很矫情吗?”   花猴失笑:“怪不得沈先生说,还是你们年轻人想得开。挺好,我之前还怕你钻牛角尖呢。那行,不打扰你了,你先休息吧。”   ……   陈琮目送着花猴离开,顿了顿,目光落回了床头柜上。   他伸出手,一点一点挪上柜面,原本是想把那张纸给捋平的,中途改了主意,抓住那块襁褓玉人,原本想丢出窗外,看到窗户关得太紧,只得丢进了床下的废物篓里。   共石什么的,见鬼去吧。   ***   花猴出了病房,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这是他们山鬼在当地的对口合作医院,虽然不是他们开的,但处处受优待,比如这一层,就仅供他们使用了。   牛坦途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见花猴出来,赶紧迎上去:“怎么样?陈琮还正常吗?”   花猴点头:“挺正常的,说话很有条理。”   牛坦途松了口气,依然不敢太乐观:“那麻烦你,再继续观察。万一有什么不对劲,务必及时跟我们说。”   这是禄爷再三交代的。   陈琮被点过香,被点香的人,一定会有后遗症,当时看不出什么,最怕后续被生病、受伤之类的诱发加重。他还这么年轻,要是忽然疯癫或者知觉错乱,那就太可惜了。 第147章   襁褓玉人扔得不够远, 陈琮睡下之后不久,又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黄朦朦之中了。   他有点不踏实,怕又见到多一个人影, 这种不踏实滋扰了他, 一直睡不安稳, 到半夜时, 忽然醒了。   病房的灯居然是亮着的,太过刺眼, 陈琮下意识闭上眼睛, 却又陡然睁开。   床尾处,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也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了, 抱着胳膊, 一只手摩挲着下巴, 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   颜如玉。   陈琮先是毛骨悚然, 继而愤怒:大半夜摸进人家的病房偷窥,这不变态吗?   他压着火:“你怎么在这?”   颜如玉没事人一样:“我怎么就不能在这了, 这不是医院吗?我也受伤了啊,还拍了胸片呢。”   受伤, 拍胸片?   陈琮想起来了,在魇神庙的时候, 他是见过颜如玉捂着胸口、一脸痛楚,那位置, 跟自己受伤的地方一模一样。   当时, 他起过怀疑, 但肖芥子情况危急, 没顾得上。   “我问的是, 你跑到我这来干什么。”   颜如玉反笑了:“陈琮,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就是睡不着觉,所以串串门、找你聊聊天。”   说着抬起手,给他看拿在手里的物件:“别人送你的礼物,你就那么扔进垃圾桶里,太伤人了吧?再说了,这玉质这么好,真不想要,转手卖了也能捞一笔,扔了多不成熟啊。”   陈琮冷笑:“为什么扔,你心里没数吗?”   颜如玉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一时无话可说,过了会又嘻笑:“早说啊,你这么介意,我弃养就是了,全给你养。石头是好石头,别浪费了。”   他把那个襁褓玉人安稳置放在床尾,玉人的脸朝着陈琮,笑嘻嘻的。   陈琮快没耐性了:“我要休息了,你可以滚了吧?”   颜如玉一点都不恼火:“陈兄,我就是想问你个问题啊。如果你要死了,我的意思是,身体保不住了,但可以借尸还魂,恰好呢,有我这么个备胎让你借,你考虑吗?”   “不考虑,我有洁癖。”   别人的衣服他都不乐意穿,干嘛要去“穿”别人的身体呢,想想都膈应。   颜如玉点头:“咱们果然很像,我也有洁癖。”   陈琮看向床头,伸手欲摁床头的呼叫器。   颜如玉叹气:“陈兄,我明早就走了,不再多聊会了吗?说不定以后大家就没机会再见了。”   在这玩什么煽情的戏码呢,陈琮突然觉得好笑,他把手缩回来。   “行,你要聊,那咱们好好聊聊。”   “葛鹏和金媛媛的死跟你有关吧?”   “煤精店小老板和苗老二家那场火,你没少掺合吧?”   “姜红烛的死,你敢说你没在背后推波助澜?”   “明早就走,是因为徐定洋死了吗?她不死,你未必走吧。”   颜如玉原本是在笑着的,被他这一条条数的,笑容渐渐淡了:“陈兄,你这个人真的很无趣,你这样就没劲了啊。”   他没了再聊的兴致,空掸了掸手,向着门口走去。   陈琮说了句:“相识一场,我给你提个醒。”   颜如玉身子略顿,回过头来。   “做了这么多亏心事,你迟早有报应。”   颜如玉呵呵笑起来,打开房门的那一刻,他说了句:“报应这玩意儿,我熟,无所谓。”   ***   三天后,陈琮的身体状况略趋稳定,回了趟魇山。   医生并不支持,但陈琮听说魇神庙的信息收集得差不多了、禄爷这两天准备把地方重新封锁。   他觉得,在那之前,自己该回去看看。   花猴陪着陈琮去的,车过县城商场,陈琮请车停一停,说想买点东西。   买的都是肖芥子的东西,有内外衣裳、鞋袜、洗漱用品,还有吃的。   花猴帮着拎上了,心里着实纳闷:“你买这些干什么啊?”   陈琮说得很认真:“万一她哪天又回来了、从那个暗洞出来了呢?那衣服总得换吧、得洗漱吧,有备无患嘛。”   毕竟魇山内外那么荒,想买瓶水都找不着地方。   ……   魇山入口处依然停着不少车,春焰的那两辆都结了殡仪用的黑绸白花,不过没见着人,估计都还在里头。   山鬼的后勤棚子还在,但物资撤了不少,留守的人窝在帆布椅子里刷短视频,见到花猴,有点惊讶:“还往里去啊,不是说要撤了吗?”   花猴说:“再去看看嘛,查漏补缺。”   ……   这一趟进山比之前要轻松,不用急行军,还被花猴拽着时不时休息,陈琮完全不觉得累,到鬼林边缘时,也不用攀石了——那面巨大的蛛网边缘处破开,大小刚好能容人经过。   据花猴说,魇山不魇了,那些聚集在此结网的蜘蛛,也在一夕之间全部散去了。   到山肠口的时候,正是傍晚。   难得见到魇山没下雨,甚至还有太阳,夕阳落在山的那一头,把附近的流云都镀了色,看上去,像是魇山歪着的脑袋枕了个绯红色的枕头。   山肠口错落支了六七个大小帐篷,外围拉拦绳,中心处搭了几个做饭的简易灶,俨然自成营地。   阿达坐在帐篷口,正呼哧呼哧吃着户外锅里的面,见陈琮他们过来,先是一怔,而后重重放下锅,抹了抹嘴,起身大步过来。   花猴怕他打人,先一步呵斥:“哎,你想干什么?”   阿达在陈琮面前停住,语气克制中还带了一两分畏缩:“你那朋友,到底把我们十六姐还有晓川……弄哪去了?”   陈琮反问他:“出事的时候你也在场,你觉得我会知道?”   阿达讪讪的,魇神庙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很大,他至今还没缓过来,素日里嚣张跋扈的性子改了不少,总有一种“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定什么时候就出来收拾你”的感觉。   他小声咕哝了句:“那是死是活,总得给个准话啊。”   陈琮说:“就当死了吧。”   就当是死了,别报希望,那以后至少不会再失望。   ***   山肠的入口在两棵呈“V”形斜出的树后头。   难怪那天怎么也定不了位,他们只想到会不会生了苔藓、以至于原本光滑的大石没法辨别了,还是小瞧了植物的生长速度:十多年,在这种亚热带湿润的山里,一两粒树种,足够窜成大树了。   入口旁边,倚靠了一扇待装的门,门上用红漆写了几个大字“危险矿井,慎入”。   山肠里每隔一段都放了户外灯,倒是省却打手电了。那个无底洞,临时拉起了和铁锁链平行的绳索,铺上几块木板,虽然不甚牢靠,但走人没问题,石墙处也被拓挖得更宽,弯腰蹲挪可过,用不着耸缩着身子艰难钻爬。   也就是几天,居然变化这么大。   陈琮怅然地笑笑:“你们做了不少事啊。”   花猴来了劲:“还不止呢,你记得魇山脖子那的入口吗?定做了个井盖,回头得给盖上。还有魇神庙那门,也修补过了。你放心,洞里会留一套钥匙,这样,万一肖小姐回来,拿钥匙开门就能出来了。”   ……   近魇神庙时,能看到里头灯光大亮,应该是安排了发电机照灯,神棍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是不是?老禄!都没想到吧?当年的魇山是有高人的,你说说……你们就该早点派人进庙来看。”   禄爷笑呵呵的,声音里透着无奈:“说是这么说,以前不敢啊,不是有石虫子吗?”   陈琮低头进庙,一级级走下台阶。   里头有不少人,除了颜如玉和留在医院看护梁世龙的梁婵兄妹俩,其它“人石会”的都在。   戴天南和廖扬也在,两人头脸都绕着绷带,一个主扎下颌,一个主包眼睛,看上去颇为滑稽。   众人或站或坐,都朝向一面写了字的山壁:字是赭红色的,竖列,洋洋洒洒一大篇,字上斑驳,字边也刮擦得很厉害,可以想见,这篇字就是花猴说的,被覆盖过、又小心剥离出来了。   神棍和禄爷站在距离山壁最近的地方,指着山壁跟后头的人说话,那场面,像极了导游给游客介绍景点。   陈琮不声不响地过去,坐在了最外围的地方。   这篇字还是有题目的,他刚辨认出头两个字是“游仙”,神棍就又开口了。   “游仙枕,大家都听说过吧?最早出现在《开元天宝遗事》里,说是‘色如玛瑙,温润如玉’,其实就是玛瑙了,传说枕着它睡觉,可以梦游四海五湖,所以叫游仙枕。你看看这题目,《游仙肉枕》,真是一语中的啊。”   陈琮听不大懂,转头看边上坐着的牛坦途:“牛头,什么意思啊?发现枕头了吗?”   牛坦途一脸的失落:“不是,他们讨论说,咱们之所以能养石,是因为石头里本来就有东西,还跟咱们不是一种物种……就,挺难接受的。”   ***   当年的魇山,虽说是蓄谋而建,但歪打正着,的确是一时精英荟萃,有不少人,真的是在魇神庙潜心闭关、留下自己的心得体会,其中不乏新奇看法、别样解读——彼时“人石会”的学术氛围,可比现在要浓厚多了。   这篇《游仙肉枕》,其实大部分篇幅都被涂抹掉了,但因为露了个名字,这名字又实在让人心痒痒:枕头就枕头,干嘛加个“肉”字呢?   所以费大力气擦拭、刮磨,期间还动用了一些特殊的化学用料,终于勉勉强强,把这一篇给复原出来了。   没有落款,就叫这人无名氏吧。   这人自述,师承前辈,用心养石,但他属于格外有想法的,对不少说法都持怀疑态度。   比如,说养出来的石胎是他自己,他就很难接受,“生而得入人道、何以畜牲自居”——六道轮回,何其有幸生成了人,干嘛要说石头里的那个畜牲是自己呢?   再比如,“入梦”这个说法,他也不认同,“梦者,天马行空,焉有在家在室、历历如醒”——谁没做过梦呢,梦都是离奇古怪的,哪有人一做梦,就是在睡觉的床上醒来,梦里所见,都是自己醒着的时候见过的、还一比一还原?醒时没见过的,就是一团浓雾,这叫梦吗?   所以,经由《游仙枕》的故事,他突发奇想:人夜夜枕石而眠,会不会是反过来,其实是石头里的东西枕着人这个“肉枕”,以人在白日的所见为梦、在梦中游历呢?   于是,他以同情的语气写道,“需悯之物,久困樊笼,不见山海,日日囹圄。遂以人为枕,自烹黄粱,聊以慰藉”。   ……   都说黄粱一梦,自烹黄粱、自己给自己造梦,也算是出门放风、看花花世界了。   ***   神棍自己和人聊得兴起,一直没看到后头坐着的陈琮,冷不丁瞅见,吓了一跳,过来时,居然还埋怨他:“小琮琮,你怎么坐得这么……普普通通的,我都没看见你。”   陈琮笑:“你这是嫌我没气场咯?这人写的,你觉得在理吗?”   神棍反问他:“你不觉得挺在理的吗?”   “我跟老禄聊了,他说这么多年下来,总体来看,养石是件挺好的事,有益身心,除了偶有掠食者外,也没听说什么风险。”   “魇山时期,淘汰了很多人,因为他们没法共石,或者说,再怎么努力,石头都没反应。这就足以证明,大部分的石头、或者说里头的东西,挺安分守己的,和人是互惠互利、甚至是精神共生的关系,人得了石补,它们也得了精神满足。”   “只有少数不满足的,就想恢复从前的躯壳,可自己又是久困的‘需悯之物’,需要人帮忙跑腿办事,自然就把主意打到人身上去了。”   陈琮嗯了一声:“我爷爷就是这样的吧。”   他的语气很平和,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甚至唇角边还有一丝很浅淡的笑,但神棍就是觉得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不说话了。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这一次,陈琮失去了很多。   陈天海没了,但那是个“假”的,他就觉得还好,但仔细想想,陈琮是彻彻底底失去了那个“真”的。   肖芥子消失了,陈琮笑着跟她道别,让他觉得肖芥子真是“飞升了、发达了”,也连带着心情还行,但是,如果这场分别旷日持久、甚至是永别呢?   他讷讷说了句:“小琮琮,你没事吧?”   陈琮转头看他,反而笑了:“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啊?”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拎起手边的那几个兜袋:“你们要封洞啦,我去跟芥子说会话。”   ***   陈琮在角落里站了好久,明明是专门来“看看”的,真到了跟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低处的山壁上,有用记号笔写的留书,大致是交代“钥匙放这了,可以拿来开门”之类的话。   陈琮想了想,弯腰捡起笔,在石壁上画了幅画,画得特简单。   天上一个小小的月亮,地上一只仰着头的小虫子。   芥子,你当魇神要是很开心呢,不妨抽出时间,回来看看老朋友,让朋友也开心开心。   要是不开心呢,也可以回来坐坐,我陪着你说说话,兴许你就开心了。   就这样吧。 第148章   陈琮离开魇山的时候, 朝禄爷要了一套钥匙。   禄爷给得很爽快:真想进的人,你不给他也会撬锁、砸门,多的是法子, 那还不如大方给呢。   不过给的时候, 他还是说了句:“偶尔来看看就行了。”   陈琮把钥匙揣进兜里, 说:“对啊, 就是想来的时候来啊。”   ***   回到洛阳,陈琮养了一个多月的伤。   人也是奇怪, 在魇山时, 带着伤、各种跌爬滚打都无所畏惧,现在日日安稳, 反而分外娇贵:雇了阿姨伺候一日三餐, 每天只拄拐在家与店之间走个来回, 就这样, 老王都怕他累着, 几次三番劝他“你就在家歇着呗,想知道店里的事就看监控”。   那两把钥匙, 他找皮绳手艺人结了条手链挂在手腕上,每天叮叮当当、就在眼前晃着, 看久了,心里头怪踏实的。   小宗先还以为是什么时尚潮流, 颠颠跑来问购买链接,知道是真钥匙之后很好奇:“是哪的钥匙啊, 家里和门店, 不都改了电子门锁吗?”   陈琮说:“是我保险箱的钥匙, 里头也就放了几个亿吧, 所以得随身带着, 怕人偷。”   小宗的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明着内涵他:“是你梦的钥匙吧?几个亿,梦里的几个亿。”   陈琮笑嘻嘻的,一点都不生气。   可不就是梦的钥匙么。   ……   陈琮的伤逐渐向好,生活也恢复如常。   福禄寿三老都已经回了老家,店倒是留了下来,陈琮代管了一阵子,迎来了新的接管人。   巧了,是熟人,梁婵的堂哥,梁健。   见到梁健,陈琮少不得问起梁婵:梁婵带着父亲梁世龙,自云南直接回了老家,那之后,他给她发过几次问候信息,她总是以“我挺好的”、“没事”或者笑脸回复。   显见的还未恢复且不想多聊,陈琮经历过陈天海失踪的那段时期,理解这种感受,所以这一阵子,很少去打扰她——对于想安静疗伤的人来说,哪怕善意的问候,都是一种滋扰。   梁健挺感慨的:“我叔被认定为‘暴力、危险’,要强制入院。小姑娘,从小被宠着长大,没经历过什么挫折,说真的,我都怕她扛不过去,会生病或者抑郁什么的。”   “没想到,还挺坚强,头一次发现,她身上有股子劲,还挺像我叔的。当然了,也得谢谢你……”   说着,他拍了拍陈琮的肩膀:“大半夜的,还接她电话、听她说那些有的没的……”   陈琮一头雾水:“大半夜接电话?”   他没有啊,养伤期间,他可爱惜身体了,作息规律,从不熬夜,给梁婵发的信息,都是日头高照的时候发的。   梁健只当他想保密,哈哈一笑,点到即止:“反正吧,事情总会过去的。交情难得,常来常往,有空来家里玩。”   陈琮觉得梁健多半是误会了:梁婵年轻漂亮,估计追求者不少,有人夜半陪她说话解闷也不稀奇,干嘛非得认为是他呢?   他一笑置之。   ***   安稳而一成不变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四个多月过去了。   这四个月,陈琮觉得,还是颇有几件可圈点的事的。   首先是,店里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还意外火了款产品,叫“家宅进喜”。   其实那款产品,陈琮是做来给自己的。   肖芥子留下的那张“设计稿”,他去网上搜了,确实早在古代,就有匠人打造出“蜘蛛在网”这种饰品了,胸针、项链,甚至耳钉,为数不少。   他对着那张图琢磨了好久,改动了两处。   一是蛛网的结构,肖芥子说过,每只蜘蛛结的网,都是独一无二的。魇神的网自然也绝无仅有,而她的网是什么样子,他在魇神庙里看过。   二是,不做饰品了。他找来合作的银匠师傅,请他打造一张可以安放在室内墙角高处的银蛛网,强调蛛丝一定要细,纤细方能逼真,蛛网上要有只立体的小蜘蛛,不求肖似,形似即可,整体要呈“喜”字形,喜蛛嘛。另外,蜘蛛身上要缀一条细银链子,这样,它高兴的时候,就可以从蛛网上垂下来。   打样几经修改,陈琮终于满意了。   那天,他踩着梯子、在店里的一处墙角试装,上墙有铆钉和墙面贴两种风格,为了美观和牢靠,他选了铆钉。   老王和小宗在下头仰着脑袋“围观”,这算陈琮的“保密项目”,他们之前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鼓捣什么。   小宗不喜欢蜘蛛,一直皱着眉头,待看到上墙的效果,灯光打上去一片银炫,又觉得还可以——家里要是有真的蜘蛛和蛛网,她多半得疯。但如果是这种的嘛,能接受。   老王看着喜蛛缀着链子晃悠悠垂在半空,呵呵笑起来,说:“还怪有意思的。”   就在这时,有个老客户推门进来。   这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姐,不差钱,而今退休,富贵闲人。进门见到众人都围在墙角,心下好奇,也凑过来,问:“装什么呢?”   陈琮随口说了句:“这叫‘家宅进喜’。”   他给客户介绍,蜘蛛自古以来就有富贵吉祥寓意,其实是一种祥瑞。织网叫做“织喜”,从蛛网上垂下叫“喜从天降”,而他之所以在店里装一张这样的小蛛网,是希望家宅天天进喜,日日“织喜”,不时“喜从天降”。   大姐原本是进店来看首饰的,被他说得怦然心动,年过半百的人了,就喜欢这些吉利而又实际的。她眯着眼睛端详了好久,冷不丁问了句:“这能做金的吗?”   陈琮生意人的那根弦立刻动了:“能,蛛网24K金没问题,要是太软撑不起框架,框架就改18K金。总体上寓意好,能当装置摆设,新奇美观,还能保值增值。未来金价涨了,它也跟着涨。”   大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就是这么想的!”   当晚,大姐参加一个闺蜜饭局,局上舌灿莲花的,又给陈琮揽了三套的生意。   这算是还没正式推出就已经接连开单了,陈琮挺开心的,按照店里的惯例,这种手工定制的物件要打上设计师的名字,手作方问起时,陈琮说:“打个设计师标吧,錾刻一个小月亮,或者小结子,都行。”   又吩咐小宗,这笔单品涉及的设计费提成,暂由店里保管,账目得清晰,将来,可都是要结给人家的。   其次,他的自动化“锥梳”,终于初步完成。简言之,类似在卧床上方按不同方位加装了几个“灯”,白天隐藏,入睡时揿动开关,锥球会蜘蛛缀丝般慢慢垂下,按“低中高”的不同运动档位进行旋绕,另外附加电子感应器,侦测到人体异动时,会出声示警,防止出现夜间稀里糊涂起夜被锥球砸个整着的情况。   还在初期,时有故障,所以陈琮又给自己配了个厚实的软壳面罩,口鼻处留出呼吸孔,这样,就算夜里惊坐而起,锥球也只会撞在面罩上,问题不大。   “家宅进喜”属于正当鼓捣,“锥球乱飞”这种,在老王和小宗看来,就纯属脑子抽抽瞎捣鼓了。然而隐秘的市场依然存在,禄爷看了陈琮发过去的视频,再三琢磨,居然觉得很靠谱,打电话给他说:“你再改进完善一下,我寻思着,内部需求量还不小。”   第三是,他的石胎养出来了。   那块被他扔进废物篓、又被颜如玉捡回来的襁褓玉人,他最终还是带回来了。   倒不是想养,一来留个纪念,二来“五大”在魇神庙去了其四,这是仅剩的一块了,他很想跟里头的那位交个朋友——说不定还能朝它打听到,魇神去哪儿了。   至于“共石”,他倒是不担心:他听说了颜如玉稀里糊涂“联石”险些回不来的事,这小子被哄骗吃了亏,不可能再往坑里踩,再说了,听说他最初抓周时,抓到的也不是黄玉,难怪那么一脸轻松地说要“弃养”。   他的石胎……   说起来真是要连叹三声,这就是所谓命中注定吧。   不是什么健壮的白马,也不是什么帅气的猛禽,居然是一只小虫子。   真的,就算他小名叫“小虫子”,也不能按这个来吧,幸亏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里头那位不是他,不然的话,真得郁郁一阵子。   第四是,仿佛待扔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了地,他第一次出现了“点香”的后遗症。   当时是傍晚,外头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他有事要先走,跟老王和小宗打了声招呼之后,就推开了店门。   店门是玻璃门,不存在视线上的阻隔,但明明推门之前还好好的,推开之后,街面上的人突然全变了。   像神棍猜想过的那一批“火灭”的人,各种飞禽走兽的身子,却长了张人脸,有的在笑,有的沮丧,有的表情尖刻,嘴巴快速开合,也不知道在嚷嚷什么。   陈琮站在店门口,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拼命晃动脑袋,猛闭上眼睛又张开,依然没有好转。   于是他慢慢退回店里。   老王很纳闷他为什么挡在店门口那么久,好奇地凑上来问他怎么了,陈琮隐约看到玻璃门上映出的非人形,没敢回头,只是闭上眼睛蹲了下去,喃喃说了句:“我头晕。”   他听到老王说:“这是累着了,伤没好彻底,看看这脸煞白的,都出白汗了。”   这情形,大概持续了有五分钟。   当天晚上,陈琮就给禄爷打了电话,禄爷沉默半晌,说:“我给你多寄点药烛,没事多点点,能缓解。”   陈琮自禄爷的沉默中听出了不乐观,心情居然特别平静,问禄爷:“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发疯吗?”   禄爷安慰他:“不至于,你当时救治得还算及时。你今天处理得就很好、很冷静,你就当成是在魇山,五感易魇,偶尔会撞上一回,冷静熬过去就好了。就是……”   就是症状既然已经出现,以后只会发作得更频繁,对日常生活多少是个困扰:别人一睁眼,面对的就是真实的世界,你却要去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幻,然后无视那些干扰项,在“真”里保持平静、过自己的日子。   ***   小满那天,是陈琮的生日。   每年的生日,他都在店里过,毕竟寡亲少友,店才是一路相依为命的伙伴。   这天也是一样,临下班前,老王和小宗陪他吃了蛋糕,顺祝他隔天的旅途愉快——陈琮订好了票,第二天要去云南、魇山。   闭店后,陈琮没走,等到晚上九点多,他订的第二个蛋糕又送到了。   这个蛋糕的别致之处在于,店家根据他的描述,在蛋糕上做了翻糖小人,店在,他在,爷爷陈天海在,肖芥子也在。   非常喜庆的开业场景,店门口的横幅上挂着“我们破亿啦”,他和陈天海咧着嘴笑,持着彩绸剪彩,肖芥子趴在屋檐上放礼炮,檐下还晃晃悠悠、垂下一只小蜘蛛。   陈琮关了门,调暗店里的灯,开了瓶红酒,一个人喝得很开心,喝到半醺时,还跑去给那两盆蝴蝶兰浇了水——这些日子,他的养花技艺也见长,两盆花,本来都蔫巴着半死不活,而今不敢说结得满枝满朵,至少也是一片生气勃勃。   他觉得,这真是自己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日了。   近半夜时,他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睡了没多久,看到石头里的那只小虫子,别别扭扭地爬了过来。   陈琮有几天没注意它了,主打一个任你野蛮生长,现在迷迷糊糊的,总觉得小虫子穿了件灰不拉叽的衣裳。   他差点笑出来,说:“来就来,穿什么衣服嘛,来,请你喝酒!”   小虫子身子扭了一下,好像是仰头看他,再然后,很突兀地,忽然冲破了什么,翩翩飞了出来。   那是一只蝴蝶!   陈琮惊讶极了,说:“原来你是一只小蝴蝶啊。”   小蝴蝶很小,像寻常扑的那种蝶,在昏暗的灯光下飞了又飞,绕过那两盆蝴蝶兰,最后栖在墙角的那张银蛛网上。   原来你是一只小蝴蝶啊。   真不错,比丑不拉叽的小虫子要体面多了,陈琮眯着眼睛看停栖着的小蝴蝶,忽然想起颜如玉:如果这货继续养那块黄玉,会养出个什么来吗?多半是只蛾子吧,跟正道正统的蝴蝶还是不能比的……   正想着,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   真的像是声波武器,瞬间刺透了入梦的时空,陈琮睁开眼睛时,有一种恍惚的不适感。   梁婵打来的,再一看时间,凌晨十二点。   这个点打什么电话啊,总不是为了卡点当最后一个祝他生日快乐的人吧。   他昏昏沉沉地接起来:“喂?”   梁婵的语气很慌,声音发颤:“陈琮,你,你看了朋友圈吗?”   “没有啊。”   朋友圈怎么了,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你看,你看颜如玉最新发的那条。”   陈琮含糊地应了一声,点进朋友圈的刹那,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梁婵怎么会有颜如玉的朋友圈?这俩什么时候成朋友的?   朋友圈的最新一条,是颜如玉发的。   讣告。   侄儿颜如玉,今日因交通事故不幸身亡,享年26岁。谨此讣告。   下头配了一张黑框的遗照。   陈琮从没想到过,颜如玉也拍过如此板正的、仿佛用于求职履历的照片:他的头发很规整地挂到耳后,抿着嘴,定定看着镜头,像是要笑,又压住了,眼睛里是一贯的那种、欠揍的神气。   ——你做了这么多亏心事,迟早有报应的。   他点出朋友圈界面,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梁婵还没挂电话,正想回复她自己对这事也不清楚,有一条新消息闪了进来。   颜如玉发的。   ——陈兄,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出来聊聊吗? 第149章   魇山之后, 梁婵对颜如玉的印象还挺好的。   毕竟人家千里迢迢前来“拔旗”,是为了救助她的父亲梁世龙,身为家属, 理当存感激之心。而且后来, 和徐定洋起冲突的时候, 颜如玉毫不犹豫地偏帮了她。   再然后, 竹楼坍塌,她为了帮颜如玉, 扎伤了廖扬, 一来一往的,算结下交情、成朋友了。   不过这事, 她没跟陈琮提过, 陈琮那么讨厌颜如玉, 她觉得还是不说为好、省得伤和气。反正, 交什么朋友, 是她自己的自由。   可你要说这俩的关系有多么好吧,倒也没有, 依然只是普通朋友。   原因在于,颜如玉并没有表现得待梁婵有什么不同, 梁婵偶尔给他发个消息,他散散漫漫很久才回复不说, 字里行间还都是敷衍。   还有,点进社交平台看, 关注了一堆浓妆艳抹衣着清凉的风骚女郎, 没事就给人点个赞, 看得梁婵眉头大皱, 觉得见微知著、窥豹一斑, 对这个人吧,还是保持距离为妙。   但这期间,发生过一件事,又让梁婵对颜如玉有所改观。   起因是有一天半夜,梁婵翻看小时候和父亲的合影,一时难受,发了条朋友圈。   没想到颜如玉也还没睡,顺手给她点了个赞,还发了条问候消息。   夜深人静,又是这么个低落心绪,梁婵很想跟人说说话,于是和颜如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了,几句之后,颜如玉发了条:“前几年,我爸也走了,挺理解你心情的。”   梁婵怔了一下,顿时好生内疚:她只顾着自己难受,絮絮叨叨,从来没想过别人。   这种相似的变故,让她蓦地觉得颜如玉亲近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爸是生病……还是?”   颜如玉回答:“车祸。”   那一晚,两人通了挺久的电话。   颜如玉说,他的父亲叫颜谅,是个小学美术老师,小的时候,他受父亲影响,特爱画画,一晚上可以画完一本美术本,还发誓要当个画家。   他曾经画过一本画集,叫《百岁回忆录》。   没错,他五六岁时,就开始畅想百岁的自己会度过怎样的一生。画集一共一百张,一岁一张,画的都是花团锦簇的大好事:比如二十二岁成为杰出的科学家,二十五岁携父母登月,二十六岁迎娶了某国公主,三十岁国家奖励他的杰出贡献,赠予他大别墅,还配了仆人……   颜谅对这本画集赞不绝口,说是修改修改,就能印刷出版了。   总之,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生活得特别幸福。   可惜好景不长,他九岁的时候,母亲生了重病,父亲为了治好母亲的病,变卖家产,甚至瞒着家人卖血筹钱,然而最终药石无医,母亲还是去世了。   父亲就此一蹶不振,几次想追随妻子而去,可为了儿子,还是努力振作。从此父子俩相依为命,虽然他失去了母亲,但父亲尽可能地弥补,可以说是给了他所有的爱。   他还以为,时间总会冲淡伤痛,没想到,他十八岁成人的那一年,父亲选择了在母亲的忌日自杀殉情。   据颜如玉描述,当时,颜谅开着车,带着妻子的骨灰盒,就在沿海的悬崖路上开了出去,车子半空就爆了,燃着熊熊烈火,好像一颗硕大的火球,直直坠进了海中。   梁婵听得呆住了,起初觉得这描述像是看过的什么电影场景,但她很快就沉浸在这种悲情和壮烈之中,喃喃说了句:“你父亲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   ……   那之后,颜如玉虽然还跟从前一样,对梁婵的消息爱搭不理、坚持给妖娆女郎点赞,但梁婵看他,多了层滤镜:父亲如此,儿子怎么着也不会是个轻浮和随意的人吧,没准一切都是表象呢。   可没想到,颜如玉突然死了。   而且和颜谅一样,还是交通意外,这是什么流淌在父子血脉间的诅咒吗?   梁婵懵了,在“人石会”,她最熟的朋友还是陈琮,所以慌里慌张、第一时间拨了过来。   陈琮回复梁婵:“我也不清楚,明□□牛头他们打听打听,他们负责对外联络,应该会去确认的。”   挂了电话之后,陈琮将讣告的那条朋友圈截了个图发给颜如玉,附带了句:“你搞什么鬼?”   几分钟之后,颜如玉回复了。   “陈兄,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出来聊聊吗?”   一模一样的回复,那头莫不是个机械的假人吧?   陈琮静默地坐了会,键入回复:“好啊,去哪聊?”   这一次,颜如玉没再回复了。   陈琮觉得,这货八成是在装神弄鬼,管他是不是在朋友圈发了讣告呢,发棺材都不关他的事。   他手机一推,睡觉了事。   ***   第二天一早,陈琮被拍门声吵醒。   还不到开门营业的时间,赶飞机也还早,他睡眼惺忪地查看门口监控,发现是个快递员。   不知道是小宗又网购什么了,陈琮懒懒对着手机监控屏说了句“放门口吧”。   正准备倒头再睡,对方急了:“是陈琮先生吗?要求当面签收。”   当面签收?   可能是哪个合作方寄合同来了,陈琮打着呵欠起来开门,快递员把信封交给他,还郑重拍了张他接过去的照片,这才转身离去。   陈琮边进店边打开封口,人还迷糊着,没注意封口是朝下的,有张小卡滑落在地。   捡起来一看,是张房卡,背面印着酒店地址和电话,这地儿他熟,就在龙门石窟附近,是个景区内的高奢酒店,据说最高档的那几间,对着大窗就能看到石窟大佛。   谁会给他寄一张房卡呢?   陈琮纳闷,又朝信封内张望,果然,里头还有张字条。   ——陈兄,就在这聊吧,记得一个人来,要保密。   陈琮无语,随手把字条揉了扔进废物篓。   真是服了颜如玉了,那么狗憎人嫌的玩意儿,还真以为别人想跟他见面吗?   ……   陈琮如常赶赴机场,然而这一天大概不利行程,据说是因为昆明那头的天气原因,起飞时间一再延迟,到了最后,他买的延误险都够条件赔付了,何时起飞还是没个准信。   他穷极无聊,在候机厅刷手机,倏地心里咯噔一声。   马修远发了条消息过来。   “陈琮,你听说了吧,颜如玉出意外去世了,挺年轻的小伙子,太可惜了。我问了,说是醉驾,车子冲出悬崖坠了海,半空就爆了,跟个火球似的坠了海。过两天有个小型追悼会,你要参加吗?我记得你俩关系不错。”   陈琮的心砰砰急跳。   他不知道该怎么给马修远回,键入又取消,取消又键入,末了背包一拎,出了候机厅。   ***   陈琮自机场出来,招了辆出租车,直奔房卡上的那家酒店。   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酒店工作人员开着小行李车,在幽静的园林式造景中七拐八绕,将他送到了一幢独立的小别墅门口。   刷卡进门前,陈琮编辑好一条待发短信:这样,万一有什么意外,他指尖一点,就好通知相熟的朋友知道,他最后去了哪、见了谁。   ……   屋里头很安静,但大厅里有微弱的烛亮。   陈琮走过入室廊道,拐进厅中,看到落地大窗的纱帘半开,从窗户往外看,隐约可见对面亮着夜灯的石窟大佛。   窗下有个小茶几,上头放了些水果茶点,还有点燃的香薰蜡烛。   茶几边上,有一张摇椅,椅背上搭了条毯子,可以想见,就在不久之前,还有人躺在这张摇椅上、惬意地夜观大佛。   是自己来晚了吗?陈琮环视室内,想查看一下住客留下的其它痕迹。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把笑呵呵的、苍老的声音:“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陈琮缓缓回头。   他看见了颜老头。   和上次类似,他穿丝缎铜钱纹的薄睡衣,年纪大是大,但精神很好、红光满面,看起来似乎年轻了好几岁。头发乌黑浓密,浓密得有些异样。   见陈琮盯着他的头发看,颜老头伸手把假发帽给拈起来、露出底下稀疏而又花白的头发:“假发。我可不想再植发咯,一根根地往皮里种、遭老罪了。”   说着,慢慢地走过来,步子有点发跛,姿态也有点好笑,他走到摇椅边躺下,拽过毯子盖上:“老年人了,畏寒,这个季节,你们这些不怕冻的年轻人都能穿短袖了,我不行,我得捂得严实点。”   陈琮看着他自说自话,没接茬,也没觉得震惊或者害怕,大概是经历了这么多事,多少历练出来了吧:颜老头既然能活很久很久,那轻易死不了,也不是很奇怪。   “颜如玉呢?他不是一直要跟我聊吗?”   颜老头说:“你没看到讣告吗?阿玉已经走啦,过两天还要开个追思会,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过去看看。”   颜如玉真的已经死了?以车子爆成一个火球入海的方式?   陈琮觉得这事很滑稽,当然了,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更荒唐:一个死过的老鬼,躺在摇椅上摇啊摇的,摇得他忽然摆不正对生死之事的态度了。   生不值得欢欣,死好像也没必要哀恫。   他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坐下,正对着摇椅上的颜老头,像定定观赏一张单薄的版画。   “那他什么时候再回来?你都回来了,他也在回程的车上了吧?”   “他吗?”颜老头惋惜地摇了摇头,“他不行,阿玉跟我,不是一类人。”   陈琮没听明白:“不是一类人?”   “阿玉把你们在魇山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了,所以我觉得,我跟你能聊得来,不是一类人这种事,你是能理解的。你是一类,老海是一类,我又是一类。还有其它的,你不知道而已。”   陈琮心念一动:“其它的?”   “是啊,人皮之下乾坤大,肉骨笼里禽兽多。你岁数小,活的日子短,不知道也正常。我就不一样啦,积年的老鬼,比你见得多……想吃什么喝什么,冰箱里有,自己拿。”   陈琮没心情吃喝:“你找我干什么?姜红烛只知道了你那么丁点秘密,落了个家破人亡。如今又找上我了是吗?”   颜老头微笑:“陈琮,你多心啦,我就是找你聊聊,顺便带两样东西给你。至于姜红烛的事,实不相瞒,我也是近两个月才知道的。哦,对了,你看这个。”   他拿起手机,调出照片,随手朝陈琮的方向扔过来:“往后滑,都是。”   陈琮抄手接住。   仔细看,是一个宝宝满月宴的系列照片,小家伙肉嘟嘟,估计呱呱坠地时斤两就不轻。   “这是老颜家最新添的丁,岁数最小的一个,你说巧不巧,加上他,老颜家在世的人,总数刚好七百。”   “你应该不知道吧,我是老颜家的活祖宗。颜家最早,可以追溯到一个叫颜菜人的。菜人你听说过吗?明末的时候,天下大乱,老百姓活不下去,有人会被挂去市场售卖,用来炖汤炖肉包饺子吃。颜菜人,就是我从菜人市上救下来的。”   “那时候,他孤零零一个人,一张嘴。而今颜家足有七百号人之多,遍布各行各业。你说,我功劳不大吗?没我,哪会有现在颜家的七百号人、哪会有这个孩子呢?”   陈琮冷笑:“这么说,你来这世上,专为做好事来了?一张嘴全是功劳,没做过亏心事吗?”   颜老头泰然自若:“想不起来做过什么亏心事。”   ***   他的第一个血囊是颜菜人的父亲。   就是这个父亲,把大儿子颜菜人卖去了菜人市。共计换到了几百钱,给病重的妻子抓了药,给饿死的爹娘下了葬,还给家里剩下的两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娃吃了顿饱饭。   讽刺的是,饿久了的娃甚至接不住一顿饱饭的富贵,饭后,两个孩子都撑死了,刚喝下汤药的妻子急火攻心,一口血吐将出来,当场就咽了气。   菜人爹捶胸顿足,解下裤带就悬了梁。   快断气时,有人割断了裤带,对着摔懵了的菜人爹说:“反正你也要死,与其这么白死,不如靠死赚点什么,多少回个本。”   菜人爹签字画押,自愿去当血囊,开的条件是希望有人给死去的妻子和娃下葬,最好还能把卖去菜市的颜菜人救回来——卖去菜市的小孩,一般会被养一段时间,养得更白胖点,才好叫价。   有什么亏心的?自觉自愿的交易而已,菜人爹还赚了呢。   颜老头不觉得亏心,那之后,他收养了颜菜人,教他读书、认字,助他成才、立业,大限到时,他也没逼迫颜菜人,只是说“不愿意的话,也不强求”。   是对方心甘情愿的,那之后世世代代,也是老颜家的人甘心乐意的,不管怀揣什么目的,情也好、义也好、利也好,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从未强迫过。   颜家人汇成了一池水,他就是水面上飘着的泥瓦,颜家人不让他分解溃烂、不让他下沉,他也乐得承这情——有付出有所得,这是他应得的、受得起。   他不觉得自己对不起姜红烛,他没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觉悟,别拿人的那套“仁义礼智信”来束缚他,那么多当人的都做不到,干嘛来苛求他一个不是人的呢。   阿玉这个孩子,他挺喜欢的,他甚至暗示过颜如玉:要是不想接受,趁某次出门在外时一走了之,颜家人未必找得到。   可谁知道,他的新头长好、可以睁眼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颜如玉,他守时守诺、奔赴自己终将成为血囊的命运。   是他害了颜如玉吗,他不觉得。   这些年,颜家的人张罗着要找颜如玉的父亲,说是“走之前至少跟亲人见个面,再混账也是爹嘛”,就是可惜,总找不着。   只颜老头知道,颜如玉十八岁那年,在母亲忌日的那天,用一根绳子,活活把亲生父亲勒死在母亲坟前。   是他害了颜如玉吗,不是,命运在颜如玉勒紧绳子的那一刻就来了,勒死父亲的那根绳子,也终将勒死他自己。   所以,亏心吗,不亏心,想不起来做过什么亏心事。 第150章   颜老头说得如此笃定, 陈琮觉得好笑。   “照你的意思,事情都是颜家人做的,你清清白白。他们这么保你, 甚至不惜去坑害别人, 就因为感激你几百年前从菜人市上救了他们的祖宗?”   颜老头摇头:“当然不是。”   “要知道, 人都是健忘的, 救了颜菜人的恩情,最多管三代。他们至今还把我当回事, 那是因为这几辈子下来, 颜家人遭遇的大祸事、大危机里,总有我在保驾。”   陈琮大致听明白了。   颜老头相当于一个大家族“保家仙”的形象, 和颜家人利益捆绑。不知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但颜家人的危机会由他去化解, 而他的危机——譬如身份可能泄露——自有颜家人不遗余力去帮忙遮掩。   姜红烛这样的人, 在颜家人眼里, 只是嗅到味儿飞过来的苍蝇,还未能在颜老头毛发稀疏的脑袋上停稳, 就被伶俐而又体贴的颜家人一拍子给拍扁了。   陈琮简直有点佩服颜老头了:这么一个异类,居然能在人群中安全地隐匿了这么久, 还得到了一大家门的庇护。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给泄露出去?”   颜老头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不怕。”   “泄露出去,最严重不过是一个死。你以为我会怕死么?”   “刚在这世上落脚时, 确实看什么都新鲜,但你别忘了, 几辈子都过去了。几辈子下来, 吃穿用度、行船走马, 是跟以前不同, 但人, 人和人,还是那样,唱的都是旧戏码,看着看着,就腻味了。”   “生死于我,而今就是两扇门,区别已经越来越小了。生门漫长而乏味,不瞒你说,我现在不至于很想寻死,但我对死门确实更感兴趣,因为结局未知嘛,未知会引发猜测,猜测会让人兴奋,我这把年纪,还能有猜测和兴奋的事,很不容易啊。”   颜老头说到兴奋处,眼睛发亮,笑意都更加余味悠远了些,似乎在咂摸着自己死时的别样意趣,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陈琮啊,你是个聪明人,为了你好,我建议你别做这事。因为你不知道报复什么时候来、会遭到怎样的报复,颜家七百口呢,你知道他们都是谁、干什么的、住在哪?活祖宗叫人给弄死了,他们能不做点什么?”   “还有,我这人是个热心肠,这么多年,你又知道我帮过谁、救过谁、收养过谁吗?他们都会是你暗处的敌人,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向你和你关心的人下手,你真的想把自己搅和进这种看不到头的麻烦里吗?”   “一动不如一静,你就当没见过我,反而安稳。非要闹出点动静,怕是很快就会有死伤,还为数不少,何必呢。再说了,我这趟完全可以不来见你,但我还是带着诚意和礼物来了,你懂事的话,应该感激我才对。”   陈琮大笑:“那别了,你带回去吧,你的礼物我不感兴趣,更加不想感激你。”   他摁住沙发扶手起身:一时冲动,跑来和一个老鬼叨叨了这么久,今天的飞机是不用去赶了,改明天的票吧。   颜老头没看他,悠悠然继续说自己的:“第一,是你爷爷陈天海的遗物。我觉得,还是应该转交给你,你说呢?”   陈琮人都起身了,沉默几秒,又坐了回去。   不愧是活了几辈子的老鬼,很懂人心,他得承认,听到这话时,对颜老头居然生出些许感谢来。   “第二,是阿玉托我转交给你的东西。我听说你一向不喜欢他,但他现在已经死了,你希望他遭的报应,他也遭了。我想,对他的东西,即便嫌弃,也至少看一眼再丢吧。”   陈琮继续沉默。   “第三嘛……”   颜老头没急着说第三点,他拿起靠在摇椅边的拐杖,用杖头把白纱帘挑起些许,出神地看外头灯火幽明的石窟。   “这第三,我听阿玉说了在魇神庙发生的事,你那个朋友去哪了,我想,我约莫知道点。”   陈琮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都冲上了颅脑,他猛然抬头:“你知道?”   颜老头答非所问:“你首先要知道,我是从哪来的。”   ***   颜老头说,如果根据佤族司岗里的创世神话,那他属于第三批人类,肉骨铸就,有生有死。   但第三批人类,也并不完全相同:大类之下,还有细分,比如身体结构的差异、饮食口味的差异等等,无法求同存异,只能党同伐异、混战不休。   最终剩下两大支,胜出的那一支盘踞了地面、阳光之下,而败北的那一支为了保命,躲入地下,就此不见太阳,以“逐日”为己任,自称夸父一族,又被人起了个禽兽贱名,叫地枭。   颜老头,就是地枭。   陈琮不信:“躲入地下就能躲过去了?不怕你们隔三岔五往地面跑?”   他历史学得不错,知道这种生存战争向来残酷:躲入地下就没事了吗?掘地三尺,也要把你给挖出来斩草除根。   颜老头淡淡说了句:“这就是女娲有远见的地方了,传说她的尸身坍塌在一个叫青壤的地方、极深之处的涧水之中,从此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分界线,又叫‘黑白涧’。也可以理解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线。”   “黑白涧的那一头有致命的辐射,人要是越了界,就再也回不到地面之上了。”   陈琮恍然:“所以人是追不进去的?进去了,就永远留在那了?”   颜老头点了点头。   地底环境之诡谲,说是另一个世界也不过分:为了适应,夸父一族的身体渐渐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比如,不能见日光,日光于他们而言,是加速身体异变、寿命衰朽的毒药。   再比如,寿命有所延长,人的生命模式是劳作一日、休息一晚。而他们是多次休眠,两次休眠的间歇期出来活动。休眠时长因人而异,上百年到几百年不等。   陈琮没听明白:“不能见日光,你还在地面上活了这么久?”   颜老头轻描淡写:“可以服药啊。不过你放心,这种药不好调配,往往吃着吃着,就没下顿了——所以我这类人,在你们中间,并不多。”   铺垫了这么久,应该快说到正题了,陈琮约莫有点概念:“你不会是想说,我朋友去地下了吧?”   颜老头说:“不然呢,你早该想到啊。你们那个养神君,不是看到了有一团异样的颜色、从山体间直直往地下去了吗?”   说到这儿,他抬起一条手臂,给陈琮当例子。   “你看我们的身体,肉骨一大块,但其实里头有玄虚。体内有血管、脏器,血液的流动、营养物质的汲取,自有其循环运输的管道。”   “大地也是一样的,看似敦实的一整块,但里头有罅隙、空洞,像蛛网、毛细血管,总有通结的点。你的朋友去了地下,地面之上有多大,地面之下就有多大,下头是一整个世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去了青壤。因为传说中,女娲炼石的炉火,就燃在我们的脚底下。”   ****   地下也有方位,分了东南西北和上下。   颜老头还小的时候,就被叮嘱过一句话,那意思是“四方可走,上下莫去”,在他们眼中,上下都是绝路,下头的还要更绝点——上头是黑白涧,虽然凶险,至少有“偷渡”的通道和可能性,但下头是炼石的烈火,是一切的终结,管它什么东西,到了那儿都得化作飞灰。   颜老头胆子小,没有往地下更深处“探险”,但他听胆子大的讲过:没人真的看到过烈火,因为下到一定程度,燥热得受不了,原本湿土里的水汽都被烘烤得焦干,如果没留神把手撑到了石壁上,顷刻间就能闻见烤焦的肉香。   炼石炼石,那里是“火灭”和炼化石头的地方,肖芥子应该是去那儿了吧。   ……   陈琮听得口唇发干,仿佛地下的烈火也在烘烤着他一样:“这意思,是没法下去找她的,是吗?”   颜老头看向陈琮,目光中头一次显露出轻蔑的意味来:“你去不了,你连‘黑白涧’都跨越不了,人得接受现实。”   “那她呢,她还能回来吗?”   颜老头摇头:“我不知道,她这种情况,是我没接触过的,不好下结论。但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想法……”   陈琮嗯了一声:“你说。”   “如果她如我所料,去的是女娲炼石之所,那么她一定会越过黑白涧,这道界线,对她不可能没有影响。所以,你设想的那种、好像出门旅游一般的‘回来’,多半是实现不了的。但是,有石蝗护着,应该是平安的。”   陈琮笑起来,一时间,也说不清这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不过“平安”两个字,他还是喜欢听的。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果芥子越过了黑白涧,岂不是去了你的老家?你离家几辈子了,回去过吗?想家吗?”   颜老头没说话,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爷爷的遗物和阿玉要送你的礼物,我放在门边的提兜里了,走的时候,别忘了拿。”   话里话外有送客的意味,陈琮很知趣:“行。”   想想又补了句:“谢谢你的诚意和礼物。”   颜老头窝进躺椅里,摸索着打开客房的音响,含糊回了句:“我就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   陈琮在门边找到了提兜,里头有两个锦盒,沉甸甸的。   伸手去拧内门把手时,听到屋里传来音乐声。   听着像是粤语老歌,很有年代感,乍入耳又像童谣,起乐有些鬼气,又带点哀伤,不是陈琮喜欢的调调,但也说不清为什么,听进去了之后,就拔不开腿了。   他又走回大厅里,倚着门沿多听了两句,粤语他听不懂,只是觉得歌声沙哑含糊软糯,勉强听清两句,好像是“月亮光光”或者“月亮慌慌”。   陈琮忍不住问了句:“什么歌?挺好听的。”   颜老头没看他,躺在摇椅里轻晃,窗帘不知什么时候又打开了,他像是晃在大小佛陀、菩萨和力士幽深的目光之中。   “思乡的歌。”   哦,思乡的歌,看来还是想家的。   ***   陈琮坐着酒店的小行李车,又曲里拐弯地回到酒店正门口。   他叫了网约车,看距离,接单的司机离着挺远,要等上好一会儿。   闲着也是闲着,陈琮把提兜里的物件挨个打开了看。   颜如玉的礼物在他意料之中,是哭脸的那半块襁褓玉人。   陈天海的遗物则是一枚紫黄晶的龟形印钮,上头还结着陈旧褪色的挂绳。   陈琮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这是爷爷陈天海养的石头,他后来改养儿子的那块水晶佛头,等于是把这一块弃养了。   不知道爷爷的石胎是什么,这印钮呈龟形,该不会是一只老龟吧?   正如此想时,手机上有来电,是个陌生号码。   陈琮还以为是网约车司机要到了,随手接起:“我就站在酒店门口,你到了就能看见。”   哪知不是。   对方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说话还带点陕西口音:“你好,请问是陈琮先生吗?”   吐字很糟糕,把他的名字硬生生念成了“成虫”。   陈琮心内叹气,都不知道该答“是”还是“不是”:“你哪位?”   “请问你爷爷是不是叫陈天海?是不是你在‘寻亲网’上发了个帖子要找他?还说……”   那头磕磕巴巴,应该是正对着帖子在念:“有提供有效线索者,家属酬谢人民币一万元;有寻获者,家属酬谢人民币十万元……”   是有这事,那还是陈天海刚失踪的那几年,他在寻亲网上发的。之后就没再维护了,陈琮随口应了一声。   那头小心翼翼跟他确认:“所以这个帖子是真的哦?这个钱,你不会赖吧?”   什么意思?这是有消息了?   陈琮差点笑出来,骗子也当真敬业,这都多少年前的帖子来,还拿来营业。   他话里有话:“怎么,你该不会是找到人了吧?”   那头大为兴奋,陈琮几乎能想象得出他点头如捣蒜的模样:“是,是的!陈天海,跟照片上长一模一样。就是人要老一点,都过八九年了嘛。还有点老年痴呆,我一问他叫什么,他就念诗。”   好家伙,诈骗升级了,还给填充了这么多细节。   这要换了平时,陈琮听都懒得听、直接挂断了事。但现在,反正车还没来,乐得跟骗子过几招。   “念什么诗啊?唐诗?”   “对对对,唐诗。什么云头啊,口吃啊,慈母手中线啊之类的。”   这还就坡上驴了,陈琮冷笑一声,正想阴阳他两句,蓦地想到了什么,脊背骤然绷紧。   他脑子里嗡响,声音都有点发颤了:“他念的是不是‘云头依人,有口便吞’?还有‘游子方离,慈母牵挂?’”   那头更兴奋了:“对对对!”   又像在和身边的人炫耀:“还是我说的对吧,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诗,四字唐诗!” 第151章   陈琮的魇山计划没能成行, 第二天,他就赶去了陕南和重庆交界的大巴山一带、一个名叫“三哥儿村”的地方。   这村名还挺有乡土气息,不过细查区域地图之后, 他发现是对方口音问题、自己也理解有误:人家叫“三戈村”, 铁马金戈的“戈”。   他去接爷爷陈天海。   三戈村之于魇山, 一北一南, 相隔千儿八百里之遥。   陈琮实在是想不通,在魇山失踪的陈天海, 为什么会在四个多月之后、出现在了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三戈村。   但从对方发来的照片和视频来看, 那确实就是陈天海。   ***   三戈村地处偏僻,从离得最近的火车站下来, 还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   陈琮租了辆车, 一个人慢慢开过去, 前1/3的路段还算多县市、乡镇, 后2/3基本是在山里穿行了:这个季节, 林叶新发、尚未长老,入目嫩翠轻盈, 所以虽然算是深山,但并无阴郁厚重之感。   一路上, 他的心情出奇平静,并没有迫不及待或者猛踩油门, 途中有一段风景很好,他甚至还停车流连了会——好事就在那儿, 不妨把奔赴的路程抻长一点。   到三戈村村口时, 是下午三点多, 那两个报信人, 老扣和二浩子, 非常有仪式感地守在村口,见到车如约到达,还兴奋地放了个花炮,美其名曰“庆祝亲人终相聚”,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明明是“喜迎十万块”。   在老扣家里,陈琮见到了端坐在板凳上、宛如等待领导检阅般的陈天海。   是陈天海没错,但和印象中的爷爷不一样,和魇山的那个也不一样。   眼前的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脸上还带着一团憨厚朴实的喜气,他应该听说了“你大孙子要来接你”,总偷瞄陈琮,偶然目光相触,立时慌张避开、分外局促。   陈琮的第一感觉是:这次的这个爷爷,还挺可爱。   ……   老扣跟二浩子是叔侄,两人原先在县城打工,嫌累,于是前一阵子回乡干起了土特产生意,还搞起了直播卖货。   然而直播天天都开,直播间惨淡得能长出草来,二浩子建议老扣另辟蹊径、曲线救国:先拍大巴山探险视频,当网红攒粉,粉丝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再设法变现。   老扣四十多岁了,普通话还不好,感觉自己没当网红的命。但二扣子表示,大众早就看腻了那些磨皮的帅哥美女,反而是老扣这样的,满脸沟壑、自然朴实,更易吸粉。   于是两人合作,见天往大巴山里跑,拍摄介绍本地风物的短视频,一个月下来,粉没涨几个,倒是意外捡了个人。   陈天海。   据老扣说,那天他们是想拍岩耳,这东西长在山壁上,常有人采,进山口附近的都被村里人薅光了,所以他们一路往里走,越走越深。   走了约莫二十来里,遇见一处山坳,天气暖和了,山坳里的溪流也活起来了,有个老头坐在小溪边,一直在看水里头游来游去、比蚯蚓还细瘦的那种小线鱼,嘴里还不住“咦”、“呀”,一惊一乍。   这个老头就是陈天海。   老扣和二浩子没当回事,径直从陈天海身边过去了,然而等他们折腾了一两个小时、拍好了视频回来,发现陈天海还坐在那儿看鱼。   就算是水里有黄金,也不至于看这么久吧。老扣好奇,上去跟陈天海搭话,几句问过,心说:坏了。   一问三不知,满脸茫然,怕不是个老年痴呆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扣没什么助人为乐的精神,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但这时候,二浩子的脑瓜子又动起来了。   他说:“叔,这人讲普通话,没什么口音,肯定不是本地人,会不会是走失的游客啊?你看他,肤色比咱白几个色号,八成是城里人、不大受风吹日晒。还有,看他这手,软绵绵的,茧子都没有,男人手如绵,身边有闲钱,享福人的手啊。”   老扣听懂了:这是个享福人,又是个老人,老人走丢了,家里的儿女多半急着寻找,没准还挂赏金悬红呢。   是笔有赚头的买卖,两人高高兴兴,把人领回了家。   回家之后,如火如荼的“反向寻人”工作就开始了,先上网搜找,近期乃至前两年的寻人信息看了不少,但都对不上。想发帖求助吧,又怕多人经手、自己分到的就少了。   老扣觉得,还是得从当事人入手。   他试着和陈天海交流、想从他嘴里拿点线索,哪知陈天海虽然识文断字、说话也有条理,但一问到关键的,人就发懵,只会抱歉地笑。   老扣气得吼他:“不记得家庭住址电话号码也就算了,名字呢?名字总记得吧?”   “名字”这两个字好像点中了陈天海,他眉头紧皱,似乎在绞尽脑汁、回想着什么。   二浩子觉得有门:“叔,他对‘名字’好像有反应。咱没事多问问,没准什么时候,他就想起来了。”   某种程度上,二浩子押对宝了,几天后,又一次被问到“名字”时,陈天海忽然含糊地念了几句话,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譬如“云头依人,有口便吞”、“游子方离,慈母牵挂”。   但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又说不上来。   不过好歹是有了进展,老扣略感欣慰:“是个文化人,还会背唐诗。”   二浩子不敢苟同:“四个字的,不是唐诗吧?”   老扣瞪他:“你懂什么?四唐,五唐,七唐,他念的这是四字唐诗!”   ***   而今终于把金主盼来了,老扣人逢喜事,话多得收不住:“不容易啊,我们看了多少帖子,眼都看瞎了……”   “你发的那个,是老版寻亲网,人家现在早改版啦。好在信息是录进去了,我们那是按年扩大搜索范围啊,起初只看三五年前的,后来都看到十年前了!”   “死活找不到,都不抱希望了,想着把人交给村委算了、让公家去忙活吧,没想到啊,柳暗花明的,找着你旧帖子了。一看照片,贼像!你不赖账的吧?”   “知道你要来,早上特地带他去搓澡、理发、刮胡子,还换了身干净衣服……我们对他可好了,顿顿有肉吃。”   老扣的话又多又密,听得陈琮耳膜发胀,二浩子察言观色,把老扣往外头拉:“叔,人家爷孙相认,你给人留点空间!陈先生一看就是体面人,不会赖账的!”   ……   陈琮拖了张椅子,在陈天海面前坐下。   距离挺近的,陈天海有点紧张,穿着老布鞋的鞋尖在地上用力蹭,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后蹭了又蹭。   陈琮叫他:“爷爷。”   他叫“爷爷”是没压力,反正那个假陈天海,他也叫过百十次,但陈天海被他喊懵了,像是接受不了,两只手在起满毛球的旧运动裤上捋了又捋,问得小心翼翼。   “你真是我孙子啊。我看我们长得不像啊,你比我……至少高一个头。”   陈琮笑:“我小时候营养好。”   陈天海恍然:“对,对,我那时候,应该吃不饱。”   陈琮又笑,顿了顿问他:“就你一个人吗?”   “啊?”   “老扣和二浩子遇到你的时候,你在山坳的小溪边看鱼,当时就你一个人吗?没人陪着你一起看?”   陈天海想了想,很肯定地点头:“就我一个人。”   “那,你是怎么到小溪边的?”   陈天海被问住了,他皱紧眉头,又是那副绞尽脑汁、努力回想的样子。   “我睡醒了,一睁眼,看到自己睡在山上,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的,使劲想也想不起来,就想着,下山找人问问。”   “到了小溪边,我洗了脸洗了手,看到自己的倒影,就更觉得奇怪了,我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呢,我家里人呢?我是谁来着?想着想着就犯迷糊了。”   陈琮追问:“你睡醒的时候,周围有别人吗?”   “没有啊,就我一个。”   不应该啊,和他一起消失的春十六和晓川呢?还有肖芥子,她会不会也一睁眼、发现自己睡在山上的某一处呢?   “那你睡醒的地方,还记得具体位置吗?能带我去看看吗?”   ……   这个点进山,其实有点晚了,但老扣和二浩子主打一个全力配合,陈琮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行四人,轻装进山,一路紧走,赶在太阳落山前到达。   陈天海醒的地方在半山腰、一片很普通的林子里,他只能指得出林子,更具体的位置就认不出了。   陈琮在林子里待了很久,来回走动,还拍了很多照片,又问老扣:“最近这段时间,你们村或者附近村落,还遇到过别的走失的人吗?比如年轻的姑娘?”   老扣还没来得及回答,二浩子先笑了:“哪那么运气好,白捡个媳妇!捡到了也藏起来,不会让我们知道的。”   陈琮很反感这回答:“怎么捡到个人,不应该报警吗?什么叫‘捡到了也藏起来’?那叫囚禁,是犯法的。”   十万块还没拿到,老扣生怕得罪陈琮,立马训斥二浩子:“那是犯法的懂吗?法盲!”   ***   三天后,陈琮带着陈天海回了家。   三戈村以及那片林子的位置,他做了个图,还附上联系人老扣的电话,一并发给了禄爷,请他转交戴天南:多少是个有效线索,自己这也算是尽到告知的义务了。   ……   总体说来,陈天海是个很容易相处的老人家。   与其说是寻获的爷爷,他更像是来借住的远房亲戚,为自己无需努力就能白吃白住而感到不安,总想多做点事、以证明自己不是个吃白饭的。   住进陈琮家的第二天,他就包揽了打扫卫生的活儿,老头儿干活仔细且讲究,别说那些容易忽视的犄角旮旯了,连桌凳的背面他都统统抹了一遍。   卫生用不着天天打扫,很快,他又给自己揽了事,负责家里的三餐,每天笑呵呵地去赶早市,抢最新鲜的肉菜蔬果。   手艺谈不上多好,普通水准,好在陈琮对口味不挑,有得吃就行。   忙完家里的事,陈天海会去店里转转,帮着收发快递、干点零碎活,一来二去的,跟老王和小宗混熟了,学东西也快,俨然成了半个员工——陈琮原本以为,接回个爷爷,自己的责任和负担都重了,没想到,反减轻了不少压力。   只有一点遗憾,陈天海不记得以前的人和事。   给他看老照片,他浑无印象,也丝毫没有记忆会被唤醒的迹象。   带他去探望陈孝,他局促而又紧张,跟陈琮再三确认:“这真是我儿子啊?唉,怎么就疯了呢,还能治得好吗?”   陈琮感觉,陈天海像是又被“洗掉”了,过去的那个爷爷不在了,“火灭”的那个也消失了,留了盘空磁带给他,慢慢创建。   他也说不清这样好还是不好,但转念一想:人得知足,这样的结果,已经比之前要强太多了。他心心念念要找回亲人,而今找回来了,能朝夕相处,对他也关爱有加,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老天对他还是挺好的。   不不不,这不是老天的功劳,追根究底,应该感谢肖芥子吧,事事有因果,爷爷的归来,一定跟她有关。   那她什么时候会有消息呢?   从前想起这个问题,他会焦灼、失落,但现在,反而特别平静,平静到像月光映照下、退潮之后的滩涂,足以接纳一切,也足以承受一切。   有些事情,像四时有序,像时令到了花会开,是一定会发生的。 第152章   陈琮记得, 那是陈天海回到家的第二十七天。   那天吃完晚饭,陈琮窝在沙发上看店里半年度的对账,陈天海则拿了份晚报, 在餐桌边研究报纸中缝的猜谜。   人的爱好还真是难改, 他只是偶然一次看到, 就又迷上了, 闲时反复琢磨不说,还总兴致勃勃地拿来考陈琮。   陈琮哪会被这种入门级的谜题给难到, 分分钟解密, 每当这时,陈天海就会十分欣慰, 满脸满眼的“我孙子就是聪明”。   这一晚也是一样, 陈天海刚开口:“陈琮啊, 暗香, 打一个字……”   陈琮略一思忖, 头也不抬:“禾。”   顺手反扔了一条回去:“老鼠不见了,打一个字。”   这一条上了难度, 陈天海在纸上勾勾画画,苦思冥想, 半天没作声。   陈琮故意等了会才抬头:“你是不是需要提示……”   话没说完,因为, 他看到眼前的陈天海仿佛是融化掉了,像一大滩黏糊糊的黄油, 融在了桌子、报纸和桌下的地面上。   这不是陈天海的问题, 是他自己的问题。   陈琮转过头, 从窗户里往外看:小区路道上的行人也像是都融掉了, 一大滩一大滩的, 还在诡异地沿着既定的行进路线蠕动。   陈琮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即便有过经验了,心情还是一下子跌到谷底。   ——要去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幻,然后无视那些干扰项,在“真”里保持平静、过自己的日子。   他很怀疑,发作到后来,自己还能不能分辨真幻、能不能保持平静。   陈天海很奇怪他为什么话只说了一半:“能不能给点提示啊,关键是什么?”   陈琮说:“老鼠嘛,往十二生肖去想,子鼠丑牛,子代表老鼠。”   陈天海恍然:“子不见‘了’,子减了,答案是‘一’,对不对?”   陈琮笑起来:“是啊。”   他睁开眼睛。   还没有恢复,一切还没有恢复,陈琮有点喘不上气:“爷爷,我想起来了,店里有个急活,我今晚过去加个班,晚上就不回来住了。”   ***   这一次延续的时间有点长,从家到门店,五六分钟的路途,陈琮一直在满街的异物间穿行,像是穿行在一场噩梦之中。   一进门店他就坐倒在地,后背都被汗给浸透了,过了会回头看:真好,梦醒了,世界恢复正常了。   睡觉时,他给自己点了根药烛,计划着入石之后去找小蝴蝶聊一聊:怎么说大家也是一条船上的,你就这么干看着我持续恶化?就不能做点什么?   然而睡下之后,满店也找不到小蝴蝶,无意间瞥向门外:好家伙,搁门外乱飞呢。   几天没注意它,长得还挺快,个头都能赶上小鹰了。   陈琮没兴趣去扑蝶,想等它回来再聊,但看了一会,蓦地心生疑窦,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蝴蝶今晚不太对。   一般蝴蝶飞起来,不应该是翩翩然、姿态优雅么?怎么今晚上就跟个被活捉的螃蟹似的,惊慌失措、在店门口反复地飞过来飞过去呢?   他推门出来。   纳闷地看了会之后,一颗心突然砰砰跳得厉害,赶紧换了个角度再看。   没看错,是有一根蛛丝,一根很细却很韧的蛛丝,把小蝴蝶给粘住了,偶尔,灯光映照的角度合适,能看到蛛丝上莹润的暗光。   陈琮笑起来,胸腔里蓬蓬地涨起一团喜悦,这一晚阴郁的心情一扫而光,还指着小蝴蝶幸灾乐祸:“你活该!”   他走上前,一手拂住蛛丝,另一手帮着蝴蝶脱了困,小蝴蝶扑棱棱地飞走了,大概是心有余悸,姿势蹩脚得像只蛾子。   蛛丝挺凉的,很轻很软,陈琮在手腕上缠绕了几圈,定定看向蛛丝延伸的方向,喃喃了句:“我就知道。”   ***   这根蛛丝是从很远的地方延伸过来的。   陈琮起初坐在门口等,但压根坐不踏实,总是不自觉地往远处张望。   等了会之后,惊觉自己迂腐:谁规定的等人必须在家门口等?他可以一路迎着过去啊。   他把蛛丝从腕上解下,绕在了店门的把手上,然后顺着蛛丝往前走。   店前的这条路他天天走,算是很熟了,然而出了这范围,逐渐生疏,代表着记忆和视觉盲区的雾气团块越来越多,到末了,完全是身处浓雾之中。   那根蛛丝,微微颤动,也不知道通往何处,在雾中悠悠穿插。   陈琮一点也不着急,他觉得这一晚即便等不到人也没关系:毕竟太突然太仓促了,他都没来得及好好捯饬一下,也许蛛丝只是一个征兆,并不代表什么。   正想着,前方的雾气中,隐约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琮忽然就迈不动步子了:还以为自己见到人时,会欢欣雀跃、飞跑着冲过去,原来不是,原来还会双腿发僵、压根迈不开步。   呼吸也急促起来,总觉得周围这空气不够他呼吸的,他紧张得很,盼人出现,又怕人出现,自己都不明白到底在怕什么。   很快,他就看清楚了。   是肖芥子。   她还穿着在魇神庙失踪那晚穿的衣服,衣服上破口和血迹宛然,但她一点都不狼狈,仿佛穿的不是脏破的衣服,而是什么限量版的华服。   她从前走路时,步伐是轻盈和俏皮的,开心时会自娱自乐式地蹦跳一下,但现在,步子很笃定,甚至多了几分和她的性格并不相符的沉静和沉稳。   看到陈琮时,肖芥子停下脚步,向着他微笑。   连笑都不同了,从前她笑,就是一眼能看到底的那种开心,现在的笑里,多了好多别的意味,比如曾经沧海、隔世为人。   到底是近半年的时间过去了,这半年,她跟他不在一个世界。   陈琮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芥子,你变化好大啊。”   肖芥子说:“有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我不是还跟从前一样吗?”   又问他:“你是来接我吗?”   陈琮嗯了一声,问她:“你来看我?”   肖芥子点头:“是啊。”   说完这话,两人几乎是一齐笑出来,顿了顿,陈琮走上前,双手微张。   没敢直接过去给她一个拥抱,怕时过境迁、从前的情谊翻了篇,冒犯到她,毕竟他还是他,但她,他说不好。   果然,肖芥子迟疑了一下,没动。   陈琮走到一半停下来,伸出的手慢慢垂下,好在裤子有兜,帮他化解尴尬。他双手插进兜里,努力做出闲聊式的随意,问她:“要不要去我店里看看?”   ***   肖芥子跟着陈琮往回走。   陈琮的脑子有点乱,好在沿路有蛛丝,跟着蛛丝走就行,否则心神恍惚的,多半会带错路。   路上,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肖芥子为什么不是像陈天海那样,直接回来,而是以这种方式来找他呢?   严格说起来,这是他的梦吧。   他忍不住问了句:“芥子,你现在实际上,人在哪呢?”   肖芥子有些怅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在很远的地方。”   ……   如养神君看到的,也如颜老头所推测的,那一天,石蝗如一股洪流,裹挟着她以及另外几个人,直入地下。   那个地方,她觉得,应该是魇山的山根吧,就如同植物的根,扎实、稳妥,是一座山的生发之地,那里安静、漆黑、温暖,置身其间,犹如身在母体。   她在石蝗的团团簇拥间,在那里休息了很久,不知道具体的时日,只知道时间在黑暗中不断流淌。   然后想清楚一件事。   ——姜红烛被关在魇神庙二十多年,那里四壁固封,没吃没喝,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个问题,她问过姜红烛,然而姜红烛半痴半疯,似乎只记得受过的苦难了,一语不合就又哭又骂,从来没正面回答过。   现在她明白了,是因为石蝗吧。   石蝗作为魇神的躯壳,有着“有生无死”的生发之力,这力量足以滋养人的身体。石蝗最初对姜红烛疯狂攻击,甚至还吞噬了她的双腿,但后来没再继续,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毕竟姜红烛的石头是人参晶,五大之一,关键时刻,应该是她的石头,保护了她、使她得以存续。   肖芥子渐渐掌握了如何驾驭石蝗。   这躯壳的确神奇,你不驾驭它,它就是遍地且零落的石虫子,但你如果驾驭得了,它就是你的身体,是你延长的手臂、是你可以攀爬挖掘的趾爪、可以纵跃的强健肢体。而且,它的形状可以随地势、依你的需要变换,并不仅仅局限于蜘蛛。   这具躯壳滋养她身体的同时,也反哺她的精神,肖芥子觉得自己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明、透亮,以及敏捷。   陈琮跟她开玩笑:“都说人类对大脑的开发利用率挺低的,你是不是觉得,有了石蝗之后,身体反作用于精神,大脑一下子升级了?”   肖芥子想了想:“是有这种感觉。”   还真有啊,陈琮怅然若失:既为她高兴,又为双方的差异越来越大而感到沮丧。   肖芥子成功地将石蝗变成了自己身体之外的身体,与此同时,脑子里有个想法渐渐清晰:她应该消除这一次的隐患。   陈琮隐约有点概念:“隐患指的是那几个人和石头?”   肖芥子点了点头。   人要灭掉,石头应该炼化,而去哪炼化,石蝗是有身体记忆的。   去那儿需要漫长的地下穿行,好在地下总有裂隙、空洞,尽数勾连,跟一张地图也没两样。   不过,带着这几个人可太不方便了。   最省事的做法是把这些人就地解决,毕竟上一任的魇女也是直接把人灭了了事。   但转念一想:这些人只是被控制影响了,也挺无辜的吧?   譬如陈天海,他如果不被控制,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陈琮拜托过她不是吗,他说“有一线生机,那一定是落在你身上”,还说“魇神杀,是为了救,能杀人,也一定更能救人”。   她一直记着,不想让陈琮失望。   还有,严格说起来,陈天海算是她半个恩人,当初,如果不是得他指点,她也不会去找姜红烛。   陈天海间接救过她,间接改变过她的命运,她理当回报。   她应该是能救人的。   反复琢磨之下,肖芥子突然奇想:陈天海被“洗掉”过一次,那她为什么不能再洗一次呢?还陈琮一个什么都不记得、可以重新开始的爷爷,总比把这个爷爷直接带走要好吧。   “洗掉”是个漫长的过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只好一路把人带人,反正有石蝗在,累不着自己。   原来陈天海差一点就回不来了,陈琮有点后怕:“你是怎么洗的?真的像洗磁带那样吗?”   肖芥子摇头。   其实洗掉,不是做减法,而是做加法。在古早时期,它还有个冠冕堂皇的名字,叫“脱此樊笼”。 第153章   肖芥子起初以为, 洗掉,就像洗衣服、洗磁带那样。她如今是魇神了,理当有那个能力把陈天海关于“火灭”的一系列记忆条条删除, 还给陈琮一个根红苗正清清白白的爷爷。   没想到不是这么回事, 试图着手时她才发现:他们之前对于“洗掉”和“复制”的想法太表面了, 更准确地说, 陈天海是被更高级地催眠了。   催眠陈琮是听说过的:“怎么个‘更高级法’?”   肖芥子说:“第一,普通的催眠在人与人之间进行, 依靠的是专业的技巧和经验。但陈天海这种, 对方在精神力量上更高级,占了优势。”   陈琮苦笑:“哪是优势啊, 是绝对优势吧。”   他示意周围:“这个梦里世界, 不都是它们造出来的吗。”   肖芥子纠正他:“梦里世界不是它们造的, 是你造的。你忘了, 这里头的所有构件, 都来自于你清醒时看到的,它们造不出来。所以也不算绝对优势, 它们只是擅长读取和提取、为己所用。”   也是,催眠师在治疗病人时, 尚且需要问很多问题,它们不用, 它们如入无人之境,随意取用。   “第二, 普通的催眠是会醒的。它让你忘掉的只是你人生中的某个阶段, 但你很可能后续会在遭受刺激或者提示的情况下想起来。但这种, 手法上更高级, 它不是让你忘, 相反,它拼命去充填,让你全身心投入,反认他乡是故乡。”   这话有点绕,陈琮没太明白:“充填的意思是……”   “就是黄粱一梦,当人完全混淆梦和现实,最终以梦为真、彻底放弃现实中的一切,那身体的主导权自然也被放弃了。”   黄粱一梦?   陈琮又想起了《游仙肉枕》里的那句“自烹黄粱”,看来“火灭”的这批人,不但擅长自烹,给别人烹也挺拿手。   “也就是说,我爷爷入梦之后以梦为真、一直活在梦里?”   肖芥子缓缓点头。   这个问题,她自己在入石时就想到过,还一度担忧:梦里的一切跟现实几乎一模一样,五感俱全,万一哪一天她分辨不了怎么办?   幸运的是,这担忧没有发生:她始终能找到参照物,比如影子、小蜘蛛,然后很快判断自己身在梦中。   但陈天海和她的情况不一样,毕竟对方有意利用、欺瞒,很容易入套、中招。   这里,存在着两种可能。   一,陈天海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混沌,试图分辨真幻,可最终还是失败了,在这过程中,他以字谜的形式对外示警;二,陈天海知道那是幻梦,但现实残酷,幻梦太美,他心甘情愿去舔那颗糖,隐晦地留下字谜,尽自己提醒的义务。   由此,她想到那句“脱此樊笼”。   春焰的卧底去了魇山之后,偷偷发出飞鸽传书,说什么“脱此樊笼,我们之前还不相信,以为是虚妄之说。现在亲身经历,兴奋不已”,请问到底经历了什么呢?已知这些人由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魇山,却言之凿凿说自己有了脱此樊笼的亲身经历,还能怎么“有”呢?   陈琮明白了:“他们是以为自己有?”   肖芥子说:“不是‘以为’,是确信。他们确信自己已经得窥门径、走在了一条美妙的路上,不然,不会献宝一样把书信发出去的。”   陈琮不知道该说什么。   脱此樊笼,原来最终只是一场幻梦,一心只念他山高,对肉骨樊笼诸多嫌弃,然而到最后,连这樊笼都丢了。   但转念一想,如果这骗局能持续下去、永不中断,那入局者还是开心的吧。   “我爷爷在一个什么样的梦里?”   “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是好梦吧。可能在他的梦里,儿子救回来了,祖孙三代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反正,我在洗这一个的时候,给了他一场得偿夙愿的好梦。”   不是想夺得躯壳回到家乡吗,梦里什么都有,都给你实现。   陈琮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能把我之前的爷爷给放出来吗?”   把“火灭”的这个洗了,把之前的那个幻梦戳破。   他当然很喜欢现在的这个爷爷,但说实在的,这个太理想化了,像是由他一手打造,如果可以选的话,他还是想选虽不完美、却最真实的那个。   肖芥子摇头:“做不到,入梦太深了,别说我不知道怎么‘放出来’,真放出来了,面对巨大的落差,他也会疯的。”   说到这,忽然来了小脾气:“怎么,我这么费劲,把爷爷给你送回来,你还挑上了是吗?陈琮,人得知足。”   见面这么久,聊了这么多,她都冷静又持重,只这时,忽然又很像从前的肖芥子了。   陈琮觉得,可能是时间怜悯他,想给他点安慰,于是哗啦啦向前倒流。   而他也真的被安慰到了,这一刹那,感觉一切都还没变:她只是如两人在火车上分别时约定的那样,办完了事,来找他兑现三个月的“包吃包住”。   他笑起来:“问问嘛,谁挑剔你了。对了,我还想问你,春十六和晓川呢?你不会只放了我爷爷回来吧?”   他觉得,肖芥子不是小气的人,不至于因为和春焰有过节,就扣着人不放。   没想到,她还真没放:“还扣在地底下呢。”   陈琮一怔:“为什么啊?”   肖芥子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她们是女的。尤其是晓川,年轻又漂亮,呆呆懵懵地丢上来,万一遇到坏人,被打了主意怎么办?我当然得谨慎点、确保操作没问题。”   陈琮有片刻的晃神。   他依稀想起很早的时候,在阿喀察,他和肖芥子聊起石胎的问题,她说怀太久了还不生会被反噬,会变傻或者痴呆,那她无依无靠,一定会流浪街头的。又说在现实中,又傻又痴的年轻女人会很惨。   陈琮看着肖芥子笑。   她还真是一直惦记着这事,为自己打算,还为别人打算,是个心肠很好很好的姑娘。   他非跟她唱对台:“怎么我爷爷你就随地一扔,老人就不需要关爱了?你就不怕他被人打主意吗?”   肖芥子无语:“你爷爷都七老八十了,谁会打他主意,图什么?”   陈琮哈哈大笑,顿了顿说她:“眼睛白长这么大了,店快到了,你看见了吗?”   肖芥子一愣,旋即惊喜地抬头去看。   ***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陈琮的店。   在一众或板正规矩或珠光宝气的门店之中,陈琮的店可谓是很特别了,店招只一个字“琮”,并不方正,整体的轮廓看起来像山,底色为白,字是焦糖色,异体,流云一般,很有隐逸之气。   肖芥子看得目不转睛,她觉得这店招的设计很有意思,“琮”字被解构和重塑得颇像一个倚靠着山石的闲散人。   “这个‘琮’字是不是设计过的?看起来像个人坐在那。”   陈琮笑,这个字当初他磨着设计师改了好久,被她看出其中的小心思,怪有成就感的:“没错,那个人就是我了。踏实本分,性格温和,值得信赖,还有颜值气质什么的,基本上从上头都能看得出来。”   肖芥子没好气:“那为什么名片上那个‘琮’字,就是简单的宋体?”   陈琮笑嘻嘻的:“展现我的低调朴实啊。”   肖芥子实在懒得搭他的话,她紧走几步,推门进店。   如陈琮所料,她一进屋,就注意到墙角的那张银蜘蛛网了:毕竟是近期主打产品,他正盘算着换成黄金的呢——金子更贵气点,连带着喜气也加倍。就是没想到,还没换呢,她就到了。   肖芥子几乎是窜到那张蜘蛛网下头的。   她眯着眼睛仰头看,这蛛网周围特意安排了射灯,交错的纤细银丝四下铺排开,被映照得几乎有点梦幻了。   “你这怎么会装一张网呢,好有意思啊。”   陈琮说:“这不是你设计的吗?”   肖芥子没反应过来:“我?”   “是啊,你不是交给我一张设计图吗,你忘了?我就是改了一下形制,把它从首饰改装饰了,还有,把网的形状改成了你的,独一无二嘛。所以设计师还是你,给你留着工资呢,待会你查一下账,看数字对不对。”   他边说边走过去。   陈琮的个子高,抬手就能触到网面,他拿指尖轻触蛛网上的小蜘蛛:“喏,它平时就待在网上,老老实实‘织喜’。今天你来了,它就得换一种姿态了。”   说着小心地把蜘蛛拿下来,让它缀在链子上、在半空轻轻游晃。   实打实喜从天降。   肖芥子仰着脸,出神地看小蜘蛛荡来晃去,眸子里映照出一点微晃的银亮,陈琮低头看她的眼睛,看到她的睫毛微翘,眼眉都弯弯的,生动欢喜。   时间要是停在这一刻就好了,她这趟来,要是不走就好了。   哪怕是梦呢,黄粱一梦也好。   肖芥子忽然又“咦”了一声,指向角落:“这不是我的蝴蝶兰吗?你怎么有两盆,连盆都一模一样。”   真不容易,难为她还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蝴蝶兰,陈琮回答:“我看它一个人寂寞,买来跟它作伴的。”   ……   肖芥子看什么都新奇,在店里绕来转去,又或许,她只是借着这新奇说很多很多话、为真正想说的话开道而已。   末了,她终于在玻璃柜台边坐下,两只胳膊叠放,下巴垫在胳膊上,不言语了。   她不说话时,店里出奇安静。   陈琮心说:来了,接下来才是正题吧。   他在柜台的另一面坐下,像极了平时接待客人,胳膊撑住柜面,右手的食指弯起,在玻璃面上点了又点:“看中哪一个了?随便拿。”   肖芥子意兴阑珊,含糊说了句:“你这就是慷虚空之慨了,拿了我也带不走啊。”   拿了她也带不走,这只是梦罢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   “陈琮,你是在哪找到你爷爷的?”   “陕南和重庆交界,大巴山一带。”   “你不奇怪吗,那里离魇山那么远。”   陈琮没有说话。   ***   大巴山一带,那里离肖芥子的最终目的地不远。   她一直带着这几个人,毕竟“洗掉”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更何况要连洗三个。   然而她发现,到了一条边界入口,不能再把人继续往下带了。   “那里是地下深处,有一条涧水,涧水的那一头通往地下,我能明显感觉得出,石蝗到了那儿之后的紧张和紧绷,那一头不太一样。”   看来颜老头的猜测没错。   陈琮点头:“黑白涧是不是?一道涧水分了阴阳两界。颜老头就是从地下的那一头来的,颜老头你还记得吗,他没死。”   听到“颜老头”的名字,肖芥子完全没有惊讶的表现,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往下说。   “所以我没带他们过涧,找了个稳妥的地方,把他们藏起来了。然后,我自己下去了,你知道这一路,我都看到什么了吗?”   ……   原来地下另有世界,一个她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世界。   有与地面类似的生物,但因为生存环境的迥异,它们的外形、个头等已不大相同;有似人的诡异怪物,凶悍可怖,亏得有石蝗护体,否则她一个人,怕是走不了几步就会被撕碎了。   但最让她没想到的是,下头居然还有人。   她先后遇到过两种人。   一种跟人长得很像,几乎可以说是没两样,唯一的区别是舌下生倒刺,可以进食生肉,撕嚼啃咬的能力比地面上的人要强得多了,可惜的是,这些人发音很怪,无法沟通。   当然,这些人都很怕她,见她如见鬼,望风而遁。毕竟她是御石蝗而走,且常以蜘蛛的面目出现。虽然偶尔也会脱卸石蝗的外壳,自己下来走走——但一旦没有石蝗支撑,呼吸、视物都很成问题,人的这具肉身,到了下头,还是太过脆弱了。   另一种跟人长得也很像,可以说就是人,但也有区别,这些人长白瞳。   这些人的发音也很怪,同样怕她,甚至试图结党攻击她,但基本是蚍蜉撼树:石蝗这玩意儿太妖了,随她的意识驱动,还能自由生长,有时候,她触手齐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地底的巨妖。   但也就是在这种突发的制抗之间,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白瞳的人里,有一部分,说的话她能听得懂,非但听得懂,有几个,她甚至还能辨识口音。   肖芥子笑:“陈琮,你知道我多激动吗?从我进入地下的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和人说过话了,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语言都退化了,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或者假装……”   这一句,她没往下说。   或者假装陈琮还在,没事就跟他念叨所见所闻。   ——陈琮,那个地老鼠,长得跟狗一样大,你要是看见,非得吓死。   ——陈琮,这些人不会说话哎。你说,我如果从汉语拼音教起,开班授课,能教会他们说普通话吗?   ——陈琮,棍叔要是来这儿,得欢喜地跳起来。可惜啊,只有我来了。   她定了定神,继续话题。   “有时候,我又不知道我这样算是什么怪东西,特别孤独,就在那抹眼泪……所以,我突然听到自己听得懂的话,开心极了。”   肖芥子开心的结果就是,她毫不客气地抓了两个白瞳人。   当然,她知道交友的正经流程应该是先温和地与对方接触沟通,但她太兴奋了,没那个耐性,再说了,抓来再说嘛,先上车后补票。   陈琮听得简直是要笑倒:“先上车后补票,是你这么用的吗?”   肖芥子无所谓:“管它呢,在那种地方,谁还纠结用词啊。总之呢,我抓了一男一女,男的年轻帅气,女的年轻漂亮。”   陈琮叹服:“你抓人都得抓好看的!”   “谁让他们最惹眼呢。我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情侣呢,毕竟都二十来岁、年龄相仿,没想到,还是姨侄关系。”   男的姓邢,管那个女的叫裴姨,都是从地面下去的,越界之后,身体产生变化,只能永远留在下头了——而正因为他们下去的时间不长,与肖芥子在沟通上毫无障碍。   就是自这两人口中,她知道了颜老头是什么东西,还知道了地面上有一群人,是专门对付颜老头这种人的。   他们甚至还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告诉她:“砍头什么的,绝对杀不死那个颜老头,最多半年,新头就又长起来了。要想彻底制死他,建议你拨这个电话。” 第154章   那个号码是谁的, 对方没说,只是表示凭这个号码可以联系到专门对付地枭的人,那些人都是专业的, 会想方设法把颜老头这种异类给铲除掉——实在杀不了, 抓来送到地下交接也行。   肖芥子默默把这号码给记下了。   那之后, 她继续往更深处去, 穿过颜老头口中连地枭都忍受不了的“燥热”地带,这一段是真正的黑暗和寂寞旅程, 她没有遇到任何生物, 但与此同时,心中又升起小小的骄傲:这经历, 足可吹嘘一下了, 古往今来, 也没几个人到过这儿吧。   再然后, 天一下子亮了。   炽热、红亮, 明明晃晃。   据那个裴姨说,地下也有“太阳”, 只不过这个太阳的光亮,她们无福消受。   肖芥子知道, 自己快要见到阴间的太阳了。   但即便有石蝗护体,这儿还是让她太难受了, 能明显感觉到,石蝗在这儿也是勉力支撑、直如强弩之末, 她甚至一度担心:继续往下迈步, 石蝗会不会在某一个时刻骤然溃散, 而她, 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 就会化作一抹烈焰。   她给陈琮形容:“周围都是极高温的那种颜色,我的眼睛只能眯出一小条缝、根本没法完全睁开,呼吸很慢,尽量憋着,因为每一次吸气,都好像是把火吸到了肺里,整个人简直是要从里头燃起来。”   而且,可能是因为温度太高,看什么都是扭曲的,她的步子歪歪斜斜,一步一蹭——之前她还意气风发地自比为地底横行的巨妖,现在只觉得自己像锅台上快要被烤焦的蜘蛛,还在不自量力地想去到更烫的锅沿边。   明明是可怕的境况,但她说起时言笑晏晏,眼底还带慧黠的亮,陈琮倒也不觉得紧张,他察言观色,忽然问她:“你是不是还挺喜欢那的?”   肖芥子被问得怔住。   过了会,她不好意思地笑:“好像……是有点。”   是她既有生命里和设想中从未出现过的“风景”,突然大笔涂抹进来,最初的惊愕过后,有“赚到了”的甜蜜余味。   ***   母亲去世的那一晚,陈天海指点她去找姜红烛,她是挣扎和衡量过的。   她算了笔账。   一,别听这莫名其妙的老头瞎掰,还是现实点,努力生活,珍惜还剩下的十多年,该吃吃,该玩玩,把余下的人生好好过完。   二,横竖是个死,与其是一眼看得到头的这种死法,不如去误打误撞一番。万一这一去,真多捱了三五年,多看了别样风景,那都是她“赚到的”。   ……   她朝着最炽热、最红亮的那一处走。   末了,走到了类似悬崖口的深涧边。   难怪这一处明明晃晃,原来“太阳”在下头,阴间的太阳,得低着头看。   肖芥子战战兢兢,飞快地伸长脖子朝下看了一眼。   其实离得还很远,涧底像是涌动着沸腾的铁水,又像翻起岩浆的巨浪,有时浪沫飞上岩壁,或是停驻着腾起烈焰,或是蜿蜒流淌成赤红发亮的火线。   还有的时候,岩浆会忽然形成往下的漩涡,紧接着向上喷爆,数不清的火点绕旋着腾空,是她生平看过最盛大华丽的焰火。   只可惜她的眼睛受不了,看不了几秒就得闭上缓好久,但即便闭着眼,还是兴奋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心说:真不错,看到了这辈子都没看过的,值啦。   也不知道是节气到了、天热,还是被她说得热由心生,陈琮拉开领口,狠狠喘了口气:“那几块石头,你扔下去了?”   肖芥子点了点头,答非所问:“陈琮,我觉得下头是有生命的。”   她不知道涧底的温度有多高,但她本以为,那几颗宝玉石扔下去,半空就会烧融、甚至汽化。   然而并没有,那几块石头,陨石般直坠下去,再然后,翻沸的岩浆之间,好像窜起了什么,像一条通体赤红的蛇,瞬间就把石头卷裹于内、沉了下去。   陈琮听得心惊肉跳:“会不会只是下头刚好翻沸起浪,浪头的形状像条蛇而已?”   肖芥子也说不准。   但是那一时刻,她突然想到,黑白涧是一道分界线,这儿说不定也是一道。不是说水是孕育生命的摇篮吗,那火水没准也能孕育生命,孕育与人类截然不同的、能耐高温的生命。   那些特殊的宝玉石扔进去,也许不是炼化,只是被看守起来了,下头有真正的“牢头”,小牢头。   但这地牢也并不绝对稳固,地下孔隙众多,再加上地质运动,岩浆偶有溢出的可能,有些石头会“趁机”越狱,于是地面之上、日光之下,还需要一位牢头,魇神。   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大小牢头”。   ***   离开黑白涧,肖芥子轻松不少:大事完成,还得到了克制颜老头的法子,可算是意外之喜了。   她找到自己用石蝗封藏着的陈天海等人,思谋着怎么把人往外送。   回魇山又得耗费时日,不如就地就近。再说了,她也想早点联系陈琮:彼此失联挺久了,她很想报平安,出去之后,只消打一个电话,大家就能见面了吧?   到时候,自己回来了,还把爷爷给他送回来了,他会很开心吧。   想不到,现实给了她狠狠一击。   说到这,肖芥子笑起来,她垂下眼帘,避开陈琮的目光,尽量说得轻描淡写:“然后我就发现,我回不来了。”   陈琮也笑,这要感谢颜老头给他打过预防针,他有心理准备。   他声音很轻:“是不是进了黑白涧之后,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听颜老头说,地底的辐射很厉害。”   肖芥子没立刻回答,她的目光飘进玻璃面下:那里有一串珍珠项链,成色不赖,每一颗珠面上都映照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她,成像很清晰,她对着她们笑,她们也还她笑脸。   她说:“也不止。”   自己本来就有隐疾,在魇山时受伤不说,还被“点了香”,那之后,又深入黑白涧,一直去到了地火悬崖边,可能是多重作用吧……   她发现,自己离不开石蝗了。   应该是身体损耗得太厉害了,之前,一直都有石蝗护着,即便脱卸,也是在地下,且时间很短,她没什么感觉。   但这次不一样,她把陈天海送出地面时,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异样。而且,当时是白天,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她透过疏密的枝叶仰头看时,居然有和站在地火悬崖边同样的不适感。   觉得多一秒都难捱,只想快点离开。   她几乎是撇下陈天海、窜逃回地下的。   陈琮明白了:“是你把我爷爷送进那片树林里的?”   “是啊,石蝗找到的缝隙出口多在山体之中,非常隐秘,所以,我把人往外送了一段。”   回到地下之后,肖芥子一时接受不了,呆怔了很久,不记得什么时候流了眼泪,只记得不断拿手抹掉、再抹掉。   好在,现在说起来,她已经很平静了,还能笑着调侃。   “我想,我就像一个电池行将报废的手机,光靠电池,已经没法支撑很久、很快就要关机,所以得一直插着电,石蝗就是我的座充,我离不开它了。”   陈琮没说话,他也低头看向柜面内:里头珠光宝气、琳琅满目,可他恍恍惚惚,什么都没看清。   懂了,难怪她是以这种方式“回来”,难怪她说自己其实在“很远的地方”。   肖芥子用指尖轻轻摩挲玻璃:“我想了很久,好在我不喜欢钻牛角尖,想来想去,终于想开了。”   她抬起头,向着陈琮嫣然一笑。   “我干嘛要哭、要难受呢?换个角度想,我已经很幸运了不是吗?”   “我这个病,原本想活到人均寿命都很难,但现在,有了石蝗,我没准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被点了香,我应该是个疯子,可我非但没疯、能冷静思考,脑子还比以前更好用了。是,我失去原本的世界了,可老天补偿了我一个地面之下的,下头……也挺有意思的。”   “我一条一条地算账,算来算去,觉得自己还是赚了,赚了就该开心啊,你说是不是?”   陈琮看肖芥子。   她是笑着的,很努力地笑,眼睛里一片水亮,鼻头渐渐泛红。   陈琮很怕不顺着她说,她的眼泪就会掉下来,于是用力点头。   肖芥子对他这反应很满意,她吸了吸鼻子,又清清嗓子:“所以我想着,应该来跟你说一声。别人就算了,但你,我是应该好好道个别的,对不对?”   ***   肖芥子想来想去,想到了可以利用石头。   当初她养石时,仗着石胎是小蜘蛛,就已经可以藉由蛛丝窜进别人的石头里了。陈琮的石头,她可是下大力气摩挲过的,而且她现在身份不同、能力不同,即便相隔很远,想找过去应该也不难。   所以这些日子,她基本都在琢磨、尝试这事。   这条路还真让她给走通了,而且她发现,她已经不那么依赖蛛丝了——能感知到的宝玉石,她其实都可以进,区别在于耗费的精力多少而已。   陈琮好奇:“‘能感知到的宝玉石’是什么意思?”   “就是石胎非休眠、处于活跃状态的。”   陈琮脑子转得飞快:“那岂不是相当于你在一个总监控室?哪个石胎有问题你都知道?还有,如果再出现掠食者,你是不是就可以阻止了?”   肖芥子点头。   真好,这才是魇神存在的意义吧,而且这样,她在地下忙忙碌碌,多少能排解寂寞。   不过,这么一来,自己投入研究的锥梳装置怕是要打水漂,陈琮暗下决心:这事绝不能让禄爷他们知道,研究成果该卖给他们还是卖,怎么着也要等自己回本了再说。   他说:“行,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现在,你可以说自己的道别词了。”   肖芥子没反应过来:“啊?”   “你考虑了这么多天,要来好好道个别。道别词应该一套一套的,都润色好几遍了吧。不能让你白准备啊,你说吧,想跟我说什么?”   ……   肖芥子还真准备了。   非但准备了,自己还彩排过好几次,起初说着说着总想哭,最近几次就洒脱多了,她的剧本里,说完了,微微一笑,转身就走,要多洒脱就多洒脱。   但事到临头才发现,彩排、剧本都是用不上的,对着空气,和对着一个温柔看着你的人,差别太大了。   更何况,陈琮还这么郑重其事、专门等着她说,就差给她鼓掌助势了。   这人真是的,害得她背熟的词忽然就想不起来了。   她拼命回想,只捞回一些细碎的想法。   “我是想着,我回不来了,这是事实。你留在这儿,也是事实。我没法来找你,你也不可能去地下,对不对?”   陈琮不置可否,静静听着她说。 第155章   话起了头, 接下来就顺畅多了。   “既然事实如此,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就理性对待吧。境遇这个事情呢, 有时候不由人, 老实说, 我还是想回来, 但既然没得选,只能去适应了。”   “你也知道, 我一直在为我的小命奔波操心。可能是太惜命了, 我始终觉得,能活着就挺好。管它把我扔在哪, 我都得好好过, 把日子安排起来, 今天要比昨天好, 明天得比今天更好, 对吧?”   陈琮笑笑,还是没说话, 但看表情,是认同的。   挺好, 这谈话氛围她喜欢。   最后的话,肖芥子说得磕绊, 但也认真:“那我们就各自好好生活,你知道我的, 我不会让自己受罪的,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我也希望你开开心心的, 你要是……忘了我比较好, 就把我忘了吧。”   陈琮觉得, 她的话都说得挺在理,唯有最后几句,让人费解:“为什么非得忘了你?”   肖芥子低下头,又去摩挲那块玻璃面了,亏得玻璃的摩氏硬度高,不然,非被她磨出个凹窝来。   “不忘也行啊,我只是觉得,你终归是要开始新生活的,得结婚、生孩子。那旧人旧事,能忘就忘呗。”   陈琮差点跳起来:“我爷爷都没操心我结婚生孩子,你还操心上了?”   肖芥子继续摩挲玻璃,嘀咕了句:“我也是就事论事,话糙理不糙呗。”   好一句“就事论事”,陈琮恨得牙痒痒,但尽量平心静气:“说完了?还有吗?”   肖芥子摇头。   其实还有,不过意思已经点到了,她不想再说了:生平头一次觉得,说话也挺累的,几句话说完,像打了场硬仗,心里头空落落的。   不过,说出来轻松多了。   陈琮很干脆:“行,你说完了,该我说了。”   肖芥子摩挲玻璃面的手指微微一顿:“你说。”   “我同意你的话,你现在对石蝗的依赖很深,不能到地面上生活,要你来是强人所难。至于我嘛……”   他环顾店内:“我的生活在这儿,又刚接回我爷爷,让我抛下一切去地下,确实也不现实。”   “我也同意你说的,人不管身处什么境遇,都应该好好过日子,还得让日子过得更好。事实上,芥子,我一直也是怎么做的。”   不管是当初陈天海失踪,还是前一阵子和她失联,他心情再郁郁,也有在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不是吗?   他伸出手,食指勾住肖芥子摩挲玻璃面的那根手指,像拉钩,又像打了个结,就这么勾着,把她的手拉过来,反手覆握住。   “所以,你说的都没有问题,我都认同。只有一点。”   “哪一点?”   “我觉得你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咱们大可换一种处理方式。”   肖芥子没听懂:“我想得太严重了?”   “是啊,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吗,‘除了生死,无大事’。芥子,咱们都活着啊,你没死,我也没死,那为什么硬要去吃生离死别的苦呢?这年头,异地、异国的大把,那咱们异界,有什么问题吗?”   “异界”是什么鬼啊,肖芥子脑子一懵:“你在胡扯什么?”   陈琮反问她:“我说的没道理吗?我问你,你来这一趟方便吗?”   肖芥子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随口回了句:“还行吧,不算很方便。”   来这一趟,耗费她好多精力,估计回去之后,得歇几天。   陈琮沉吟:“是不是因为现在你离我太远了?那如果我离你近点呢,比如我在魇山附近,那咱们见面是不是会容易点?所以你看,咱们完全可以常见面的。”   肖芥子无奈,她看向陈琮的眼睛,一字一顿:“陈琮,这是梦,是假的。”   陈琮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大拇指轻摩她的手腕,大概是近期手工活做多了,他的指腹有点粗,肖芥子只觉得那一处又痒又酥,手指不觉蜷起。   “假吗?我觉得挺真实的。”   肖芥子叹气:“陈琮,这样下去,频次太高,你会以梦为真,对你不好的。”   虽然不至于像当初陈天海那样被“洗掉”,但整个人浑浑噩噩,思辨力下降,分不清真幻,对他总归是不好的。   陈琮无所谓:“以梦为真又能怎么样呢?你知道吗,我今天……”   他指向店外:“我今天从家走到这儿,路上看到的人都是一滩黄油,看得我冷汗直冒,但那叫‘真实’。我见到你不知道多高兴,但这反而是假的。真让我选,我情愿做梦,至少开心。”   肖芥子听糊涂了:“什么黄油?你怎么会把人看成黄油?”   陈琮苦笑:“你忘了吗,我被姜红烛点过香,虽然救得及时,但禄爷说了,后遗症一定是有的。”   肖芥子瞪大眼睛:“我知道啊,但你的后遗症不该来得那么快,是不是……”   她蓦地反应过来:是因为陈琮在魇山受了伤,看似养好,但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他身体的抵抗力不如从前了。   已经开始发作,那只会越来越重,即便有缓解的方式,也只是延缓这个过程、没法改变结果。   肖芥子喃喃:“这可怎么办啊?”   她越想越慌,越想越觉得内疚:陈琮的那一刀好像还是她给扎的,红姑点的香,她扎的刀,两人隔空配合,打的好一出组合拳,把陈琮给连累了。   陈琮笑着安慰她:“那只能适应咯,所以我说,以梦为真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未来我的日子也是亦真亦幻的。”   更巧的是,他的石头里还是一只蝴蝶,庄子梦蝶、蝶梦庄子,大概注定他的人生要在虚幻和真实之间游窜,何必较真呢。   肖芥子完全没听清他的话,她还在想“这可怎么办啊”。   下一秒,她一把抓住两人交握的手,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要么试试石蝗呢?”   她一个被点过香且错过了救治的,而今都能安然无恙,石蝗功不可没。那石蝗能不能用在陈琮身上呢?   陈琮愣了一下:“石蝗不是你的吗,还能用在我的身上?”   肖芥子舔了舔嘴唇,话说得有点乱:“一定能的,我之前也在你爷爷和春十六她们身上用过啊,不然他们无知无觉不吃不喝,能坚持这么久吗?石蝗是我的,也听我的,你也一定可以用,就是石蝗上不来……石蝗也在下头……”   她蹙起眉头,觉得自己高兴早了。   陈琮忽然冒出一句:“那不就都解决了吗?”   他示意肖芥子听他说。   “第一,咱们可以梦里见面,你过来太辛苦的话,我也可以过去,反正云南出产的宝玉石多,生意机会也多,大不了在那开个分店。你要是觉得频次太高对我不好,那少见一次半次也没关系。”   “第二,现实中咱们也可以见面,魇神庙不见光、又深在山腹,你总还是可以去的吧?那咱们约在那儿,不就见到了吗?那总不是梦了吧?”   “第三,我本来还担心我这后遗症,现在不是问题了。等它严重到难以控制的时候,我就铺盖一卷,找你去。说好的,苟富贵勿相忘,到时候,你可得罩着我,再带我去看看下头的稀罕风景。我看完了上头看下头的,两头不落,也算是赚到了。”   “所以,咱们为什么要道别呢?这不都解决了吗?”   都解决了吗?肖芥子有点跟不上趟,她抽回手,怀疑自己被忽悠了:“你别说话,让我仔细想想。”   挺聪明的人,怎么关键时刻犯傻呢,陈琮胳膊撑住柜面,两手叉在一处,很配合地不说话,腕上皮绳手链挂着的钥匙轻轻磕碰,悠悠微晃。   肖芥子又低头看玻璃柜面下的那串珍珠项链了。   这串珠子可真漂亮,据说最好的珍珠在没有亮的黑暗中都能发出温润的柔光。   每一颗珠子上都有一个小小的她,唇角微微弯起,一起朝着她笑。   “异界”,真亏得他能想出这种词来。   好像……也不是不行。   少见,总好过不见啊。她原本以为,自己跟陈琮、跟地面之上,是要永远隔绝了,虽然努力让自己想开些,但始终有一种被切断了来路的悲怆感,甚至一度共情了假陈天海,觉得但凡有机会“回到故乡”,她怕是也会不择手段——而今峰回路转、失而复得,她可太满足了。   还有,陈琮被点香,本来也是无妄之灾,她能帮到他、帮红姑做些弥补,不是很好吗?   她想了又想,觉得这个解决方式,好像是比自己的“道个别”要好:双方都满意,都不委屈,那……确实是能达成一致。   可是,不想这么快承认他的法子更好。   她咬着嘴唇,努力把快要溢出来的笑意抿回去,伸手去点玻璃面下面的珍珠项链:“这个给我吧。”   陈琮拧转玻璃柜侧面的钥匙,抽出展示屉:“有些人,也不知道是来道别的,还是来打劫的。跟我说话,一直盯着珍珠看,我还以为是情绪低落,原来打这主意呢。”   边说边把那串项链托出来。   肖芥子扑哧一笑:“这个小气劲,我戴戴嘛,我又戴不走。”   她伸手去接,陈琮侧身避开:“脑袋过来就行,伸什么手啊。”   肖芥子身子倾过来,双手尽量把头发拢起:“这样吗?”   陈琮嗯了一声,双手各拈住珠链的一个端头,小心将项链拢过她的脖颈。   她的头发拢得不紧,有小蓬的细发带着颈后的微温,纷落地拂在他的小臂上,不知道怎么形容,像柔软和细小的花瓣依挨过来,也像小时候躺在树底,闭着眼睛听顶上密密叠叠绿叶的细碎声响,整个人安静到无欲无求。   戴好项链,他帮她把两边垂落的长发拂到耳后,低头时发现,她头顶染过发的地方,新长出的发根,是黑色的。   真好,她再也不会为小命操心了吧,也许未来,她还会为活得太久而感到腻味呢。   肖芥子抬起头来:“好看吗?”   好看,这是串古董的野生海珠,颗粒都不算大,但珠层厚实、皮光好,上百年过去了,依然莹润生光,娴静又温柔——肖芥子其实更偏灵动和俏皮,但戴上这项链,丝毫不显突兀,反而多少压了点她的跳脱,多了几分宁谧的调调。   陈琮正要说话,忽然觉得,外头的光影有变化。   两人一起朝店外看去。   外头原本是浓重的、墨一样黑的夜,现在,那黑里渐渐裹搅进一种暗红,暗红色的明度由浊而轻,形状像漩涡,像焰头,也像尖细和绕曲的花瓣。   肖芥子短促地“啊”了一声:“天要亮了。”   原来梦里的“天亮”是这样一种魔幻又庞杂的过渡吗?还有,天要亮了,一夜过得这么快?   陈琮自她的语气里听出了赶时间的意味:“不急着走吧,我还能再睡会。”   肖芥子低头去摘项链:“不是睡的问题,我现在看到太阳头晕。”   陈琮反应过来:“别摘了,戴着吧,反正带不走。下次我去见你的时候,给你带过去,下次是哪天?”   也行,肖芥子边把项链的卡扣摁紧边往外走:“那,下个月一号吧。”   ***   推开店门出来,暗红色有向胭脂红过渡的架势。   门口有一级台阶,肖芥子几乎是蹦着下去的,又回头问他:“你不送我吗?”   陈琮倚住门边,笑着摇头:“不送,我看着你走。我这个人,喜接不喜送。”   那也随便他,肖芥子朝他摆摆手,轻快地一溜小跑,那根蛛丝在渐明的光晖里微漾。   陈琮一直目送。   他看到,肖芥子走出去一段之后,蓦地又转过身,向着他飞跑过来。   陈琮先是愕然,很快就明白了。   他大步迎上去,两手张开,下一秒,肖芥子结结实实扑进他怀里,陈琮抱住她,几乎把她抱离了地面,连退了两步才站定。   肖芥子笑得收不住。   陈琮说她:“你这跑来跑去的,待会晒到太阳,又该头晕了。”   肖芥子无所谓:“待会我再跑快点呗,我就是想跟你说……”   她顿了会,抬头看他:“陈琮,认识你,真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了。”   陈琮说:“我也是啊。”   她回来了,把他的爷爷也送回来了,帮他抹去点香的隐忧,来日还会带着他看地下的风景,这比他生日时许的愿还要更圆满,圆满得多。   陈琮低下头,去吻她的嘴唇。   肖芥子头一低,飞快埋进他怀里,躲开这一记,笑着含糊:“下次吧,见面了再说。”   忽的又仰起脸,手指戳上他肩头:“我专戳呢,哪边来着?”   她总是不记得,戳的是左肩右肩、哪个位置。   陈琮也懒得去提醒她了:“随你,爱哪哪,反正也没别人来盖戳了。”   肖芥子咯咯笑:“走了!一号见。”   胭脂色渐渐亮成了橘红色,仿佛烈焰在暗里窜动,这一次,她果然跑得飞快,头发在风里飘着,也可能并没有风,她跑着跑着,就有了风。   陈琮一直看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哎,芥子,神棍让我……”   在魇山分别的时候,神棍拜托过他:“小琮琮啊,小结子这一去,一定大不一样,魇神嘛毕竟。要是你有机会见到她,务必帮我问问我那两个朋友的事,她的看法,绝对有参考意义。”   他怎么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下次吧,下次再帮神棍问。   ……   转身进店的时候,陈琮无意间抬头,看到“琮”的那块店招上,停着那只蝴蝶,双翅微开,在漫天橘色焰晖的映照下,分外绚丽。   陈琮问它:“你说,这些是真实的呢,还是只是你给我造的梦呢?”   蝴蝶没搭理他,顿了顿,自店招上急掠而起,身为蝴蝶,没点蝴蝶的翩然自觉,倏地滑荡出去,好像一颗斑斓的流星。   陈琮哈哈一笑,推门而入。   是梦的话也无所谓,希望这梦别醒吧,人生那么多种活法,也无妨梦里安家。   ***   陈琮是被嘈杂声吵醒的。   一抬头,最先见到的是小宗。   她一手攥着油条,另一手捧了杯豆浆,纳闷地看他:“老板,你睡觉为什么不去房里睡,要趴在这儿,身边还放一根燃到头的蜡烛?还有,你今天气色怎么这么好?看起来这么慈悲为怀?”   往常她迟到,陈琮能揪住她牢骚半天,今天奇了怪了,他好像一点都注意到,而且,脾气好得仿佛昨夜成了佛。   陈琮嘻嘻一笑,看向店内。   老王已经到了,正拿小掸子拂拭玻璃柜面,陈天海也在,正笑呵呵地从提兜里往外拿保温盒。   这是给他送早饭来了。   陈琮先招呼老王:“那根古董海珠链,帮我包起来,包仔细点,送人。”   又顺势接过陈天海手里的餐盒,眼睛却瞥向小宗:“你对我好点吧,珍惜大家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   小宗说话,历来百无禁忌:“怎么着,你要上天?”   陈琮打开粥盒盖,又去接陈天海递来的勺:“差不多。”   上天入地嘛,都差不多。   陈天海做饭手艺不行,粥倒是熬得浓稠,油炸菜角应该是路上买的,通体金黄,样子也乖巧,胖嘟嘟的,让人很有食欲。   果然,陈天海指菜角:“这个好吃,好多人排队,你尝尝看。”   陈琮嗯了一声,大口咬嚼,饭到中途,“啊”了一声,撇下咬了一半的菜角:“快,笔,递给我,还有纸!”   陈天海不明所以,但还是赶紧撕了张便签、连带着笔一起递过来。   陈琮想了好一会儿,在便签纸上飞快记下一串电话号码。   陈天海问他:“客户电话啊?”   陈琮敷衍似地应了一声。   这是肖芥子让他记下的号码,说是电话那头的人,能对付颜老头。   他把便签纸压在一边,继续用餐,但心不在焉,几次去瞥那张纸,到末了,连饭也忘记吃了,空攥着勺柄发怔。   颜老头说过,保持现状,一切都风平浪静。但如果出状况,是一定会有死伤的,还不止一个。   这个电话,他是拨、还是不拨呢?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